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晏然既然微服出門,自然要去河堤上巡視兩日,她也確如之前跟國師說的那樣,親自去挑了些石頭——其實自從穿越以來,她一直堅持鍛煉,注意養生,自覺力氣比剛穿越那時,有了長足的長進,但看著蕭西馳一隻手輕輕鬆鬆提起了她基本搬不動的石料,還是陷入了長久沉默。

池儀幹咳了兩聲,道:“世上之人各有所長……”

溫晏然笑了一下,也不糾結,隻道:“待會再隨朕去瞧瞧周圍的田地情況。”

水部官吏在南邊不止需要負責修建運河,還趁著安置百姓的機會,修繕當地水利設施,溫晏然親自去周圍瞧過,雖然許多地方修了水渠,但開荒的力度還不夠,大多數的田裏種的還是從洛南那邊傳進來的早稻,幸而此類稻穀就算並不好吃,至少能夠果腹。

身為皇帝,溫晏然沒法在外頭待太長時間,禹州那邊已經有大臣察覺到天子不在此地,未免出現亂子,她必須趕緊返回。

雖說皇帝是微服外出,但沿途一直調撥禁軍隨從護衛,回來時的動靜瞞不過人,溫晏然前腳入城,宋文述後腳便過來覲見天子,履行自己禦史大夫的職責。

宋文述:“陛下身擔天下社稷,如今四海平定,實不必身涉險地。”

他所有話語全部發自肺腑,在宋文述看來,為了大周的長治久安,溫晏然最好做上六七十年的皇帝才好,他們當大臣的,別的事情做不了,至少也得勸諫下君主,不要隨意冒險。

既然宋文述是私下來勸,池儀也就說了實話:“陛下出門時,從禁軍中調撥了半曲精銳隨行,途中又與蕭將軍匯合。”說到此處,抬頭往西邊看了一眼,意有所指,“既然陛下並非孤身外出,宋禦史也不必太過憂慮。”

宋文述聞言,麵上似也出現一絲猶豫之色,道:“雖然如此,還是應當小心為上。”

溫晏然微微揚眉,也跟著往西邊看了一眼。

西邊是青南宮的位置。

晚間。

年輕的天子站在窗前。

晚霞的顏色染在桌案的白紙上頭,為其鍍上了一層天然的暈紅。

溫晏然道:“把朕在運河上揀的那些石頭找出來,讓少府那邊打磨好,做成棋子,朕要留著送人。”

池儀問:“陛下總拿兩位殿下做幌子,是要賜給他們麽?”

溫晏然看了池儀兩眼,旋即微微一笑:“這次便不給他們了。”又道,“做好後,送到青南宮那邊。”

池儀頓了一下,小心建議:“那陛下不若再帶一句話給國師罷?”

溫晏然的視線再一次落在池儀身上,不自覺地失笑:“你們……”一語未盡,頓了下,道,“阿儀說得也是。”思索一瞬,攤開紙,寫了幾句話,笑,“那就告訴國師,朕來了幾日後,回憶建平的時光,一時間有感而發,就請他幫朕擬一個題目。”

池儀自不會特地去拆看皇帝給國師的信件,隻是天子寫字時並未瞞著旁人,難免讓周圍的內侍們瞥到了幾眼。

紙上寫的是“冬去早,點點枝外星,白玉堂前尋碧色,滿樹濃蔭依然清,移燈照夜明”。

池儀目光一動,似有所悟,然後親自帶著人將皇帝的作品往青南宮送去。

半路上,蔡曲小聲詢問:“太啟宮那邊,如今莫非有什麽碧色的花麽?”

池儀掃了後輩一眼,正色道:“你問這些做什麽,陛下如何吩咐,你我如何辦便是。”然後同樣壓低聲音,掃了眼紙上的前三個字,提點道,“這時節雖然沒有,但冬天卻是有的。”

蔡曲恍然。

青南宮內,溫驚梅本在看棋譜,接到皇帝的字條後,整個人不自覺地一怔,無意識地鬆開手,讓棋譜落在了桌子上。

池儀行了一禮,將皇帝的話盡數告知,姿態端然道:“此乃陛下所作,特請國師幫忙擬一個題目。”

溫驚梅抿著唇,片刻後才道:“常侍請將陛下的信件放下,在下稍後便回信過去。”

宮中人說話,大多習慣於點到即止,池儀今日難得有些猶豫,想著要不要多說幾句,免得國師有所誤解,隻是溫驚梅後麵便一直不曾開口,她也找不到提示的機會,隻得把希望寄托在對方的閱讀理解能力上頭。

國師確如自己所說的那樣,沒過多久便把擬好的題目送回給皇帝,隻是跟從始到終都不曾瞞著身邊人的溫晏然不同,溫驚梅在回信時,特地用蠟仔細封了信口,內官們再如何好奇,也難以知道信中內容是什麽,至於天子本人,看起來也沒有幫忙答疑解惑的打算。

張絡笑嗬嗬道:“今日陛下似乎心情甚佳。”

溫晏然掃了他一眼,微微翹起唇角:“身邊人如此聰慧機敏,朕心甚慰。”

她現在也大體感受到了以前那些皇帝們的想法,身為君主,果然是很難有隱私的,但凡情緒上有什麽波動,都很難瞞過身邊的宮人。

……溫晏然此刻顯然還不知道,她的大臣們以前曾經做出過多麽南轅北轍的推論。

等青南宮那邊回了信後,少府的工匠們更是一鼓作氣,加快速度把棋子打磨好,隻等呈上去請天子看過,便要立刻給國師送去,卻被溫晏然否了,打回去讓工匠們繼續琢磨,並讓他們在棋盒上刻四個字“事緩則圓”。

蕭西馳請了一個月的假,等皇帝結束巡查後,也並不急著立刻返回衝長,而是留在太康城中隨駕,今日更是特地進宮跟皇帝下棋,此時笑道:“陛下當真極有耐心。”

溫晏然笑:“蕭將軍莫非是有感而發?”微微搖頭,輕聲道,“如今情形,和朕登基時想的已經大有不同……”頓住,看向蕭西馳,道,“時也勢也,所以眼前這一局,朕也有些舉棋不定。”

蕭西馳下了一子,道:“微臣向來以為,陛下乃是心誌堅毅,所謀無有不克之人。”

此刻侍奉在殿中的內官掃了眼兩人的對弈局麵,覺得蕭將軍實在是過譽了。

溫晏然跟著落了一子,微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既然此事不可伐交,不可伐兵,那就隻得徐徐圖之。”

她在外頭耽擱了好些日子,能用來消遣的時間不多,前些天幫忙分擔政務的大臣們,如今簡直是報複性得遞了一堆奏折上來,溫晏然揀了幾封出來,打開笑道:“這些是彈劾蕭將軍的。”

其實鎮西將軍此次外出,是走過請假流程的,禦史們知道無法彈劾出什麽結果來,之所以這麽做,完全是對蕭西馳縱容皇帝微服出宮的無聲抗議。

蕭西馳道:“隻要能為陛下分憂,微臣縱然被彈劾也是無妨。”

溫晏然聞言,拍了拍桌上另一堆奏折,道:“這六斤是彈劾朕的。”

“……”

蕭西馳想,看來太康這邊的大部分官吏在彈劾時都能做到冤有頭債有主,而且他們對皇帝出宮的事情反應確實異常強烈——遞上來的奏折都能用斤做來統計了。

皇帝要工作,蕭西馳自然告退,她出宮時,看到有內官正提了一筐南地進貢的檸果往天子寢宮那邊走,她記得皇帝一直有用水果熏屋子的習慣,當下也並不覺得奇怪。

溫晏然理政日久,愈發習慣,又有池儀等在旁協助,雖然奏章數量不少,不過緊趕慢趕,總算在兩個時辰後將今日的工作徹底解決。

“把那些檸果呈上來,朕要做點東西。”

蔡曲提醒:“吳州使者來時說過,檸果雖然聞起來氣息芬芳,但味道異常酸澀,不可食用。”

溫晏然笑:“朕也不打算食用。”

檸果就是檸檬,在常見水果中,酸性物質比較多。

厲帝在瑤宮中儲備了大量了礦石,也讓溫晏然了解到大周鋅礦的位置所在,她讓人采集了一些礦物過來。如果那些礦物是碳酸鋅,就跟煤攪拌在一起,密閉高溫加熱;如果是硫化鋅,則先在高溫的環節下加熱得到氧化鋅,然後再往氧化鋅中加入焦炭,提煉出金屬鋅。

這樣一來,溫晏然就得到了鋅片,她又讓少府那邊打造了一些銅片,其中鋅片上被刻了“-”號,銅片上刻了“+”號,然後兩種金屬被分別插在同一顆檸檬裏頭——這就是一個粗製的水果電池。

溫晏然用鐵絲連接不同檸檬的銅片跟鋅片,她時間有限,完成了開頭的工作後,剩下的工序便由少府中人接手,有人負責操作,也有人負責負責記錄詳細步驟,溫晏然隨意掃了一眼,發現紙上有“使之串聯起來”的字樣。

雖然知道是巧合,但看到“串聯”時,她作為理工科生的dna還是動了一下。

溫晏然:“再把一些竹絲烤成炭絲送來,朕這邊有用。”

酉時末。

五日前,皇帝特地讓池常侍給國師送了一封信,正在此地道官們有所揣測之時,卻一連幾日都未曾駕臨,也沒有派人到青南宮這邊來。

道官道勸說道:“陛下必定知道國師事忙,所以才不來打攪,國師今日不妨早些休息,明日還得起來準備祭祀之事。”

溫驚梅安靜一瞬,頷首道:“也好。”接著道,“稍後把擺在外頭的棋盤收下去。”

天氣並不冷,但夜風裏依然有著某種沁人的涼意,室內的燈盞被服飾的人移走,他閉上眼,卻沒能入睡。

或許是因為夜色已深,青南宮中又格外寂然,在窗外有燈光遙遙而來時,溫驚梅立刻敏銳地感受到了,他心中微動,隨後披衣起身。

那些燈火停在外頭,隨即寢殿外傳來叩門聲,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響起:“朕記得國師一向戌時以後才休息,今日怎麽歇得這樣早,是太過勞累了麽?”

——能不請自來,還能來的如此態度自若,溫驚梅便是沒認出對方的說話聲,來人的身份也不辨自明。

溫驚梅慶幸自己提前披上了外袍,親自過去給皇帝開門:“臣近日無事,所以早早歇下了,青南宮已經熄燈,陛下怎的……”

溫晏然微笑:“正是要熄了燈才好。”

聽到此話,溫驚梅剩下的言語便全然止住,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話才合適。

溫晏然並不等人回複,向身邊人一招手,內侍依次入內,捧著一個被錦布所罩住的托盤。

某種馥鬱的果香飄散在空氣當中。

天子親自將錦布揭開,將竹炭絲小心細致地接在鐵線上。

所有人都未曾想到,原本黑色的炭絲刹那間發出了明亮的光芒,讓人移不開眼,仿佛星星從蒼穹上輕輕落下,落在了青南宮內,落在了年輕君王的眼中。

就在溫驚梅目不轉瞬地看著麵前的光芒時,溫晏然柔和如夜風的聲音就在他耳邊響起。

“這就是朕想給你看的‘燈’。”

這是電燈第一次在大周亮起,卻絕非最後一次,溫驚梅每一回瞧見,都能想起當日在青南宮雋永夜色中,所綻放出的燦爛光芒。

……

近來宮中有傳言聲,天子有心向學,常去尋找國師,跟對方進行一些文學方麵的交流。當中還有一個小插曲,就是皇帝特地令人將池塘中的青蛙全部清到了他處,理由是擔心蛙鳴的聲音過分響亮,會影響青南宮中人的休息質量。

作為皇帝,溫晏然想寫什麽東西,自然有宮中舍人代勞,不過對於她本人的文學造詣,不管是同時代人還是後世之人,大多都持肯定看法,這一點在史書上也有所體現,“四月,(帝)至太康,做宮調《夜尋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