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閱讀布萊恩·拉平的曆史著作《帝國斜陽》,總覺得是在冷眼旁觀一件與大不列顛毫不相幹的故事。書中的敘述及闡釋風格令我極不適應,既無懷舊的情緒,也缺少沉鬱的筆觸,甚至頗帶點幸災樂禍般的自嘲。我鍾愛的愛德華·埃爾加爵士用音符構築的“帝國斜陽”是這副模樣嗎?那與生俱來的高貴與傲慢微微地下垂,那隨夕陽而逝漸行漸遠的高大背影,那隨時穿越回若幹世紀的荒野狂濤、淒風苦雨,如電影經典鏡頭般隨時在我腦海中浮現,伴隨這些鏡頭的正是埃爾加的音樂——自兩百年前亨利·珀賽爾如流星般瞬間劃過夜空,大不列顛王國終於在音樂世界的暗夜再次迎來應運而生的民族音樂之魂——埃爾加。
埃爾加之於英國音樂之重要,猶如莎士比亞之於英國文學。埃爾加的音樂創作與英國的曆史命運息息相關,他既為國王陛下之禦前樂長,又堪比英國音樂之“國師”,可謂一手締造英國音樂史上空前絕後的“黃金年代”。
埃爾加最著名也是最具才華的作品是交響變奏曲《謎》,先不說該曲在靈感和技術方麵的無與倫比,就是那如萬花筒般的視角即將世像百態和多維的情感刻畫得跌宕起伏、抑揚頓挫,統一的色彩風格付諸聽覺之後,竟是對刺激與驚喜的一連串貪婪期待。能夠圓滿達成此等效果的毫無疑問是年逾八旬的博爾特指揮倫敦交響樂團的版本,這是我某一個時期的最愛。若論解讀細膩、不失味道同時也更著名的當然是巴比羅利與愛樂樂團的經典名版,似乎巴比羅利生來就是與埃爾加做匹配的指揮家,我以為他們的心性都無比接近甚至相通。如果要體驗數碼錄音時代全新的刺激感,西諾波利指揮愛樂樂團的版本其實是很令人感動的。其演奏不僅結構大氣雄厚,而且抒情性的變奏鬆弛穩健,揮灑自如、優美絕倫的造句不僅充滿即興的創意,而且洋溢著浪漫主義的高貴氣息,不僅一聽難忘,還令人依依難舍。
埃爾加50歲時才創作的第一交響曲**迭起、內容豐富,它以埃爾加慣用的進行曲式展開,洋溢著歡愉的情緒。緊隨其後的小提琴與木管旋律非常柔美動人,雄辯的**竟由它們發起。第二樂章是典型的英國田園曲,充滿朦朧淡雅的幻想性。第二交響曲為紀念英王愛德華七世而作,但詮釋手法洞察入微,情緒深情懷舊,是作曲家對浪漫與莊嚴的最後抒發。巴比羅利最有價值的埃爾加便是兩部交響曲,作為傳統解讀方式的代表,具有高貴的人情味兒和舒緩閑適的姿態。降A大調第一交響曲在巴比羅利的處理中,步伐未免顯得沉重一些,特別是第一樂章進行曲序奏之後應該是加大力度奔騰向前的時候,指揮家的反應似乎要慢許多,這是頻頻顧盼的流連,有發自肺腑的懷舊情緒。第二樂章的速度仍然很慢,但情感的投入更加豐沛,悲劇色彩自然流露出來。諧謔曲的推進同樣從容不迫,有時顯得有點兒笨拙。終樂章的處理近乎完美,弦樂音色渾厚,質感飽滿,情感宣泄方麵既內斂節製,又典雅高貴,氣度脫俗超群,呈現出一種昔日的光榮場景。降E大調第二交響曲是與巴比羅利的親兵哈勒樂團合作,完整性和流暢感更佳。因為有巴比羅利的詮釋,使得埃爾加這首交響曲顯得更加深刻、更具有時代特點。莊嚴與哀愁、死亡與冥想,這些在馬勒交響曲那裏頻繁出現的意象,被巴比羅利在埃爾加這裏挖掘出來。與在第一交響曲中表現的不同,巴比羅利在第二交響曲中始終保持滿腔的熱忱,特別是對第一樂章的圓號獨奏以及終樂章挽歌的處理,不僅充滿生命的活力,而且洋溢著澎湃的**。也許有人會認為巴比羅利在這部交響曲裏的個人化風格實在突出,以至於無視埃爾加在曲譜上做的精確記號。是的,巴比羅利的想法有些多了,所以他在節拍與分句上有一些比較隨意的東西,過於繁複的速度變化導致樂曲的結構讓人感覺不夠舒服,同時也使埃爾加精致優雅的樂句以一種比較狂放的狀貌呈現出來。
盡管我現在對索爾蒂的大多數錄音持比較謹慎的保留態度,但他還是有一些版本在最佳之列。索爾蒂對兩部交響曲的詮釋一反英國傳統指揮家的莊嚴厚重以及徐緩並意味深長的處理手法,以充沛的熱情及威猛迅捷的節拍,成就了一個具有恢弘布局和盛氣淩人的演繹版本。第一交響曲造句優美大方,表情樸實自然,但又高視闊步,光華燦爛,一氣嗬成,絕無絲毫造作。第二交響曲在速度上接近作曲家自己指揮的版本,既簡潔明快又不失高貴氣度,結尾的**具有馬勒式的毀滅性。
許多人通過早逝的女大提琴家杜普蕾演奏的E小調大提琴協奏曲進入埃爾加的世界,那已經不是音樂的禮讚,而是生命的祭獻儀式。這樣的演繹一生必須隻能聽屈指可數的幾次,而其他的機會都要交給能夠驅除噩夢的消解之作,比如馬友友,比如麥斯基。馬友友使用了杜普蕾的琴弓,所以雖然努力樂天明朗,卻終究為不祥的迷霧籠罩。麥斯基當然也極力將情感的表現深化下去,但他布局考究,前後呼應,層層深入,使娓娓道來的宣敘調進入徘徊閑散、含蓄不露的淡泊意境,直到終樂章的全神貫注,將戲劇性集中爆發,卻是使本曲回歸音樂本身的最佳思路。
B小調小提琴協奏曲雖有肯尼迪和帕爾曼的獲獎無數之名版,我以為新近出爐的希拉莉·漢卻是最得“帝國斜陽”三昧的演奏家。她的舊式風格、她的老派氣度正是這位如精靈一般小提琴才女的真實氣質。與他相比,肯尼迪太多英國式的矯情,而帕爾曼的抒情總是過度或不著邊際。
該說到埃爾加最偉大神聖之作《傑隆修斯之夢》了。它雖然不是埃爾加最著名的作品,但肯定最有分量、最有深度。傑隆修斯彌留之際,神思恍惚,進入夢境,親身感受極樂世界的狂喜。能真正聽完這個作品的人並不多,歌詞也許是一個障礙,但管弦樂的比例過厚過重,宗教性弱而世俗性強,大概也是它難以馬上被人接受的原因。有三個版本值得推薦,從感情上我更喜布裏頓和倫敦交響樂團的版本,男高音當然是偉大的彼得·皮爾斯。另一位演唱該曲無可匹敵的女歌手是珍妮特·貝克,她分別與巴比羅利和博爾特錄下曠世版本。巴比羅利是足可放心的中規中矩,而博爾特指揮新愛樂樂團不僅錄音效果大好,豐滿透徹,文化味兒足,越品越回甘無窮,而且演繹毫無疑問不在任何版本之下,其堂皇大氣、波濤洶湧的氣概是隻有博爾特這樣的“老帝王”才能催發出來的。男高音蓋達的演唱刻畫幽深,情感充沛,**澎湃,但氣息控製前後平衡,最動人的段落幾乎被他一人占盡。當然,男低音勞埃德的聲音威力不聽又怎會想到,他的每一句歌唱都是一個傳奇的點睛之筆。
走筆至此,竟有“說不完道不盡的埃爾加”之感。無論以何種機緣進入埃爾加的世界,那油然而生的撫今追昔情愫令人再也不會對諸如《歎息》、《悲歌》、《安樂鄉(在倫敦城)》、《在南方(阿拉西奧)》、《法爾斯塔夫》、《弗洛伊薩特》和《海景畫》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