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西華門。
金吾衛的精神麵貌煥然一新,或許是時常遇見皇帝的緣故,每個人的腰板都異常的挺拔,眼睛冷漠地掃視每一個訪客。
“宋大人,宮裏的規矩務必要遵守!”
“你的步子不能邁得太快,不能離開我們幾個人的眼線!”
“此次是進入內宮,除了淑妃所經的區域,其他宮殿不能東張西望!”
……
郭鏞親自帶著幾個太監從養心殿前往承禧宮,負責盯著宋澄在宮內查案,而郭鏞顯得喋喋不休地提醒。
宋澄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睛仍舊不摻一絲雜質,顯得規規矩矩地平視前方跟隨郭鏞前往後宮。
原本他做事專注且注重效率,所以走起路來要比常人快上一些,但此時亦是不得不控製自己的腳步頻率,接受皇宮規則的約束。
雖然他已經來過皇宮幾次,但每次都是要在太監監視下的特定區域中行走,今日是第一次走進後宮區域。
承禧宮是西三宮之一,位於後宮的西北方位。
由於淑妃張玉嬌並不受寵,所以這裏平時顯得比較冷清,而今張玉嬌突然過世,導致這裏平添了幾分淒涼。
院內生長一棵杏樹,此時的葉子全都脫落光了。
即便淑妃不受寵,但終究是大明王朝高高在上的貴妃,現在屍體亦是被殮入靈柩之中,隻是那張總是咄咄逼人的臉龐永遠失去了運動機能。
兩根手臂粗的蠟燭在靈堂中央燃燒,朱祐樘在昨天已經前來祭奠。
在原本的曆史中,淑妃張玉嬌確確實實是人生的大贏家。不僅做到母儀天下,而且還開創了華夏帝王史一夫一妻製,更是生下了大明當之無愧的繼承人。
她雖然隻能算是書香門第出身,但她的大爺爺是交城教諭,堂伯是遼東巡撫,讓她擁有很強的文官集團的基因。
在內得到周太皇太後的喜愛,在外得到文官集團的支持,導致她在皇後的位置如魚得水,更是讓弘治不敢碰其他宮女。
隻是朱祐樘神魂歸位,一切都悄然發生了改變。
成亦文官集團,敗亦文官集團。朱祐樘不再迷信垂拱而治的那一套,亦不打算與士太夫共治天下,而張玉嬌身上文官集團的烙印太重,很快淪為政治鬥爭中的犧牲品。
雖然文官集團很希望張玉嬌掌管後宮,誕生一個親近文官集團的太子,但朱祐樘選擇將張玉嬌變相打進冷宮。
現如今,張玉嬌的輝煌一生沒有了,而且還得到了紅顏早逝的淒慘命運,免不得讓人感到一陣唏噓。
嗚嗚……
小紫等宮女跪在靈堂中燒紙錢,一方麵是為淑妃張玉嬌的離世,另一方麵則是為自己突然暗淡的命運。
在入殮前,屍體便已經檢查完畢,張玉嬌五官流血確確實實是砒霜中毒而死,死因正是那一桌非宮廷的糕點。
“既然糕點是從外麵帶回來的,那麽糕點很可能是外麵投毒!”宋澄在得知這些有限的信息,亦是做出了一些判斷。
雖然他得知案情的時候,最先懷疑投毒點是在張府,但他從來都不是一個馬虎的人,所以堅持來到第一案發地點尋找蛛絲馬跡。
宋澄心懷著一份對死者的尊敬,來到靈堂前規規矩矩地上了一炷香。
郭鏞知道朱祐樘迫切地想要知曉真相,便指著隔壁的房間道:“宋大人,前麵才是第一案發現場,雜家昨日便已經讓人封鎖了!”
宋澄滿意地點了點頭,隻是跟隨郭鏞剛剛來到隔壁的房間前,便看到一個漂亮的宮女正抱著小花貓哭泣。
糕點成為最重要的證物,所以誰都不能輕舉妄動。
隻是事情總歸出現一點意外,湊熱鬧是女人的天性,而整個皇宮最喜歡熱鬧的無疑是非主流宮女牛濛濛。
牛濛濛昨天是因為在乾清宮走不開,而今終於能夠抽出空閑時間,自然亦是好奇前來瞧一瞧情況。
由於剛剛站得比較近,懷中抱著的貓一溜煙跑掉,而抬頭便已經看到那隻貓吃掉了那食盒中的一塊糕點。
牛濛濛想要阻止已經晚了,卻見一塊糕點已經被小花貓吃進了肚子裏,亦是抱著小花貓梨花帶雨地哭泣起來:“小小花,你不要死啊,嗚嗚……”
此刻她一方麵是害怕自己闖了禍破敗了證物,另一方麵則是心痛自己的小小花貓被毒死。
郭鏞知道牛濛濛是皇帝最寵信的宮女,亦是不好說過於嚴厲話,卻是苦著臉望向宋澄道:“宋澄,這個事情無礙調查吧?”
宋澄一直瞪著哭泣的牛濛濛,卻是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咳……
郭鏞看到宋澄如此失儀,不由得重重地咳嗽一聲。
“無礙!”宋澄先是輕輕搖了搖頭,而後鄭重地提出要求道:“郭公公,勞煩尋一些活物過來,本官要驗證其他糕點是否有砒霜之毒!”
“這是為何?”郭鏞聽到這話,當即一愣。
宋澄的目光落回到還在哭泣的牛濛濛身上,卻是無奈地指著牛濛濛懷中的小花貓道:“這糕點不見得全都有砒霜之毒!若這隻小花貓剛剛吃的糕點有砒霜,那麽現在早已經毒發身亡了!”
他原本並沒有想得這麽深,畢竟淑妃因吃糕點而中砒霜之毒而死,那麽理所當然是整盒糕點都有砒霜之毒。
隻是看到牛濛濛鬧出的這個烏龍後,特別看到小花貓至今都安然無恙,卻是知道自己剛剛差點錯過十分關鍵的信息。
雖然這個發現不能幫助自己查到凶手,但有了這個發現無疑有助於自己的推論,從而尋得真正的殺人凶手。
啊?
牛濛濛後知後覺般地望著自己懷中的小花貓,這才發現小花貓是真的一點事情都沒有,這才忍不住破涕而笑。
郭鏞這才明白過來,卻是叮囑牛濛濛向陛下領罰,然後到廚房中安排。
雖然宮廷不搞養殖,但廚房每日都有新鮮的家禽,所以隻要協調一下便很快安排一批家禽過來試驗。
宋澄是一個喜歡親力親為的人,在將糕點進行標識後,便將糕點進行分別投喂,從而來確定還有哪塊糕點蘊含砒霜之毒。
這種用家禽做實驗的查案方式是一般家庭承受不起的,但自然不可能包括皇宮,隻是這些家禽似乎全都沒有出現死亡。
“怪了!”
“宋大人,哪裏怪了?”
……
郭鏞看著家禽的反應都不大,所以十分確定這裏其他的糕點並沒有砒霜,但被宋澄的“怪了”吊足胃口。
宋澄並沒有回答郭鏞的問題,卻是找上淑妃的貼身宮女小紫。
小紫是從東宮便跟著淑妃的宮女,麵對宋澄的盤問,當即將食盒的來曆說出來:“這盒糕點是從張府帶回來的,奴婢一直都拎在手裏,到了承禧宮才放在東房!東房是淑妃居所,所以沒有她的吩咐,其他無關人員都不能隨意進入!”
宋澄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又是進行詢問道:“淑妃是何時中毒的?”
“淑……淑妃到坤寧宮問安,在那裏呆了一會,回……回來便因吃糕點而中毒了!”小紫的眼神飄忽,卻是小心翼翼地道。
坤寧宮?
宋澄的眉頭微微蹙起,隻是看得出這個包子臉的宮女不像撒謊。
從目前的調查結果來看,他發現問題恐怕跟承禧宮的宮女和太監無關,當即便懷疑的目光落向張府。
城東,張府如喪考妣。
這裏原本是最風光的外戚之家,早在張玉嬌還是太子妃的時候,張府便已經得到諸多京城權貴的巴結對象。
隻是世事弄人,華夏開創出現太子妃沒有被冊封皇後的先例。由於張玉嬌並沒有成為皇後,而是被冊封淑貴妃,更是遭到皇帝的冷落,連帶張府亦是門可羅雀。
所幸,一則來自東方無道的天機妙語拯救了敗落的張府,張玉嬌成為皇帝延續子嗣的唯一希望,而張府最近這段時間亦已經重新熱鬧起來。
雖然皇宮遲遲沒有冊封張玉嬌為皇後的消息,但他們始終相信皇帝最終會屈服於天命,早晚還得乖乖奉他們的女兒為皇後。
隻是誰能想到,他們成為國舅之家的幻想徹底破滅。現在張玉嬌一死,他們別說最頂級的外戚之家,連京城的圈子都混不下去。
要知道,他們張家雖然是比較大的宗族,但真正發跡的是張岐一脈,他們張家頂多隻能是大張家的旁枝。
“女兒啊,你怎麽就離我們而去了呢?”
張母是一個十分有野心的女人,而今看到即將到嘴的榮華富貴全都飛了,顯得痛苦萬分地哭泣道。
宋澄本身是順天府尹,現在又是奉旨查案,自然可以隨意走入張府,更是可以提審任何一個張府的成員。
“淑妃是咱們張家的希望,咱們又豈會投毒呢?”張巒麵對宋澄的詢問,顯得老淚縱橫地反問道。
宋澄知道這是實情,隻是發現張母的神色明顯不對勁。
“宋大人,你不會懷疑是本夫人所為吧?”張母看到宋澄望向自己,卻是當即止住傷心進行反問道。
宋澄雖然不相信虎毒不食子,但張玉嬌跟其父母的利益高度一致,便轉移話題道:“本官想知道那盒糕點是誰做的?”
“我夫人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那盒糕點是我家廚娘做的!”張巒當即為自己夫人開脫,便是指向自家廚娘道。
宋澄知道案子要一步步來,當即便提出要求道:“既然如此,還請將廚娘請到這裏,本官有幾句話想要問她!”
“大人,我家廚娘是從小看著嬌兒長大的,她絕對不可能投毒!”張巒當即便拍著胸膛打包票道。
“大人,嬌兒小時候的奶水還是廚娘喂的,她早已經將嬌兒當成女兒般看待,她是絕對不可能投毒!”張母亦是站出來保票道。
宋澄早已經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當即便覺察到這裏麵存在問題,便死死地瞪著這一對明顯有所隱瞞的夫婦。
雖然他不認為案子會如此簡直,真的是一個小小的廚娘所為,但廚娘無疑是這個案子的第一嫌疑人,所以哪有不問話的道理。
“大人,你這是何意?”張巒看著宋澄許久沒有說話,最先按捺不住開口道。
宋澄迎著這對夫婦的目光,便是十分認真地道:“本官乃順天府尹,此次是奉旨查案,查的是淑貴妃遇害的案子!本官希望你們全力配合,且不說你們張家的嫌疑最大,陛下一旦降罪下來你們誰都擔待不起!”
張巒頓時一個激靈,卻是知道他們現在張家是落水的鳳凰不如雞,當即急忙安排管家去將廚娘帶了過來。
到了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張家已經被懷疑,而今要洗清自己的嫌疑,否則整個張家都可能麵臨滅頂之災。
張家的廚娘徐娘半老,確實有幾分姿色。
此時她是被兩名仆人拖了上來,渾身的衣服被扯破,身上顯得血跡斑斑,顯然已經遭到了張家的私刑。
“宋大人,老夫亦是第一時間懷疑她投毒,所以昨日忍不住用了私刑投進了柴房!”張巒看到事情瞞不住,當即陪著笑臉解釋道。
宋澄心裏微微一動,卻是故意使詐道:“廚娘,你家老爺和夫人剛剛已經全部交代了,那盒糕點因何會有砒霜?”
“大人冤枉啊!民婦按著夫人的吩咐在頂層放上一塊核桃糕,真的不曉得怎麽會變成砒霜了啊!小姐是民婦看著長大的,老爺對民女有恩,民婦怎麽可能給她投砒霜呢?”廚娘當即直呼冤枉地道。
咳!
咳咳……
張氏夫婦聽到廚娘的話,卻是突然咳嗽個不停。
宋澄先是掃了一眼張氏夫婦,而後認真地望向廚娘道:“你剛剛說頂層放了一塊核桃糕?這又是怎麽回事?”
“這……”廚娘聽到宋澄這麽一問,頓時傻眼了。
宋澄的臉色頓時一沉,卻是將目光落到張巒身上道:“張大人,你是要到順天府衙交代,還是在這裏跟本官如實道來?”
張巒知道事情已經瞞不住了,便是重重地歎息一聲,然後將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
自從“帝嗣劫,逢二後,張似秦,常從新”的天機妙語出現後,張玉嬌似乎到好日子重新歸來,而她亦能夠再度拿捏朱祐樘。
隻是事情壓根沒有往她所期待的方向發展,朱祐樘不僅沒有前來看她,甚至壓根都沒有廢後的心思。
原本得知蔣妡竟然是金鳳轉世的時候,她的心已經落到了冰點,但好在興王在長公主的幫助下成功“搶親”。
不過朱祐樘那邊仍舊沒有絲毫的動靜,張玉嬌卻是計上心頭,借著張巒壽辰的時機上演了一場苦肉計。
她利用自己對核桃過敏的特性,假意到坤寧宮拜見皇後蹭點茶點,在回來後便吃下含有核桃的糕點陷害皇後。
一旦朱祐樘和常有容的關係出現裂痕,那麽皇帝便會冊封她這位昔日的太子妃為皇後。
原本計劃進行得十分順暢,隻是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張玉嬌吃的糕點並不是讓她過敏的核桃糕點,而是直接讓她七竅流血過世的砒霜。
宋澄沒想到這個案子竟然存在宮廷爭鬥,而張玉嬌似乎亦算是自己作死,卻是十分認真地詢問:“你們這個計劃除了你們三人外,可還有其他人知曉這個計劃?”
“我女兒身邊的宮女小紫,聽說這個主意還是她出的!”張母顯得了解更多的實情,當即便透露道。
宋澄顯得有所懷疑地望了一眼張母,隻是從種種的跡象來看,恐怕真不是廚娘投毒,而是有人利用了張玉嬌的計劃。
“大人,我們現在去哪裏?”捕頭趙大眼跟著宋澄一起離開,顯得好奇地詢問道。
宋澄快步走出張府門口,直接翻身上馬道:“再到承禧宮一趟!”
“大人,凶手不可能在皇宮中投毒吧?”趙大眼跟宋澄的時間不短,亦是跟著上馬發表自己的看法道。
宋澄拍馬向前,卻是給出自己的推測道:“或許不在皇宮內,亦不在張府中!”
“大人,那還能在哪裏?”趙大眼當即傻眼,隻是宋澄已經騎馬走遠。
由於宋澄奉旨查案,所以皇宮的侍衛並沒有阻攔,由太監領著宋澄前往承禧宮。
宋澄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一般,便詢問負責宮門的金吾衛千戶道:“淑妃昨天下午可是從此門回宮?”
“正是!”金吾衛千戶皇甫旭是開國將領之後,不知所以地點頭。
宋澄當即追問:“當時何人在此負責值守!”
“隻要陛下前往養心殿,咱們的統領大人下午都會在此替陛下值守!”皇甫旭的下巴輕抬,顯得佩服地道。
宋澄知道朱祐樘有這種人格魅力,卻是疑惑地詢問:“現在怎麽不見人?”
“咦?應該快來了!”皇甫旭這才察覺到常鳳應該來了,便是望向南邊的宮道。
宋澄倒不是要懷疑常鳳,而是想要搜集更多的信息,從而還原案子的全部真相,究竟是誰想絕皇帝誕下子嗣的後路。
宮女小紫一直守在靈堂,努力地回憶昨日的經過:“事關吃食,咱們宮女哪怕在宮裏都特別注意,何況還是宮外的食物。廚娘將那個食盒交到奴婢手裏,奴婢便一直拎著,不過……”
“不過什麽?”宋澄觀察著小紫不像撒謊,便一本正經地追問。
小紫回憶著昨天的場景,便是認真地透露道:“由於從宮外攜帶的東西都需要經營檢查,那個食盒不能例外。因他們動了淑妃攜帶回來的貴重金衩,奴婢亦跟他們爭執了幾句,所以食盒離開了奴婢的視線。雖然不清楚他們是怎麽樣檢查的,但那個食盒確實被他們打開過!”
說到這裏,她的嘴唇又是動了動,隻是突然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最終很理智地默默閉上了嘴巴。
宋澄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這個宮女,在離開承禧宮後,又返回到了西華門。
雖然淑妃的死跟常皇後的聯係並不大,但現在金吾衛的統領是常鳳。他們為了保住常皇後的位置,為了他們常家的榮華富貴,確實有可能做出滅殺淑妃的舉動。
宋澄重新回到西華門,卻是仍舊不見常鳳的身影:“你們統領人呢?”
“剛剛傳來消息,咱們的統領從昨日便沒有歸家,現在已經失蹤了!”皇甫旭麵對宋澄的詢問,隻好硬著頭皮道。
誰都沒有想到,最後的矛頭竟然指向了常家,指向了金吾衛統領常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