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三品官服的宋澄從外麵進來,顯得規規矩矩地向朱祐樘見禮。
按說,宋澄作為三品地方官員是完全沒有資格出現在這個最高會議上,隻是此次是被皇帝特別召過來,自然就另當別論了。
閣樓上,隨著熱水倒在茶葉中,茶香嫋嫋而起。
美人如玉,一雙纖纖玉手送來了一杯香氣四溢的熱茶。
朱祐樘喜歡坐在樓閣上品著茶水,淡淡地表態道:“宋愛卿,你先跟大家說一說京城的金融業情況吧!”
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默默地交換一個眼色,而後紛紛扭頭望向宋澄。
在眾後輩中,除了前往湖廣清丈田畝的湖廣總督劉忠和坐鎮大同主持邊貿的宣大總督陳珅,而今在京城最出彩的後起之秀正是這位執管順天府的順天府尹。
雖然這個黑臉的青年男子跟官場是格格不入,隻是在清廉和公正上,恐怕整個大明朝都找不出第二位。
更為甚者,而今宋澄已經有了宋青天的稱號,深得京城廣大百姓的愛戴。
宋澄挺直腰板站立,五官輪廓分明,整張黑臉顯得無悲無喜,隻是眼睛顯得炯炯有神。先是鄭重應了一聲,而後便站在左側麵,轉身朝向在場的上官施予一禮。
雖然麵對不少蔑視的目光,但他並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自然亦不會在這種場合怯場。
宋澄從袖口掏出一個本子,這才鄭重地開口:“經順天府衙查實,京城從事放貸和典當的店鋪共計三百六十七家。其中放貸月息在五分左右,而典當月息亦已達四分,均超過大明律法所製定的月息三分,且各家並不遵循‘年月雖多,一本一利’。當者,期滿物歸店鋪,後高價賣之,獲利數倍;貸者,到期不歸還者,惡仆上門索要田契、地契,逼良家賣兒女為奴為婢,而未清款項又逼苦主再立新據,民苦金融借貸久矣。”
所謂的“年月雖多,一本一利”,其實是朱元璋想用《大明律》保護普通百姓,要求不管借貸方借了多長時間,總利息不能超過本金。
不得不承認,朱元璋確實是一位心懷百姓的明君,始終都想要盡最大限度地保障普通百姓的利益,給他們一個能夠翻身的機會。
隻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大明律》的條例無法阻擋這幫權貴榨取民利的決心。
他們最初的合約借出的本金可能僅僅隻是十兩,但借貸者到期不還的話,他們要求借貸者立下新的借據,亦或者放到其他當鋪進行借貸。
如此一來,他們算是找到了破解之法。隻要當地衙門配合的話,那麽自然可以避開“年月雖多,一本一利”的約製,便可以用十兩本金換來百兩乃至更多的收益。
偏偏地,這種事情並不是個例,而是普遍存在於京城之中。
放貸產業從東周便已經開始,到元朝更是出現官方放貸機構——質典庫,致使放貸成為朝廷和貴族的重要收入來源。
在當時的中都出現一個新職業,以色目人為主體從事借貸行業的“斡脫戶”。
蒙古貴族正是依靠著翰脫戶為自己放貸斂財,其中“羊羔兒錢”的年利息高達100%,導致大量的百姓破產,最終成為壓垮元朝的最後一根稻草。
明朝成立至今已經百餘年,權貴們早已經完成了原始積累,便順理成章地介入借貸產業。畢竟這天底下,恐怕沒有比放貸更好的買賣了。
雖然元朝的“斡脫戶”消失了,但京城出現一種職業叫做“拉京債”。
“拉京債”並不是什麽體麵職業,主要依靠自己的人脈資源引誘一些官員借京債,從而自己從中獲取傭金的一份職業。
《明英宗實錄》記載:“京師有無賴子數十輩,常在吏部前覘,輒引至富家借金遂為之往賂,其實或往或否,偶淂美除則掩為己功分有其金。”
早前朱祐樘發動勳貴們一起種植棉花,之所以很多武勳並不搭理朱祐樘,一方麵是他們不願意配合朱祐樘的舉措,另一方麵則是並不缺這仨瓜倆棗。
在祖輩完成原始積累後,他們便開始在京城從事放貸業務,特別是針對償還能力特別出眾官員的京債,使他們宛如蒙古貴族那般找到了最穩定且豐厚的財源。
金燦燦的陽光散在後麵的庭院中,而禦書房眾官員的表情各異。
在弘治二年的陽春三月,高利貸這層窗戶紙還是被這位剛直的順天府尹捅破了,矛頭指向了京城的所有權貴。
韓幼英的身上更凸顯女人味,特別皮膚變得更加白皙,兩條腿筆直而修長,正向朱祐樘遞上一杯新茶。
她其實是懂商業的,卻是知道放高利貸確實是好生意,但後果是無數的家庭妻離子散,很多的人家隻能世世代代寄身富家為奴為婢。
隻是如今,她看到眼前的帝王竟然指向天底下最賺錢的買賣,不由為這個男人的氣魄而心跳加速。
或許在不久的將來,自己是真的可以看到一個真正的盛世,每個普通百姓都能夠好好活著的社會。
朱祐樘看著宋澄將北京城的金融情況說了出來,便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品茶,並沒有急於進行表態。
針對大明的金融問題,他早已經了然於胸,隻是現在才決定動手罷了。
朱祐樘輕呷一口茶水,仿佛隻是一個旁觀者般,居高臨下地準備聽取下麵重臣各抒己見,亦或者坐看他們爭論不休。
哪怕尋常的事情都會爭吵不止,而今圍繞著金融決策,今日必定是火藥味十足。
“這民間借貸之事,曆來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雖說民間借貸的利息高了一些,但卻能助人解燃眉之急,現在四五分月息比往朝已經低了不少。”戶部右侍郎吳裕看到前麵的老狐狸都不吭聲,當即便率先發表自己的看法。
來了!
在吳裕發表觀點的時候,萬安和劉吉仿佛心有靈犀般,紛紛張開了眼睛。
宋澄尋聲扭頭望向吳裕,顯得一本正經地道:“吳大人,你錯矣!且不說這些當鋪和錢莊實質獲利數倍乃至幾十倍,即便月息四五分,亦已觸犯大祖所定的律法。既犯大明律法,朝廷豈有坐視不管?至於往朝月息如何,此事並不值得討論。大明立國以來,便以仁孝治天下,自當施予仁政!”
仁政?
萬安扭頭深深地望了一眼侃侃而談的宋澄,雖然覺得這個黑臉青年顯得很天真,但確實仍舊保持著赤子之心。
“宋府尹,國朝自然是要以仁孝治天下,但亦不可墨守成規!民間借貸已有兩千年之久,咱們國朝要恩惠於民,但亦要明白穀賤傷農,更要深諳範文正荒政三策的治國之道!”新任刑部尚書何喬新算是宋澄的上司,顯得一本正經地說教。
所謂荒政三策,這是範仲淹麵對地方災情的三項舉措。
範仲淹主持新政再度失敗,被朝廷外放,後改任杭州知州。在到杭州任職後,這一年兩浙路大饑荒,道有餓殍,饑民流移滿路。
麵對這種災情,各地官府都忙著打擊哄抬物價,但範仲淹匪夷所思地推出三項不為常人所理解的“荒政三策”。
其中最讓人不解的是範仲淹提高米價,當時杭州城一鬥米價格是120錢,他直接將米價提到180錢,並沿江張榜宣傳杭州米價大漲一事。
偏偏地,這個讓人詬病的舉措,卻是收到了奇效。
大明朝廷從東南將四百萬石漕糧運到京城,耗費的運費成本將近二百萬兩,而糧商將米運到杭州自然亦耗費不小的成本。
由於相信了範仲淹的虛假宣傳,東南的很多糧商以為有利可圖,故而蜂擁而至。
隻是這些米糧先後運達杭州城的時候,由於杭州城百姓的米糧需求有限,致使出現了供大於求的市場,杭州城的米價最終快速回落。
現在何喬新例舉範仲淹的荒政三策可以說很是高明,範仲淹終究是文臣最敬仰的宋官,而提高米價確實收到了奇效。
通過這一個例子,似乎可以佐證民間借貸高息的“合理性”。
工部尚書賈俊等人原本心裏是反對民間金融機構的高息行為,隻是看到何喬新的一番分析,發現月息四五分可能是合理的利息。
朱祐樘將手中的茶杯放下,嘴角微微上揚。
何喬新其實是在偷換概念,範仲淹的提高米價是為了實現“低米價”,而今民間借貸的高利息則是為了維持權貴階層的高利潤。
哪怕後世懂點經濟常識的人都能夠明白:高利息隻會造成大量的資本湧進金融業,而低息才是刺激經濟的良方。
現在權貴們為何還不願意建織布廠參與海上貿易,最根本的問題還是放貸的收益太高,所以都不願意走出自己的舒適區。
倒不是說高利息完全沒有好處,完善的放貸體係確實可以解決一些人的燃眉之急,但往往造成借貸者飲鴆止渴。
“何尚書,下官不懂高利息與荒政三策有何幹係!隻是現在民間借貸明明觸犯大明律法,一本百利更是違約太祖的初衷,故此等惡風不可再漲!今我朝迎明君,焉有不治之理?”宋澄有著自己的立場,顯得一本正經地回應。
咦?
萬安和劉吉不由得望向宋澄,敢情這個黑臉青年還是懂得拍馬屁的。
不過事情確實如此,若不是朱祐樘執政,其他的皇帝不說有沒有這個魄力,恐怕都發現不了這個頑疾。
朱祐樘深深地望了一眼宋澄,隻是仍舊沒有表態。
雖然自己想要整治,但放貸的牽扯太大,可以說將整個京城的權貴都牽扯其中。現在最好的做法是由宋澄這種人打頭陣,自己則是穩坐後方。
作為一個合格的皇帝,卻是不能輕易表態。若有真正的愛國臣子,那就由他替自己向前衝,這樣自己才能更好地一擊即勝。
何喬新懷疑宋澄連荒政三策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便鄙夷地望向宋澄:“宋府尹,老夫的話其實可以很淺顯!你所認為的惡政未必是惡政,你所認為的善政未必是善政,一個政策的好與壞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而是應該由百姓來評價!”
此話一出,劉吉等官員都不由暗自點頭,同時認真地打量起這位新任的刑部尚書,確實有幾分真材實料。
朱祐樘同樣望向何喬新,隻是眼睛並沒有欣賞。
何喬新雖然已經貴為刑部尚書,但其實他的老爹何文淵當年更要厲害,一度官拜吏部尚書,加銜太子太保。
不過他的父親何文淵最後的命運比較悲情。在奪門之變後,由於在景泰帝易儲詔書中,何文淵在奏疏上寫了一句“父有天下傳之子”一語。
若是景泰帝一脈傳承皇位,那樣他自然是從龍的大功臣。
隻是天不遂人願,英宗複位得知此事,當即下令逮捕何文淵,結果何文淵選擇自縊保全家。
何喬新守孝好幾年,而後重返官場,仕途並沒有受到自己父親的影響,反倒受到懷恩等人的大力舉薦。
朱祐樘原本是將何喬新安排在南京養老,隻是杜銘受兒子的影響被迫辭官,而心儀的劉忠和陳坤在地方曆練還不夠,山東總督何琮和遼東總督劉宣現在都不能動。
他跟何喬新其實沒有什麽交集,由於何喬新父親是英宗間接所害的緣故,並不是很想重用這個人。
隻是天子終究還是要講一點規則,而今最合適的人選確實是何喬新,加上自己都準備踢掉劉健,確實要補充一個清流來製衡朝堂各方勢力。
戶部右侍郎吳裕像是何喬新的小迷弟般,眼睛微亮地附和道:“何尚書所言極是!當年人人都以為範文正提高米價是要置百姓於水火,但殊不知杭州城米價很快回落,百姓方能存活下去!今你以為利息過高,但今百姓並無怨言,如此便證明此事不可輕動!”
“百姓無怨言?吳侍郎,你跟百姓離得實在太遠了!陛下,臣懇求傳召河背村村民餘明,聽一聽底下百姓的心聲!”宋澄鄙夷地望了一眼吳裕,而後鄭重地請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