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小道人一著饒天下,女棋童兩局注終身(二)

一路行去,曉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進發。到得京中,但是對局,無有不輸與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來多是朝中貴人,東家也來接,西家也來迎,或是行教,或是賭勝,好不熱鬧過日。卻並不見一個對手,也無可意的女佳人撞著眼裏的。混過了多時,自想姻緣未必在此,遂離了京師,又到太原、真定等處遊**。一路行棋,眼見得無出其右,奮然道:“吾聞燕山乃遼國郎主在彼稱帝,雄麗過於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國手天下無敵的在內。今我在中國既稱絕技,料然到那裏不到得輸與人了。何不往彼一遊,尋個出頭的國手較一較高低,也與中國吐一吐氣,博他一個遠鄉異域的高名,傳之不朽?況且自古道燕、趙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藝,在王公貴人家裏出入,圖得一個好配頭,也不見得。”遂決意往北路進發,風飧水宿,夜住曉行,不多幾日,已到了燕山地麵。

且說燕山形勝,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向稱天府之國,暫為夷主所都。此時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稱尊之所,宋時呼之為北朝,相與為兄弟之國。蓋自石晉以來,以燕、雲一十六州讓與彼國了,從此漸染中原教化,百有餘年。所以夷狄名號向來隻是單於、可汗、讚普、郎主等類,到得遼人,一般稱帝稱宗,以至官員職名大半與中國相參,衣冠文物,百工技藝,竟與中華無二。遼國最好的是弈棋。若有第一等高棋,稱為國手,便要遣進到南朝請人比試。曾有一個王子最高,進到南朝。這邊棋院待詔顧思讓也是第一手,假稱第三手,與他對局,以一著解兩征,至今棋譜中傳下鎮神頭勢。王子贏不得顧待詔,問通事說是第三手。王子願見第一,這邊回他道:“贏得第三,方見第二;贏得第二,方見第一。今既贏不得第三,尚不得見第二,怎能夠見得第一?”王子隻道是真,歎口氣道:“我北朝第一手贏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幹!”摔碎棋枰,伏輸而去,卻不知被中國人瞞過了。此是已往的話。

隻說那時遼國圍棋第一稱國手的乃是一個女子,名為妙觀,有親王保舉,受過朝廷冊封為女棋童,設個棋肆,教授門徒。你道如何教授?蓋圍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有“衝”,有“幹”,有“綽”,有“約”,有“飛”,有“關”,有“劄”,有“粘”,有“頂”,有“尖”,有“覷”,有“門”,有“打”,有“斷”,有“行”,有“立”,有“捺”,有“點”,有“聚”,有“蹺”,有“挾”,有“拶”,有“薛”,有“刺”,有“勒”,有“撲”,有“征”,有“劫”,有“持”,有“殺”,有“鬆”,有“盤”。妙觀以此等法傳授於人。多有王侯府中送將男女來學棋,以及大家小戶少年好戲欲學此道的,盡來拜他門下,不記其數,多呼妙觀為師。妙觀亦以師道自尊,妝模做樣,盡自矜持,言笑不苟,也要等待對手,等閑未肯嫁人。卻是棋聲傳播,慕他才色的咽幹了涎唾,隻是不能勝他,也沒人敢啟齒求配。空傳下個美名,受下許多門徒,晚間師父娘隻是獨宿而已。有一首詞單道著妙觀好處:

麗質本來無偶,神機早已通玄。枰中舉國莫爭先,女將馳名善戰。

玉手無慚國手,秋波合喚秋仙。高居師席把棋傳,石作門生也眩。

——右詞寄《西江月》。

話說國能自稱小道人,遊到燕山,在飯店中歇下,知妙觀是國手的話,留心探訪。隻見來到肆前,果然一個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裏點指劃腳教人下棋。小道人見了,先已飛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雙手抱住了他做一點兩點的事。心裏道:“且未可露機,看他著法如何。”呆呆地袖著手,在旁冷眼廝覷。見他著法還有不到之處,小道人也不說破。一連幾日,有些耐不得了,不覺口中囁嚅,逗露出一兩著來。妙觀出於不意,見指點出來的多是神著,抬眼看時,卻是一個小夥兒,又是道家妝扮的,情知有些詫異,心裏疑道:“那裏來此異樣的人?”忍著隻做不睬,隻是大剌剌教徒弟們對局。妙觀偶然指點一著,小道人忽攘臂爭道:“此一著未是勝著,至第幾路必然受虧。”果然下到其間,一如小道人所說。妙觀心驚道:“奇哉此童!不知自何處而來。若再使他在此觀看,形出我的短處,枉為人師,卻不受人笑話?”大聲喝道:“此係教棋之所,是何閑人亂入廝混?”便叫兩個徒弟,把小道人棨了出來,不容觀看。小道人冷笑道:“自家棋低,反要怪人指教,看你躲得過我麽?”反了手踱了出來,私下想道:“好個美貌女子!棋雖非我比,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隻在這幾個黑白子上定要賺他到手,倘不如意,誓不還鄉!”走到對門,問個老者道:“此間店房可賃與人否?”老者道:“賃來何用?”小道人道:“因來看棋,意欲賃個房兒住著,早晚偷學他兩著。”老者道:“好好!對門女棋師是我國中第一手,說道天下無敵的。小師父小小年紀,要在江湖上雲遊,正該學他些著法。老漢無兒女,止有個老嬤縫紉度日,也與女棋師往來得好。此門麵房空著,專一與遠來看棋的人閑坐,趁幾文茶錢的。小師父要賃,就打長賃了也好。”

小道人就在袖裏摸出包來,揀一塊大些的銀子,與他做了定錢。抽身到飯店中搬取行囊,到這對門店中安下。鋪設已定,見店中有見成堊就的木牌在那裏,他就與店主人說,要借來寫個招牌。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別樣高術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與對門棋師賽一賽。”老者道:“不當人子,那裏還討個對手麽?”小道人道:“你不要管,隻借我牌便是。”老者道:“牌自空著,但憑取用,隻不要惹出事來,做了話靶。”小道人道:“不妨,不妨。”就取出文房四寶來,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揮出一張牌來,豎在店麵門口。隻因此牌一出,有分交:絕技佳人,望枰而納款;遠來遊客,出手以成婚。你道牌上寫的是甚話來?他寫道:汝南小道人手談,奉僥天下最高手一先。老者看見了,道:“天下最高手你還要饒他先哩!好大話,好大話!隻怕見我女棋師不得。”小道人道:“正要饒得你女棋師,才為高手。”老者似信不信,走進裏麵去,把這些話告訴老嬤。老嬤道:“遠方來的人敢開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見得。”老者道:“點點年紀,那裏便有什麽手段?”老嬤道:“有智不在年高,我們女棋師又是有年紀的麽?”老者道:“我們下著這樣一個人與對門作敵,也是一場笑話。且看他做出便見。”

不說他老口兒兩下唧噥,且說這邊立出牌來,早已有人報與妙觀得知。妙觀見說寫的是“饒天下最高手”,明是與他放對的了。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夥,心中好生忿忿不平,想道:“我在此擅名已久,那裏來這個小冤家來尋我們的錯處?”發個狠,要就與他決個勝負。又轉一個念頭道:“他昨日看棋時,偶然指點的著數多在我意想之外。假若與他決一局,幸而我勝,劈破他招牌,趕他走路不難;萬一輸與他了,此名一出,那裏還顯得有我?此事不可造次,須著一個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計較。”妙觀有個弟子張生,是他門下最得意的高手,也是除了師父再無敵手的。妙觀喚他來,說道:“對門汝南小道人口說大話,未卜手段虛實。我欲與決輸贏,未可造次。據汝力量,已與我爭不多些兒了,汝可先往一試,看汝與彼優劣,便可以定彼棋品。”

張生領命而出,走到小道人店中,就枰求教。張生讓小道人是客,小道人道:“小牌上有言在前,遮末是高手也要饒他一先,決不自家下起。若輸與足下時,受讓未遲。”張生隻得占先下了。張生窮思極想方才下得一著,小道人隻隨手應去,不到得完局,張生已敗。張生拱手伏輸道:“客藝果高,非某敵手,增饒一子,方可再請教。”果然擺下二子,然後請小道人對下。張生又輸了一盤。張生心服,道:“還饒不住,再增一子。”增至三子,然後張生覺得鬆些,恰恰下個兩平。看官聽說:凡棋有敵手,有饒先,有先兩;受饒三子,厥品中中,未能通幽,可稱用智。受得國手三子饒的,也算是高強了。隻為張生也是妙觀門下出色弟子,故此還掙得來,若是別一個,須動手不得,看來隻是小道人高得緊了。小道人三局後,對張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強,可見上國一斑矣。不知可有堪與小道對敵的,請出一個來,小道情願領教。”張生曉得此言是搦他師父出馬,不敢應答,作別而去。來到妙觀跟前密告道:“此小道人技藝甚高,怕吾師也要讓他一步。”妙觀搖手戒他不可說破,惹人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