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兵營的環境卻並不好,冰天雪地,隻燒著零星一點木炭,傷兵們緊挨著躺在榻上,蓋著單薄的衾被。

有人可咳嗽不止,有人輾轉反側,有人痛苦的呻吟,苦澀的中藥味兒彌漫了整個傷兵營帳,借著一片暗淡的灰光中,殷燃在死氣沉沉的傷兵中搜尋著胡靄的身影。

醫士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仿佛沒看見殷燃一般,端著一碗黑漆漆的藥水徑直行到最角落的位置。

那是個青年男子,雙目緊閉,細長的眼睫壓下,宛若山水畫卷軸之上隨意落下的幾筆線條,鼻梁為峰,雙唇為水,廣遠又寂寥的樣子。

醫士隨意用木勺子舀了點藥汁喂入他口中,卻未被吞咽,徒勞地順著嘴角滑下,然後又被喂了幾勺子,依舊是無法吞咽。

這哪裏是在照顧病人,這隻是在完成例行任務罷了。

殷燃看著揪心,卻沒有當場發作,快步走到胡靄身邊,在床沿處坐下。

他麵白如紙,甚至透著晶瑩,幾日不見,他竟然脆弱成了一塊精致易碎的琉璃。

殷燃輕輕探了探他的額頭,被高熱的溫度嚇了一跳,想被燙著了一般將手縮回來。

醫士又端了幾碗藥進來,用照顧胡靄一般的手法草草將藥喂完。殷燃走到他跟前,拱了拱手,向醫士指了指胡靄所在的位置,言道:“勞駕,我看他並未將藥喝下去,可否再煎一碗藥來?我來照顧他。”

“他是你什麽人?”

“他是我兄長,還請您幫幫忙吧。”

醫士歎了口氣,搖頭道:“小兄弟,你可別怪我說話晦氣,你兄長高熱了幾天不退,已經是藥石無醫。你還是,去信一封給家裏報喪吧!”

“不,他不會的。”殷燃不願意相信,“求求您了,再給我一碗藥吧。”

“也罷,我再給你一碗便是。”醫士不願意拂了這個年輕人最後一點願景,哪怕這是徒勞。

他邊走邊道:“你這個兄長啊,當真是倔得厲害,尋常人這樣,早就去了,可他卻仍是吊著一口氣,躺在這裏,人不人鬼不鬼的。許是放心不下你,你好好與他說說,讓他放心地去吧。”

殷燃應了聲,複又回到胡靄身邊。高熱不退,一定很冷吧。她輕柔地將胡靄摟在懷中,用被子將二人團團包裹。

她想,她是知道他為何會倔強地在躺在陰陽之間不願意離去。那日在雪地裏,他聽到了她的請求——

“哪怕是為了我,也請你活下去。”

君子重諾,他答應了,就要做到。

“傻子。”

“傻子。”

她說得那麽輕,落在眼睫上,像雪花落在枝頭,壓著橫斜的枝幹顫了一顫。

她等著醫士拿藥回來,卻等來了不相幹的人。

“殷燃何在?”陳校尉大步走入營帳,將簾子重重甩來,灌了一帳子的風雪進來。

真是陰魂不散,殷燃懶得搭理他,可他還是走到了跟前。

“將軍大人點名要見你,你且隨我前去。”

“不去!我要照顧我阿兄喝藥。”

“你別蹬鼻子上臉!”陳校尉瞪著她,粗聲道,“惹惱了將軍大人,你兄弟還喝個屁藥!直接扔到雪地裏自生自滅!”

殷燃想到那日聃倏冷峻的麵容,不敢真的惹惱了他。胡靄如此這般,已經再經不起一星半點的折騰。

“我這就去。”她不甘願地應了一聲,輕輕將胡靄放置在**躺平,仔細將人從頭到腳密密裹住。

“一會兒你麵見了將軍,當知什麽當講,什麽不當講。”

“我不知道。”殷燃迎著陳校尉陰沉的目光,“倒是校尉當知,我一會兒麵見將軍,說什麽,做什麽,校尉的功勞還在不在,取決於我阿兄在不在。”

“你……”

將軍營帳,聃倏特許殷燃站著答話。

“陳校尉說,你此次能夠成功取回巴磊項上人頭,是因為用了他的計策?”

“正是。”殷燃垂眸答道。

“哦?”聃倏含笑望著她,“那你倒是說說,陳校尉是怎麽與你說的?”

這……這也沒提前通氣啊。陳校尉在一旁急得抓耳撓腮,拚命對殷燃使眼色。

殷燃低著頭,沒有捕捉到陳校尉閃爍的目光,倒是被將軍大人發現了。

“陳校尉可是患了眼疾?”

陳校尉被點名,急忙睜大了眼睛,道:“不曾,不曾。隻是被方才眼中進了異物,現下已經好了。”

“殷燃,你為何不答?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屬下以為,此次能殺了敵首,並非是因為用了陳校尉的計策,而是……”

“殷燃,你胡說八道些什麽!”還未等殷燃說完,陳校尉就已經在一旁急得跳腳,“將軍大人,您且聽我解釋……”

聃倏抬手,示意陳校尉閉嘴,緩聲對殷燃言道:“而是什麽?你且繼續說。”

“戰場瞬息萬變,僅憑一計無法應對,然小人臨行前,校尉有贈言卻數次挽救小人於危急關頭。那便是狹路相逢勇者勝,想要贏,要活命,就要比對手更狠,更果決。”

聃倏聽了,盯著殷燃看了半晌,笑著對眾人說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以往我倒是小看陳校尉了。”

峰回路轉,功勞兜兜轉轉,又落到了陳校尉頭上,陳校尉心中欣喜,嘴上說道:“將軍飽讀詩書,深諳兵法,我們這些做下屬的,在將軍身邊呆久了,那什麽……耳濡目染,自然也沾了幾分將軍的聰明才智。”

“陳校尉這番話引經據典,看來是下了功夫的。”聃倏言辭淡淡,又問殷燃道:“你也是出了力的,也該對你論功行賞。你通敵嫌疑自是洗清,挾持上將也既往不咎,有什麽想要的,盡可提出。”

“既然將軍大人如此說了,小的也就不客氣了。”殷燃清了清嗓子,“小的有三個請求,還望將軍大人應允。”

“第一,若將軍大人想要賞我金銀財寶,懇請大人將賞銀變為陣亡撫恤,發給大漠一騎陣亡的將士;”

“第二,若將軍大人想要升我的軍階,懇請大人改為追封兩名女子為義士,立衣冠塚,同陣亡的將士葬在一處。二人一個名喚慈姑,一個名喚小溶,皆是小桑村被俘虜的女子,為助小人殺了巴磊,芳魂永留大漠。”

“第三,是為我自己求的,我阿兄現在傷兵營連日高熱不退,昏迷不醒,懇請大人用最好的藥,請最好的醫士,救我阿兄一命!”

殷燃說完,朝聃倏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