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夫不是這樣的人,不對,我壓根沒有犯罪!”嚴肅第一時間想要維護自己的姐夫,而後迅速反應過來道。
程知府已經打定主意站在曾家這邊,顯得大義凜然地責備道:“嚴員外,你的田地是由京城剛剛委派的丈量官親測,匿田之事已經證據確鑿,你怎麽能說沒有罪呢?”
“如此說來,此次丈量是由你們吉安府衙負責?”尹直將目光落在程知府身上,顯得十分認真地詢問。
程知府知道這一點無從狡辯,亦不打算進行狡辯地昂首:“正是!”
“程知府,老夫隻需將這裏所發生之事呈遞皇帝,皇帝必定砍了你腦袋!”尹直冷哼一聲,當即伸出兩根手指指向程知府朗聲道。
咦?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愣住在了,卻是不明白尹直為何會說出這一番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偏偏尹直說得很像那麽一回事。
嚴肅雖然知道自己姐夫是想要拯救自己,但聽到這個論調,亦是顯得不解地扭頭望向自己的姐夫。
“曾尚書,你休要在此危言聳聽!嚴肅匿田一事已經證據確鑿,此次將其編入刁民冊,乃是替朝廷懲治奸狡士紳,不僅不會招來懲處,而且沒準還能得到皇帝的嘉獎!”曾不凡發現對方竟然成老糊塗了,當即不以為然地道。
程知府剛剛被嚇了一大跳,而今亦是恢複冷靜地道:“曾舉人說得對!本府此次是依法辦差,何錯之有?若是真要處置,那亦是皇帝的嘉獎!”
“一幫白癡!死到臨頭,竟然還在這裏做白日夢!”尹直並沒有給麵子,直接指著三人進行評論道。
你……
曾舉人的臉刷地紅了,自己現在已經是半隻腳踏進棺材裏的人了,但從來沒有人敢用白癡來形容自己。
苟知縣雖然很想誰都不得罪,但看到尹直竟然是如此態度,眼睛亦是閃過一抹惱怒,心裏更加堅定地站在曾舉人這邊。
程知府努力地咽下了這口惡氣,顯得皮笑肉不笑地道:“素聞尹尚書在翰林院潛心向學,有治國安邦之才,可惜時運不濟方不能施展抱負!若是我們真有什麽做錯之處,還請賜教!”
雖然說得很是尊敬,但眼睛分明透著一種不屑。
即便尹直的名氣再大,但不過是一個一直沒有得到重用的退休官員,更是已經淪為文官集團的叛徒。
以自己現在的地位和精明,若是到了對方的年紀,卻是未必不能坐上六部尚書的位置,沒準還能成為史書上的賢臣。
“若不是有你這兩句還算公允的話,老夫還真懶得多費口舌了!”尹直想到自己確實算是“懷才不遇”,便是認真地拋出一個問題:“朝廷在弘治元年便編輯刁民冊,然除湖廣之外,全國上冊之人幾何?”
程知府不知道尹直葫蘆裏賣什麽藥,隻是聽著對方的口氣似乎另有隱情,便是配合地輕輕搖頭:“雖沒有具體數據,但除開湖廣的話,全國上榜者確實不多!”
曾舉人仿佛看穿一切般,顯得十分不屑地道:“尹尚書,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而今湖廣的丈量已經結束,接下來便要全國清丈,刁民冊自然全國可用!”
“接下來是全國清丈,這確實沒有錯,隻是你們現在做的事情卻是操之過急。若朝廷真急於清丈,又怎麽可能花幾年等湖廣清丈完畢,可笑的是你們此次竟然妄圖以府的名義公器私用,簡直不知死活!”尹直的眼睛閃過一抹睿智,顯得輕蔑地望向三人道。
程知府沒來由地感到心裏一慌,而曾舉人不為所動地道:“嚴肅匿田,今已查實,上刁民冊,此舉有何不可?”
“錯誤有二!一是理解刁民冊有誤,刁民冊的本意是為了震懾,皇帝對湖廣的要求是輕者罰米即可,而不是成為地方官員打擊異己的武器,你們此舉是活生生的反麵教材;二是你們新舊不分,嚴肅所匿之地是去年底剛剛購入的田地,由縣衙戶房丈量出契,首要責任人其實是縣衙!”尹直豎起兩根手指,而是微笑地望向苟知縣道。
苟知縣指著自己的鼻梁,顯得不可思議地道:“本縣?”
“本朝推出刁民冊之初,便下發一份公文:凡田地交易,由縣衙重新丈量,各地知縣不得輕慢,否則嚴懲不貽!”尹直的嘴角微微上揚,而後望向苟知縣擲地有聲道。
嚴肅的眼睛顯得十分茫然,但突然覺得自己的姐夫確實很厲害,而且似乎真的能替自己洗脫罪名,甚至還能拍死眼前的三個小醜。
曾舉人的眉頭蹙起,扭頭望向苟知縣詢問:“可有此事?”
“曾舉人,本縣是去年才到泰和擔任知縣,之前是在石城縣出任縣丞!”苟知縣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卻是悠悠地道。
曾舉人看到從苟知縣這裏要不到答案,便是轉身望向一旁的程知府。
“本府之前擔任江西按察使僉事,主要負責的是刑偵方麵的事務,跟民政無涉!”程知府知道曾舉人的意思,卻是輕輕地搖頭。
在時下的大明官場,大家更多是將精心放在自己本職工作上,而最重要的工作其實是持續關係網。
至於這種朝廷下放的政令,特別是跟自己沒有關係的政令,他們壓根不會進行關注,哪怕有聽過亦會很快忘掉。
這一刻,亦是徹底暴露程知府和苟知縣投機政客的屬性,竟然都沒有一位退休官員更加稱職。
曾不凡沒有從程知府和苟知縣這裏得到答案,當即便不屑地道:“程知府和苟知縣都沒有聽聞,你一個退休在家之人,又豈知朝廷的最新政令?你少在這裏訛人了,分明就是想替自己妻弟洗脫,這才胡亂編造的條文!”
“此事本官可以作證!”正是這時,外麵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道。
眾人紛紛扭頭望過去,來人竟然是江西左布政使秦民悅。
秦民悅本是官居右布政使,但在原江西巡撫李昂克扣贛南新軍兵餉一事上,檢舉這個窩案有功,故而成為了江西左布政使。
這……
曾不凡跟秦民悅有過幾麵之緣,頓時有種被人扇了耳光的感覺,原來尹直剛剛所說的事情竟然是真的。
啊?
程知府看到秦民悅出現在這裏,特別最近聽聞泰民悅很快便會高升,先是微微錯愕,而後急忙迎上前:“下官拜見臬台大人!”
雖然大明並沒有規定下官要跪迎上官,但由於大明官場內卷得越來越厲害,所以現在已經默認官差三級便下跪相迎。
在地方上,很多縣官亦會跪同品的七品巡按,致使現在地方官員的節操變得越來越低,甚至已經是沒有了底線。
苟知縣在看到秦民悅的時候,更是直接撲通在地,活脫脫哈巴狗的形象。
“尹尚書雖已遠離朝堂,然仍關心朝廷政令,心係天下萬民,下官佩服至極!”秦民政鄭重地施禮,一副為尹直所折服的模樣。
尹直跟秦民政並沒有什麽交集,所以不能確定秦民政是討好自己還是一貫逢場作戲,便是微笑地回了一禮。
他雖然已經告老還鄉,亦是不可能有複出的希望,但確實一直關注大明王朝,亦為現在蒸蒸日上的大明王朝感到震驚。
尹直知道自己所遇到的是三個蠢東西,顯得目光犀利地望向三人道:“湖廣總督奉旨清丈湖廣,你們可見他隻丈一家一戶之地?且不說此次錯在縣衙,今汝等三人特意挑選嚴肅名下剛剛購置的田產丈量,便以此為憑將嚴家定為刁民,填入刁民冊。老夫今日便上書朝廷奏明事情始末,彈劾你們三人的惡劣行徑,老夫相信朝廷絕不允許法令成為你們三人打擊報複的工具,你們定會為自己今日的惡行買單!”
程知府和苟知縣頓時慌了,意識到自己確實犯了大錯,若尹直將事情捅上去,那麽他們三個很可能淪為朝廷推行刁民冊的反麵教材。
曾舉人亦是意識到事件脫離了掌控,卻是突然抓到救命稻草般道:“尹直,你可不能忘記現在已經是退休之人,已經不再是兵部尚書了,但我在京城有人!”
程知府和苟知縣頓時暗鬆一口氣,官場爭鬥其實是人脈的人脈,從來都不是誰占理。而今尹直的口才再好,邏輯再縝密,但終究隻是一個不受文官集團待見的退休官員。
咳……
正是這時,一聲咳嗽突然響起。
秦民悅已經走到公堂之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下方的三人,而後掏出一份聖旨嚴肅地道:“聖旨到!”
啊?聖旨?
在聽到聖旨降臨的時候,大家這才知道秦民悅因何而來,而苟知縣嚇得當即叫人準備香案迎接聖旨。
整個縣衙的官吏早已經被驚動,現在聽到天子頒布聖旨,亦是手忙腳亂地安排一切。
程知府看到秦民政手裏的那一份聖旨,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顯得驚恐地望向尹直。
尹直的眉頭微微蹙起,亦是疑惑地抬頭望向秦民悅。
即便是他自己本人,亦不敢將聖旨往自己身上猜,畢竟這個想法太不可思議了。且不說自己跟當今皇帝沒有交集,而當今皇帝的帝師一大把,再怎麽輪不會到自己。
不……不可能!
曾舉人的腦海亦是生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但想到將是自己曾家都無法承受的後果,卻是猛地搖頭敲散這種荒唐的念頭。
秦民悅在掃視在場的幾人後,最終將目光落到尹直身上,顯得十分溫和地道:“尹尚書,請上前接旨!”
啊?真是尹直的聖旨?
程知府在得知聖旨真是給尹直的,一股寒意從腳板底湧了上來。
且不說尹直有複出的可能性,哪怕僅僅是一份慰問的聖旨,那亦是一個在皇帝心裏的臣子。一旦尹直將這裏的事情往上麵捅的話,即便曾家在朝廷有人,他們亦已經是凶多吉少。
隻是他亦是不明白,尹直跟皇帝不是沒有多少交集嗎?
“尹尚書,小人有眼無珠,還請饒命啊!”苟知縣此刻已經慌了心神,卻是不顧臉麵地跪下來直接求饒道。
尹直沒有搭救這個狗官,先是穩定了自己的情緒,而後便走上前準備迎接聖旨。
雖然一直都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誰都希望迎接的是雨露,渴望能夠得到紫禁城那個男人的恩寵。
尹直此刻的心情無比的緊張,亦是無比渴望能夠將畢生所學進行施展:“臣尹直恭請聖安!”
“聖躬安!”秦民悅將聖旨展開,便是一本正經地朗聲念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製曰:夫君臣相遇,自古為難。以石投水,千載一合,以水投石,無時不有。其能開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內盡心膂,外竭股肱……撰升武英殿大學士,錫之誥命。”
由於剛剛嚴肅擊鳴冤鼓,加上秦民悅的儀仗隊規模不小,致使很多百姓湧到了縣衙門前,現在不少百姓已經爬牆傾聽。
雖然文縐縐的詞匯讓人實在聽不懂,但最後的官職卻是聽明白了,皇帝這是要將已經告老還鄉的尹直召入內閣。
從退休的官員複起閣臣,這一步邁得著實太大了,而他們泰和縣又誕生了一位相爺。
這哪裏還是雨露,分明就是潑天富貴,尹直顯得飽含熱淚地叩謝:“臣尹直領旨謝恩!”
完了!
程知府得知尹直竟然是複起入閣,當即跌坐在地。
若是剛剛還有一點僥幸的話,那麽尹直一舉化龍,成為高高在上的相爺,焉還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且不說自己此次能不能渡過此劫,哪怕真的邁過了這個坎,自己的仕途亦是已經顯得暗淡無光了。
“怎麽會……怎麽會複出?還入閣拜相?”
曾舉人一直以為憑著自己家勢能跟對方鬥上一場,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招惹了一頭猛龍,滿臉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
秦民悅剛剛是因為聖旨在手才有所收斂,此刻顯得無比恭敬地遞送聖旨道:“尹閣老,您的聖旨,還請收好!”
尹直接過沉甸甸的聖旨,頓時有一種做夢的眩暈感。
雖然他不明白皇帝怎麽突然將自己召入內閣,但知道眼前的秦民悅並不會知曉答案,便默默地望向這份賦予自己第二春的聖旨。
命運確實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
原本自己以為新君必受徐溥那幫人掌控才選擇離開,結果徐溥那幫人反而遭到新君的清算,而自己這個默默無聞之人竟然突然得到了皇帝的重用。
“姐夫,你真被皇帝召回京城了,我……我不是做夢吧!哎呀……”嚴肅顯得難以置信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胖臉,終於意識到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夢。
尹直亦是慢慢地回過神來,便是望向朝自己示好的秦民悅微笑地道:“秦大人此番前來,辛苦了!”
“尹閣老,這都是下官分內之事!”秦民悅自然是滿臉討好,然後鄭重地匯報道:“啟稟尹閣老,布政使司接朝廷公文,言今朝堂事多,請閣老接旨後,立即以馳驛進京!”
“今天子有宏圖大誌,欲恩澤萬民,自是刻不容緩!老夫作別家母後,即刻啟程進京,絕不緩誤!”尹直得知還有這個公文,亦是鄭重地表態道。
數十年的磨刀,默默在家鄉呆了三年多,而今他亦是想要返回京城,想要好好地協助難得的明君治理好這個帝國,讓這個帝國變得無比富強。
“下官恭送閣老!”秦民悅看到尹直要離開,當即便恭恭敬敬地道。
“草民拜見尹閣老,望尹閣老一路順風!”圍在外麵的百姓亦是已經知曉一切,對走出來的尹直當即跪拜道。
尹直看著跪在衙門前的百姓,亦是認真地回應:“誠蒙天子相召,老夫今將複出。居家三年有餘,知民生疾苦,此番歸朝不敢忘鄉親父老,必以百姓為先!”
翌日,尹直拜別老母,並沒有經泰和縣城,而是直接沿驛道馳驛北上,亦是決定投入這一場由弘治帝掀起的華夏發展浪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