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三十九|神偷寄興一枝梅,俠盜慣行三昧戲(四)

蘇州新興百柱帽,少年浮浪的,無不戴著裝幌。南園側東道堂白雲房一起道士,多私下置一頂,以備出去遊耍,好裝俗家。一日夏月天氣,商量遊虎丘,已叫下酒船。有個紗王三,乃是王織紗第三個兒子,平日與眾道士相好,常合伴打平火。眾道士嫌他慣討便宜,且又使酒難堪,這番務要瞞著了他。不想紗王三已知道此事,恨那道士不來約他,卻尋懶龍商量,要怎生敗他遊興。懶龍應允,即閃到白雲房,將眾道常戴板巾盡取了來。紗王三道:“何不取了他新帽,要他板巾何用?”懶龍道:“若他失去了新帽,明日不來遊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看我明日消遣他。”紗王三終是不解其意,隻得由他。明日,一夥道士輕衫短帽,裝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懶龍青衣相隨下船,蹲坐舵樓。眾道隻道是船上人,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開得船時,眾道解衣脫帽,縱酒歡呼。懶龍看個空處,將幾頂新帽卷在袖裏,腰頭摸出昨日所取幾頂板巾,放在其處。行到斟酌橋邊,攏船近岸,懶龍已望岸上跳將去了。一夥道士正要著衣帽登岸瀟灑,尋帽不見,但有常戴的紗羅板巾,壓摺整齊,安放做一堆在那裏。眾道大嚷道:“怪哉!怪哉!我們的帽子多在那裏去了?”船家道:“你們自收拾,怎麽問我?船不漏針,料沒失處。”眾道又各處尋了一遍,不見蹤影。問船家道:“方才你船上有個穿青的瘦小漢子,走上岸去,叫來問他一聲,敢是他見在那裏?”船家道:“我船上那有這人?是跟隨你們下來的。”眾道嚷道:“我們幾曾有人跟來?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我們帽子幾兩一頂結的,決不與你幹休!”扭住船家不放。船家不伏,大聲嚷亂。岸上聚起無數人來,蜂擁爭看。人叢中走出一個少年子弟,撲的跳下船來道:“為甚麽喧鬧?”眾道與船家各各告訴一番。眾道認得那人,道是決幫他的。不匡那人正色起來,反責眾道道:“列位多是羽流,自然隻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裏,再有甚麽百柱帽?分明是誣詐船家了。”看的人聽見,才曉得是一夥道士,板巾見在,反要詐船上賠帽子。發起喊來,就有那地方遊手好閑幾個攬事的光棍來出尖,伸拳擄手道:“果是賊道無理,我們打他一頓,拿來送官。燃文小說網(www.ranwen520.com)”那人在船裏搖手止住道:“不要動手!不要動手!等他們去了罷。”那人忙跳上岸。眾道怕惹出是非來,叫快開了船。一來沒了帽子,二來被人看破,裝幌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費了一番東道,落得掃興。你道跳下船來這人是誰?正是紗王三。懶龍把板巾換了帽子,知會了他,趁擾攘之際,特來證實道士本相,掃他這一場。道士回去,還纏住船家不歇。紗王三叫人將幾頂帽子送將來還他,上複道:“已後做東道,要灑浪那帽子時,千萬通知一聲。”眾道才曉得是紗王三耍他。又曾聞懶龍之名,曉得紗王三平日與他來往,多是懶龍的做作了。

其時鄰境無錫有個知縣,貪婪異常,穢聲狼藉。有人來對懶龍道:“無錫縣官衙中金寶山積,無非是不義之財,何不去取他些來,分惠貧人也好?”懶龍聽在肚裏,既往無錫地方,晚間潛入官舍中,觀看動靜。那衙裏果然富貴,但見連箱錦綺,累架珍奇。原寶不用紙包,疊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擺滿金銀。大象口中牙,蠢婢將來揭火;犀牛頭上角,小兒拿去盛湯。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幾多骨肉;更嫌苞苴混濫,卷了地方到處皮毛。費盡心要傳家裏子孫,腆著麵且認民之父母。懶龍看不盡許多奢華,想道:“重門深鎖,外邊梆鈴之聲不絕,難以多取。”看見一個小匣,十分沈重,料必是精金白銀,溜在身邊。心裏想道:“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亂猜,屈了無幹的人。”摸出筆來,在他箱架邊牆上,畫著一枝梅花,然後輕輕的從屋簷下望衙後出去了。

過了兩三日,知縣簡點宦囊,不見一個專放金子的小匣兒,約有二百餘兩金子在內,價值一千多兩銀子。各處尋看,隻見旁邊畫著一枝梅,墨跡尚新。知縣吃驚道:“這分明不是我衙裏人了。臥房中誰人來得,卻又從容畫梅為記?此不是個尋常之盜,必要查他出來。”遂喚取一班眼明手快的應捕,進衙來看賊跡。眾應捕見了壁上之畫,吃驚道:“複官人,這賊小的們曉得了,卻是拿不得的。此乃蘇州城中神偷,名曰懶龍,身到之處,必寫一枝梅在失主家為認號。其人非比等閑手段,出有入無;更兼義氣過人,死黨極多,尋他要緊,怕生出別事來。失去金銀還是小事,不如放舍罷了,不可輕易惹他。”知縣大怒道:“你看這班奴才,既曉得了這人名字,豈有拿不得的!你們專慣與賊通同,故意把這等話黨庇他,多打一頓大板才好!今要你們拿賊,且寄下在那裏。十日之內,不拿來見我,多是一個死!”應捕不敢回答。知縣即喚書房寫下捕盜批文,差下捕頭兩人,又寫下關子,關會長、吳二縣,必要拿那懶龍到官。

應捕無奈,隻得到蘇州來走一遭。正進閶門,看見懶龍立在門口,應捕把他肩胛拍一拍道:“老龍,你取了我家官人的東西罷了,賣弄甚麽手段畫著梅花?今立限與我們,必要拿你到官,卻是如何?”懶龍不慌不忙道:“不勞二位費心,且到店中坐坐細講。”懶龍拉了兩個應捕一同到店裏來,占副座頭吃酒。懶龍道:“我與兩位商量:你家縣主果然要得我緊,怎麽好累得兩位?隻要從容一日,待我送個信與他,等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問兩位要我,何如?”應捕道:“這個雖好,隻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說多是金子,怎麽肯住手?我們不同得你去,必要為你受虧了。”懶龍道:“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沒有了。”應捕道:“在那裏了?”懶龍道:“當下就與兩位分了。”應捕道:“老龍不要取笑!這樣話當官不是耍處。”懶龍道:“我平時不曾說誑語,原不取笑。兩位到宅上去一看便見。”扯著兩個人耳朵說道:“隻在家裏瓦溝中去尋就有。”應捕曉得他手段,忖道:“萬一當官這樣說起來,真個有贓在我家裏,豈不反受他累?”遂商量道:“我們不敢要老龍去了,而今老龍待怎麽吩咐?”懶龍詐道:“兩位請先到家,我當隨至。包管知縣官人不敢提起,決不相累就罷了。”腰間摸出一包金子,約有二兩重,送與兩人道:“權當盤費。”從來說公人見錢,如蒼蠅見血。兩個應捕看見赤豔豔的黃金,怎不動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就是本縣之物。”一發不敢要他同去了。兩下別過。

懶龍連夜起身,早到無錫,晚來已閃入縣令衙中。縣官有大、小孺人,這晚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人獨自在帳中。懶龍揭起帳來,伸手進去一摸,摸著頂上青絲髻,真如盤龍一般。懶龍將剪子輕輕剪下,再去尋著印箱,將來撬開,把一盤發髻塞在箱內,仍與他關好了。又在壁上畫下一枝梅,別樣不動分毫,輕身脫走。次日,小孺人起來,忽然頭發紛披,覺得異樣,將手一摸,頂髻俱無,大叫起來。合衙驚怪,多跑將來問緣故。小孺人哭道:“誰人使促掐,把我的頭發剪去了?”忙報知縣來看。知縣見帳裏坐著一個頭陀,不知那裏作怪起。想著平日綠雲委地,好不可愛;今卻如此模樣,心裏又痛又驚。道:“前番金子失去,尚在嚴捉未到:今番又有歹人進衙了。別件猶可,縣印要緊。”亟取印箱來看,看見封皮完好,鎖鑰俱在。隨即開來看時,印章在上格不動,心裏略放寬些。又見有頭發纏繞,掇起上格,底下一堆髻發,散在箱裏。再簡點別件,不動分毫。又見壁上畫著一枝梅,連前湊做一對了。知縣嚇得目睜口呆,道:“原來又是前番這人!見我追得急了,他弄這神通出來報信與我。剪去頭發,分明說可以割得頭去;放在印箱裏,分明說可以盜得印去。這賊直如此利害!前日應捕們勸我不要惹他,原來果是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小事,拚得再做幾個富戶不著,便好補填了。不要追究的是。”連忙掣簽,去喚前日差往蘇州下關文的應捕來銷牌。

兩個應捕自那日與懶龍別後,來到家中。依他說話,各自家裏屋瓦中尋,果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寫著日月封記,正是前日縣間失賊的日子。不知懶龍幾時送來藏下的。應捕老大心驚,噙著指頭道:“早是不拿他來見官。他一口招出,搜了贓去,渾身口洗不清。隻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話?”叫了夥計,正自商量躊躇,忽見縣裏差簽來到。隻道是拿違限的,心裏慌張;誰知卻是來叫銷牌的!應捕問其緣故,來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說了,道:“官人此時好不驚怕,還敢拿人?”應捕方知懶龍果不失信,已到這裏弄了神通去了,委實好手段!您可以在百度裏搜索";二刻拍案驚奇 ranwen520.com";查找本書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