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曆史上的名將不同,王越更擅奇謀。

且不提當年奇襲威寧海,自複起整頓鹽政之時,他便通過“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一舉將楚王挑於馬後。

而後在長江遇襲後,趁機詐傷潛入揚州,通過暗查的方式摸清揚州的實際情況,更是偽造存票混上交易的船上。

正是王越的種種不按常規出牌,所以有好事者評價王越“出奇取勝,動有成算”。

麵對這一場海難的案子,他仍舊不像傳統官員那般按部就班地審查,而是針對自作聰明的程壎做出了最佳應對方案。

其實最為巧妙的是以身犯險,原本這場海難已經算是死無對證,但王越故意跟程敏政打賭,致使程壎及其身後的組織露出了破綻。

胡軍上下打理起程壎,這才明白王越因何吩咐他在押送程壎的路上防止程壎銷毀或遺棄什麽,敢情是要防止程壎將那個可以揪出內鬼的字條銷毀。

王越一直盯著程壎的一舉一動,便輕輕揮手道:“搜!”。

胡軍當即帶領軍士上前,親自對程壎進行搜身,結果發現囚服並沒有口袋,而囚服的袖子根本不放東西。

在上上下下一番摸索後,程壎的身上並沒有紙條。他並沒有放棄,繼續檢查程壎的鞋子,仍是一無所獲。

雖然他十分相信王越的判斷,但事實亦是擺在麵前,興許那個字條已經被他銷毀了,亦或者根本不存在。

“胡千戶,搜他的頭發!”高魁一直站在旁邊看著,當即便進行提醒道。

頭發?

胡軍將手上的鞋子丟下,先是望了一眼發型保持整整齊齊的高魁,然後充滿困惑地扭頭望向高魁。

“胡千戶,你若是參加過科舉的話,便可知很多考生作弊的方式便是將字條藏在頭發中!”高魁的嘴角微微上揚,便將事情進行解釋道。

在科舉中,為了保證考試的公平性,所有考生從縣試開始便麵臨搜檢。到了鄉試和會試環節,所以人的衣服都要脫幹淨。

由於這個時代的男性都留長頭發,所以頭發反而成為最好夾帶紙條的地方,亦是科舉常規的作弊部位。

程壎突然間伸手插進自己的頭發中,果然從頭發裏麵取出了一張紙條。

事情便是如此的無奈,剛剛王越所說的絲毫不差。

在他內心有所動搖的時候,有人在投毒之後便向他傳遞了一張紙條,而剛剛在走出大獄的路上才看完紙條所傳遞的信息。

雖然紙條僅僅隻有寥寥幾個字,但知曉一切都是王越的計謀,昨晚的毒殺和後麵的謀殺都是王越的陰謀。

隻是誰能想到,王越真正的目標並不是攻破自己的心理防線,而是要借助自己來揪出潛藏在都察院的內應。

兩個身材高大的軍士看到程壎想要銷毀證據,當即急忙撲上前,一左一右抓住程壎的手臂控製住程壎。

程壎並不打算就範,而是奮力掙紮開束縛,將紙條朝自己的嘴巴塞去。

砰!

胡軍的反應同樣十分迅速,在看到程壎想到銷毀罪據之時,宛如猛虎出籠般,一拳重重地打在程壎的鼻梁上。

噗!

程壎猝不及防之下,重重地挨了這一擊,鼻子噴出兩道鮮血,整個人痛得完全顧不上那一張紙條了。

“王閣老!”高魁將地上的字條撿起,顯得恭恭敬敬地呈交到王越的麵前。

王越自從入主都察院後,亦是知曉都察院同樣存在著多方力量,隻是對方不跟自己正麵對抗,自己亦不好收拾對方。

此次收監程壎,他知道已經觸碰到京城那股勢力的敏感神經,甚至程壎正是受這個組織的指使,所以這個內應必定坐不住了。

王越原本還覺得是自己神經過敏,隻是看到事情果然如同自己所計劃般發展,意識到京城這股勢力確實滲透到都察院。

在打開紙條的一瞬間,雖然心裏早有懷疑,但看到字條上熟悉的字跡後,心裏亦是不由得黯然一歎。

這京城的水,果然比自己想的還要深得多。

“王世昌,這張紙條分明是你偽造的,我可不認賬!”程壎計上心來,抹了一把鼻血後,便將頭高高揚起打算不認賬。

王越自然知道程壎的小九九,顯得戲謔地道:“這種事情不需要你來招認,隻要證實紙條上的字是由誰所書,便可知道是誰給你暗中通風報信,到時本閣老直接拿下即可。倒是你,你恐怕要開始提防自己是否被人毒殺,亦或者熟睡的時候被人勒死!”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程壎生起一種不好的預感,意識到自己似乎完全落入了陷阱中,顯得十分警惕地詢問道。

今天的天氣晴朗,院中的枯木已經悄悄地長出新枝綠芽。

都察院,左署。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邊鏞正在這裏認真地處理政務,雖然已經年近六旬,但臉色十分紅潤,眼睛顯得炯炯有神,整個人的身材還十分健朗。

他手持著一支狼毫筆,正在翻閱地方禦史呈上來的最新報告。

他跟工部尚書賈俊都屬於舉人入仕,而後在官場中步步生蓮,借助曾經出任戶部郎中父親的官場資源走到了現在的高位,甚至比很多進士官升得還要快。

雖然他沒有能夠像賈俊那般官拜尚書,但以舉人的功名成為正三品的都察院左都禦史,這已經可以進行大書特書了。

邊鏞指示廣東監察禦史跟進調查當地商人招募民工的情況,隻是突然想到王越的計劃被自己破壞,此時審訊程壎必定是大吃一驚,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

任王越如何都不可能想到,他看似天衣無縫的計劃,昨日在那場簡單的交談中,自己便從他自信的表現中窺破了他的小手段。

現在自己護程壎周全,隻要再熬上五日的時間,那麽王越便是隻能灰頭土臉地遵照約定離開京城。

到了那個時候,在他身後勢力的支持下,加上自己這些年在都察院表現出色,必定能夠接替王越的位置。

賈俊是大明建朝以來第一位舉人六部尚書,而自己隻要順利坐上王越的位置,那麽便是大明有史以來第一位舉人總憲。

“邊大人,王閣老讓你即刻過去一趟!”

正是得意之時,一個軍士匆匆走了過來道。

“咦,怎麽突然讓我過去?呃,對了,這是又找自己商討對策了!”邊鏞初是不解,而後便自作聰明地想道。

都察院衙門原本比較冷清,自從設立搜查廳後,這裏時而有官員和軍士出出入入,經常有犯官被押回來。

“下官拜見正堂大人!”邊鏞走進王越簽押房,看到程壎正被兩名軍士押回大獄,便恭恭敬敬地見禮道。

王越掏出剛才從程壎身上所獲得的紙條,顯得開門見山地詢問:“邊大人,你可認得這張紙條?”

高魁想到這位都察院左副都禦史一直宣揚為官要六親不認,結果卻是都察院最大的內鬼,竟然將王越的計劃泄露給程壎。

邊鏞看到那一張紙條,卻是暗自僥幸地道:“正堂大人,你……你莫要開玩笑,下官雖然僅是舉人功名,但寫的字焉會如此不堪?”

咦?

胡軍看到紙條上的字體,亦是詫異地望向王越。

現在他亦是已經開始讀書識字,隻是上麵的字體比自己都有所不如,所以這個字體自然不該是熟讀經書的邊鏞所書。

“你不用再浪費時間狡辯了!你曾經吹噓自己能雙手書寫,一直以此而沾沾自喜,所以老夫早知曉你左手能書。你在都察院信不過其他人,所以紙條必定乃是你親自所書,而你以為用左手所書便查不到你的頭上,可是如此?”王越自然知道自己手上紙條的字體醜陋,卻是窺破一切般道。

邊鏞發現王越的眼睛仿佛能看穿自己的靈魂般,卻是連忙否認道:“不,不,下官的左手不能書!”

“不瞞你說,老夫很早之前便已經盯上你了!當年馬恕供出時任錦衣衛同知的楊漢,結果楊漢提前逃跑,所以當時老夫便確定都察院存在內鬼。你左手能書對其他人或許是秘密,但你跟親近之人通信往來皆用左手書,可是如此?”王越將手中的紙條拍在桌麵上,亦是判了這位副手的死刑。

當年楊漢出逃,致使朱驥後來沒有落網,正是眼前這個內鬼所為。隻是那個時候初掌都察院,加上並沒有實證,所以隻能吞下這口氣。

隻是現在自己已經掌控了整個都察院,而今邊鏞又冒出來試圖破壞自己的好事,甚至是想要圖謀自己的位置,那麽自己自然是新賬舊帳一起清算了。

邊鏞的額頭冒出汗珠子,顯得後知後覺地道:“你……你設計我!”

啊?

胡軍看到邊鏞這個反應,終於知道自己還是太年輕了,剛剛差點被這個老狐狸給蒙混過關了。

“現在老夫給你指一條明路!隻要老老實實交出幕後主使,老夫可以替你向皇帝求情!”王越想要釣出更大的魚,當即便進行許諾道。

邊鏞猶豫了一下,最後默默地閉上眼睛道:“無人指使!此次用紙條向程壎傳遞消息,此乃下官一人所為!”

“來人,將邊大人押進大獄關起來,等老夫稟明皇帝再行處置!”王越的臉色一寒,便是大手一揮道。

其實他隱隱覺得真正的知情人並不是眼前這個舉人出身的都察院左副都禦史,而是程壎那種身在錦衣衛的官二代,那一條才是自然揪出幕後黑手的關鍵。

當然,現在最重要還是攻破程壎的心理防線,從而查出去年海難的真相。

二月是一個多雨的季節,傍晚時分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春雨。

“什麽?邊鏞被關起來了?”

“這還能有假?據說是程壎的功勞!”

“我亦是聽說了,程壎供出邊鏞叛國!”

……

消息很快從都察院傳開,在王越的授意下,消息變成:“在程壎的配合下,都察院揪出了內奸邊鏞”。

程壎亦是得知了這個假消息,當即明白王越為何提醒自己要提防。

若邊鏞沒有暴露的話,他還有可能不被滅口。隻是現在邊鏞暴露,一切又指向了自己,那麽組織唯有殺人滅口了。

跟邊鏞這個外圍成員相比,自己作為核心成員知道得確實太多,若殺了自己便能跟朱驥那般切斷朝廷的調查。

事情發生了戲劇性的改變,原本七日限期是王越的催命符,但現在時間反而成為了程壎的索命繩。

“有毒!”

“別殺我!我沒有說!”

“我招!我招!我合招!”

……

不知是什麽原因,程壎原本被關在最裏麵的死囚區域,結果突然被提到了外麵防衛相對差一些的疑犯區域,隻是天天都做噩夢。

招供,似乎是目前最快脫離危機的最快方式。

正當一切都按著王越的規劃進行的時候,程壎的心理防線確實是一點點瓦解,但老夫卻是給王越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啊!

一個尖叫聲從都察院的大獄傳出,隨後則是一聲聲令人毛骨悚的笑聲。

“程壎瘋了!”

“真瘋還是假瘋?”

“真瘋!”

“何以見得?”

“他……吃屎!”

胡軍向剛剛來到衙門的王越匯報,卻是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王越自然不會輕信,便跟胡軍一起來到程壎的牢房前,看到程壎已經是披頭散發,整個人說話顯得瘋瘋癲癲。

牢頭恰好將早飯送過來,他宛如餓狼撲食般過來,而後抱著飯碗到角落處用手吃了起來,卻是被魚刺卡了喉嚨發出野獸般的痛苦嚎叫。

“王閣老,不用再看了,他是真的瘋了!”東方無道被關在側對麵的牢房裏,正在悠哉地喝著酒道。

“古時有個孫臏的裝瘋,他會不會是效仿裝瘋?”苟火旺平日喜歡聽書,仍是表示懷疑地道。

“孫臏是什麽命格,這小子又是什麽命格?隻是這個瘋癲之症雖然是應在程壎身上,但根源還是你們王家的祖墳被動,所以你的孫兒王煜遇險,而今劫數又落在你身上了。”東方無道咬著手裏的雞爪子,卻是發表自己的看法道。

王越並不是一個輕信他人的人,自然亦不會相信東方無道這番風水論。隻是程壎真的瘋掉的話,那麽他確實麵臨一大劫數,而上蒼似乎真要再次遺棄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