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雲鳳被發現的時候,已是第三日的正午。

原是京城裏最老字號的當鋪裏接了一單生意,那首飾精美無匹,前來典當的卻是個麵目猙獰的乞丐,掌櫃的不放心,也就報了案。

受理案件的是京城守備裏頭最年輕的吳將軍,原是有幾把刷子,讓那掌櫃的不要聲張,將錢兌給老丐,悄悄的就帶了一隊人馬跟著那老丐去了。

那老丐買了些吃的七轉八轉,來到了一處破廟。

那破廟本是這老乞丐的住所,他一進去就趕緊關了廟門,吳將軍透過那漏風的破紙窗往裏頭望,正看見那老乞丐喜滋滋的把自己的破棉絮什麽的往雲鳳身上蓋。

吳將軍冷冷一笑破門而入,命手下當場就擒了那老丐。

那老丐頭發花白,臉上如被滾油燙過一般,慘不忍睹,操著一口奇奇怪怪的口音,嘴角還泛著白沫,才挨了幾下打,就絮絮說著自己昨天出去要飯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把這麽個女子放在了破廟裏頭,許是可憐他沒有媳婦等等亂七八糟的一席話,分明就是神智不太清醒。

吳將領忍著惡臭聽他囉嗦了幾句,打發了他滾開,就去看草垛子裏的雲鳳。

作為京城人士,這麽些年來對雲鳳惡婦的名聲可謂如雷貫耳,吳將領在很早的時候就已先入為主的認為雲鳳一定是個惡形惡狀的高大婦人,此時一看,卻不過是個嬌柔少婦,長眉長眼,圓圓小臉,白膚鴉鬢,姿色雖算不得傾國傾城,卻另外有一番恬靜柔弱氣韻,靜靜的臥在那粗糙的棉絮雜草之間,發絲微亂,那模樣讓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身後一個將佐道:“嗬,莫不是搞錯了?這傳說中的惡婦竟是這麽個柔弱美人,怪不得那艾侍郎如丟了魂一般。”

另一個道:“雖不差,卻也不過中上罷了,你是沒有去艾府見過,那裏簡直就是個美人窩,這等姿色原是不夠看的。人家還說,如若那艾侍郎自己做了女人,怕是什麽女人都比不上的……”

眾人嘻嘻哈哈笑起來。

吳將領卻皺著眉頭彎腰試探雲鳳鼻息,老丐躲在門口遠遠的問過來:“……有氣兒,也不知被人喂了什麽,就是醒不過來。”

那吳將領心想著這醃臢的老狗莫不是在雲鳳身上沾了什麽便宜吧,將遮在雲鳳身上的雜物統統撥了個幹淨,見她衣衫完整得很,這才略放心了些,脫了身上鬥篷,將雲鳳連頭裹了個嚴實,抱著她回身上了馬。

那老丐躲在門邊偷偷望著寒風中遠去的人馬,一雙眼睛格外清亮,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哼”一聲冷笑了出來。

雲鳳模模糊糊要醒過來的時候,聽到了男人的說話聲:“原是普通的蒙汗藥,劑量也不算重,大概三天的樣子,脈象也很平和,艾大人不必擔心。”她認得,這是陳禦醫的聲音,他脾氣素來古怪,怎麽如今說話倒這麽溫柔起來,好奇怪啊。

“多謝陳大人。”這是峙逸的聲音,雲鳳的心忽而就被喜悅填滿了。她回來了,她終於回來了。

想著峙逸就坐在她的身旁,雲鳳整個心似被浸在芳香的溫泉中一般和暖舒適起來,卻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劇痛在胸腔中回**,讓她幾乎窒息。她幾乎流出淚來。

“……艾大人自己還當好好休息才是。”

峙逸笑著同陳禦醫寒暄了幾句,就吩咐艾維送客。

雲鳳聽見漸漸遠去的腳步聲,許久的沉默,峙逸輕聲的咳嗽起來:“……明明醒過來了,做什麽還閉著眼。”他的聲音很溫柔,卻透著一股子虛弱,雲鳳的睫毛顫了顫,睜開了眼,就看到峙逸坐在自己斜刺裏的一張躺椅上。

她忽然想起幾年前,她被打了個半死的時候,他也是這麽坐著,還是那張躺椅。那時候他們一點都不熟悉,他待她如仇人一般,她當時厚著臉皮問他要錢來著……

往事曆曆在目,她想起那時候,卻沒有半點埋怨,反而有點想要偷笑,卻也忍不住感歎時光真是世間最強大的力量,隻因它那雙翻雲覆雨手。

天氣還有些涼,峙逸穿著一件雲紋的厚袍子,顯得很有氣派,隻是臉色很蒼白,眼睛充血,

默默望著她,眼睛裏分明有一種癡迷,嘴裏卻問道:“你有什麽要同我說的嗎?”

雲鳳的心猛烈震**了下,臉上卻掩飾道:“什麽?我都不記得了,隻記得有三個歹人捉住了我……然後我醒來,就看到你了……他們是什麽人……你知道嗎?這是什麽時候?”

雲鳳硬著頭皮編著瞎話,但是她的臉卻不能抑製的變得通紅,她突然覺得有什麽東西深深的隔開了她同峙逸兩個,讓他們一下子變得遙遠起來。

隻因她騙了他。

可是她不能不騙他。

以他的性格,若是知道了阿誠還活著,不知道要做出什麽來。

她這樣算不算對不起他呢?

應該不算吧!

她是愛他的,她騙他不過不得已。

她原是沒有做錯的。

這麽想著,越發堅定,迎向峙逸探尋的目光,不說話。

峙逸輕輕咳嗽了一聲,目光似不經意飄向窗外,他原是個極其敏感的人,又那麽了解雲鳳,她不是個善於說謊的人,他隻是看著她故作鎮定的眼睛和那通紅的雙頰就知道她在說謊。

她一定遇到過什麽人,是誰會捉走了她卻全然沒有半點傷害她呢?又是誰會讓她死心塌地的說謊呢?

這一定是個熟人!

可是她的故人都已死去,會是誰呢?

峙逸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湧出一股子莫名的煩悶,他原是想著若是她回來了,他一定要將她緊緊摟在懷裏再也不放開,可是他此時卻不能夠,他不能不猜度她是不是做了什麽背叛他的事情。她究竟這般護著誰?連他都不能告訴?這麽想著,瘋狂的嫉妒啃食著他的心,讓他疼痛不已,坐立難安。

峙逸站了起來,壓抑著自己冷冷道:“你休息吧,我還有些事情要做。”轉身就要出去,卻邁不動步子。轉身來看,卻是雲鳳捉住了他的衣擺不放手。

“你……要拋了我去哪裏?”她一雙眼含著淚,哀哀的問道,那聲音包含著哀戚的感情,峙逸的心都酥麻起來。他幾乎不能控製自己,撲上去就緊緊抱住了雲鳳。

雲鳳眼中一酸,撲簌簌落下淚來,纖細的手摩挲著峙逸有些凹陷下去的麵孔:“……你一定沒有好好吃飯吧,你都瘦了。”

峙逸狠狠抱著她,嘴裏喃喃道:“……我以為……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如若是那樣,那他這許多年掙來的繁華似乎就變作了一場綺麗的夢,他想象不到這世間還有什麽可以讓他真心開懷。

雲鳳感覺到峙逸的熱淚滾落在她的肩膀上,她盡可能緊的回抱著他,沒有半點縫隙。

峙逸歎息一聲:“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了……再也不會……”

雲鳳的頭靠在他的肩上,一雙眼盛著淚水默默的注視著他,她何嚐不是這麽想的。

峙逸不是沒有被人愛過,蘭璿或是雲英都曾用深情的目光注視過他,他也曾迷離其中也曾冷眼旁觀,卻從不會像此時這邊迷亂,內心暴漲著一種極樂與苦楚,不住翻滾,絞得他內心發疼。

他忽而就原諒了她,她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他知道,她是個傻瓜,滿腦子什麽仁義道德,卻連形勢都看不清,他有的是方法掏出她的話,隻要想著她是愛他的,他就滿足了,滿足得在內心歎息起來。

柳媽端著食案敲了敲門,卻無人應,心裏想著他們不會再做那種事吧,一個剛剛虎口脫險,一個形銷骨立的,也不怕壞了身子,這麽想著,也就毫不顧忌的進了屋。

卻見到眼前兩個人泥塑似的互相凝視著,動也不動,柳媽從驚駭中回神,不由咳嗽了聲:“……老奴做了些肉粥,爺和奶奶都將就吃點吧!”

峙逸背地裏又讓人去那破廟裏尋那老丐,卻杳無音信,問了旁人,卻說不曾見過這麽個老乞丐。心中越發覺得可疑起來。麵上卻不顯出什麽,似乎沒有這碼子事情。隔了兩日,刑部公堂就召雲鳳前去錄供。

雲鳳將先前編好的瞎話又說了一遍。

梁知府皺了皺眉頭,翻著卷宗小心翼翼的問著一旁峙逸:“若照尊夫人這般說法,這案子如今也就一下子全然斷了頭緒,不過……艾大人請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全力加緊查探的。”峙逸知道這話原不過是敷衍,也就笑了笑。

但是雲鳳卻當了真,臉色一下子煞白起來,他知道她內心有鬼,暗地裏免不了冷笑一聲,神色也就陰鬱起來。

梁知府隻當峙逸是不滿意衙門的辦事效率,顫顫巍巍正不知要說些什麽,峙逸又道:“既是如此,先擱置著,好在內人也沒有什麽損傷,這次找到她也多虧梁大人出力啊!”

梁大人一下子笑開了:“艾大人客氣了,慚愧慚愧啊。”

峙逸笑一笑不說話。

那梁知府又為難道:“隻是如今這喻氏的事情……她買凶害人未遂,依著艾大人的意思,該怎麽判才是啊!”

峙逸笑一笑:“梁大人說笑了,雖然是鄙人家事,但是也得依著本朝律法來才是,自然是律法該如何判,便如何判。”

“這……”這梁大人前兩日原是受了尚書府蘇姨娘的敲打了的,雖說這頭艾大人是紅人,那頭喻尚書也是他半分不敢得罪的主啊,這兩日他七拚八湊修修補補總算是幫蘭璿把罪名減到了最輕。

梁知府想著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這艾大人豈會不懂,聽著他這麽說話,卻也不知道他內心究竟作何想法,隻得支支吾吾道:“雖說本意極端惡劣,到底是未成事實,那個……依律艾大人可以……休妻或者罰一萬金……”

峙逸心裏也是懂得這官司中的內幕,笑一笑:“……就休妻吧!”

“這……”梁知府支支吾吾道:“……好吧!”他心裏清楚艾峙逸這麽做怕是要同喻家結上怨了。但是堂堂艾府說是拿不出那一萬錢來也是沒有人能相信的,這麽看來,這艾侍郎是一心不想再同那喻小姐過下去了。這麽想著,梁知府也就偷偷拿眼去瞟那周雲鳳,卻見她隻是在一旁坐著,微垂著首,也不知想些什麽,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對這個害了她的女人輕判重判的事情也不甚關心。

梁知府望著雲鳳正在出神,卻感覺到一道目光的重量,略側頭便看到峙逸含著笑的臉,他眼睛裏卻分明寫著警告。

梁知府不由心底發寒,連忙低下了頭。

峙逸待同梁知府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就帶著雲鳳打道回府了。

兩個人坐在轎子上,峙逸的手緊緊捏著雲鳳的。忽而歎息一聲道:“我從此隻你一個女人,再無旁人了。”

雲鳳低著頭,她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說什麽好像都是多餘,說什麽好像都不能真的表達她此時的感覺。她很感動,卻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這般要好,原是也容不下旁人了。這是他們早已心照不宣的事情了,他做什麽又要拿出來說呢?還一副要以此做籌碼交換什麽似的,她原是不喜歡他有時候露出的市儈,這麽想著,也就皺了眉頭。

峙逸見她不說話,又道:“我這般待你,你是不是該告訴我的都告訴了我才是。我討厭被欺騙,你心裏是明白的。更何況,同我又有什麽是不能說的呢?”他的聲音低沉了些,雲鳳的心跳得急了,手心都沁出汗來。

他看出了什麽嗎?

心底有個聲音一直在告訴自己,不可以說,不可以說,如若他知道了,阿誠還會有活路嗎?她既然答應了阿誠,她一定不會說的。等到她把簪子拿給了阿誠,阿誠安全的離開,事情就完了,隻要她熬過這段時間,她就可以同峙逸一起無憂無慮了。

這原是她欠阿誠的,她不能再為他做些什麽了,隻此一項,她都做不好,那她就太不是人了。

雲鳳定定心神,為了掩飾情緒,索性伏在峙逸懷裏:“你在說什麽,我不明白。”

峙逸胸部微微起伏:“不要騙我。”

雲鳳歎息了一聲,在心裏說道:求求你不要問了,我不會說的。將峙逸抱得更緊了些。

峙逸一動不動,深深歎息。

他原是遇著她就沒了轍,他總相信她是最善良的,她騙他也是有緣由的,他對她狠不下心來,峙逸伏在雲鳳耳邊輕聲一字一句的道:“不要因為知道我待你好就沒了界限,不要試探我的底線。”

雲鳳的心一下子酸澀起來,終是懂得世上無能為力四個字為何意。

她何曾想要欺騙他,可是她無能為力。

蘭璿聽到門響,隻當是老夫人又派人來討便宜了,一邊挑著碗裏乏味的麵條吃著一邊冷冷道:“屋子都空了,你們還來做什麽?”

冷風入衣,那邊卻全無聲響,她忽然心裏一緊,猛地抬頭,果然是那個人站在那裏。

她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見到過他了,她想他想得心都破碎了,他總算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