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是新人換舊人,劉吉成為當之無愧的內閣第一人,已然迎來了屬於他的時代。
雖然大明王朝已經廢除了宰相製度,但自從三楊之後,文武百官已經默默將內閣首輔視為百官之首。
劉吉現在成為新一任內閣首輔,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代表百官。
按一直以來的慣例,每當內閣換新人的話,往往都會迎來一場比較正式的君臣對話,今日便是如此。
劉吉既然代表百官跟皇帝進行一場正式對話,那麽在這場對話之前,他自然是要認真聽取底下官員的不同訴求。
由於恰好有了春節假期這個跨度,此次劉吉的準備十分充分,跟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有了一些交流。
劉吉剛剛向皇帝提出寬恕何喬新,其實並非劉吉個人的意願,而是他代表很多官員的一個強烈訴求。
養心殿,落針可聞。
朱祐樘雖然貴為天子,但亦要做出一副求賢若渴的姿態,從而換得下麵的“賢才”繼續為自己賣血。
其實很多人都有一個嚴重的誤區,那就是片麵地認為天子是帝王的主宰,底下的文武百官必須是無條件聽從帝王。
隻是事實情況是帝王往往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而他所要麵對的文官集團,早已經是一個又一個的利益圈子。
跟國朝初期不同,那個時代的官員通常都是真正的貧寒出身,他們強烈地想要端上國家的飯碗,哪怕隻要能夠解決他們溫飽即可。
現在已經一百餘年過去了,站在中上層的官員多是出身士紳大族之家,像何喬新這種官二代不在少數。
他們有了更多的選擇,一旦損害到他們圈子的利益,當即便辭掉官職返回地方過富家翁的生活,而且還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德高望重官紳。
在任何時代都是如此,執政者其實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協。
像後世某個時期,富豪們集體選擇移民海外,致使國內經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負麵影響,從而迫使讓步。
朱祐樘在沒有完全培養出孝忠自己的班底後,卻是知曉不能淪為孤家寡人,剛柔並濟才是帝王的正確模式。
雖然他知道帝國由文官集團把持隻會慢慢走向沒落,但亦知曉現在還不是直接掀翻桌子的時候,所以有必要通過劉吉為橋梁跟底下的官員進行溝通。
“寬恕何喬新?他們打算讓朕如何寬恕?”朱祐樘沒想到第一次對話便出現如此荒謬之事,顯得不動聲色地詢問。
劉吉知道這個問題十分敏感,但還是硬著頭皮道:“據他們一些人的普遍要求,何喬新此次並沒有貪贓,應當將他無罪釋放!”
“一點罪過都沒有?”朱祐樘雖然看穿那幫文官的嘴臉,但還是忍不住樂道。
若是被蒙蔽實物價值的讀書人還情有可原,但這些官員都是官場的老狐狸,足足拿了十萬兩的實物又怎麽可能不為人做事呢?
隻是現在這幫人竟然認為何喬新無罪,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劉吉已經陪伴這位帝王三年多,自然意識到眼前的帝王不可能在這件事情上妥協,便硬著頭皮道:“他們的意見是:若是陛下覺得何喬新的行為不妥,可以勒令他致仕!”
“到頭來,何喬新丟掉刑部尚書的位置,這便是他們所認為的最大懲戒了吧?”朱祐樘弄清其中的邏輯,顯得哭笑不得地道。
其實這裏有一個認知上的差距。按說刑部尚書的職位是皇帝賜予的,但在文官的眼裏卻是本該屬於他們的職位。
現在何喬新將職位“讓出”,這便已經是一種犧牲。
劉吉心知這個處理不可能令皇帝滿意,但還是咽了咽唾沫解釋:“陛下,這都是臣聽取底下很多官員的訴求,臣隻是如實轉述!”
自從他取代萬安成為內閣首輔後,心態亦是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忍不住對文官集團親近一些,從而成為文官集團的領袖。
在今年的春節期間,他劉府成為京城最風光的府邸。
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幫官員既然膽敢提出這種要求,而且提的官員不在少數,致使他現在像是被架上火上烤。
“劉閣老,你對此怎麽看?”朱祐樘自然知道劉吉今年家門都已經被踩爛,突然心裏微微一動地詢問。
劉吉頓時大驚失色,當即跪在陛下道:“臣自然不會同意,此次隻是傳達他們的訴求,臣對陛下忠心日月可鑒啊!”
那些官員是異想天開,但他卻是人間清醒,這一個荒唐的要求怎麽可能得到皇帝的采納,而他更清楚自己的地位是拜誰所賜。
郭鏞看到驚慌下跪的劉吉,卻是知道劉吉是一個精明人。
在現在的大明朝,皇帝確實不能將百官通通換掉,但想要弄死一個特定的官員,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若是劉吉一旦出現異心,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內閣首輔,亦是分分鍾會被皇帝換掉。
“起來吧!那幫人憋了這麽長時間,不止這一個訴求吧?”朱祐樘知道劉吉雖然沒有萬安那般忠心,但亦是一個兢兢業業的合格首輔,便不再為難地表態道。
劉吉猶豫了一下,便從袖中取出一個本子道:“他們對《問刑條例》有不同的見解,所以希望此次能夠再增加幾條,還請陛下過目!”
朱元璋在製定《大明律》之時,對子孫亦發出聲明:“勿自作聰明,亂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
隻是任何律法都不可能麵麵俱到,特別一些人愛鑽牛角尖。
如學生不得留長發。隻是這長發究竟是多長,由於沒有標明固定的尺度,所以有的學校教務處主任的尺度是2厘米,有的學校教務處主任的尺度是10米。
加上有些事件缺少律法的指導,像去年有人蓄意散播天花,這種事情亦要祭出重典來威懾這種行為。
雖然《問刑條例》在後世臭名遠揚,但其出發點是沒有問題的,甚至符合當時的實際需要,而出問題往往都是人的貪婪。
在原來的曆史中,正是文官集團主導的《問刑條例》,從而造成這個新的大明律成為維護他們利益的工具。
朱祐樘在執政後,亦是慢慢意識到《大明律》存在不少文字漏洞,且有些領域並沒有涉及,所以做出修訂《問刑條例》的決定。
隻是現在,曆史仿佛再度重演,那些文官又想要將手伸過去。
郭鏞上前,將那個本子轉呈給朱祐樘。
朱祐樘翻開本子查看他們的訴求,映入眼簾的第一條便是:“文職犯贓,眾證明白,令住俸,可繳納規定數量炭、磚、米等財物贖罪”。
這一條的意思很是明朗,文官今後貪汙,若是證據充分,便停止官員的俸祿,隻是犯事的官員可以選擇用規定的錢糧贖罪。
雖然沒有明著要求取消八百貫砍頭的大明律規定,但《問刑條例》一旦采用,那麽今後的貪汙罪都可以通過罰款免罪,而那一條大明律法自然是名存實亡了。
朱祐樘看著第一條,發現這幫人還以為自己懦弱可欺,這種條例都好意思拋出來。
這個條例不僅會助長官員的貪汙行為,而且會破壞律法的公正性和權威性,甚至不能再懲治有錢的官員。
一旦自己真的這般放縱官員貪汙,這個王朝遲早會被這幫精明的官員掏空,別提什麽振興華夏,華夏必定重蹈覆轍。
劉吉咽了咽唾沫,顯得小心翼翼地補充道:“他們說陛下若采納這幾個條例,既顯陛下的聖明,又能為大明財政增收解今燃眉之急!”
在時下的大明王朝最迫切的問題正是財政問題。不管是呂宋開采金礦前期的三百萬兩,還是隨時開展的征討海西女真部落之戰,都需要財政支持。
若通過罰款來懲治貪官汙吏,雖然會讓很多文官逃脫律法的製裁,但無疑能夠解決一部分財政問題。
那幫文官正是看到現在大明朝廷缺錢,所以才趁機提出這個條例,卻是希望皇帝為了解決財政問題而采納他們的條例。
“劉閣老,你對這幾個條例怎麽看呢?”朱祐樘一眼便看出那幫人的如意算盤,顯得苦澀地詢問。
若說自己這位帝王完全沒有軟肋,其實是不可能的。
一則自己治國需要穩住一部分人才,哪怕某大廠為了業績,亦將不道德的某位高管召了回來,這才是企業發展的正確做法。
即便明知道這幫文臣多是偽君子,但帝國的管理偏偏離不開這幫有經驗的管理者,明知道文官集團有問題亦得繼續任用。
成化帝在後期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特別大同死了幾千將士都沒有人告訴他們,他便開始徹底躺平了。
朱祐樘吸取到成化帝執政的教訓,所以並沒有急於直接攤牌,亦沒有重開西廠的打算,而是選擇跟這龐大的文官集團“友好相處”。
二則是朝廷的財政需要解決,現在帝國每年都需要養著龐大的人員,致使越來越多的財富流進這幫人的口袋。
現在想要帶領華夏崛起,那麽就需要抓緊時間解決目前的財政問題,從而完成自己一直以來的布局。
特別三百萬兩開采呂宋金礦的啟動資金,這個關係到帝國源源不斷的財政收入,所以要更加的刻不容緩。
亦或者是這兩個原因,文官便是趁機開出籌碼,從而迫使朱祐樘作出一點讓步。
劉吉十分清楚朱祐樘的為人,當即一本正經地道:“臣自然不會同意,但這是底下官員的訴求,臣此次僅是替陛下收集他們的意見!”
“他們那幫人對國債怎麽看?”朱祐樘將本子合起來拿在手裏,又是問出最關心的問題道。
劉吉發現這個問題簡單很多,便是暗鬆一口氣道:“他們都標榜自己是清官,隻是陛下若能夠同意釋放何喬新和增加那幾條條例,他們的意思會出大力氣,會將自己的家底都掏出來!”
這番話的意思不言而喻,若朱祐樘做出讓步的話,他們便會出更多的錢銀認購那一批年後重新發行的國債。
郭鏞一直在旁邊聽著,不由得苦澀地搖了搖頭。
這幫口口聲聲為國為民的官員,其實一直都是在為他們的利益考慮,甚至還想要趁機來要挾皇帝。
“若朕要你將發出訴求官員名單交出來,你願意嗎?”朱祐樘將手中的本子放下,顯得似笑非笑地詢問道。
原本他隻是想要借著更新新相的機會跟文官集團進行一場對話,隻是聽到這幫人的訴求後,致使他現在有了殺人的心思。
盡管他不曉得提出這幫要求的官員是誰,但他知道官場亦分為核心圈和外圍,斬殺這個核心圈壓根無法緊要。
劉吉猶豫了一下,最終選擇跪下來道:“陛下,這是曆來的官場傳統,一直都是給予他們言者無罪的優待。他們是信任老臣才開口向陛下發出訴求,若陛下執意要老臣將名單上交的話,還請免去臣之職!”
郭鏞看到劉吉沒有選擇背信棄義而討好皇帝,卻不知是該指責這個老頭不忠,還是該誇獎這個老頭有節操。
“退下吧!”朱祐樘知道自己是強人所強,便輕輕地抬了抬手道。
剛剛他不過是隨口一問,其實這個事情主動是聽取底下官員的心聲,因這個上綱上線顯得有些不厚道。
即便劉吉肯將名單上交,自己對那幫官員進行報複。雖然除掉了一幫害蟲,但其實還是解決不了那幫文官貌合神離的局麵,今後恐怕反對自己的人員會更多。
“老臣告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劉吉暗自鬆了一口氣,顯得恭恭敬敬地道。
他雖然是帝黨的一員,但亦是有著自己的原則。此次他充當的是皇帝和百官的溝通橋梁,若是他選擇將人家賣了,那麽他便是失信於人。
即便皇帝力保自己免遭百官的攻擊,但自己做了這種背信棄義的事情,自己亦是沒有臉繼續呆在這裏了。
弘治四年的一場正式君相對話,在不太友好的氛圍中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