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明朝的士紳階層過於強大,加上地方官員都是官場的邊沿角色,所以明朝的地方官員往往受製於地方的鄉紳集團。

因大明官員的俸祿極低,所以在財力上,地方官員處於天然的劣勢,甚至在此受製於地方的鄉紳。

徽州知府方伯鬆收取地方鄉紳的孝敬銀,這不是極個別的現象,而是已經成為地方鄉紳拉攏地方官員的常見手段。

禁銀令之所以一直不能順利執行,正是因為這個政令遭到鄉紳集團的阻止,導致地方官員亦是進退兩難。

“有!”方伯鬆心裏黯然一歎,顯得苦澀地回答道。

吳師爺等人跪在後麵,不由得黯然一歎,卻是知曉方伯鬆的仕途到頭了。

馬馮的眼皮一抬,又是進行嚴厲質問:“他們給你二千五百兩白銀,可有讓你幫他們做不法之事?”

“下官上任以來,雖對他們確是有所關照,但從來都沒有做不法之事,一直遵守朝廷法製!”方伯鬆雖然管不了自己的貪欲,卻是能夠守住自己官員的底線。

上任之初,他亦是第一次瞧見這麽多白花花的銀子,加上並不需要付出大代價,最後免不得生起一點貪念。

即便知曉他若是拿了這筆錢將會受製於鄉紳,但當時以為跟鄉伸和平共處,那麽一切都相安無事。

若當初知曉會有今日的惡果,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接受那筆銀兩。

馬馮顯得並不滿意這個答案,顯得滿臉嚴肅地強調:“你隻需答有或者沒有!”

“沒有!”方伯鬆很肯定地搖頭否認,這種助紂為虐的事真的沒有。

馬馮的臉色頓時嚴肅地唱道:“奉陛下口諭!凡鄉紳贈銀,可鑄銀器以自用。若敢行銀於市,乃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為父母官者,當自省己身,白銀為幣乃禍之源也!今朝廷禁銀,不僅要限於商賈和百姓流通,官員更當以身作則。”

“臣……臣遵旨,定不會行於市,亦會以身作則!”方伯鬆的腦袋有點繞,但還是即刻進行表態。

馬馮冷冷地望一眼方伯鬆,抬頭望了望天空,不由得微微蹙起眉頭。

跪在後麵的吳師爺正沐浴在夕陽中,卻是捕抓到馬馮的表情變化,便伸手偷偷扯了一個方伯鬆的官服。

方伯鬆正在等待下文,顯得茫然地抬起臉道:“完了?”

此次聖旨降臨,他已經做好了受處罰的心理準備,亦是一直在等著雷霆之怒。隻是沒有想到,事情似乎跟他所想似乎不一樣。

馬馮的眉頭再度蹙起:“不然呢?”

“馬公公,天色已不早,我們大人懇請您住下,咱們必隆重招待!”吳師爺將滿臉興奮的方伯鬆扶起,顯得討好地進行安排道。

馬馮輕輕地點了點頭,臨末又是提醒一句:“好好努力,陛下不僅要看你們禁銀成效,亦在關注惡紳欺壓良善案件,此次南巡是要給江南百姓一個太平盛世!”

“多謝馬公公提點,下官謹記!”方伯鬆壓抑心中的狂喜,連忙點頭道。

由於天色不早,所以馬馮決定在這裏住上一晚,明天清晨再回去複旨,所以便在徽州府的寅賓館住下。

方伯鬆讓馬馮住下的時候,卻是仍有些不敢相信地詢問道:“吳師爺,皇帝這究竟是何意圖呢?”

“陛下深知江南鄉紳在阻止禁銀政令,此次恐怕是希望您對鄉紳動手!”吳師爺的眼睛閃過一抹睿智,卻是進行判斷道。

方伯鬆的眉頭蹙起,卻是犯難地道:“徽州府的鄉紳太多了吧!”

“咱們可以挑一個典型的鄉紳進行處置,亦或者先殺上一批!陛下不愧是明君,咱們現在要禁銀,確實不能一昧地防,而是要挫一挫那幫鄉紳的銳氣!”吳師爺伸手掐了一下八子胡,顯得智珠在握地道。

方伯鬆跟徽州府的鄉紳集團已經徹底決裂,卻是仍有不解地道:“本官倒不必再怕那幫鄉紳,但我接受二千五百兩孝敬銀的事情不追究了?”

這二千五百兩的孝敬銀是他心頭上的一根刺,而今被徽州府的鄉紳捅到皇帝那裏可以說是在劫難逃,但事情突然變得不可思議。

“陛下剛剛不是已經明說了嗎?東翁接受的白銀可鑄銀器以自用,不許流通於市。東翁隻要不違背聖意,自然不會被朝廷追責,畢竟白銀今非貨幣。隻是此事終究被捅了出去,此次徽州府禁銀政令成效即便拿不得第一,亦得排名在前列,不然難保事後被朝廷追責!”吳師爺耐心地解釋。

方伯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又是湧起一份貪婪道:“既然皇帝不問罪,那本府還能爭一爭鳳陽巡撫的位置嗎?”

“咱們的陛下當年連萬安都一直重用,若東翁真能辦好陛下重視的差事,別說一個在他眼裏微不足道的鳳陽巡撫,將來東翁想問鼎六部尚書都不在話下!”吳師爺信心十足。

方伯鬆看著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頓時有一種大劫已經徹底過去的舒暢:“傳令下去,都給本府抄家夥!”

夜色如墨,徽州城的街巷靜謐而深邃。

經過一番整頓後,醉仙居重新開業,生意並沒有受到停業的影響,這裏重新變得熱鬧起來。特別樓上雅間內燈火通明,與外麵的黑暗形成鮮明對比。

在天字號雅間中,一張巨大的紅木桌上擺滿了各種珍饈美味:鮑魚、燕窩、熊掌、鹿茸……每一道菜都是尋常百姓難以企及的奢侈品。

“方石像跟咱們唱反調,當真是自尋死路!”

“都說天子是暴君,此次方石像是要五馬分屍了吧?”

“嗬嗬……皇帝的行動真的挺快,當真是疾惡如仇啊!”

……

李紳和程德行等人圍坐在桌邊,臉上洋溢著滿足和得意的笑容,為除掉不識相的徽州知府方伯鬆而慶賀。

他們手中握著精致的酒杯,裏麵盛滿了香醇的美酒,想到即將人頭落地的方伯鬆,卻是紛紛相互敬酒相賀。

程德行筷子輕輕夾起一片鮑魚,放在嘴邊細細品味,仿佛是在品嚐著人間極致的美味,然後朝李紳豎起大拇指。

李紳因醉仙居被迫停業整頓這陣子損失不小,而且還被迫交了保證金,心裏對方伯鬆是恨之入骨,此時亦是美滋滋地品嚐著桌麵上的鹿茸。

美酒、佳肴,旁邊還有美人撫琴,這裏的鄉紳好不快活,他們覺得自己的日子簡直比皇帝還舒服。

然而,就在這奢靡浮華的氛圍達到頂點之時,雅間的門突然被猛地推開。

一襲緋紅官服的方伯鬆帶著衙差們魚貫而入,一股肅殺之氣瞬間彌漫開來。

原本歡聲笑語的環境瞬間變得鴉雀無聲,隻剩下鄉紳們在看到方伯鬆之時,臉上的驚恐和喘息聲。

“方石像?”

“他……他怎麽還穿著官服?”

“他不是已經被皇帝降罪了嗎?”

……

李紳和程德行等鄉紳看到突然帶著捕快出現的方伯鬆,臉上感到無比的震驚,而後顯得十分困惑地喃喃自語。

雖然他們的消息無法做到實時匯報,但皇帝派下來在太監第一句詢問他是否收取二千五百兩賄銀,這是他們的內應傳回來的確實消息。

方伯鬆一眼便看穿他們的心思,鄭重地朝著南京城方向拱手:“你們是不是奇怪本府因何還沒有被免官?陛下聖明,汝等所贈白銀已被本府下令鑄造溺器,絕不流通於市。”

白銀溺器?

在場的鄉紳的心頭又是一驚,沒有想到這位知府竟敢行如此奢侈之事,這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嗎?

“方知府,你如此奢靡,不怕咱們徽州府鄉紳聯合彈劾於你嗎?”李紳自以為抓到方伯鬆的小辮子,便是陰著臉威脅道。

白銀是何等高貴之物,即便是大富大貴之家,亦不會做出這種行為。

偏偏地,這位徽州知府不僅承認收了他們的銀兩,而且竟然用白銀鑄造溺器,這分明是大明貪官的反麵教材。

方伯鬆發現對方領悟不到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便冷冷一笑:“白銀乃賤物,汝等贈於本府,本府豈能貴之。今朝廷禁銀,諸君當以本府為榜樣,莫要讓此等賤物流通於市!若是此等賤物不知如何處置,汝等亦可送於本府,本府鑄造溺器好贈送他人。”

這話無疑是一種**裸的挑釁,亦是一種啪啪啪的打臉。

他們原以為將他們贈送銀兩的事情捅出去,方伯鬆必定是在劫難逃,不想原本視若珍寶的白銀遭到皇帝的重新定義。

既然白銀是賤物,那麽方伯鬆自然就沒有收受賄賂一說,鑄造溺器可謂是響應朝廷的號召。

“某人明明貪墨,如今竟不被治罪,當真是千古奇聞!”程德行已經領會其中的真意,卻是恨恨地挖苦道。

若白銀為貨幣,方伯鬆的貪墨金額遠遠超過八百貫,都已經足以斬首三次。

隻是現在皇帝為了推行禁銀令,竟然對方伯鬆的罪行不聞不問。按這種衡量方式的話,他們自以為捏著地方官員七寸的貪汙方式,現在已經通通失去了作用。

方伯鬆的眼神冷厲如刀,聲音洪亮而堅定:“李紳、程德行,還有在場的諸位,你們可知罪?”

他的聲音如同雷霆一般在雅間內回**,讓鄉紳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突然想到了自己這些年的犯下的罪行。

方伯鬆直接曆數他們的罪行:“你們當真以為本府這些年真的一無所知?李子滔,你強占鄰居李四的田,致其急氣攻心而死。張宏忠,你勾結盜匪綁李子滔兒子索取錢財,此事匪首過江龍已經招供。孫仲樹,你自恃舉人身份魚肉鄉裏,亦已是罪行累累……在座諸位,你們的所作所為,天理難容!”

隨著方伯鬆的聲聲控訴,在場鄉紳們的恐懼愈發濃烈。

若是方伯鬆冤枉於他們還好,但偏偏都是事實,甚至一些事情根本無從抵賴。他們仿佛看到了自己悲慘的未來,一場災難即將降臨到他們的身上,眼中的驚恐之色難以掩飾。

“方知府,做人留一線!”程德行是這幫鄉紳的領軍人,陰沉著臉進行警告。

方伯鬆想到自己險些被對方害死,顯得戲謔地回應道:“程德行,你跟李紳妻子私通一線,真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嗎?”

李紳一直在旁邊吃瓜,而今聽到這個爆料,顯得十分震驚地望向程德行。

程德行先是一驚,而後進行否認,但看出端倪的李紳撲過來抓他的臉,導致他不得不跟李紳打到一起。

剛剛還是同一陣營的兩個人,現在已經是生死之敵,兩人很快雙雙掛彩。

“知府大人,求您饒了我們吧!我們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一名鄉紳突然跪倒在方伯鬆麵前,聲淚俱下地求饒道。

他的求饒聲仿佛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其他鄉紳們也紛紛跪倒在地,哭喊著求饒。他們平日裏雖然囂張跋扈,但此刻卻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無助和可憐。

然而方伯鬆並未因此動搖決心,卻是輕輕揮手:“將他們通通送進府衙大牢,本府要逐一進行判決!”

在場的捕快已經等候多時,當即上前將這幫鄉紳鎖走。

鄉紳們的哭喊聲、求饒聲在夜空中回**著,終於意識到皇權和官權的可怕,卻無法改變他們即將麵臨的悲慘命運。

隻是這又能怪得了誰呢?

現在刀子架脖子才知道後悔,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天子南下,加上對他們一定程度的鞭笞和縱容,導致十四位知府和四位知州宛如瘋狗般咬向了方鄉紳集團。

其實不僅是徽州府,其他十三府和四個直轄州都像鐵了心般,一改之前磨洋工的做法,而是紛紛強有力地執行朝廷的禁銀政令。

特別白銀被皇帝重新定義,廢除了貨幣的地位,所以他們解除枷鎖便可以肆無忌憚,卻是將心中的怒火狠狠地發泄在地方鄉紳身上。

現在他們隻有一個念頭:敢阻攔禁銀令的人,通通都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