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柏笙倉皇地站起身來,但已經為時已晚,老嫗頹然地向後倒去,頭一歪,便沒了氣息。

“老人家,老人家……”冀柏笙蹲在老嫗身邊,徒勞地搖晃著她的身子。

這時,從流民中走出一個中年男子,推開冀柏笙,將老嫗的屍體拉走了。

接下來的發生的事,讓冀柏笙一生難忘,成了生長在他心中的一根荊棘,在通往至高王權的道路上,美色迷人眼,金銀亂人心,正是這一根荊棘每每在他即將踏入歧途之時,狠狠將他刺痛,使他不至於迷失本心。

“你們……你們在做什麽?”冀柏笙的一雙美目被老嫗的鮮血染成暗紅,他聲音顫抖,一時不可置信。

老嫗已經被大卸八塊,流民們架起了鐵鍋,他們是要……吃了她。

打頭的中年男子往掌心吐了兩口唾沫,掄起手中的宰牛刀將老嫗剁成更小的肉塊。

一刀一刀砍在老嫗的骨頭上麵,細小的骨屑迸濺而出,有一兩粒飛濺在冀柏笙的臉上,如砂礫一般,有一股粗糙的刺痛。

冀柏笙快步上前,劈手奪過男人手中的刀,“你這是在做什麽!”

“做什麽?活下去啊!”男人手下用力將冀柏笙推搡在地上,繼續處理腳下的屍骨。

“人死為大,你二人之間到底有何等深仇大恨,竟恨不得啖其肉,讓她屍骨無存!”

一婦人上前將冀柏笙扶起,道:“年輕人,你來自富貴人家,自然不懂得我們的苦,他原本是個屠夫,豐年裏殺雞宰羊,如今隻能宰人。你沒來之前,俺們抓鬮決定誰去死,讓大家夥兒活下去,王婆子抓住了死鬮。”

流民們也動了起來,有的去撿柴火,有的去汲水,還有的將屠夫剁好的肉塊丟進鍋裏,行動之間有一股隱隱的默契。

婦人上前,從鍋裏舀了一碗湯水,遞到冀柏笙跟前,道:“你向來也許久沒進食了,來,先喝一口肉湯吧。”

冀柏笙木然地低下頭去,見婦人沾滿汙泥的手中碰了一個豁了口的瓷碗,碗中的肉湯熱氣騰騰,順著風飄進冀柏笙的鼻子裏,他竟然真的聞到了一股肉香。

婦人將碗更湊近了些,好心道:“大家夥兒都是這麽過來的,喝一口,喝一口你就暖和了。”

她一動,湯水山漂浮著的肉沫和星星點點的油也跟著晃動。

冀柏笙劇烈的搖了搖頭,後退幾步,竟跪在路邊大吐特吐起來。

胃中絞痛,腦中空白,唯有逃離,他不顧一切地行前奔跑,隻想遠遠地躲開那群流民。

同類相食,獸也,可好端端的人,到底是如何一步一步被逼成為野獸的呢?

冀柏笙喘著粗氣,眼睛幾乎要被他口中鼻腔裏持續呼出的白氣迷住,可他不敢停,背後汗毛直立,眼前身後皆是黑暗,黑暗意味著未知,意味著危險,仿佛稍一放鬆警惕,就會被潛藏在暗處的怪物吞噬。

他心力交瘁,忽然向前撲倒,掙動績這向前爬了幾步,頭往下一栽,倏地不動了。

月光很亮,映著地上的白雪,幹枯的枝丫背對著月光,在冀柏笙的身上留下稀疏的影,這不是他第一次倒在雪中。

年少時,父皇寵愛的妖道說他在銘宗壽宴上打碎瓷器,是為不祥,銘宗大怒,罰他在雪上跪了一整個晚上。

一晚上有無數宮人垂頭從他身邊路邊,一直到他體力不支趴伏在地上為止,也未曾有人施舍過他一眼關切。

柏笙,柏笙,人如其名,好像他真的就是長在宮中的一棵,無知無感,無痛無愛的,柏樹。

樹長在地上,一生隻矗立在一處,那麽他現在是不是真的可以做一粒種子,被大雪掩埋?

這樣的結局好像也不錯……冀柏笙俊美的麵容上忽然展露出一抹釋然的微笑。

“後生,後生……”

昏沉之間,似乎有人搓熱了他的手腳,將溫熱的水喂進他的嘴中。

他本能地吞咽著水,像飲著甘露。

水滋養了他,喚醒了他,冀柏笙睜開眼,發現自己在一處農舍之中。

他費勁了半坐起來,在另一頭忙活的人聽見動靜,轉過身來。

隻一眼,就要將冀柏笙驚得魂飛魄散,眼前的這位老嫗,長得太像死去的王婆子。

“後生,你身上可還冷,還痛?”老嫗溫和地開口問道。

冀柏笙送了一口氣,王婆子說話總帶著一股嘶啞,可眼前這位老嫗聲音卻聽著年輕,似三四十歲的婦人。

“你別害怕,老身不是壞人,是一位姑娘,留下了糧食還有銀錢,托老身照顧你。”

“姑娘?”

“是啊,姑娘,穿著紅衣衫,腰間呐,別了一把這麽長的白劍。”老嫗伸手比了比。

“殷燃?”冀柏笙呢喃了聲。

冀柏笙不欲在農舍多待,覺得身上恢複了力氣,便向老嫗告辭。

辭行之際,冀柏笙見農田已經荒蕪,方圓幾裏皆無人煙,隻有自己方才棲身的農舍還亮著燭光。

他不禁又多問了一句,“老鄉們皆逃命去了,恩人怎麽一個人在此地?”

“兩個兒子都打仗死啦,我就是一個等死之人,與其死在外頭,不如死在自己家裏。我家老伴兒就埋在屋子後頭,將來啊,我二人也可在一處作伴,不算孤單。”

冀柏笙忽然明白為何眼前的老嫗會和已經死去的王婆子如此相像,大抵是苦難磨人,同一片風霜裏待得久了,留下相同的傷疤,人也長得越來越相像。

“恩人不如隨我回麟州城去。”

“後生你且自去吧,那姑娘臨走之前,給我留下了一袋糧食,幾十兩銀子,也夠再活一個冬天的了。”

老嫗朝他笑了笑,“後生,快些走吧,這一次,可得平平安安的。”

冀柏笙心中五味雜陳,隻得拜別老嫗繼續上路。

他繼續走了約莫一裏,忽然停在原地,朝空無一人的身後道:“出來,我知道你在。”

殷燃倏地出現在他身後,紅色衣衫上也蓋了一層薄薄的雪,將她的雙唇襯得更紅,她坦然地接住冀柏笙的目光,等待著他的下文。

“我原以為你恨我入骨,巴不得我死,為何,要費盡心思地救我於歧途?”

殷燃秀眉一挑,道:“自然是為了戴荷。”

冀柏笙輕勾嘴角,美眸裏又恢複精明,“你撒謊。”

殷燃聳了聳肩膀,道:“信不信隨你。”

“若不說的話,那定是……”冀柏笙上前一步,“你還心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