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如煙隻聽得一聲淡然長歎,這才幽幽的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分外別致的屋子內,她撐了撐身子,隻覺一陣酸痛襲便全身,頓時又無力的躺了下來。忽聞一陣淡淡的香氣傳來,她側目望去,隻見門側一張漆木桌上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稀飯,一個白衣公子正靜坐桌旁,正是歐陽蘭。

“醒了?”歐陽蘭見如煙醒來,輕聲問道:“你足足昏迷了一個晚上,我已叫雲兒將你的濕衣服換了下來,還好你同我夫人體貌相似,穿上她的衣服倒也合適。”如煙這才察覺自己身上的衣服已被換去,隻覺麵上一紅,輕輕道了聲謝。

“你……能不能扶我起來?”如煙緩緩開口,此刻她已沒有支撐起身體的餘力。歐陽蘭淡淡一笑,反身對門外喚了一聲“雲兒!”隻聽房門“吱喲”一響,一個貌似十**歲的小姑娘已緩步走了進來。歐陽蘭又對如煙說道:“你身上有傷不宜走動,有什麽事情吩咐雲兒去做便是。”隻見雲兒微笑著點了點頭,如煙正要還禮,卻見半開的房門外伸進半個小小的腦袋瓜……

“飛雪,不許胡鬧。”歐陽蘭低喝一聲,隻見一個頭紮兩隻小辮子的小丫頭從門外跑了進來。歐陽蘭撫了撫那小丫頭的小腦袋笑道:“飛雪,還不去向你如煙小姨問個好。”如煙看那小丫頭甚是可愛,不由一股愛意有心而生,輕輕招招手,那小丫頭便笑著朝她跑了過去。

隻見她兩隻滴溜溜亂轉的大眼睛緊緊盯住如煙,忽而冒出一句“娘親”,直聽得屋內三人同時一愣,歐陽蘭立時輕斥道:“飛雪,不許胡鬧。”飛雪麵帶委屈看了看父親臉上嚴肅的表情,又看了看如煙,這才緊緊嘟著小嘴退了出去。

如煙輕聲笑道:“童言無忌嘛。”說罷又欲起身,一旁的丫環雲兒急忙跑過去攙扶,歐陽蘭起身道:“姑娘一會先吃了這碗稀飯,身體孱弱的人吃些清淡的東西總是有好處的。”他說著頓了一頓,忽然又沉聲問道:“不知姑娘的鞭法是何人所授?”如煙道:“正是家父。”歐陽蘭點了點頭,輕聲笑道:“姑娘不必多心,在下隨口問問而已。”

吃過稀飯,雲兒便攙扶著如煙跟隨歐陽蘭來到客廳,一進客廳,歐陽蘭便輕聲說道:“姑娘請隨意便是。”如煙一笑,轉首對雲兒說道:“你也去忙你的吧,我自己能行。”雲兒聽罷微微一笑,徑自走了出去。

廳內的布置很簡單,幾把椅子,一張漆木桌,外加幾盆綠油油的盆景擺在牆邊,唯一吸引如煙目光的,便是正對門口懸掛的一副字畫。隻見畫中女子正對月撫琴,她的目光不由落在那女子臉上,心中頓時一驚。畫中那女子竟和她長得有幾分相似。

“這是我夫人。”歐陽蘭忽然開口道。如煙伸手指了指畫中女子,腦中滿是疑問卻不知如何開口。歐陽蘭深深望了一眼畫中女子,淡淡一笑道:“她倒的確與你有些相似……”如煙一愣,頓時點了點頭。“這下你該知道為何飛雪在屋中喚你娘親了吧。”如煙又點了點頭,問道:“你救我難道也是因為我與你娘子外貿相似?”歐陽蘭搖頭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如煙“哦”了一聲,便又打量起畫旁提的一首詩。

“紅塵一夢方覺醒,盡撒豪情醉江南。豈料人間多舊夢,一入凡家便是凡。”她輕輕吟完詩句回首問道:“你寫的麽?”歐陽蘭又搖了搖頭:“也是我夫人。”如煙這才發覺,從她醒來到現在還未見過這家的女主人,便開口問到:“為何不見尊夫人?”歐陽蘭平靜的說道:“她已去世很久了。”如煙心中一驚,連聲道歉,換來的卻是歐陽蘭一抹淡淡的淺笑。

如煙忽的收斂笑容道:“先生救了我,卻為何不問我是誰?因何被追殺?”歐陽蘭道:“姑娘不是也同樣不曾問過我是誰?”如煙聽罷一笑,又說道:“我不必隱瞞你,我叫如煙,正是先帝建文手下太常寺卿黃子澄之女。三年前靖難之役,燕王朱棣謀權篡位害死我父,從此我便隱姓埋名,隻為有一天能夠為父報仇,日前聽聞朱棣正在江南一代暗訪,我便決心潛到遊船上行刺,誰想到那昏君手下高手如雲,我還未上船便被獨目鷹二人發現,如不是先生相救……”

歐陽蘭莞爾一笑道:“看來我猜的不假。獨目鷹、長髯公二人本都是江湖上顯赫一時的人物,幾年前卻突然隱退,其實是被燕王朱棣以重金收買了去,昨日見你被這兩人追殺,我已猜到你得罪的是何人。”如煙道:“先生能從那二人手中救我,想必也不是簡單人物,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複姓歐陽。”歐陽蘭淡淡說道。

如煙心下立時一震,隨口問道:“難道閣下便是江湖傳聞中的……”不等如煙將話說完,便被歐陽蘭打斷道:“姑娘認錯了,我不過是這江南小鎮上的一介庸醫,曾與家父略略學了些三腳貓功夫,能救下姑娘純屬一場巧合。”歐陽蘭緩了緩又問道:“姑娘此後有何打算?”如煙麵色一沉道:“報仇,我與那昏君之間總要有個了斷。”歐陽蘭道:“長髯公號稱鐵掌無敵,功力雄厚異常,姑娘被他牢牢擊中一掌,待到內傷痊愈怕是朱棣早已回了京城。再說,據我所知長髯公、獨目鷹之輩不過是些二流角色,朱棣身邊另有燕王府三大高手,恐怕姑娘應付不來。”

說完卻見如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歐陽蘭急忙上前攙扶,問道:“姑娘這是何意?”隻見如煙雙眼含淚道:“如不能為先父報仇雪恨,如煙也不願苟活,還請歐陽先生相助。”歐陽蘭歎道:“恕在下無能為力。”如煙緊緊拉住歐陽蘭衣襟泣道:“倘若先生不肯助如煙一臂之力,又何必要救如煙一命?不如叫我一死了之來得痛快。”歐陽蘭見如煙執意不起,隻好背過身去說道:“恩恩怨怨何時了,你一個姑娘家不該走上這條仇恨之路。”

如煙沉默良久,遲遲開口道:“大仇不報,愧為人女。隻要歐陽先生幫助如煙手刃仇人,如煙願以清白之身報答閣下大恩。”話剛出口卻立時被歐陽蘭怒駁道:“就算你願意將自己當做複仇的籌碼,我卻不願意成為你殺人的工具!你的心中隻有仇恨,世間的爾虞我詐卻是你所無法看清的。”歐陽蘭說罷長袖一掃,也不理跪在地上的如煙,徑自走出廳去。

歐陽蘭步出廳門,卻見管家陳福正鬼鬼祟祟的站在門外,不等歐陽蘭開口,便聽陳福起聲問道:“公子,這姑娘真是黃大人的後人嗎?”歐陽蘭凝望了陳福片刻,這才開口反問道:“太常寺卿黃子澄有女兒麽?”陳福愣了片刻,搖搖頭道:“公子,小的不知道才問您的。”說完卻見歐陽蘭也是搖搖頭:“我昔年隻與黃子澄見過寥寥數麵,又怎麽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兒女?”說罷便不理陳福,徑自信步而去……

孤燈夜照,照不盡醉客心中那層層紅塵怨事……

歐陽蘭懶懶的抓起酒壺又徑自斟滿一杯,方飲過寥寥數杯,酒意卻已在他心頭彌漫開來。幽暗的微光下,他仿佛看見一支冷颼颼的穿雲箭向他射來,箭鋒離他心口越來越近,他卻並不曾躲閃,隻是傻傻的含笑而立,危急之時,一個秀麗的身影忽然閃到他身前,那是一個孱弱不堪的身影,如此孱弱的身影又怎能抵得住那疾馳的冷箭……

“當年你為我擋了那一箭,如今是來向我討債的嗎?也罷,我獨活多年,又有一天安心快樂過嗎?”歐陽蘭冷哼一聲,又暗自歎道:“紅塵一夢方覺醒,盡撒豪情醉江南……不,她不是你,我怎會將她當做是你呢?”他說罷搖搖頭,忽而又像個瘋子一般連連慘笑起來。

“啪啪……”忽聽得一陣叩門聲傳來,不等歐陽蘭作答,來人已低聲喚道:“公子,小的給您沏了茶……”歐陽蘭聽出是陳福的聲音,急忙用衣袖拭了拭眼角,這才起身開門問道:“明天你還要打理藥鋪的生意,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去睡?”說話間已將陳福讓進了房中,陳福將提在手中的茶壺放在桌上,忽然輕歎一聲道:“公子,您又想起夫人了吧?”歐陽蘭淡淡一笑:“我何時又曾忘卻過她?”

陳福搖搖頭,倒了一杯清茶遞給歐陽蘭道:“有些事公子不必太過自責,這些年您經受的痛苦已經夠多了,又何必將那些陳年舊事強壓在自己心上呢?畢竟昔人已去,物是人非……”陳福說到這裏卻見歐陽蘭擺了擺手,隻好將說到一半的話又吞了回去,良久,方聽歐陽蘭輕聲說道:“陳福啊,身為男兒當與天地爭鳴,卻始終難逃一個情字,凡是心生感情的人都會欠下一份情債,而最令人痛不欲生的,正是情逝之後殘留的那一份債……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歐陽蘭剛放下手中的茶杯,卻又拎起了桌上的酒壺。陳福看著自家公子如此沉淪怎不心痛,卻何奈無力阻止,隻得深深行了一禮,便恭恭敬敬的退出了房去……

“紅塵一夢方覺醒,盡撒豪情醉江南……夫人,如今我終於如你所願,平平淡淡的隱退到了這江南美景之中,可惜你卻早已離我而去……”不知何時起,窗外又已淅淅瀝瀝的下起濛濛的小雨,歐陽蘭醉倚桌邊,傾聽著那幾抹雨絲灑落地麵的聲音,忽地慘然一笑,這笑容正迎合了燭台上那盞淡淡的火光,將整間屋子映得無比的惆悵……

夜,來得甚快,去得更快,渾渾噩噩間,誰又分得出今宵為何月?今時是何年?

等到陽光曬幹了被夜雨打得濕淋淋的路麵,歐陽蘭這才從沾滿酒氣的桌麵上爬起身來,隻覺萬縷陽光透過窗紙將他射得張不開眼,怕是已經過了晌午。昨夜剛下了雨,雨停之後自然會是難得的好天氣。

每遇晴天,小飛雪便會纏著他到西湖岸邊放紙鳶,為何今日卻不見飛雪來催他起來呢?歐陽蘭剛站起身,忽又想到:“對了,前幾日紙鳶不是不小心被我碰到樹枝刮破了嗎,這丫頭一定是在和我賭氣,也罷,今天再去為她買隻新的吧。”想到這裏歐陽蘭立時拉開房門朝著飛雪房間走去,誰知剛走出不遠卻又被正在打掃庭院的雲兒喚了下來。

“公子是去找飛雪嗎?”雲兒擱下手中的鶯聲問道,歐陽蘭微微向她一笑,輕聲說道:“是呀,這丫頭一定是還在為我上次弄壞她那隻紙鳶的事生氣,這麽好的天氣竟然不來煩我,我倒有些不習慣了。”卻聽雲兒嘿嘿笑道:“您今天慢了一步,飛雪小姐見您又喝得酩酊大醉,於是就纏著如煙姑娘先一步到集市上買紙鳶去了。”

歐陽蘭聽完這話當即臉色大變,厲聲責備道:“你為何不攔住她們?先前追殺如煙姑娘的人還在鎮上,此時必會到處搜查,她如此亂逛怎麽了得?”被他一提雲兒方才如夢方醒,直恨得連連跺腳道:“都怪我,都怪我,我可真是人頭豬腦!公子放心,我這就去把如煙姑娘和小姐找回來。”

雲兒說完轉身要走,卻被歐陽蘭一把拽住,道:“若當真遇上危險,你去了又能怎樣,還是我親自去找吧。”雲兒想了片刻,忽然反身跑進大廳,不一會又緊緊握著一把折傘跑出來道:“天變得快,公子帶上傘去,免得被雨淋住。”說完將手中的傘遞給歐陽蘭,歐陽蘭接過折傘,淡淡笑道:“若是一個時辰之內不見我回來,你便和陳福收拾好行禮到鎮外十裏的撫柳亭下等我,如今既已扯進此事之中,多些小心自然不為過。”雲兒連連點頭作答,直到歐陽蘭出了大門,這才急急忙忙朝著內堂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