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端午剛過,天兒就熱得打頭。

大晌午的,日頭白亮亮的晃花人的眼,園子裏連花都曬蔫兒了。

丫鬟青紅和小婉提著食盒要去給老夫人送湯水。

小婉眼尖,看到雲鳳蹲在塘邊洗衣。手拿棒槌不住拍打衣衫,可是怎麽看都有些笨拙。

小婉撲哧笑出聲,指給青紅看:“你看她那樣,傻不傻啊!”

青紅到底大幾歲,拉著小婉道:“你可別犯傻去惹她啊,惹不得的。”

小婉生得頗有幾分姿色,嘴巴也伶俐,老太太十分寵愛,素來自得慣了。

峙逸見她長得可愛,請安的時候也不時逗她幾下,她越發狂得沒型了。前兒聽她幹娘說因為幾房奶奶肚子都不爭氣,老太太又想往峙逸屋裏添人了,左右尋思著,她最合適,讓她做些準備,不要聲張。

想著就要登天,她越發不知道自己叫什麽了。如今見著這落難的雲鳳,仿若見了自己丈夫棄養的狐媚子,忍不住就想去踩幾腳。

小婉嗤笑:“怎麽就惹不得?她算是什麽東西,我還怕了她不成。”

青紅有些急了:“她好歹是個奶奶啊。而且,你不知道她的名聲……難道你不知道春莉……”

小婉哪裏聽得進,一揚手,輕蔑的看著青紅:“你啊,就是忒怕事了點,注定沒啥大出息,奶奶怎麽了?她也配?等周家一倒,你看爺會不會把她掃地出門。不過是東院洗衣倒糞的下作人,我還怕了她不成?我收拾她給你看一看。”

說著就扭得春風得意的往塘邊去了。

青紅要拉都拉她不住。

隻得歎口氣,跟著去了。

雲鳳埋頭洗衣,一隻粉色繡鞋輕輕一撥,把她放在一邊的幹淨衣服全部撥到水裏去了。

雲鳳見衣服飄走,急了,伸手去抓。

那粉鞋硬生生就踩在了她伸出的手掌上,腳脖子轉動,碾了兩下。

雲鳳吃痛,抬頭看,是個俏生生的十六七的姑娘,臉上掛著鄙夷的笑,旁邊怯生生站著一個提食盒的女孩,要大幾歲,顴骨上密密布著雀斑,臉上有點慌亂。

那穿粉鞋的看著雲鳳狼狽的樣子,笑起來:“怎麽洗兩件衣服都不會?不想洗了,就沉到塘裏去?哼哼,你倒是真會享福啊!”

雲鳳:“把你的腳拿開。”聲音並不大。

小婉一向見她老老實實,悶罐子一個,隻當她是任人欺負的。

腳下就越發的用力,臉上冷笑:“你跪下來,叫我一聲奶奶,我就放過你。”

青紅有些急了,拉小婉:“使不得啊,小婉……”

小婉甩開青紅,振振有詞的胡掰:“我也是為素琴姨奶奶出頭啊,像她這麽個東西,也壓在姨奶j□j上作威作福,配嗎?”

雲鳳瞪著她:“把你的髒腳拿開。”

小婉見她這眼神,就惱了:“你這掃把星,還有理了?你以為誰不知道你那些髒事兒啊,害死丈夫全家,你說你這樣的女人,任誰見了都喜歡不起來啊,可憐你那死鬼丈夫……”

雲鳳神情有些異樣,站在一側的青紅被嚇得退後一步,小婉卻懵然不覺,自顧自罵得開心。

雲鳳猛地站起身來,用另一隻手拿起洗衣的棒槌當頭一棒,砸得小婉整個人棒槌一般應聲向塘裏倒去。

“磅”的一聲,撲騰都沒有撲騰一下。

雲鳳隻是冷冷站在那裏看著。一動不動。

青紅嚇得要哭,抖著肩膀連聲叫道:“救命啊救命啊……”飛奔去喊人了。

峙逸捧起茶碗喝了一口,放下。手指一下一下彈著桌麵。

雲鳳趴在**,滿背都包著紗布。雙目合著,像睡得極沉。

峙逸冷笑:“別裝了,我知道你醒著!”

雲鳳睫毛扇了扇,到底是睜開了眼。

峙逸冷笑:“我原是低估了你,沒想到你殺人的事也幹得出啊。還好你命大,有個花匠還在園子裏,救了她,不然我勢必要讓你給她償命。”

雲鳳突然詭異的笑起來,一雙酒窩若隱若現,聲音還有些沙啞:“若你真舍得,剛剛老夫人那一百杖就要把我給杖斃了,你何苦把我救下來。”她早就疲憊了,心裏一股無名火,自己都解脫了,他救她下來做什麽?

艾維在一旁流汗,這位奶奶犯了這麽多大事,照往常爺的脾氣,自己沒親自了斷她算是她的福氣,如今救了她不說,她竟然還耍起小性兒來了,這真是……

峙逸小小愣了一下,隨即也笑起來:“你真以為我救你下來是讓你享福的啊,或許……我是讓你生不如死呢?”

雲鳳點頭,語帶譏誚道:“也是,如果你好吃好喝的把我供著,滿心滿意的把我當成你的老婆,那我倒真是要找些砒霜來吃吃,才快活呢。”

艾維撐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了。心道這奶奶平日裏不言不語的,挨了打反而話多了起來,一張嘴還挺利。

峙逸瞪他一眼,對著雲鳳道:“你想得倒挺美!好啊,那我就讓你快活一塊活。”

雲鳳背上的傷,才養了半月,就被人帶到了峙逸那裏。

峙逸正在看卷宗。抬眼看到她站在那兒,穿一身鵝黃撒花棉布衫,頭發盤做一個最簡單的圓髻。雖瘦弱而蒼白,卻頗有幾分小家碧玉的情調,可惜滿肚子裝的都是壞水。

峙逸對艾維使個眼色。

艾維捧出兩副鐐銬,將雲鳳手腳都鎖上。

沉重的鐐銬扯得雲鳳背上傷口生疼,她咬了咬牙,冷笑:“艾峙逸,你要怎麽樣,給我一個痛快就那麽難嗎?”

峙逸看她痛苦,笑了,也不回答她:“以後這屋裏一切雜活都由你包了,你一步也不能離開這裏,晚上呢,就在那耳房睡了,若你再有什麽壞心思,小心我要你的命。”最後幾個字說得格外清楚。

蘭璿聽說峙逸把雲鳳放在了書房裏,心裏就老大不快活的,雖知那女人也翻不起什麽浪來,卻總有點懸吊吊的,到底有些不放心。

她對著水銀鏡子照一照,歎口氣:“轉眼二十了,不比十五六時顏色好了。”

錦燕端了燕窩進來,撲哧一笑:“奶奶這般仙女兒似的模樣,還在歎息,那世間九成九的娘子都要慚愧得投河了。”

蘭璿被她逗笑了。

錦墨正給蘭璿挑胭脂,也笑一聲:“瞧瞧這滑頭的一張嘴喲。幹活的時候見不到人,成天跟著園子裏那些媳婦婆子胡咧咧,學得一口葷話,看你以後能有什麽出息!”

錦燕皺皺鼻子,對著蘭璿道:“奶奶給奴婢做主啊!”

蘭璿笑:“得了,別胡鬧了,你們說說,我和那東屋的,誰好看?”

錦墨心裏詫異,這奶奶今天是怎麽了?嘴裏卻應道:“奶奶也太抬舉她了,她豈能和您比呢?我看她那樣,離能看都遠著呢,一雙眼睛空落落的,怪滲人的。”

蘭璿似是安了心,卻又有些惆悵:“你不知道,爺在認得我之前,心裏就有個人了。那東屋的勝就勝在和那人有四五分像呢。”

錦墨安慰:“就算像也不是啊!若爺真的還惦記著那人,怎麽這幾年都沒對東屋的怎麽稀罕啊?奶奶快別多想,我聽說是東屋的犯了事了,爺教訓她呢。”

蘭璿扶一扶鬢角:“但願如此。”

錦墨笑:“若是不放心,奶奶自己去看看不就得了。”

午後時分,蘭璿帶著錦燕,捧了一盅燕窩,就朝峙逸書房去了。

還沒到門口,就看到一個仆婦拴著鐐銬,正趴在地上一寸寸的擦地。

錦燕年紀小,又單純,看了這架勢,隻當是哪個狗仗人勢的奴才想出這麽惡毒的法子,欺負一個女子。

蹲下來,向著那仆婦,柔聲問道:“你是哪家的?犯了什麽錯?誰把你拷上的?”

雲鳳一抬頭,錦燕和蘭璿就愣住了。

蘭璿心裏明白了幾分,原先的氣也都煙消雲散了。

雲鳳對她點了下頭,繼續幹著自己的活計,蘭璿看到她背上還透出一點猩紅,像是棒傷還未愈,幹活又把傷口扯開了,不免歎了口氣。

進得門去,看到峙逸正伏案疾書,看到她來,抬頭一笑。

蘭璿笑得嫵媚:“來看看你,你忙吧,我坐會子就走。”

峙逸眉頭緊鎖:“最近朝中人事變動,湖北那邊又鬧災情,皇上命我籌款,實在是……”

蘭璿知禮的笑:“我知道,你隻管忙你的便是,不必招呼我。”

峙逸的筆在硯台裏舔了舔,覺得有些幹了,皺眉喚道:“雲鳳。”

門外鎖鏈響,雲鳳將手在圍兜上擦了擦,進來給峙逸磨墨。

蘭璿笑著走過來,對雲鳳道:“你去外麵忙吧,怕你忙不過來。”

雲鳳轉身就走了,鎖鏈啪啦啪啦響。

蘭璿身上香味有些嗆人,打亂了峙逸的思路,他皺了下眉,才想起要寫什麽。

蘭璿一邊磨墨一邊道:“她一個婦人家,爺這又是何苦呢?雖說心腸歹毒了些,唉,也怪可憐的……”

蘭璿自顧自的說,峙逸卻忙著寫字,半個頭都不曾抬過,蘭璿免不了尷尬起來。

雲鳳擦完了地,回到耳房,就開始熨峙逸的衣衫。

小心取了火紅的碳球填在熨鬥裏,噴了水,吃力的拿著木柄,一點點熨起來。

錦燕從外間進來,看見她很是吃力,不免生了惻隱:“……我幫你吧。”蘭璿從不讓他們稱呼雲鳳奶奶,她索性省了稱呼。

雲鳳朝她笑:“不必。”

錦燕當她以為自己不會使熨鬥,生了氣:“這活兒我也常幹的。”其實這話是吹牛的,像這種精細活兒,都是巧手的錦墨在做,像她這樣馬馬虎虎的性子,是不讓碰的。不過這麽多年,她在旁看也看會了。

說著,就卷了袖子來搶雲鳳的熨鬥。

雲鳳戴著鐐銬,力氣沒她大,被她硬搶了去。隻好坐在一旁,掏出帕子扇風。

錦燕一邊熨衣服一邊同雲鳳說話:“你到底是怎樣得罪了少爺?少爺平日裏也是個嫻靜人,從來沒什麽脾氣,待我們也是極好的,你服個軟,求個饒,他就不會這麽苛待你了。”

雲鳳淡淡一笑,低頭。

錦燕越說越開心:“好比我們奶奶,就特別會揣摩爺的心思,總能讓爺如她的心願。上回……”錦燕正說得眉飛色舞,卻嗅到了一絲糊味。舉起熨鬥,叫一聲糟糕。

雲鳳忙湊過去看:白絹中衣胸口處,指甲蓋那麽大一個洞。

看到錦燕花容失色的模樣,她卻笑了:“沒事兒,我補補就好了,別怕。”

“大奶奶,您可千萬別讓我們奶奶知道啊。”錦燕嚇得手都哆嗦。蘭璿的手段,她也見過的。

雲鳳安撫她:“你別聲張,如有人問起,就說是我弄的好了。”

“真的嗎?”錦燕還是有點忐忑。

雲鳳笑一笑,沒有在說什麽。

蘭璿在書房坐到下午,峙逸都沒有同她說什麽話。

一味的忙著,傍晚時,來了個客人,峙逸出去接見的時候,她就推說頭暈回去了。

看到錦燕也是一臉慌裏慌張神不守舍的樣子,心裏隻歎這趟不該來。

峙逸辦完公務,已是月上中天。

他慵懶的向後一靠,喚了聲:“雲鳳。”

雲鳳拖著鎖鏈走過來,熟練的蹲下身子,給峙逸一下一下捏著小腿。她的手力道剛剛好。

峙逸閉著眼,似乎很享受,一會兒卻突兀的問道:“你當年給阮俊誠按過腿嗎?”

雲鳳的手停頓了下,隨即繼續捏起來。並不說話。

峙逸也沒惱,又問道:“你今天都幹了些什麽啊?”

雲鳳低頭:“和往常沒什麽不同。”

峙逸冷笑:“你別想糊弄我,我一下午沒聽見你的鎖鏈響。說,幹了些什麽?”

雲鳳似有些惶恐:“我,熨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把你的衣服熨了一個洞,但是我……我補起來了。”

峙逸哦了一聲,似乎沒有什麽不高興:“去拿給我看看。”

雲鳳,拖腿進了裏間,捧著峙逸的中衣出來,送到他麵前:“艾少爺您看看,這樣子,中不中意?”自她戴上了鎖鏈之後,同峙逸說話都是這麽生分,峙逸雖不愛聽,卻到底沒說什麽。他怕他若是說她,她可能連話都不會說了。

峙逸看那疊得方正的半舊中衣,左胸口繡了兩片精致的小雲朵,邊線是淡藍,中間是粉白,十分漂亮精巧,一點也看不出原本是個糊爛的洞。

他用指腹婆娑那雲朵,眼神變得柔軟:“為什麽繡雲朵?”

雲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本來想繡朵蘭花,但是怎麽都動不了手,想來想去還是繡了雲朵,她神色清淡:“你若不喜歡,我拆了便是。”

峙逸不愛聽這話,冷著臉把衣服遞給她:“拿去放好,本爺饒你一回。”

雲鳳這才送了口氣,捧著衣服放回去。

再來時,峙逸指指桌上燕窩:“把這個喝了。”

雲鳳不動。

峙逸:“你不是要快活嗎?我在裏麵下了砒霜,快喝吧。”

雲鳳端起碗默默喝了。

峙逸似乎又有些快活,緊鎖了一天的眉頭放開了些,注視著她的臉:“其實你和雲英的樣貌有四五分像。”卻是大不相同的兩個人。

雲鳳的臉上有些不耐煩。

“為什麽我幼時每次去周家,都見不到你?”峙逸歪著頭,注視著雲鳳。

雲鳳冷笑起來:“我倒是常常看見你,可惜你當時也沒聽過我這號人,還以為我是丫鬟呢,跟我說,‘誒,那誰,把你們家小姐叫來。’”

峙逸吃驚:“我真有這樣做過嗎?”

雲鳳:“有啊。”她小時候不受寵,穿得也不好,被錯認為丫鬟是常有的事。

“那你怎麽回的我呢?”

“我說好啊,然後就自己跑去玩了。”

“我想起來了。我記得周府以前有個長得特老實的丫頭,我每回讓她去叫雲英,都害我白等半天。我就奇怪了,原來是你啊。你果然從小就蔫兒壞。”

雲鳳苦笑:“做了壞事,總是要付出代價的。”眼睛掠過自己手上的枷鎖,又不知看向了哪裏。

又冷場了。

峙逸隻覺得有一層透明的罩子將雲鳳罩住,讓他隻能看到她,卻如何都摸不到,靠不近。哪怕躺在同一張**,這女人做的夢也是和他不同的。不知不覺就想起那個夢,想起插在他胸膛上的那枚匕首,他聲音低低,似在訴說:“我鎖著你,原是怕你要我的命。”

雲鳳嗤笑,像是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峙逸惱了:“你笑什麽?”

“艾少爺這等精明的人,你不要人家的命就好了。誰又能在你身上討到什麽便宜?”她的語氣分外譏誚,像個外人,像個敵人。

艾峙逸的心被這樣的雲鳳刺痛了: “哼!怎麽敢當得你這種稱讚,上次就險些栽在你手裏了。”

雲鳳回敬:“艾少爺神通廣大,自然吉人天相,死的不過是我們姓周的罷了。”他們艾家人的命是命,周家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他陷害他爹就行。

她救她爹就不行。

峙逸想聽她說話,她卻說這樣的話來氣他。

忍不住歎口氣。

卻聽到雲鳳也在歎息。

他側頭:“你歎什麽?”

雲鳳沉吟半晌,看看天上的月亮:“歎月老奇怪,我們兩個這樣的人,居然也是夫妻,可笑不可笑?”

說著,自嘲的笑起來。

峙逸許久無話,突然也笑起來,笑得有些苦,深深看了雲鳳一眼,自言自語道:“這根本是我的報應。”一撩袍子,轉身出去,消失在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