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襄城侯府。

明朝的勳貴主要以南北之分,南京通常都是開國的勳貴之後,而京城基本上都是跟隨太宗朱棣的新爵。

李瑾的先祖李濬是燕山左護衛副千戶李旺之子,於建文元年跟隨朱棣起兵,後因軍功被封襄城伯。

到了李瑾已經是四代襄城伯,跟很多碌碌無為的武勳後代不同,李瑾在軍事上有所建樹,於成化三年擔任總兵征討四川都掌蠻,晉升為襄陽侯,而後加太保銜。

現在京城的國公凋零,雖然他當年的軍功無法跟如日中天的武靖侯趙承慶相比,但資曆已經成為武勳集團的元老級人物。

正是因為他擁有這麽高的地位和聲望,此次組織京城的權貴一起囤米獲利,可以說是一呼百應,致使大量的米店和米糧都被他所控製。

若計劃一切順利的話,他此次通過爆炒米糧將有幾倍的利潤,比高利貸的賺錢速度還要更強一些。

正當哼著小調聽曲的時候,一個身影匆匆回來匯報京城米市的最新情況,卻是打破了這座侯府的歌舞升平。

“怎麽會這樣?他們怎麽都降價出售了?”

襄陽侯李瑾將女琴師打發離開,坐在花廳的石桌前準備喝解暑的酸梅湯,得知京城各間還有庫存的米店紛紛降價出售,整個大腦當即嗡嗡作響。

雖然他早知道人性貪婪,京城各個米店或多或少都保留一點存米,但這些掌櫃必定是會跟著自己一起牟取暴利。

隻是誰能想到,仿佛就在一夜之間,這些手裏持有米糧的掌櫃竟然上演大逃亡般,讓自己好不容易推高的米價應聲而跌。

明明已經到了收網的時刻,卻是沒有想到跟自己一起拉網捉魚的米店老板,竟然在這個時候要在魚網上開洞。

一直負責做事的人其實是李管家,此刻哭喪著臉匯報道:“侯爺,那些米店掌櫃是被迫降價售米,主要誘因其實是皇家米行。他們低價向京城的百姓放米,不僅擁有米票的百姓便可以換米,而且擁有布票的百姓亦可以換米,聽說用銅錢都能買上三斤低價米,這才讓京城的米價又跌了下來!”

“皇家米行?他早前不是配合著禁售大米嗎?難道他打一開始就不想賺錢?”李瑾第一時間想到紫禁城的那一位,頓時摸不著頭腦地道。

雖然此次京城米價飛漲是他在幕後推動,但紫禁城那一位名下皇店所擁有的米糧比自己隻多不少,所以朱祐樘其實才是米價暴漲的最大受益者。

自己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知道囤米是百利而無一害,甚至有可能像徐世英和李承慶那般得到皇帝的重用。

隻是誰能想到,紫禁城的那一位麵對如此的賺錢良機,不僅沒有趁機牟取巨額利潤,而且以平價出售米糧砸盤。

要知道,百姓手中布票的獲取成本都很低廉,現在米票跟布票是以年初的參考值兌換,所以皇家米行的米價其實已經回到了年初的價格。

從接近二百文降到不足二十文,這哪裏是跳樓大甩賣,簡直是想要讓他這個幕後最大推手做活菩薩。

為了能夠順利囤米,他從年初到現在付出遠高於市場的成本,現在平價出售其實是要逼著他破產。

最讓他無法接受的是朱祐樘的做法,明明他可以從容不迫地賺到巨額的利潤,結果卻是將矛頭指向他這位願意跟他共享利潤的賢臣,簡直就是刻薄寡恩。

李管家亦是沒有想到朱祐樘會這樣幹,顯得十分沮喪地搖頭道:“此事確實詭異,但現在皇家米行低價放糧,京城的米店都紛紛降價賣米,咱們的米糧壓根賣不出高價了!”

京杭大運河因治理黃河受阻,北方遭遇突如其來的蝗災,加上他們囤積大量的大米,現在本應該是他們收網的時刻。

隻是誰能想到,正當他們以為巨額利潤唾手可得的時候,結果仿佛一夜之間到手的財富瞬間化成了泡影。

原本還是高不可攀的米價,而今卻是迅速回落,直接來到他們盈虧線之下。

“不對!皇家米行哪怕沒有超發米票,那亦不該有這麽多米糧,這肯定是在故布疑陣!”李瑾眼睛閃過一抹亮光,顯得若有所悟地搖頭道。

京城大米的總量假設波動不大,自己從年初便開始布局,在京城悄悄囤積兩千萬斤精米,幾乎控製了整個京城的米市。

因運河缺水導致近期米糧無法北上,北直隸遇上蝗災必定影響秋糧的收成,所以京城米價緊缺是現在和秋季的必然趨勢。

哪怕皇家米行擁有的米糧再多,而今隻要自己不出售手裏的米糧,那麽京城的缺米情況便不可能得到緩解。

一念至此,他的思路瞬間清晰起來,皇家米行的降價隻不過是放棄到嘴的巨額利潤,而他完全不需要自亂陣腳。

李管家的眼睛微微一亮,亦是興奮地道:“侯爺,你的意思是皇家米行根本沒有那麽多米,這是想要誘引我們低價售米?”

“他是皇帝又不是神,怎麽可能變得出來那麽多精米?”李瑾想通這一點後,頓時心中大定地端起酸梅湯道。

李管家發現還真是這麽一回事,便重拾信心地詢問道:“侯爺,既然如此,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即刻將皇家米行精米不足的消息放出去,我們的米一粒都不賣,還有!”李瑾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冰鎮的酸梅湯,卻是故意停頓了一下。

李管家對前兩個決定表示理解,這是要聯合其他米店一起惜售對抗皇家米行的大降價,卻是不明白還能有什麽舉動:“還有?”

“皇家米行不是允許布票換米嗎?咱們高價回收布票,將皇家米行的精米通通換過來,到時還能趁機再賺一筆!”李瑾的眼睛閃過一抹自信的光芒,顯得智珠在握地道。

既然朱祐樘沒有選擇趁機撈上一大筆,而是不自量力地要將京城的米價打壓下來,那麽自己自然不會迂腐地放棄到嘴的肥肉,甚至還要趁機多吃一口肉。

哪怕朱祐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亦不能擋住他們這幫權貴賺錢。何況朱祐樘登基以來,讓他們這幫京城權貴的日子越來越難過,此次不過是吃點肉而已。

正是如此,現在想要解決眼前的麻煩事,最好的方式自然是讓皇家米行的米糧耗盡。一旦皇家米行的米糧耗盡,屆時京城的米價別說兩百文,哪怕三百文都有人搶。

李管家咽了咽吐沫,卻是潑了一盆冷水道:“侯爺,咱們手裏的銀錢都用來囤米,而今手裏頭已經沒有多少錢銀了!”

別看侯府風光無限,但處處都要花銷,而朝廷給侯爵的祿米其實就那麽一點。偏偏李瑾的京營軍職被撤,所以收入更是少得可憐。

現在襄城侯組織大家一起囤米,他們襄城侯府已經是砸鍋賣鐵了,想要用財力接下皇家米行的米根本不可能完成。

“錢的事情不用擔心!隻要收購米價的錢不夠,你到信義錢肆支取即可!”李瑾將手中的酸梅湯放下,臉上自信一笑道。

李管家愣了一下,顯得小心翼翼地:“侯爺,咱們襄陽侯府跟信義錢肆一直沒有錢銀往來,它能給我們錢嗎?何況……還是這麽多錢!”

“本侯自然知曉府裏已經沒錢,你拿這個牌子前去信義錢肆便能隨意支取,按本侯吩咐操辦即可!”李瑾從貼身之處拿出一個黝黑的牌子遞過去,顯得信心十足地道。

李管家接過這一枚沉甸甸的牌子,突然意識到自家侯爺的背後還有十分厲害的同盟者,甚至此次囤米恐怕沒有表麵那般簡單。

八月的天空變幻莫測,昨天還是陰雲密布,但今日已經是晴空萬裏。

“關門?”

“他們是不想降價賣米啊!”

“我女兒織布廠的月俸可以全領布票,鬼才吃你們的高價米!”

……

雖然皇家米行以平價出售大米,但京城各個米行並沒有選擇跟著降價,而是紛紛選擇關門大吉,導致很多百姓即便手裏有銀兩亦買不到大米。

隻是百姓並沒有妥協,且不說大家曆來都相互幫助,而今獲得布票的渠道並不少,所以紛紛求助擁有米票或布票的人。

“這個世道真沒天理,手裏有銀兩都買不到米!”

李和自從用自己的米票換了銀兩後,近期過得十分的拮據,手裏揣著最後一點碎銀望著大門緊閉的門店歎息道。

事情並沒有像朱祐樘所期待的那般發展,貪婪才是商人的本性,幾乎所有的米店都拒絕降價而選擇關門,導致很多百姓揣著白銀都買不到米。

至此,白銀在京城百姓的心裏降到了冰點,甚至很多店鋪都已經拒收白銀,亦或者將白銀的折價進行貶低。

皇店則是十分幹脆地拒絕白銀交易,僅僅收取布票、米票和銅錢,亦或者是剛剛由朝廷最新發行的弘治銀元。

北京城,熱鬧依舊。

“皇家米行的精米是真的漂亮!”

“能不好嗎?我女兒就在這裏上工,都是三篩才出售的!”

“嗬嗬……我兒子也在這裏上工,米行的稱都是分毫不差!”

……

隨著皇家米行以平價出售米糧,導致大量的百姓湧向了皇家米行購買,而坐落在各坊中的皇家米行的顧客是絡繹不絕。

原本皇家米行是整個京城最多門店的連鎖米行,隻是因為裝潢過於靚麗的原因,反倒一直沒有太多的顧客。

不過經過這一場風波,特別皇家米行的精米不僅平價出售,而且米糧的品質很高,致使它一舉成為京城當之無愧的第一米行。

由於打破傳統親屬的用工原則,現在皇家米行招進來大量的普通百姓,這又進一步拉近跟底層百姓的距離感。

此次米價風波影響最大的,其實還是白銀的官方貨幣地位。

“最近怎麽這麽多人在高價收購布票?”

“肯定跟京城那些米店有關,米都運回他們米倉了!”

“不管他們又想要搞什麽花樣,咱們手上都要留著幾張米票!”

“倒不一定拿著米票,咱們新發行的銀元亦能買米,這個更方便呢!”

……

麵對襄城侯所組織的購票行為,京城百姓是最先察覺,隻是看到手裏的布票越來越吃香,反倒讓人更加珍惜布票,甚至對弘治銀元亦是增加了好感。

貨幣最重要在於流通,現在布票是大殺四方,反觀白銀甚至都買不到米,大家自然是更加青睞流通性強的一方。

“特大消息,布票換銀要當心一些了!”

“這是如何?朝廷隻是不提倡咱們使用白銀,並不禁用!”

“我剛剛得到內部消息,陛下之所以禁用白銀,那是因為陛下夢到海外銀山數不勝數!”

……

任何時代都是如此,隻要遇到一些比較異常的舉動,那麽各種小道消息層出不窮。

麵對朝廷不提倡民間進行白銀交易,而且官府以後不再向百姓征銀,導致大家紛紛產生了好奇,而今還真讓人找到了答案。

據說皇帝又做夢了,為什麽說“又”呢?主要還是弘治夢到了呂宋金礦,又夢到了美洲的寶種,而今夢到海外銀山滿地自然不足為奇了。

消息進一步發酵,很多百姓開始誇大其詞:大洋彼岸的人都是用白銀蓋房子和鋪路,比大明石頭還多。

“這夢中之事不足信吧?”

“天子的夢能跟你的一樣嗎?焉能不信?!”

“聽說東海總督府今年拿下的那一座東瀛銀礦,儲存量有上億兩呢!”

……

雖然事情越傳越玄乎,但京城的百姓就好這一口,越來越多的百姓選擇相信,而消息很快扯到了日本的那一座由東海總督府收入囊中的銀礦。

“東瀛那種蠻荒之地,又怎麽可能有銀礦?”

“呂宋比東瀛還更加蠻荒,咱們還不是發現了大金礦?”

“現在銀元才是真正的好東西!既可以買布和米,兩年後還能換成銀綻窯藏!”

……

京城百姓的態度正在悄悄產生改變,特別看到“白銀持續貶值,布票不斷升值”,致使越來越多的百姓已經開始看好新發行的弘治銀元。

跟通過強權發行的大明寶鈔和偷工減料的銅錢不同,自弘治登基以來,所發行的布票和米票都是綁定實物,此次新推出的銀元同樣如此。

貨幣跟實物掛鉤,這同樣大大增強了可信度。

隻是大明朝廷的“賤銀”計劃,卻是大大侵害了官紳階層的利益,一心為華夏崛起的弘治再次跟官紳階層站到了對立麵。

“胡鬧,簡直瞎胡鬧!”

“大明怎麽能有這樣的君王?”

“上蒼無眼,暴君這是要毀掉大明的根基!”

……

弘治打擊白銀而推出弘治銀元,相當於侵害到權貴階層的根本利益,導致又有一批權貴對朱祐樘咬牙切齒。

大明王朝曆經一百多年,主要財富已經向上層聚攏。

由於王朝創立之初便打擊土地兼並,而弘治沒有像原來曆史那般放縱士大夫們兼並土地,加上對高利貸進行重拳出擊,所以權貴階層的主要財富形式是窯銀。

如今大量的白銀窯藏在家裏,結果朝廷竟然提倡停止白銀交易,甚至還拋出海外白銀多如石的言論,卻是導致他們手裏的財富大幅貶值。

一旦他們手裏的白銀成為廢錢,亦或者不那般值錢,對他們所有人其實都是一個重創,甚至讓他們從巨富的寶座上摔落下來。

“弘治銀元跟當年的大明寶鈔一個樣,大家千萬別信!”

“朱家還有信譽嗎?誰信弘治銀元就是天下第一蠢蛋!”

“他說兩年能兌換銀綻,但銀綻又從何而來?這就是空口白話!”

……

擁有大量白銀的所謂精英階層並不打算坐以待斃,卻是紛紛站到弘治銀元的對立麵,更是公然唱起了反調。

雖然他們全都熟讀聖賢書,但沒有一個真的是聖人。現在看到自身的利益受損,自己手裏的財富即將貶值,卻是恨不得舉旗造反了。

其實很多人都沒有想到,朱祐樘竟然如此能折騰。

繼整頓鹽政、清丈田畝、打擊金融和征收奢靡稅後,而今朱祐樘竟然還藏著一個如此驚人的大招,卻是想要讓全天下的上層精英人士財富貶值。

“我相信現在朝廷的信謄!”

“銀錠自然是從海上來,而且銀元不是還可以買布和買米嗎?”

“若是其他朝代,老夫絕對不信,但現在的弘治皇帝還沒有加過一次稅呢!”

……

麵對京城的輿論導向,普通的百姓並沒有受到影響,而是繼續堅持支持新貨幣,亦是相信現在蒸蒸日上王朝的信譽。

華夏百姓其實都十分的純樸,若不是曆朝曆代最終都濫發官方貨幣,他們亦不會一致更改使用白銀。

白銀的弊端顯而易見:碎銀剪起來很麻煩,碎銀的雜質有好有差,一旦經過熔煉會出現很多雜質而貶值,同時並不便於攜帶。

隻是他們確確實實被壓榨怕了,辛辛苦苦一輩子存下來的一點財富,結果朝廷濫發貨幣後,卻是白辛苦了大半輩子。

現如今,他們卻遇上了百年難得一見的明君。

弘治登基以來,朝廷整頓鹽政和清丈田畝,還打擊通過高利貸洗劫百姓的金融業,甚至通過奢靡稅向富人征稅。

隻是麵對他們底層的百姓,弘治朝不僅從來沒有向百姓加征一次稅,而且還在千方百計讓大家的日子變得更好。

單是弘治從來不向他們征稅,便足夠讓他們好好地信用弘治這一回,相信弘治朝發行的弘治銀元並不是欺詐。

正當權貴階層還在鼓動讀書人宣稱弘治兩年後沒有銀錠兌付的時候,天津港卻是傳來了最新消息:呂宋的第一批黃金被運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