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左晗去看父親時,左誌樺躺在ICU裏昏睡。她守到十點不到,就被陳雅靜叫到門外:“快回了,你明天還要上班呢。”
左晗的第一反應就是——要不要請假。實際上,除了最初體能考核時暈厥和之前的流產,她從來沒有主動請過假。現在這樣的情況,如果她真的提出了,隊裏應該也不會拒絕她。
她看著母親的黑眼圈:“爸都這樣了,我不放心,要麽……”
“這裏有我就行了,”陳雅靜推著她往走廊裏去,“無非守著,等他醒了,肯定還是讓你回去。你也知道,你爸最怕耽誤自己的工作,還有就是影響你的工作。你不能讓他兩頭都占,否則醒來還補急得心髒不舒服?”
左晗透過窗遠遠看了眼左誌樺,或許是因為病床的寬大和玻璃的折射,他看上去從未有過的瘦小,露在被子外的雙肩削瘦,領子**處的皺褶下,是分外顯眼的鎖骨。小時候自己騎過的寬大肩膀,似乎都不可避免地隨著他的身高一起在萎縮,更不用提那滿頭花白的頭發,再好的染發膏都掩飾不了逝去的青春。
父親真的老了,而且,死亡居然有機會離他那麽近,她以前從未想到過這點。她不敢細想,恐懼第一次完全將她籠罩,而且她無能為力。左晗突然很想哭。
第二天一早,曾大方就告訴左晗,隊裏知道昨天半夜左誌樺過了緊急支架手術的術後危險期,現在轉到了普通加護病房,準備等會兒由池逸晙代表大家去看望左誌樺。
“本來,怕影響你爸休息,就池逸晙一個人去。沒想到,我們商量的時候,正好被隊裏的小年輕們聽到了,他們自願組隊說要一起去看他。”
左晗麵露難色。
曾大方解釋:“畢竟,他這麽多年來,雖然離開了一線,但刑隊這裏的案子,他總是加班加點,為我們排憂解難的,大家都記著他的好呢。”
左晗很為難,又不想辜負大家一片好心:“那……大家手頭的活怎麽辦?”
“加班抓緊幹唄!我們考慮別影響他休息,去去就回,實際上也不會耽誤多少時間。”
劉浩點頭,拽起鑰匙就揮手:“走,池隊自掏腰包買了不少東西,也擠不下了,你跟我們這輛車吧。”
左晗看看他,心裏惦記著父親,點頭就跟他走了。
池逸晙剛到護理台這裏,護士長就從裏麵走出來,招呼他們:“你們是來看左警官的吧。”
曾大方驚訝:“我們這也沒穿警服啊,好眼力!”
“製服不在,氣場在啊。”護士長笑得魚尾紋若隱若現,“左警官剛才特意囑咐,他愛人在休息,請你們進去小聲說話。”
左晗小心翼翼輕輕推開門,左誌樺半躺著在擦嘴,第一時間就微笑著招呼他們,同時做了個小聲說話的手勢。
左誌樺臉色蒼白,但幹淨整潔,他笑著招呼他們坐,低聲指指陳雅靜:“剛幫我洗臉刷牙全都收拾利索了,通宵一夜才休息。”
陳雅靜已在沙發上輕聲打呼,左誌樺憐愛地看著她,在左晗看來竟有幾份從未外露的柔情,幾個小刑警見狀交頭接耳竊笑起來。
寒暄幾句,問了病情,氣氛輕鬆起來,左誌樺看來者大多是二十多的單身小夥子,就朝眾人笑笑:“你們現在還年輕,體會不了這種老來伴的難得。或許年輕的時候,有的小夥子還會覺得這姑娘臉蛋漂亮、那姑娘身材好,哪個都不舍得放,哪個都覺得下一個會更好。但像我這樣過了大半輩子才會知道,一直陪在身邊的姑娘,那才是最好的。”
臧易萱朝劉浩努努嘴,大家也把眼神轉向他,他往後一退:“看我幹什麽?”
“這一輩子啊,其實最難的,不是找到更好的人,而是遇到一個好人怎麽去珍惜。”劉浩收起嬉皮笑臉,開始認真聽。
左誌樺繼續說,“每個人都不是完美的,如果有人真的看得上自己,不指望從自己這裏得到什麽,碰到情況還都死心塌地陪著,真心誠意地為自己牽腸掛肚,那就對了。這輩子還有什麽比這更大的福分。我算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如果這樣子真的走了,我也是沒什麽遺憾了。”
“說什麽呢?太不吉利了,剛好點就嘚瑟!”陳雅靜此時醒了,聽上去怒氣衝天,眼裏卻全是關切,“生啊死啊,還來勁了,嚇唬誰呢?”
大家會心哄笑起來,左誌樺好脾氣地衝她笑笑,陳雅靜起身請大家坐,自己坐到床邊。
“哎,沒想到來探望病人都能被喂一嘴的狗糧。”劉浩感歎。
“你又不是單身,湊什麽熱鬧。”有人抗議。
“誰說我不是?”劉浩還沉浸在感動中,“原來我是不婚主義,現在看左主任夫妻倆這麽幸福,我又重新相信愛情了。”
“愛情?”左誌樺說,“愛,還是講究付出得到、你來我往,活到我們這份上,就是分開都恐怕血肉模糊,難分彼此了。”
左晗聳聳肩,被父親的表達肉麻到了。
劉浩恍然大悟:“這個秀恩愛,太治愈了!我宣布,從下周開始,我就不是單身王老五了,姑娘們,不要為我傷心。”
臧易萱嗤之以鼻:“新娘呢?人影都沒見到一個,早翻船跑了吧?”
劉浩不滿地回敬一眼,恭恭敬敬給左誌樺作揖:“您說的沒錯,還真有個一直陪著的姑娘。回頭請給我出出主意,我打算給她搞個求婚派對。”
“真誠!”左誌樺在一片起哄中,笑著提醒,“儀式感有時候是必須的。用你的心去珍惜,才是最關鍵的。”
左晗感受到池逸晙在一旁熾熱的目光,她沒有扭頭回望。
陳雅靜在旁邊直搖頭,劉浩倒是很受用地點頭。
左誌樺看自己的話讓“浪子”回頭,心情大好,轉向池逸晙:“好了,輕鬆過了,咱們說點正事。聽說案子有點難度?”
池逸晙的餘光裏感受到左晗看了他一眼,他明白她是不想讓父親再操心工作,簡單回應道:“嗯,朝收尾方向努力。”
左誌樺看看女兒,再看看他,心知肚明。調整了下睡姿,籠統提點道:“雖然我早就從一線退下來了,但是,碰到的複雜案子也多少教會我一點經驗。”
“嗯,請左主任指教。”
“我本來不應該在你們兩個隊長麵前班門弄斧,但今天大難不死,就想和你們嘮叨嘮叨,誰知道後麵還有沒有機會呢?”
“爸!”左晗不滿他晦氣的自嘲。
池逸晙微笑:“您傳授經驗,我們求之不得,就怕累到您,不利於恢複。”
“不相幹,我這睡了有一天一夜,感覺像是冬眠了三四個月一樣,憋得慌。心情不好,才對身體不好,你們說是不是?”左誌樺說,“心情好,比什麽好都要緊。做人嘛,就是圖個開心。剛才說哪了,對了,你們知道,為什麽有些案子,最後會變成懸案嗎?”
劉浩問:“因為錯過了破案黃金時間,脆弱痕跡被破壞,證據流失?”
左誌樺搖頭:“因為我們和嫌疑人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或許,這麽說更恰當,我們雖然看似活在同一個國家同一個城市,卻根本不是一個時區的人。”
“不同時區?”臧易萱思索著其中的意義,也被這個比方吸引住了。
本來靠坐在沙發上的曾大方身體前傾:“有意思,這倒是頭一回聽說。”
劉浩問:“您是指咱黑白兩道,互不相幹,平行宇宙這意思吧?”
“猜對大半。但不同的時區裏,沒有什麽事情是絕對的。”左誌樺喝了口水,解釋道,“好比說,犯罪嫌疑人在第二十五個時區。”
劉浩質疑:“雖然我讀書少,但也知道全球,哪怕加上不住人的南北兩極,總共也就二十四個時區。二十五時區,這根本是不存在的吧。”
“到底是年輕人,血氣方剛,有點耐心,我這隻是打個比方。”左誌樺“嗬嗬”笑,“我們的世界裏,這二十四個時區,無論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都是有法律製裁、道德約束、輿論譴責還有良心問罪的。所以,我們的思維和行為,不管是出於主動被動,多少都會考量這些因素,才做出權衡利弊之後的選擇。當然,還是有人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犯下大大小小的罪,但大部分人,多少是對法律有敬畏心的。”
“那第二十五時區的人呢?”
“所有讓我們有所顧忌的東西,在二十五時區都是或多或少失重了的,對他們而言無足輕重。在他們眼裏,其他的東西都重要得多。有時候,是親情勝過了殺人的恐懼;有時候,是仇恨超過了寶貴的自由;有時候,隻是是一時的享受勝過了幾十年的單調閉塞監獄生活的煎熬。更多時候是,哪怕一點點的物質,在二十五時區的人看來,都勝過了清白的名譽。”
劉浩聽得頻頻點頭:“我明白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唄。”
“小夥子,你沒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二十五時區,並非說他們沒有時間觀念,沒有黑白原則,而隻是說,他們和我們有著時差。我們的黑夜,有時恰恰是他們的白天,我們這邊太陽下山了,他們那裏倒是豔陽高照呢。”左誌樺說得興起,看眾人用心思考的表情,臉上開始有了點血色。
“爸,您就別賣關子了。”左晗又給他遞過水杯,“就直接給大家說說,這個所謂的時區,和懸案、破案有什麽關係吧。”
“聽上去,你好像已經猜了我想說的?那就你來說吧。”
左晗本想推辭,但擔心父親說太多耗心力,隻能開口:“您的意思,我理解為,在二十五時區裏,正是因為這些人的無所謂,才會犯下一些表麵看上去不合邏輯的罪案,甚至是很蹊蹺的案子。但之所以他們會犯下這些罪行,正是因為他們有所在乎,盡管在我們看來可能得不償失,甚至是殺雞用牛刀、買櫝還珠,但他們覺得值得,所以就不管不顧地去幹了。而他們在乎的那個‘點’,恰恰就是我們破案的契機。”
“契機?”大家都若有所思。
左誌樺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知父莫若女啊,看來不用三年,我也後繼有人,可以安心退休了。”
池逸晙隻覺豁然開朗:“左主任應該是想告訴我們,有的案子,恰恰是因為我們按照自己的時區,沒有找準這個點,才變成了懸案?”
“一點沒錯。”左誌樺展露笑顏,麵容卻有些疲倦了:“好了,我的一點拙見,和你們交流,但願能夠幫到你們。”
這時,查房的醫生被陳雅靜迎進房間,醫生年紀和左誌樺不相上下,正在給圍著他的學生們講解著一堆術語。五六個穿著白大褂的學生,手裏都拿著筆記本,時不時地停下腳步記上兩筆。
池逸晙看原本寬敞的房間裏一下子逼仄起來,把窗打開一條縫。他轉身向左誌樺夫婦告辭:“謝謝您的啟發,安心休息吧,有好消息,我們會第一時間告訴您。”
左晗要跟著走,曾大方問:“要不你留著,再陪陪你爸?”
她放慢腳步,轉身透過人影的縫隙,就看到左誌樺衝著自己皺眉,揮手朝自己做著送客的手勢。
左晗隻能跟在曾大方身後:“得,我還是和你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