八月的京城,酷暑已逝,氣溫正在漸漸下降。
由於秋闈在即,無數的考生湧向京城準備迎接今年的恩科鄉試,都想要把握這個魚躍龍門的機會。
生活在這個時代,考取功名可以說是普通人唯一的出路。
隻是想要從順天鄉試中脫穎而出並非是易事,特別北京國子監的監生擁有最頂尖的教學資源,致使北直隸的普通生員想要突圍更是困難重重。
但再如何困難,他們的人生最高追求始終都是考取功名,而後踏入官場,最後沿那一條宮道走進奉天殿拜見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
北京城,西苑。
六部官員已經達成了他們最初的夢想,在得到通知後,便一起來到西苑門前。
由於現在皇帝重實務,致使他們這幫務實的六部官員得到了重用。雖然內閣的地位仍舊超然,但跟往朝相比,明顯已經有所下滑。
其實這個很好理解,以前皇帝僅僅是接觸內閣,但現在皇帝直接跟六部官員溝通,致使內閣淪為皇帝的秘書機構。
至於以前不可一世的詞臣,現在明顯遭到皇帝的打壓,非禮部的侍郎官職通通都不再從翰林院中選官。
若說現在朝廷的權力在哪裏,既不是他們這幫六部官員,亦不是地位超然的內閣,而是由弘治帝牢牢掌握。
“今日這場會最好是多看少說!”
“有什麽好顧忌的,咱們替陛下出謀劃策即可!”
“話是這樣沒錯,隻是有些事情說了,終究是要得罪人!”
……
戶部尚書李嗣帶著兩位新晉的侍郎走在後麵,顯得未卜先知般,對自己的兩個屬官發出感慨地道。
“佞臣當道,國將不國!”禮部左侍郎劉健看到前麵有說有笑的禮部尚書徐瓊,心裏顯得不憤地暗道。
原本他已經不想前來參加這個最高會議,隻是這個最高會議的含金量太高,且皇帝明確要求所有在京的六部尚書和侍郎要到場。
不過來到這裏同樣糟心,以前都是他們詞臣地位超然,非翰林的六部尚書對他這位禮部左侍郎都得客客氣氣的,但現在他這位禮部左侍郎明顯被孤立了。
六部官員的第一站並不是養心殿,而是來到養心殿外麵的新閣,這是萬安和劉吉現在每日票擬奏疏的值房。
由於朱祐樘確實在養心殿辦差,而今文淵閣不再是內閣,真正的內閣亦是已經轉移到這幾間值房中。
身穿蟒袍的萬安伏身在案前,正在兢兢業業地票疏兩京十三省的奏疏。
他知道無數的人盯著自己的位置,加上自己的年紀確實已經不小,故而隻有勤勉盡責才是守住自己首輔寶座的最好方式。
事實證明,他這個方法很是奏效,而今的陛下不僅沒有撤換自己的念頭,而且還時不時有一些恩賜。
咳咳……
萬安終究是上了年紀,走出值房忍不住發出一陣咳嗽,而後對候在外麵的官員道:“既然大家到齊了,咱們一起麵見陛下吧!”
“是!”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對這位老首輔保持尊敬,便是一起拱手地道。
來到門前,經太監通稟,眾官員便隨著小太監走進裏麵。
現在的最高會議場所已經不再局限於養心殿,若遇到較長的會議或爭執較大的會議,皇帝則會安排在禦書房。
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看到小太監將他們引進禦書房,便默默地交換了一個眼色,而後對閣樓上麵恭恭敬敬地道:“臣等敬請聖安!”
“諸位愛卿入座吧!”朱祐樘正在上麵品茶,顯得淡淡地表態道。
萬安等人謝恩,便依次入座。
雖然有資格參加最高會議的人員是二十位,但由於缺員和離京辦差等原因,一直都沒有達到滿員的狀態。
身穿鬥牛服的郭鏞對旁邊的小太監輕輕地點了點頭,便對在場的大臣講解道:“這一份是湖廣總督劉忠清丈安陸州的結果,還請諸位大人過目!”
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紛紛接過手抄本,有一些官員其實已經提前知曉,但不知情的官員看到觸目驚人的數據頓時臉色凝重。
若說此前大明鹽政腐敗可以推給鹽官和鹽商,但現在涉及到地方的隱田,這把利刃直指官紳群體,甚至是指向了他們自身。
由於刁民冊的存在,他們很多人都早已經開始“自糾”,自然是知道自己家裏其實是“隱田”的一員。
隻是事情終究沒有出現變數,在朝廷用誅殺孫氏一族的男丁來表明清丈的決心後,安陸州的麵紗還是被劉忠揭了開來。
一雙纖纖玉手衝泡著西湖龍井,一股茶香嫋嫋而起。
躺坐在椅子上的朱祐樘端起剛剛泡好的茶水品了一小口,便對下麵的朝廷重臣道:“安陸州的清丈結果已經出來,諸位愛卿亦已經看到了!朕原本可以容忍一定額度的隱田,畢竟水至清則無魚,要求地方官員做到分厘不差更是強人所難!隻是你們瞧一瞧,在冊的田畝占一,隱田占二,這安陸還算是大明的疆土嗎?”
湖廣熟,天下足!
雖然發展經濟作物固然很好,但糧食同樣是重中之重。
由於地理位置、土壤和水利的關係,湖廣是大明最適合發展農業的地方,亦是一個天然的糧倉。
在原來的曆史軌跡中,張太嶽主持了一場全國清丈。湖廣原麵積是3644萬畝,結果清丈出來竟然是9163萬畝,隱藏的田產竟然高達5519萬畝。
這是什麽概念?
浙江清丈後的田畝是5630畝,所以湖廣所清丈出來的結果是大明相當於多出一個浙江之地。
隻是現在,朱祐樘讓這段清丈的曆史提前了。由於此次朝廷還推出大殺器——刁民冊,加上現在工部在地方推行公尺,致使這一場清丈變得更加的徹底。
由於朝廷已經掃平了孫氏一族的阻礙,所以劉忠的清丈進展十分順利,而安陸州反饋的情況十分的良好。
這裏的“良好”其中是不好,因為安放陸州隱田的情況十分嚴重。
以安陸孫家為例,從太祖時期便已經開始在安陸州繁衍,他們不僅侵占大量的軍屯,而且同樣將觸手伸手民田。
單是孫交名下的田畝便已經達到上萬畝,隻是在官府的名冊中,孫交名下僅僅隻有兩千畝,隱田達到驚人的八成。
安陸州隱田的整體情況顯得觸目驚心,其所隱的田畝竟然是在冊田畝的兩倍,即安陸州每年逃掉兩倍的糧稅。
如果全天下都像安陸州那樣的話,那麽大明每年的糧稅收入不再是三千萬石,而是足足九千萬石。
正是如此,安陸州清丈的結果出來,卻是有力地證明官紳階層所存在的隱田頑疾,而大明糧稅很可能迎來暴漲。
“陛下,窺一斑而知全豹!從安陸州此次清丈的成效來看,今天下官紳隱田甚巨,臣以為當即刻清丈於全國!”戶部右侍郎吳裕渾身散著一種銳氣,當即便表明立場地道。
話音剛落,禮部左侍郎劉健當即反駁道:“荒謬!此事何以窺一斑而知全豹?昔有鴻飛天首,積遠難亮,越人以為鳧,楚人以為乙。今安陸州隱田為孫氏所累,何以一州之地印證兩京十三省乎?以孫氏一家惡而天下士紳惡,此不謬哉?”
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默默地交換一個眼色,終於知道為何陛下要坐在上麵喝茶了,敢情是知道這事會出現爭執。
其實這個事情誰都心知肚明,安陸一州的隱田問題即便無法說明整個大明官紳都隱田,但隱田在兩京十三省已經十分嚴重了。
要知道,安陸州不僅僅是孫家在隱田,那些普通的官紳同樣或多或少進行這種操作,所以隱田的問題必定存在於兩京十三省。
至於安陸州的隱田問題,很可能是跟隨全國的趨勢罷了。
“劉侍郎,你這分明是詭辯!大明建國一百餘年,然今天下糧稅日少、拓田日增,豈不矛盾乎?今安陸一州,足以證明全國隱田極多,當清丈於全國!”吳裕是普通農家出身,顯得無所畏懼地爭辯道。
劉健的學識自然不弱,便是淡淡地反駁道:“天下糧稅日少,這是先帝推行仁政,免災田良多所致!至於你所說拓田日增,實乃管中窺豹。這天下形勢繁雜,遇災田減,拓田有增,增增減減是常有之事,你又何以證明不是增少減多呢?”
這……
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聽著劉健這一番話,亦是不由得麵麵相覷起來。
其實他們都覺得劉健是在詭辯,但大明朝廷很少統計這方麵的數據,一時半會還真無法斷定是“增多減少”還是“增少減多”。
卻是不得不承認,這些詞臣在引經據典上有著很大的優勢,而這位飽讀聖賢書的禮部左侍郎確實是善辯。
閣樓上,茶香四溢。
“陛下,這茶先聞一聞再喝,味道會更好!”在下麵出現交鋒之時,正在泡茶的妙齡少女微笑地提醒道。
她是三百名秀女之一,隻是有幸自己擁有一手好茶藝,卻是有幸被調到這裏臨時充當皇帝的茶女。
朱祐樘很喜歡旁邊的這個發育很好、皮膚白皙的茶女,伸手端起茶杯聞了聞,而後淺嚐一口,頓時有一種沁人心脾的茶香湧進體內。
這終究是一個爭權奪利的時代,而今自己想要親自掌權,導致詞臣們的如意算盤落空,而今這位後世鼎鼎有名的賢臣都在慢慢地黑化。
隻是朝堂需要這種針鋒相對,而這些偽善的清流詞臣是自己最好的磨刀石。
“陛下,臣懇請前往河南清丈田畝,還請恩允!”戶部右侍郎吳裕被氣得臉紅脖子粗,卻是突然請求道。
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麵麵相覷,而後便會心一笑。
戶部右侍郎吳裕現在請旨外放河南,雖然有可能是為了將來升任六部尚書做鋪墊,但更大的可能是要針對劉健。
畢竟劉健是地地道道的河南人,他的先祖是元朝的高官,而劉健的父親劉亮是三原縣教諭,可以說是官宦人家出身。
若朝廷突然真要清查劉健家的田畝,結合劉健現在的地位來看,還真可能查出他名下數額可觀的隱田。
劉健看到吳裕如此針對自己,臉色頓時陰沉得可怕,卻是惡狠狠地瞪著這個後輩。
如果是吏部尚書李裕這些人則罷了,而今一個由戶部郎中超遷上來的戶部右侍郎都敢跟自己叫板,當今是太不將自己這位儲相當一回事了。
在這一刻,他是恨透了這個不重視詞臣的弘治朝,亦是痛恨這個不重用他們詞臣來治理國家的弘治。
“吳裕,你才上任戶部侍郎多久?朕申明一點,今後六部侍郎凡是任期不滿一年,全都給朕老老實實在自己的位置好好幹,別淨想著跑到地方擔任封疆大吏!”朱祐樘喝了一口茶,顯得麵無表情地告誡道。
劉健看到朱祐樘如此表態,不由得暗鬆一口氣,同時得意地瞥了一眼吳裕,暗暗記下了這個仇恨。
吳裕並沒有理會劉健得意的目光,卻是急忙跪下道:“陛下,臣謹記教誨!臣並非是要請封疆大吏,隻是安陸州的清丈結果已經證實隱田之疾,故臣隻想替陛下分憂,以報君恩!臣並非河南總督之才,請陛下許臣洛陽知府一職,臣願為陛下清丈洛陽府,為朝廷糧稅增收!”
這……
吏部尚書李裕等人不由得紛紛望向劉健,敢情吳裕不惜犧牲仕途亦要咬死劉健,這種由司職官員提拔上來的侍郎還真是可怕。
劉健努力地平複自己緊張的心情,卻是沒有想到這個愣頭青這麽狠。
“大明的戶部侍郎焉有出任知府之理,所請不允!你給朕老老實實在戶部侍郎上辦好差,待時機成熟,朕自有安排!”朱祐樘將手中的茶杯輕輕放下,便是話鋒一轉地道:“一州之地的成效,確實不可言定全國!今大明不宜推行全國清丈,咱們便等一等湖廣清丈的成效。若湖廣諸府都存在隱田之事,到時朝廷再委派能臣以總督入職地方,諸卿以為如何?”
雖然安陸州的成效已經觸目驚心,但現在其實還沒有達到推行全國的時機。
一則是安陸州終究是一州之地,安陸州不具備以點到麵的說服力,故而最好的做法還是要等湖廣的清丈結果正式出爐。
二則是人才的缺失,畢竟真正做事的是人,而不是一紙公文。像安陸州的清丈,若是換其他人來幹的話,很可能是另一個結果。
另外,清丈田畝終究是要跟官紳階層開戰,現在還不宜過於操之過急,卻是可以通過以點到麵的方式慢慢解決,亦給整個官紳階層一個緩衝的時間。
像張居正實行全國清丈,花費的時間足有四五年之久,而今自己清丈田畝才試行幾個月,卻不需要急於推行全國。
正是如此,不管劉健剛剛有沒有站出來反對,自己其實隻是想要明確一下清丈的戰果,卻不是急於推行於全國。
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知道而今的皇帝是老誠謀國,當即便一起表態地道:“陛下英明!”
戶部右侍郎吳裕雖然痛恨劉健這種扯後腿的官員,但亦是服從陛下的安排,且知道陛下其實是在嗬護自己。
隻是他暗暗地瞪了一眼劉健,卻是暗暗決定等到湖廣的清丈有了結果,自己便請旨出任河南總督,非要扒下劉健的底褲。
劉健的眉頭微微蹙起,雖然此次成功躲過一劫,但心裏頭湧起一種強烈的不安。
“李卿,經此次清丈後,安陸一州的稅糧幾何?”朱祐樘心裏早有打算,便對下方的戶部尚書李嗣詢問道。
李嗣略作思索,便報出一個數據道:“回稟陛下,安陸州的稅糧預計可達到十五萬石!”
咦?
萬安等官員在聽到這個數據的時候,不少官員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當即便紛紛扭頭望向上麵的閣樓。
“朕記得十萬石到二十萬石稅糧可為中府!既然如此,工部和吏部一同協作,你們兩個衙門將安陸州升級安陸府,再增設一縣!”朱祐樘端起剛剛倒好的茶杯,當即便進行安排地道。
吏部尚書李裕和工部尚書賈俊發現這個安排顯得合情合理,便恭恭敬敬地施禮道:“臣等領旨!”
萬安和劉吉默默地交換一個眼色,發現他們的皇帝是越來越深不可測。
原本清丈田畝是侵犯地方官紳的利益,跟地方官紳沆瀣一氣的地方官員亦會成為阻礙,但而今朱祐樘將安陸州升格安陸府,而且還要增設縣城,無疑能很好地分化地方官員和地方官紳的親密關係。
畢竟清丈田畝後,不說很多州有機會升府,哪怕從中府到上府,那麽品階亦有希望由從四品知府變成正四品知府。
麵對清丈田畝並沒有操之過急,而是宛如明初削蕃那般逐個擊破,當真是步步為謀,這清丈田畝焉有不成之理?
“朕今日將你們召集於此,安陸州的清丈結果是其次。安南近年屢犯我大明西南,占地奪田還是其次,竟數次屠我邊民,亦有掠珠燒船之舉!今朕已經查實其罪,諸位愛卿請過目!”朱祐樘喝了一口茶水,便透著幾分怒意地道。
司禮監掌印太監郭鏞一直站在下麵,在聽到朱祐樘所說的話後,便讓小太監將相關的罪證派發給在場的所有官員。
次輔劉吉並不喜歡戰事,隻是看到上麵所羅列的累累罪行後,眼睛當即閃過了一抹狠厲之色。
“今北邊安定,而國庫充盈,朕決定征討安南,助占城等外藩收複失地,以揚我大明國威!”朱祐樘來到護欄前麵,顯得語出驚人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