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獄之花
基本上, 宋隱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遵紀守法的“煉獄好公民”。但是有一個規定, 他一直都在默默地遵守——不能接近、更不能走進黑鐵欄杆之外的那片茫茫大霧。
而這應該感謝他之前為了克服恐懼而做的恐怖片特訓。無論是《寂靜嶺》還是《迷霧》,隱藏在濃霧中的妖魔鬼怪實在太多。光是簡單想象就令人頭皮發麻,根本不會產生一探究竟的作死欲望。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萬萬沒有想到, 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會毫無防備地暴露在濃霧之中。
“怎麽回事?”他不安地打量著四周, 試圖尋找沙弗萊那座大宅的蹤影。
還是將他緊緊摟住的男人給出了回答:“是沙弗萊把我們踢出來了。”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 宋隱發現不遠處蜷縮著兩個人——一個是秘銀;而另一個將秘銀緊緊摟住的人,已經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所以最後回到現實、進入沙弗萊身體裏的人是輔佐官……”宋隱小聲地做出推斷:“而一旦輔佐官在人間蘇醒過來,我們就會被他的意識所吞沒。所以沙弗萊才會將我們從安全屋裏踢出來。可是這樣一來,沙弗萊他自己豈不是……”
“他就喪失了對於□□的所有權。”這一次,回答他的人是亞曆山大, “換句話說,他不再是噩夢執行官,也沒有辦法再在煉獄裏待下去。”
那豈不是要去機場?!宋隱心裏咯噔一下, 還沒來得及再將目光轉向沙弗萊那邊,就先聽見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咆哮。
“為什麽——!!”
雌雄莫辨的美麗青年此刻卻猙獰如同惡鬼一般。緊緊揪住對方衣領的雙手,擰成了一團青白,關節吱嘎作響。
“誰他媽的要你做這種事了?!誰他媽的要你做這種狗屁的自我犧牲?你以為你自己是誰?誰稀罕你這樣做?你以為這樣我就能一輩子記著你了嗎?!”
秘銀以咄咄逼人的氣勢一口氣爆發出無數反問。然而他的眼神與表情, 卻又將內心的無助與慌張暴露得淋漓盡致。
在一邊旁觀的三人沒辦法回應他絕望的追問。而唯一能夠給出答案的那個人, 卻帶著令人無法理解的微笑。
“不,你不需要記得我。明天這個時候, 你就會把我忘得一幹二淨——而那正是我所需要的。”
沙弗萊的聲音依舊從容, 仿佛迄今為止所發生的一切, 早就已經在他的預見之中。
“可是你也別太過自負了,我做這些事的初衷並不是為了你。將小浩送去人間,隻是時間和操作上的問題。而推遲或者提早,對我而言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你撒謊!”秘銀還在嘶啞地控訴著:“那你為什麽還不讓我離開?你就是在利用你自己傷害我!懲罰我!現在你滿意了?!你開心了?!”
“嗯,我很開心啊。”
沙弗萊以近乎於殘忍的溫柔語氣,繼續對著秘銀悄聲慢語:“如果你不是那個願意為了家人無條件付出一切的秘銀,或許我從一開始就不會對你多看一眼……我後來仔細想了想,在擁有一個令我失望的你、和懷著對你的愛意離開之間,似乎還是後者更加吸引我一些。”
說到這裏,他停頓下來,故意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真是無奈啊……無論再怎麽努力,都不可能成為你真正的家人。那不如就這樣吧,反正從明天開始,煉獄對我而言也沒什麽特別的趣味了。”
“你這個……瘋子…知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
秘銀再沒能夠說出什麽完整的語句了,他依舊死死地揪著沙弗萊的衣領,卻再掩飾不住感情的流露。淚水一串串地從他近乎於完美的臉頰上滑落,跌落在茫茫的霧氣之中。
這一刻他後悔了嗎?抑或正是因為無法後悔,反而體會到了更加深刻的悲傷?
宋隱揣摩不出秘銀此刻的確切心態,卻也能夠體味到那種近乎於絕望的灰暗感情。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見茫茫濃霧的遠處,忽然傳來了什麽奇怪的聲音。
“嗒、嗒、嗒”——像是機械而呆板的腳步聲,緩慢、均勻,仿佛走路的人絲毫不帶有任何人類的情感。
一種毫無依據、卻又十分強烈的恐懼感瞬間揪緊了宋隱的心髒。那是一種極為離奇的體驗,就好像他已經預料到了,即將穿過濃霧走出來的,必定是這個世界上最最糟糕的存在。
他懷著近乎於求助的心態轉頭看著身旁的齊征南,卻發現齊征南的表情竟然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沒錯,不是驚恐、也不是厭憎,而是凝重。
不知什麽時候,亞曆山大已經悄然消失在了在濃霧之中。餘下秘銀與沙弗萊依舊沉浸在灰暗的情緒裏,對於即將到來的一切毫無所知。
那呆板的腳步聲近了、更近了。宋隱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慢慢從那一片灰茫茫的大霧裏看出了幾個異常高大的白色輪廓。
“天哪……”
那是一群接近兩層樓高度的瘦削怪人,全都身穿著白色長罩袍,隻露出一雙高蹺似的雙足。宋隱看不清楚它們的麵孔,因為所有白衣人都戴著白色兜帽,而兜帽的下麵是一模一樣的白銀麵具,向前突出形成一個尖銳彎曲的鳥喙。
這群詭異的白衣人,邁著木然的腳步,列隊來到他們麵前,齊刷刷停了下來。然後,它們從寬大的罩袍下麵伸出了細長幹枯的手指,一個接著一個的,指向了沙弗萊。
“時間到了。”
經曆過類似狀況的齊征南已然讀懂了一切:“沙弗萊,你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現在,是時候為你犯下的罪而付出代價了。”
“當然。”
沙弗萊對此早有準備,十分平靜地準備起身。然而秘銀卻依舊死死地拽著他,力氣之大,甚至連衣料都發出了令人擔憂的撕裂聲。
無法行動的沙弗萊低頭看向秘銀,碧綠的眼眸裏滿滿的,全都是再無保留的愛意。
然後他伸手,輕輕覆蓋在秘銀的前額上。
“睡吧,願你能夠有一個美夢。”
幾乎是話音剛落,秘銀一下子閉上了眼睛,身體癱軟著,恰好落入了沙弗萊懷中。
沙弗萊將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交給宋隱攙扶。
“再見了小表弟。之前一時衝動懟了你,真是對不起。”
他衝著宋隱點了點頭,又轉向齊征南:“替我送秘銀一程,拜托你們了。”
有那麽一瞬間,宋隱是真覺得自己要流淚了——盡管他知道沙弗萊是一個以一己之私危害到許多無辜者性命的大罪人,或許直到這一刻都不曾真正為自己所犯下的罪惡懺悔。但是情感有時並不受理性的控製,即便能克製它的流露,卻無法掐滅它的產生。
而令宋隱感到意外的是,並不隻有他一個人產生了這種矛盾的情感。
“你可以在機場尋人處等他。”
齊征南忽然如此說道:“當然,要在你徹底贖清自己的罪孽之後。”
“……”沙弗萊微微一愣,緊接著卻又苦笑起來:“那樣的話,恐怕就應該要問問他願不願意等我了。”
說完這句話,他最後一次將目光投向陷於沉睡之中的秘銀,然後轉身,快步朝著那群詭異肅殺的白鴿人走去。
在確認接收到囚犯之後,白鴿人將沙弗萊圍住,然後重新邁開緩慢而呆板的腳步,就像來時那樣消失在了茫茫大霧之中。
這之後長達數分鍾的時間,無論宋隱還是齊征南,都沒有再說什麽。苦澀充盈著他們的口腔和心靈,久久無法散去。
“無論再怎麽華麗的花朵,都隻連著一根細細的莖幹。隻要哢嚓一刀剪下,所有的生機與熱鬧,都戛然而止。餘下的隻不過是美麗的假象而已——我覺得這句話用在沙弗萊的身上還挺合適的。有錢有勢如魚得水的那麽一個人,與這個世界的聯係偏偏隻剩下了那麽細細的一根紐帶。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造化弄人吧。”
剛才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亞曆山大,不知道又從哪個角落裏鑽了出來,一臉遺憾地看著昏睡中的秘銀。
“你居然還有膽子回來。”齊征南冷眼看著他,“知不知道你犯的罪足夠被踢去機場的?”
“冤枉啊大人。”
亞曆山大依舊一副置身事外般的戲謔神態,令人捉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沒錯,我的確和外頭那些糟糕的組織有些聯係,可我真的隻是一個小小的快遞員而已。老沙這件事,就算我不來,也一樣會有別人傳遞這個消息。何況我還可以幫他完成一個心願。再說了,兩國相戰尚且不斬來使,我想阿克夏應該也不會難為我這個跑腿賺錢兒辛苦錢的小小卒子。”
“你恐怕不是一個小卒子這麽簡單吧?”這次說話的人換成了宋隱,“你和林老師是什麽關係,你難道不想跟我們坦白一下嗎?”
“我不明白你們在說些什麽。”
亞曆山大的眼角**了一下,依舊穩住了表情:“我有認識過那種人嗎?”
宋隱倒不介意幫他“恢複”一下記憶:“林老師,我小時候唯一見過的外人。我爸媽是你幫著逃跑的,而他們必須隱居起來避免與外界的接觸。那麽合理推測一下,這個林老師說不定就是你委托來幫助他們與外界聯係的那個線人——就像你現在在煉獄裏所從事的職業這樣。”
“別這麽說啊。你這麽一說,搞得你爸媽離開了煉獄卻又好像生活在另一個煉獄裏麵似的。”亞曆山大狡猾地避開了正麵回答。
但是同樣對於“狡猾”很有心得的宋隱,並沒有放過追問:“林老師就是西西弗斯的人吧?我被影子執行官意外抓走的時候,曾經聽見過拐杖點地和遊樂園裏的歌聲,當時我還以為那隻是自己的幻覺……現在想起來,應該就是你將我失蹤的消息告訴了林老師,讓她將我送回了煉獄。
“後來,我和南哥又進了退役執行官凝灰為夥伴複仇的那個副本。在凝灰的記憶裏也有一位女性心理谘詢師。雖然被扭曲成了樂高玩偶的造型,可我記得很清楚,她辦公室內的陳設與林老師的一模一樣……所以,誘導了凝灰、將吐真獸種在他身體裏的人,應該也是她。
“還有之前,林老師來病房裏探望過我,她在我的床頭放了本《月亮和六個便士》。而前天我在你的燈塔裏也見到了一模一樣的書,就在你最喜歡的書架上,緊挨著那本監獄的誕生。
“……當然,書本或許隻是一個巧合。不過可疑的事還遠遠不止這些。當初老沙帶著我去遊樂園,怎麽偏偏那麽‘巧’就遇到了你。還有重要的一點——你親口和我說過,你的媽媽是一位心理學專家。不如幹脆地承認吧,她就是林老師!”
令人費解的一幕出現了——宋隱每說一段話,亞曆山大臉上的笑容就僵硬一分,就好像有一層假麵具正在慢慢崩裂。
“《月亮和六個便士》嗎?她還真是懂得應該挑選什麽書呢。”
他吃吃地笑了起來,仿佛聽見了一個低俗的笑話。過了一陣子才重新看向宋隱。
“對了,你知道她的腿為什麽會瘸嗎?”他自問自答,“因為就是她親自開車撞的你啊,她就是這麽喜歡親力親為、把握一切的人。”
宋隱對此倒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直覺追問:“是你指使她這麽幹的?”
“如果我要這麽做,當初又為什麽要幫你爸他們離開煉獄?”
亞曆山大勉強保持著笑容,可是臉色已經隱約泛出一點猙獰的青光:“說實話,當初知道你也跑到煉獄裏來了……我就頭痛。”
說到這裏他深吸一口氣,用力後仰直起了身子,像是跳出了什麽極為糟糕的狀態。
“不和你們廢話了。”他衝著宋隱揮了揮手:“都散了吧,接下來有好一陣子要忙呢。”
“你不能走。”齊征南將他攔住,“事到如今,你還能躲到哪裏去?”
“欸,大家兄弟一場,有話好好說。”
亞曆山大象征性後退兩步,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毫無敵意:“雖然我不一定打得過你,但如果我真想走,你們兩個也未必能攔得住我。要試試嗎?還是留點精力準備對付真正的敵人?”
沙弗萊正式下線,接受處罰。接下來就要推進輪到亞曆山大的部分了。
林老師=亞曆山大媽媽這個點很多同學都猜到了
寫這一章的時候,我想起了微博上的一個視覺錯覺實驗——將同樣灰度的兩塊灰色,一塊放在黑背景上、另一塊放在白背景上。前者看上去比後者白很多。
同樣的一個人、做出同樣的行為,在不同的背景下、在不同觀眾的不同評判角度之下,也會產生差異很大的觀感。我對這種錯覺很著迷,也試圖在沙弗萊和亞曆山大的身上製造出這種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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