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使團來裴國的消息,天下皆知。
但其中混入了魏國公主的事,唯有宮裏伺候的些許宮人知曉。
也多虧了貴妃近來沒以前受寵,小廚房又在海棠宮偏遠的角落裏,那些嚼舌根的宮女竟不曾注意到慕清塵正蹲在小廚房的角落裏煎藥。
於是,她聽到了比梧桐那邊還豐富的、關於魏國使團的消息——
魏國那驕縱的小公主,本是扮作男人,混跡在使團之中的。
隻是她生得明媚嬌豔,走路與說話仍與真正的男子明顯不同,所以很快就被裴靖嘉瞧出了端倪。
在裴靖嘉詢問得知她是魏國皇帝的掌上明珠後,身為戰敗國的國君,也是將低姿態擺了個徹徹底底。
過去的兩天裏,他除了上朝的時間,幾乎都在陪著魏國小公主玩鬧。
若非昨日夜裏幾個高位朝臣聯合上書求見皇後,他隻怕都要將魏國小公主哄得樂不思蜀了。
至於今日,聯合上書以及朝野間對皇後的議論,已讓裴靖嘉焦頭爛額,他再顧不上和魏國小公主聯絡感情。
慕清塵特意挑在這個時候進宮為貴妃續命,也是想就近看這個熱鬧。
裴靖嘉也沒讓她失望,待到下午日薄西山夜色降臨時,他終是按捺不住,來了海棠宮。
由於貴妃中毒的緣故,海棠宮晚上已不再點太多宮燈。
韓簌鴛也隻有這個時候,才能稍稍出門,在外麵透口氣。
裴靖嘉進門時,正瞧見她裹得裏三層外三層,站在廊下看院中曲折迂回的水流。
沒有光照,也唯有些許天上星子的倒映,能讓人分辨得出此處有水。
可韓簌鴛站在那裏,卻看得很真切、很入迷。
“鴛兒……為何站在那裏吹風?”裴靖嘉躊躇一下後,還是出聲喚她。
聲音溫柔繾綣,一如往昔。
韓簌鴛聞言抬頭,層層疊疊的帽子下,一張慘白的小臉寫滿詫異。
她身上厚重的衣裳,將她壓得仿佛背了個小房子在背上。
這,也是她身中之毒的特點——不能見光,不能吹風。
所以即便穿了這麽厚的衣裳,韓簌鴛也仍不放心地在臉上裹了層圍巾,隻留下一雙眼在外麵。
她見著裴靖嘉,一時也愣在原地,半晌沒有動作。
半個月沒見,她已憔悴如凋敗的花,可裴靖嘉沐浴在月光下,高大偉岸的身影,襯得他仍是那般疏闊爽朗。
他,沒有一點變化。
刹那間,韓簌鴛眼底閃過太多複雜的情緒,但不到三息的時間,又徹底歸於平靜。
她張了張口,聲音哀怨淒婉:
“皇上如今,還記得鴛兒?”
“朕怎會忘了你?怎能忘了你?”
裴靖嘉一個跨步走上前去,將人攬入自己懷中,舉手投足間滿是對她的珍重與愛護,
“朕隻是這些時日事情忙,才不曾來看你。但太醫院為你看診的脈案,朕每日都看。這世上除了你自己,朕是最關心你身子的人了。”
不論什麽樣的女子,在如此高大英俊的男人懷中,聽著如此動聽的情話,心裏都是要小鹿亂撞的。
可韓簌鴛的臉埋在他懷中,眼底竟隻有無邊的空洞和麻木。
“陛下關心,是鴛兒的福氣。”
她本能地說著討好的話,可心裏那些帶著懷疑的種子,卻仍在肆意生長。
她汲取著男人身上炙熱的溫度,大抵是養尊處優久了,心思憊懶,終歸是忍不住開口:
“陛下那日要走了鴛兒的侍女,對她恩寵有加,不過半月就將她加封為呂美人……靖嘉哥哥,你當真還記得曾經對鴛兒的諾言嗎?”
她話音落下,就察覺到身旁男人呼吸一頓。
片刻後,那低沉充滿磁性的嗓音從頭頂緩緩傳來:
“鴛兒,這幾日不少朝臣都在向朕施壓,想要讓朕將皇後從棲鳳宮中放出來。朕今日來,是想問問,你是如何想的?”
他這般問,儼然是將韓簌鴛當做能治理後宮的皇後對待。
好像一切都在不言中。
可他終究,沒有正麵回答那些問題。
韓簌鴛全身僵硬了瞬間,想到了那些無法解釋的傷痕、想到了那張被剝了皮的臉、想到了那具已經有些腐爛發綠的屍身……
她垂眸,試圖擋住眼中全部的情緒和算計,也讓自己的姿態看起來綿軟柔弱:
“這些事,鴛兒在海棠宮中,也略有耳聞。若是朝中大人們都有此意,陛下便讓皇後娘娘出來吧……當初她下了手,可我們的孩子終究還是出生了……過去這麽久了,再繼續追究,對皇後娘娘的懲罰也是太過嚴重了……”
說著,她已紅了眼眶。
裴靖嘉看到她這般模樣,一時不忍,更用力地將她攬在懷裏,長長歎了口氣:
“朕也不明白,為何這兩年,殷卿芷會成了如此猙獰可怖的模樣。
以前她並沒有那般心狠手辣,竟連未出生的孩子也不放過……
唉……說起來,終究是朕對她寵信太過,讓她生出了不該有的妄念。有了皇後之位還不夠,還想爬得更高!”
說完,他才似覺得自己說多了,回過神來,將韓簌鴛冰涼的小手握緊。
“放心,朕不會讓她出來繼續與你為難的。她膽敢謀害皇嗣,若不嚴懲,豈能服眾?
不過,那些為她說話的朝臣終究是裴國的棟梁之材,還是要耐心安撫的。
你若覺得委屈,盡管與朕說,朕定會想法子為你出氣的。”
“陛下……”韓簌鴛含情脈脈地呼喚他。
宮殿角落裏,慕清塵手裏端著盛滿漆黑藥水的碗,神情冷肅地聽著裴靖嘉與韓簌鴛的對話。
果然不出她所料,裴靖嘉被這般逼迫,當真是要借著幫韓簌鴛出氣的名頭,秋、後、算、賬。
隻可惜他的計劃,已一個字不落,全被慕清塵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