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檢報告出來的第二周。左晗忍住了沒有主動和池逸晙視頻通話,自己心情尚未平複,怕被眼神犀利的池逸晙看出破綻。幾次對方打來,她也是匆匆以各種理由結束。
這天午飯時間,左晗一整天都沒有收到池逸晙的消息,突然心緒不寧起來,在窗前徘徊不定。她最近的食欲和驚人,食物的消耗和精力的耗盡幾乎同步地縮短到兩個多小時一個周期,她不得不多喝水多上廁所來防止自己在辦公室裏昏睡過去。
她這會兒卻什麽都沒心思吃了,走到電梯口,又拽著飯卡重新打開辦公室門鎖,打開私人電腦。她竭力壓製著不祥的預感,卻被外媒網站上看到了英文版報道擊中了神經。在早些時候的常規巡邏中,維和警察部隊遭遇暴力騷亂,那片區域的居民全都被掩護撤離了,隻剩下了維和警察部隊和當地的防暴隊。外媒報道裏的圖片很有衝擊力,一輛車被吞噬在火海中,後一輛裝甲車的去路被堵住,幾名防暴警察手臂淌著血,扛槍用車作為掩體,奮力抵抗朝他們飛擲石塊的暴徒。
不知道他怎麽樣了?左晗隻覺得頭皮發麻,惡心的感覺又湧上喉間。她點開Skype,看了看世界時鍾上設置的海地時間,又毫不猶豫地關掉了窗口,她怕池逸晙分心遭遇危險。
一個中午,當中曾大方回辦公室取文件,掃了一眼電腦屏幕上的圖片就明白了,沒敢多問,隻是發了消息告訴臧易萱自己要出去一趟,讓她盯著點左晗,情緒別有太大波動。
左晗絲毫沒有留意到曾大方的來去匆匆,她繼續趴在電腦前搜尋傷亡者的跟蹤報道。新聞中提到,截止發稿時間,當天的動亂中後續發生槍戰,有兩名維和警察犧牲,身份還未明確。下午一點左右,她看到殉職者國籍的一刹那,長舒一口氣。
她趕緊撤回了半分鍾前沒忍住發出去的消息,但已經晚了,池逸晙撥來了視頻電話。
左晗聽著撥號音響了足有半分鍾,才點開窗口。池逸晙一看到她,就笑著問:“人有點胖了,最近都吃些什麽了,一個禮拜變化那麽大?”
左晗滿心想著要保密,搪塞道:“沒聽說過加班胖嗎?”
“我隻知道肉眼能看出胖的,基本上體重上會有八斤以上的增長。”池逸晙繼續著他們之間特有的調侃,按以往的經驗,這樣的談話方式能夠拉近彼此長期隻有線上交流的生疏感,“有什麽案子能把你難成這樣?”
左晗想,兩人現在不算同一個部門,上班時間交流下工作,池逸晙也有足夠的保密意識,倒是請教一下無妨:“剛接手的一個入室搶劫殺人案,我對案件性質不太確定。”
“我印象中,一般你是最果斷的一個,這次的案子裏有什麽特殊的地方?”
左晗聽背景裏沒有什麽嘈雜喧鬧,池逸晙穿著一身寬鬆的睡衣,和平時的狀態沒什麽兩樣,心裏放鬆了不少,這才察覺到長時間繃緊的頸椎有點酸脹,她捏了捏頭頸,就看池逸晙笑著朝她背後打招呼。
“原來你們在談工作,那我就不見外了。”臧易萱抱著幾頁報告進門,衝著屏幕裏的池逸晙打招呼:“我正好給左晗送屍檢報告來,不影響你們聊天吧。”
池逸晙和左晗相識會心一笑:“我們也在談工作呢,正好一起。”
左晗接過紙著重看了其中的幾點,抬起頭來愁雲密布:“的確又一次印證了我有疑問的地方,報複**殺人還是搶劫殺人,現在我很難做出判斷。”
“臧法醫,你怎麽看?”池逸晙問。
“的確有點複雜,站在法醫專業分析的立場上來說,我認為基本符合報複殺人的情況。”
“沒錯,一般我們會認為,判斷凶殺案的案件性質,可以從分析嫌疑人的心理痕跡入手,但是在這個案子上,我卻是越看越迷糊了。”左晗把一張現場圖片展示給池逸晙,“你看,現場翻動幅度非常大,甚至連毛巾、枕頭都不錯過。”
“如果說嫌疑人的心理指向是財物,在屍體表現上,就是以清除搶劫障礙為主的創傷,威逼傷、約束性損傷等占到了大多數。”
臧易萱說:“但是現在,我們的受害人身上,損傷創口數量多而且淩亂,既有你說到的這幾種傷口,也有不少致命傷比如壓縮性椎體骨折。”
“攝片複查過了?”池逸晙微皺眉頭追問。
“我們之前對比分析了骨折椎體中心和椎體緣的形態,包括臨近組織的損傷征象,前縱韌帶的撕裂在T2加權結構區的信號呈現結構性的連續中斷。”臧易萱看到左晗埋怨地瞪了池逸晙一眼,意識到自己又在用晦澀難懂的術語,“總之,外力造成的脊椎損傷,和死者身上的其他創口是同一時間形成的,也和現場發現的作案工具能夠匹配。”
“現場發現的是什麽工具?”
左晗率先回答說:“馬路上鋪設人行道一直會用的那種磚塊,除了死者的血樣和人體細胞,沒有價值的隱蔽痕跡,也沒法追溯來源。”
“死者家裏都少了點什麽?”
“軟進門,除了枕頭和毛巾外,就拿走了現金,正好十萬。五千美金還有名表都沒有拿。”
池逸晙問:“你覺得現場反映出的嫌疑人心理特征和行為特征時互相矛盾的?”
兩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我們來假設一下,如果是搶劫為主,剛才萱萱寫的屍檢報告裏也很明確了,致命傷的數量不正常。如果是複仇為主偽裝搶劫的現場,那為何在已經翻動的情況下,卻不帶走更有價值的東西?而這些沒被帶走的東西恰恰有一個共性,就是兌換需要有一定的時間,不能立竿見影地消費?”左晗羅列著三種可能性,“如果說嫌疑人既為錢又複仇,那麽在沒有故意破壞器官的侮辱性傷口情況下,他為什麽又一心想要致人死地,卻不一刀斃命,不是給自己增添被受害人呼救後發現的麻煩嗎?”
“我覺得你是問對人了。”池逸晙像是胸有成竹,“你知道你產生這些問題的原因在哪裏嗎?”
臧易萱聽得雲裏霧裏:“她說得沒錯啊,能有什麽問題?”
“你總是習慣性用證據說話,卻把刑偵辦案的經驗降到了過低的位置。”池逸晙說,“對千人千麵的嫌疑人接觸多了以後,量變引起質變,不是說要倚靠虛無縹緲的刑警直覺和靈感,而是能夠打開思路,考慮問題更為全麵,不會像現在這樣少見多怪。”
左晗無語地搖頭:“還沒告訴人家答案了,就是一通教訓。”
臧易萱又在旁邊笑:“真是愛之深責之切啊!我還是頭一回看池隊訓人,哦,不對,是柔聲細語地傳道解惑。”
兩人同時衝著她低聲喝止:“談工作呢!”
臧易萱作投降狀:“真是夫唱婦隨,欺負我一個人。那請問池隊,你豐富的經驗為你打開了哪扇思維大門呢?”
“你們不要怕遇到不正常的情況,”池逸晙認真地引導,“作為一個刑警,甚至應該把尋找‘不正常’培養成為骨子裏的天性。”
左晗越接近答案越急不可耐:“請說關鍵點。”
“嗬嗬,這問題想了有兩天了吧,看你急得。行,我就先說我的結論,供你們參考。”池逸晙賣了個關子,“嫌疑人至少在現場實施凶殺的人是女的!”
兩人聽了都很是有點驚訝。
左晗問:“你這結論有點突然!”
“我知道你們會說,由女人策劃、實施的入室搶劫殺人案在我們這還從來沒有過,事實上,至少也的確從我工作到現在沒發生過,但不代表不會發生,也不排除男性主謀,女性實施。案件的拐角有時候就是打開思路最好的契機。”
“論點有了,論據在哪裏呢?”左晗緊盯著問。
池逸晙看了她幾眼,覺得她不像往日那樣淡定,卻不明白她的性情轉變出於什麽原因。他說:“你們不要忘了,一件事情的達成,有主觀上的意願,也需要配合客觀上的能力和水平。”
“你的意思是……”左晗突覺耳聰目明,連日腦裏的迷霧被一絲陽光穿透驅散,“嫌疑人力量的有限,才造成了多次擊打的痕跡?”
池逸晙點點頭。
左晗激動地轉向臧易萱:“那剛才我們討論的那些死者身上傷口的部位、數量和程度,就能說通了,而且,因為傷口的分布範圍,也排除了密閉空間施展不開而作用力有限的可能性。”
“看來我的啟發還是很有用的,你果然像你師傅說得一點就通。”池逸晙讚賞地鼓勵道,“我想,你了解的信息比我全,應該還能結合你的現場痕跡勘察,對嫌疑人做出更全麵的特征刻畫吧。”
“我就說老曾喜歡背後誇人吧。”臧易萱高興地摟住她的肩,“趕緊說說?”
“我能給出的答案是年輕女性,和死者有生活交集,關係熟悉卻不密切,身高不超過一米七,身形相對瘦小。”左晗解釋道,“現場物證痕跡決定了案件性質,也反映了犯罪嫌疑人對現場環境、受害人熟悉程度。嫌疑人已經確認是軟進門,再加上現場的翻動雖然亂,卻亂得程度不一,其中有的部位有的放矢,但死者既沒有讓她進屋更沒有泡茶招待,當時距離接機的時間還是有半小時左右的閑餘的,加上死者習慣在接機時間半小時後出現在機場,也就是有一個小時的空當,說明嫌疑人頻繁到過死者家中,但關係熟悉卻由於種種原因並不親密或者不再親密。”
池逸晙讚賞地耐心傾聽,臧易萱提出:“那身高是結合死者傷口情況得出的結論嗎?”
“主要作案工具是板磚和尼龍繩,如果借助合適的角度,配合足夠的力量,你覺得其中任一一樣可以致命嗎?”
臧易萱說:“當然沒有問題。”
左晗點頭:“而現在,由於身高的局限,她敲擊到的是死者的頸部,直到多次撞擊讓他倒在地上之後,又敲擊頭部多次,最後再用繩索讓死者窒息。”
臧易萱也恍然大悟:“作案手法不嫻熟之外,能力不夠,這不是任何可以預謀的偽裝,的確是造成目前狀況的唯一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