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雨宛如槍林彈雨,正狂暴地偷襲整個北京城。

南郊幾間染坊首當其衝,在看到夏雨突如其來的時候,便匆匆將晾曬在竹架上的布匹全部收起來。

北京城內的百姓同樣如此,有經驗的百姓看到東邊滾滾烏雲的時候,便紛紛跑回家裏將衣物收起來,避免晾曬的衣物被雨淋到。

雖然他們顯得有些狼狽,但如果走進他們內心的話,他們其實很喜歡這個樣子。畢竟跟家徒四壁相比,而今他們終究是有值錢的衣裳等物。

雖然國朝未見真正的盛世,但京城百姓的生活狀況明顯有所改善。

在宋澄的主政之下,整個順天府百姓繳的稅是不增反減。隨著很多不公平的稅賦被遏製,雖然這種農業社會不可能使人人富裕,但很多家庭都可以給自家小孩買回一個肉包子解饞。

其實這時代的百姓要求並不高,亦不見得人人向往文人筆下的盛世,他們隻要能夠吃飽穿暖即可。

值得一提的是,北京城的小孩出生率明顯出現抬頭趨勢。

北京城紡織業得到迅猛的發展,雖然皇家織布廠的產量一直在提升,但棉布反倒顯得越來越緊俏。

誰都不明白這是什麽原因,但海外總有著趕不完的訂單,而現在京城的布票變得越來越搶手,以至於北京城能夠衣著體麵的百姓變得越來越多。

雖然很多文人都說大明出了一個暴君,特別最近又要斬殺一批權貴,隻是很多老百姓知道他們的日子比前些年要好上不少。

至於剛剛被朝廷從高利貸泥潭中拯救出來的百姓,雖然現在是一窮二白,但亦是已經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以前他們憎恨過國家這個詞,隻是經曆此次事件後,他們的態度已經發生一百八十度轉變,對紫禁城那位皇帝更是願意效死。

或許現在還不是文人筆下所描繪的盛世之景,但很多百姓已經心滿意足,亦是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甚至有人開始主動要養更多的小孩。

城東,東升客棧。

傍晚時分,這場夏雨終於放晴,幾個從吏部衙門領到官服的人走進前堂,致使這裏慢慢變得熱情起來。

徐鴻等廣東新科進士再次聚到一起,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因為他們終於得到了“工作分配”。

按說,在鴻臚寺培訓三日後,他們新科進士便可以上崗。

隻是朝廷突然決定整頓金融,卻是臨時決定“抓壯丁”,將他們所有新科進士都派遣到戶部衙門協助辦差。

朝廷整頓金融所衍生出來的事情太多了,除了清查一百家金融店鋪的賬本外,還要追溯大量的案件,偏偏所有事情幾乎都壓在他們新科進士身上。

除了一甲三進士受不了這份辛苦,早早主動申請入職翰林院外,其餘五百九十八位新科進士都是沒日沒夜地幹活。

整整忙碌一個月的時間,他們新科進士這才堪堪協助三個衙門將所有事情處理完畢。

不過他們的生活倒是十分充實,經過這段時間的忙碌卻是幫助冤魂昭雪,同時將一大幫不法之人繩之於法。

雖然他們很忙碌,但並沒有人叫苦。因為他們都覺得自己得到了磨煉,而且正在做著最有意義的事情,故而後來都是樂在其中。

隻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那些犯罪的權貴和催收人員通通都要處斬,而他們明天開始便要各奔東西。

“我得到二十張票補!”

“我得到四十張票補,比你多一倍!”

“哈哈……我得到一百張票補,此次路費不用愁了!”

……

徐鴻等五人剛剛入座便有人忍不住亮出自己的布票,由於此次他們所有新科進士得到戶部的布票補助,等同於是給他們塞銀兩,致使大家顯得十分開心地報出自己得到的數額。

其實在明朝初期,所有官員任職都是朝廷報銷,但隨著官員越來越多,現在官員的路費都是自費,這亦是為何很多官員需要京債的原因之一。

隻是朝廷似乎是意識到這個問題,現在通過票補的方式,既是給予他們這一個月以來的報酬,亦是給外放官員提供了路費。

值得一提的是,皇家錢莊已經開展布票和白銀的兌付業務,即任何人都可以拿著布票前去兌換白銀。

“一百張?你這是要到京山縣擔任知縣,其中的八十張算作是路費補助吧?”高魁先是微微一愣,而後便反應過來道。

徐鴻看著自己僅有二十張布票,顯得苦澀地道:“應該是這樣了!我留在京城,結果戶部僅僅給我二十張布票!”

“嗬嗬……我比你多十張布票,戶部大概是知道你找娶了富家千金,所以要再扣了你十張布票!”高魁亮出自己的三十張布票,便揶揄地笑道。

現如今,他們五人的工作分配已經正式出爐:楊寬出任淳安知縣,陳壽出任京山知縣,翁鵬則是淮安府推官,高魁順利進入都察院任職,而徐鴻則是進了兵部。

得到一百張票補的是前往湖廣京山縣的陳壽,得到票補最少二十張的是留在京城兵部的徐鴻,至於其他則是居中數。

“諸位大人,要不要上菜了?”張掌櫃將燈點亮送過來,然後討好地詢問道。

徐鴻望了一眼門外,便是輕輕搖了搖頭道:“先等一等,張遂到了再上菜!”

他們六人在北鎮撫司的大牢算是患難見真情,現在同朝為官亦保持著這一份情誼,此次在這裏是要一起吃餞行宴。

“好咧!”張掌櫃現在客棧的生意因他們六人而興,自然十分痛快地道。

海寬抬頭望了一眼外麵,卻是充滿著困惑地道:“張遂怎麽還沒過來呢?”

“你們知道張遂分配到哪裏嗎?”高魁突然神秘地詢問。

陳壽當即白了一眼道:“這事還用猜嗎?張遂的成績擺在那裏,吏部必定安排他進入六部,我猜是吏部!”

“錯了!”高魁很肯定地搖頭。

翁鵬參與進來道:“戶部?”

“都不是,張遂並不在京城就職!”高魁認真地搖頭,顯得一本正經地道。

海寬的眼睛頓時一瞪,顯得難以置信地道:“他沒有分配留京,這怎麽可能?”

“你們恐怕怎麽都猜不到,張遂外放為監察禦史,而且還是分配到最不受待見的遼東!”高魁輕歎一聲,便公布答案道。

陳壽的眉頭蹙起,顯得萬分不解地道:“怎麽會這樣,他不是都已經參加小傳臚了嗎?”

“說到這個事情,那天張遂將那條草魚究竟養到哪裏了?”高魁亦是反應過來,便認真地詢問大家。

眾人麵麵相覷,海寬率先開口:“咦?此事他並沒有說!”

徐鴻當初為了尋得地方養魚,所以臨時決定娶了錢小姐,發現大家突然都望向自己,便輕輕地搖頭道:“我倒是問過張遂,但他並沒有說!”

“不肯說?他在京城都沒有宅子,還能將那條草魚養到哪裏?”高魁的眉頭蹙起,卻是十分不解地道。

翁鵬倒起茶杯,便認真地猜測道:“他是不是在房間養起來了?”

“我天天跟他睡在一起,要是養在房間,我又豈能不知。何況前三甲都是養在自己的房間,若是張遂真這麽幹,現在不是狀元就是探花了!”高魁顯得無奈地說道。

翁鵬喝了一口茶,卻是困惑地道:“那草魚能放哪裏?咱們在京城誰都沒有宅子,而且亦沒有認識誰在京城有宅子還帶池子的人!”

“我覺得……有一個可能!”高魁認真思索,突然望著大家道。

徐鴻等人頓時來了興趣,便認真地詢問:“什麽可能?”

“他應該是將那條草魚直接吃掉了,不然朝廷亦不會將他外放遼東擔任監察禦史!”高魁迎著眾人的目光,便說出自己的猜想。

徐鴻深以為然,便輕輕地點頭:“似乎隻有這個解釋了!”

“陛下給的草魚,怎麽能這般糊塗!”海寬恨鐵不成鋼道。

陳壽的年紀最大,便是認真地告誡:“咱們等會都不要再提此事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以後我們若誰有出息了,都要盡量提攜一下他,張遂是一個有軍事才能的人才!”

話音剛落,門口便有了動靜。

張遂是一個沉默寡言的青年男子,雖然其貌不揚,但由於出身雷州衛的緣故,身上多了一種陽剛之氣,那雙眼睛透著幾分冷峻。

剛剛外麵又下雨了,在門口處收起油紙傘,這才走過來對在場的五人輕輕點了點頭,冷若寒霜的臉多了一抹暖意道:“讓諸位兄台久等了!”

“我們也是剛到不久!”徐鴻客套一句,便招呼張掌櫃上菜。

由於大家肚子都已經餓了,便不客氣地海吃起來,沒有一個刻意裝斯文的,或許這便是所謂的臭味相投。

高魁和徐鴻能夠留京,自然是十分高興的事情,故而胃口都很好。

楊寬等人外放同樣不差,特別他們三人原本是落榜之人,而今到地方擔任知縣或推官,且前往的地方都不算差,所以心情同樣十分愉悅。

隻是大家抬頭看到同桌的張遂,心裏都是不由得暗歎一聲。

明明成績那麽好,在此次清理賬本表現優異,結果誰能想到竟然被外放到遼東出任小小的監察禦史。

要是不吃那一條草魚,而今至少都是刑部主事,便是人人羨慕的京官了,可惜……

張遂正在吃著豆腐的時候,突然發現高魁一直盯著自己,誤以為臉上有飯粒,便伸手摸了一下臉蛋。

隻是他摸了兩遍後,發現自己臉上根本沒有什麽東西,不由得困惑地詢問:“高魁,你怎麽了?”

“咦?沒事,剛走神了!”高魁不想做揭人傷疤的事情,便低頭繼續扒飯。

張遂便繼續吃飯,隻是很快又注意到徐鴻和海寬投來目光異常,頓時不由杵起筷子詢問:“你們這是怎麽了?”

高魁跟大家交換一個眼色,看到事情已經瞞不住了,便索然挑明道:“張遂,我們都已經知道你被吏部安排出任遼東監察禦史了!”

“對,我忘了說了,我被吏部安排到遼東了,所以明日便要啟程前往遼東,在此向諸位兄台道別了!”張遂頓時反應過來,便端起桌麵上的酒杯道。

這……

高魁等人不由微微一愣,但交換眼色後,亦是紛紛端起酒杯。

現在吏部已經給他們安排了官職,其實海寬等三人都打算明日便啟程,但沒有想到張遂反倒是最灑脫的一個。

高魁在喝完酒後,最終還是忍不住地詢問:“張遂,你……你對吏部這個安排可有不甘?”

“這個安排挺好的,我因何要不甘?”張遂將酒杯放下,顯得充滿困惑地反問道。

高魁看到張遂確實像沒事人一般,自以為對方是看開了,便輕輕地點頭:“好吧!你能這樣想是好事!”

“不錯,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相信是金子總會發光!”

“張兄,以後你要是嘴饞的話,為兄保證讓你吃魚吃得痛快!”

“張史,以後要是想吃草魚的話,我親自給你下廚,但……凡事要三思而行!”

……

徐鴻等人看到張遂已經將這個事情看開,接受朝廷此次不公的安排,便紛紛七嘴八舌地許諾道。

張遂看著這些人如此古怪,不由得暗暗搖頭,便是端起酒杯勸酒道:“咱們明日便是各奔東西了,在此祝大家能夠各施所長,精忠報國!”

“精忠報國!”徐鴻等人亦是舉起酒杯響應。

由於張遂拿得起放得下,這頓酒喝得相當盡興,而翁鵬敲起了潮汕小曲,海寬則是唱起了瓊州民謠。

在喝得差不多之時,徐鴻掏出自己的二十張布票拍到張遂麵前道:“我在京城沒有太多使錢的地方,這二十張布票贈予你了!”

“不用!”張遂看到推過來的布票,卻是輕輕地搖頭拒絕。

徐鴻知道張遂必定被戶部“特別關照”,當即故意板著臉道:“你推辭便是嫌少!”

“真不用,戶部此次給我五百張布票!”張遂認真地搖頭,顯得語出驚人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