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焉與魏笑笨出了左賢王西苑,背後傳來了優美的琴聲,不覺一怔。這時,早有個禦夫在府外候著兩人。兩人上了馬車,魏笑笨卻意猶未盡,埋怨慕容焉太早回府,連那個薛涵煙的麵也沒看個清楚,自然心中有些不甘。

馬車乍行了不到幾丈,後麵鶯聲嬌囀,突然傳來了一個女子甜美的聲音,似是在喊兩人。魏笑笨連忙命禦夫停了馬車,他對於女子的聲音向來感覺靈敏。兩人挑來車簾一看,正有一個頭挽芙蓉髻,身著淡青佳衣的女子,香氣籲籲地提著蓮步從王府趕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芙蓉姑娘。魏笑笨一看便認出此女正是薛涵煙的一個侍伴,如今走近了來看,實在嫻美不俗,飄然若仙,魏笑笨早看得瞪大了眼睛,片刻也不肯眨一下死盯著她。

芙蓉看他愣得象個呆頭土雞,瞪了他一眼,逕自向慕容焉襝衽一禮,鶯聲道:“焉少君,你切慢行……”

慕容焉一聽她的聲音,腦海中突然冒出了自己在蘭徑山下的經曆,不覺倏然打斷他的話,咦聲道:“姑娘……你的聲音好耳熟……”他腦中電閃百轉,忽又“然”哦了一聲道:“你……你是那晚在蘭徑山下的姑娘麽?”

芙蓉聞言,突然駭了一跳,她本以為慕容焉眼看不見,定然認不得自己,誰知一開口便被識破,急忙掩口,嬌嫣如花的玉麵怔了一怔,狐疑地凝住他,半晌方囁嚅著道:“你……你認錯人了吧……”

慕容焉一聽她說話,益加肯定乃是當日的那個女子,道:“不錯,就是你了!”

芙蓉發覺失口,象是被人發現了真相似的急急掩了,暗中稍稍調變了一下嗓音,急忙遞過一方碧箋,頗不高興地道:“你這人怎麽瞎給人扣帽子,我不跟你說了,我家小姐有箋給你……”一言及此,他見慕容焉頗為訝異直愣,旁邊的魏笑笨倒笑嘻嘻來接,當下不懷好意地再瞪了他一眼,輕啐一回,遞給他方不悅離去。

魏笑笨被她一個飛啐,頓時打回了原形。但他臉上依然一副春情**漾的模樣,象一隻**的雉雞一般,她那兩瞪,卻早將他的七魂六魄瞪到了十裏開外。如今他的樣子和喝醉了酒的傻漢一般無二。

慕容焉突然疑道:“她家小姐?她家小姐是誰,我又不認識。”

魏笑笨被他一提,突然大跌其足,扼腕埋怨了自己好幾回,連道:“失策失策,以我這麽聰明絕頂之人,竟會忘了問她的名字,實在失策得過分!”

慕容焉聽他莫名其妙地一番自怨自艾,早明了了幾分。當下問道:“笑兄,方才那位姑娘是何人的侍女?”

“當然是薛涵煙姑娘的女伴了!”魏笑笨一麵命禦夫行車,同時向慕容焉解釋了今日宴上所見。如癡如醉地將那碧箋嗅了一回,將那上麵一行秀字念了起來道:“未見雲川未見雨,時將至兮琴音起。城中雅士不多聞,南來隻望少君止。”

幾句讀罷,魏笑笨早弄得一頭霧水,慕容焉卻心中大震,仰天喟歎,旁邊的魏笑笨早瞪大了眼,暗自為自己的不解生氣,道:“焉大哥,這……這都寫的什麽啊,亂糟糟一團,想快刀斬亂麻都不行!”

慕容焉似是無意,悵然地道:“你念念每句的前一個字。”

魏笑笨如法而行,兀自哺喃念了一回,突然一拍大腿,道:“‘未時城南’,未時城南?”魏笑笨的眼睛突然又瞪得滾圓,道:“莫非薛姑娘有意約你明日未牌時分到城南,但到城南幹什麽呢?”

“聽琴……”

“聽琴?但……但她又沒說明在什麽地方,令支城南這麽大,怎麽去見啊?”

“城南雖然很大,但彈琴的隻有一個,若是知音,南行聽到琴音即可,又何必相見呢?”

“這個約人的方法果然很妙,好象很高深莫測,但你怎麽知道是明天,而不是後天或是大後天?”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想成為她的知音,知道了又如何,令支這麽大,非你我區區一介外幫草民所能左右,我們可能都幫不到她……”一言及此,慕容焉深為歎息,言雖如此,但他腦海中已能想象得到她的倩影,他越想就越心亂,但聽魏笑笨所言,她是個很美、有才情而深知自重的人,她一直在小心地保護自己,但當此亂世,卿本佳人,她孤身一個少女,如何自處?其實,慕容焉感覺她有些地方與自己一樣,被命運安排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

馬車轔轔,逕自回王府去了。

翌日,魏笑笨正拉著慕容焉教自己劍術,般洛突然行了進來,他的不期而至又將兩人嚇了一跳,還以為又是那琥珀郡主前來找碴。般洛卻連忙抱拳道:“兩位誤會小的了,我這次來是奉王爺之命來請兩位移至‘青葭園’精舍居住,兩位請隨我來。”

魏笑笨一聽,早樂歪了嘴。這‘青葭園’乃是右賢王府中為一等門客所備的精舍,右賢王段末杯幕下的沈越、莫北平、段北螯等首席劍客都住在此園。慕容焉還待推辭,卻早被魏笑笨半拉半背著出了精舍,隨著般洛繞門穿院,不久到了一園,一到此地,魏笑笨突然想起了‘玉梭劍客’蘿粲,唉聲歎氣地感慨了一回,自不待言。談雖不名說,但慕容焉心裏卻清楚得很,不禁暗暗感歎魏笑笨同情心的博大精深,實非一般。

此園確比原來他們居處精致清幽,園中紅石鋪路,修竹猗猗,路隨花轉,終於轉到一座精舍,但見此舍比原來的大了許多,有臥室、客室、書室,其間陳設精美不凡,卻是下過一番功夫。兩人一到,發現右賢王段末杯竟坐在屋中品茶,魏笑笨連忙拉慕容焉行禮。

段末杯擺了擺手,道:“慕容焉卿不用多禮,我此來就是讓你們在此安心住下。若有半點不妥,盡可直接找我,將來本王還有倚重兩位的地方。”

慕容焉聞言,臉上並未有絲毫受寵若驚之色,抱拳為禮道:“碌碌庸才,有勞王爺下顧,實在愧不敢當!”這一點令段末杯很滿意,也很吃驚。當下他又與兩人談了一會兒,便即告辭,臨行還留了一名叫紫柯的少女專門伺候慕容焉。這個少女生得身材窈窕,麵目雋美,雖不及傳說中薛涵煙的廬山真容,卻也秀色可餐,這下可樂壞了魏笑笨,待那右賢王一走,他便上來搭話和那女子神聊,但紫柯卻矜持恭謹,不苟言笑,不過這樣反而益加使魏笑笨將她看成對手。當日,他曾在趙萬裏等人麵前大吹大擂,曾以‘花鳥使’自命,誇口說慘死在他手下的女人不計其數,如今這個小小的紫柯,他自是未放在眼裏了。

當日午牌時分,紫柯為兩人準備了精美的午膳,魏笑笨邊吃邊一個人偷著樂,如今這種情況實在是他始料未及的,如今就差一個壓寨夫人之類的美女,否則他恐怕連自己叫小笨都忘了。一想到美女,急急去看紫柯,突然象是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原來,這刻紫柯正執意要喂飯給慕容焉吃,這也難怪,如今菜食多了,慕容焉又看不見,自是需要人為他布菜。慕容焉卻執意不肯,紫柯卻道:“焉公子,王爺要我好好伺候你,你若是吃不好,王爺怕是要重重罰我。”

慕容焉卻不願別人將自己當作廢人來養,當下叫紫柯為自己每樣菜都取了一些,和黍飯放在一起,自己拿著來吃。如此一來,紫柯就不用刻刻在身旁伺候了。即便如此,魏笑笨早氣歪了鼻子,目眥欲裂地略帶著悲愴的意味連連抗議,抱怨紫柯太偏心,嚷著她為自己夾一回菜方才罷休。紫柯實在爭他不過,隻好為他夾了一回方得安寧。那魏笑笨卻早樂得捧腹大笑,滿意到了十分。

午後,魏笑笨興致突然高昂起來,因為他想到薛涵煙相約一事,嚷著慕容焉帶自己一起前去赴約。但慕容焉卻淡然道:“我不會去!”言畢,嘴唇緊閉,一言不發。

魏笑笨聞言,心中連叫他“笨蛋”,但他不去,自己也等於失去了一餓機會,當下口中卻大為不解地急道:“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言而無信,昨日那位姐姐邀請你時我可在場,你抵賴不了……”一言及此,他拖著聲音“哦”了一聲,恍然大悟地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自己太醜,嚇壞了薛姑娘,或者是嫉妒我太英俊,明知薛姑娘不會對你青眼有加,索性連我也不給這個機會。但你可以放心,但時你隻要一口咬定我就是慕容焉,你是我的下人,諒她再厲害也逃不出我魏某的手心!”

慕容焉雖看不見,大也能想象得到他的麵目,如今看他竟比自己還急,問道:“那女子雖然請我赴約,但我當時並未答應,不是麽?”

魏笑笨遲疑了一下,不覺一怔,當時慕容焉確實沒有答應,自然不用守什麽諾言。魏笑笨卻還不甘心,又說請他出去逛令支城,隻待慕容焉一同意,自己便牽羊一般領著他去城難循著琴聲尋找美人,那是何等風雅之事,想來已令人心醉,但他再一次失望了,慕容焉完全不上當,拒絕出去。

魏笑笨轉求為怒,更加認定了是慕容焉嫉妒自己英俊,氣鼓鼓地瞪了他一回,立刻有了辦法。當下托辭要自己遊城,慕容焉卻似自語地道:“這是一朵生滿花刺的上苑名花,如今令支城的幾大王公都盯著她,這時前去不但會害了薛姑娘,而且必將成為眾矢之的,按閣下的話說,很可能會被人跺碎了喂狗,你要去我絕不攔你,但我勸你還是先練成天下前三名的武功,或許可以自保……”言畢不再多說。但這番話卻把魏笑笨嚇了個半死,但又不好意思當麵承認,當下硬著頭皮上街一遊,卻絕不是去城南就是了。

慕容焉心中暗笑,這刻紫柯正進來伺候。慕容焉推不過她,便和她聊了一會兒,問了方知此女乃是慕容人,竟是自己同宗中人。那女子得知他也是慕容部人,益加親厚,放棄了戒心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原來,幾年前她隨父母居於慕容與段國交界的曲水亭畔,後來曲水亭被段國占居,部中老少俱攝居於段國的**威之下,苦不堪言。而她的父母也身患重病,奄奄一息。後來,段國一將軍受命鎮守此地,竟令段國撤軍,她的父母才有機會求醫痊愈。誰知好景不常,聽說那位將軍也因此被殺,結果段國鐵騎不久又至,將她及部中少女都掠至段國賣為奴卑,後來被右賢王段末杯買回府中,多加**,直至今日。後來又聽人說,如今的曲水亭畔已渺無人跡,她的父母也不知所蹤,不是落難也定是已去世了。

一說到此,紫柯頓時泣不成聲,美眸中湧出淚珠,如杜鵑泣血,令人不忍一聽。慕容焉心中卻猛然一震,問道:“紫柯姑娘,你說的那位將軍可是段國的折衝將軍荊筱麽?”

紫柯聞言先是一怔,繼而雙眸迷蒙,嬌靨上現出超越平時不知所少的美麗,幽幽點了點頭,拭了秀頰上的清淚道:“焉公子也認識他麽,他可是我父母的恩人啊。”

慕容焉聞言,心中一酸,眼中澀澀,嘴唇顫了半晌,仰頭傾歎了一聲,緩了半晌方輕道:“我隻聽過荊筱老將軍的大名,卻並不認識他。”

紫柯看他眼中竟有了淚,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敬重,同時益加憐惜這個少年,但卻不知如何才能安慰他。兩人靜了片刻,慕容焉方喟然一歎,轉了話題問她可知道漢學,紫柯在王府人經過嚴格的**才能在‘青葭園’行走,自然懂些漢書,但卻隻能略其表,而不能達其意。饒是如此,慕容焉卻早已心中大喜,令她在書案上取來一卷,為自己讀著聽。而自己呢,正好可以解釋給她聽,讓他多開眼界,派遣胸懷。

紫柯自然十分樂意,當下取了一卷自己最感興趣的《穆天子傳》來,其中真有些許不懂而又感興趣處,當下坐在慕容焉的對麵,讀與他聽。有不懂處便開口問他,慕容焉便詳細地為她一一解述。紫柯本無親人,自幼孤苦無依,但自從遇到了這個國人,又見他親切,與以前他見到的人都不一樣,不久便將他視為自己的親人一般,半日下來減去原來的拘束,喜容漸濃,有時竟能說笑,象換了個人一般。她笑起來真的很美,但可惜慕容焉看不到罷了。一直到魏笑笨回來時,她已為慕容焉又讀了兩卷古書,自己也獲益匪淺。

魏笑笨一回來,看到紫柯的模樣,頓時有些目不轉睛了。慕容焉覺著她了定然累了,當下要她收卷歇了,但紫柯知道慕容焉意猶未盡,雖然短短的相處,她以為他的胸懷和見識所折服,知他乃是個愛書之人,妙目霎了一霎還要讀。但慕容焉卻執意不再讀了,她隻好感激一笑,轉過嬌軀告辭回去。

魏笑笨卻突然攔住了她,疑道:“紫柯姐姐,你好象一直沒看到我一樣,你……你怎麽變美了,我出去的時候,你好象……好象不是這個樣子。”

他哺喃了半晌,卻也沒說出個所以然,紫柯卻有些嗔怒,一整嬌靨,嬌聲說道:“你姓魏,我姓慕容,怎麽亂叫人姐姐,我可沒你這樣一個弟弟,整日遊手好閑……”言畢,輕蹙雙眉便出了兩人的精舍。倒是魏笑笨怔了半晌,方自語地道:“古人常說‘三步之內必有芳草’,看來真的有些道理……”一言未畢,眼睛早瞪得圓圓的。

晚膳後,魏笑笨談起了今日上街,卻遇到了件熱鬧事。

原來,今日他上街兜了幾圈,心裏很想去赴薛涵煙佳人之約,但一想到慕容焉的警告,隻好替那薛涵煙暗叫僥幸,心道這次先放過你,以後一定讓你看到我這個瀟灑的少俠。他本來打算到‘龜茲樓’去看段胡旋舞,結果在路上正好碰到琥珀和一幫手下,正要躲開她,誰知那琥珀的眼力賊尖,一眼便看到他,上去將他團團圍住。魏笑笨費盡了機巧死皮賴臉之能事,才免去了一場一對多的車輪大戰,結果琥珀采納了他以文比代替武比的建議。琥珀郡主頗感好奇,很想知道他如何比法,魏笑笨本來打算趁機溜走,誰知琥珀滿懷熱忱地命四個手下將他架著請到了一家酒樓,說要要與他好好斟酌斟酌如何比試,魏笑笨暗暗叫苦不疊。

一進酒樓,他發現陳逝川正和一個少年分別占了一副座頭對坐,整個酒樓彌漫著一股一觸及發的戰意,這少年身穿一件淡蘭色鑲月白色衣衫,高冠博帶,生得非常英俊,但他眼中的透出的殺氣一直繞在陳逝川周身,令四周的客人連大氣也不敢喘。

陳逝川隻是喝酒,結果有幾個江湖中人實在看不慣那少年的桀傲不遜,其中有個叫‘雍州流霸’房大川的劍客以請酒為名想一挫他的銳氣,誰知他才說了一句“這位朋友……”,那少年按劍的手不見動彈,一道白光一閃而逝,房大川連痛還沒感覺到,閉著的嘴中溢出了很多鮮血,過了片刻,他才哇地一聲噴出一口血肉,原來那少年在房大川閉嘴的一瞬間一劍透過他的雙唇將其的舌頭割破,而雙唇一點不傷,其劍術實在精妙絕倫,將那群劍客嚇得抬著房大川灰溜溜地走了,那少年隻說了一句:“我不是你的朋友。”後來,他和陳逝川提酒出去,說是要到城外比劍。魏笑笨也趁琥珀郡主不留神跑了回來。

慕容焉聽完魏笑笨所說,不禁對這個少年很好奇。兩人一直談到酉、戌之交,紫柯為他們沏了兩杯茶也退去休息。

這夜亥牌時分,魏笑笨夜間出恭,看見慕容焉還坐著似睡非睡,象是在想些什麽。魏笑笨看他想得出神,便沒打擾他,出去溜答了一會兒,便折了回來,誰知剛到廊頭,他神意驚遽地猛然沁出一身冷汗,瞠目驚呆了,靜靜立在廊中連動也不敢動,目光中卻透著一股深深的憚懼。

前麵……

正是他與慕容焉的房舍,南窗卻已經敞開,裏麵依然跳動著燈光,慕容焉伏在案上,似是已經睡著,朦朧的燈光穿過飄緲的夜嵐,正射到此窗對麵的屋脊上,而魏笑笨的目光也正驚懾地望著此處。但見其上立著一個銀衣人,此人身材窈窕玲瓏至極,看來似是個女子,恍恍糊糊之中她臉極勻稱,但卻有一雙令人顫栗的眼睛,這雙眼斜向上挑,眼光精爍,如精靈一般,透著魔鬼似的詭異,正是這雙眼,精靈精不動地盯著對麵的慕容焉不動。直到魏笑笨突然出現,那動也不動的精靈倏然轉過臉來,向他嘿然一聲尖銳的冷笑,突然消失不見了,而這聲若有若無的詭異笑聲,將魏笑笨嚇得渾身哆索,若非剛才尿完,一定會重新溺到褲襠裏一回。

直待那個精靈消失了很久,他才感覺到自己口中還有氣息。忙四下警戒地掃了幾遍,直到確定那個詭異的精靈不在周圍,方如同受驚的老鼠一般,匆匆溜回屋中,卻發現慕容焉雖然爬在案上,但並未睡著,反而瞪大了眼睛。魏笑笨正愁沒人為自己壯膽兒,見他沒睡也沒有想事,急急拉住了他將方才所見告訴了他,慕容焉卻截斷他道:“我早知道了!”

“什麽,你剛才是在裝睡?”

慕容焉點了點頭,魏笑笨卻猶有餘忌的直拍胸口,但他更驚異於慕容焉超凡的感覺,當下問道:“她……她是什麽……”他話猶未竭,突然想到她那個樣子,說不定不是人,而是鬼怪什麽的,是以‘人’字終未出口。

慕容焉道:“什麽人都有可能,但很可能不是我們的朋友,以後我們要小心些,而且……”慕容焉囑咐道:“這件事絕不能讓他人知道。”

當夜,兩人都在深深的不安中睡去,第二天一大早,魏笑笨起得出奇的早,他早早便在府中領了一副鐵甲,穿在外麵寬衫衣內,整個人看起來胖了一圈,但行動起來卻怪怪的,而且一見到紫柯,便不停地打聽這園中以前是否鬧鬼,紫柯一大早被他吵得難忍,說沒有他根本不信,反而纏得更厲害,直到她被煩得說有,那魏笑笨方才滿意,但這種印證更使他膽氣大減,男子氣概被一下減去了九分,倒安分了許多……

忽一日晚間,天光將近戌牌時分,紫柯正伴慕容焉夜讀,魏笑笨在旁邊聽得直打磕睡,右賢王段末杯突然領著兩個侍衛匆匆前來拜會,他的臉色非常難看。一進門便抓住慕容焉雙手,慕容焉和紫柯都嚇了一跳,紫柯連忙行禮,慕容焉也正要行禮,段末杯急忙扶住了他。

當下紫柯伺候兩人落座,慕容焉問道:“王爺急急到此,定是有事。”

段末杯握著拳,竟然很緊張,半晌方道:“不錯,我王兄,也就是國君出事了……”

“段王出事了?!”慕容焉聞言也是一驚,急道:“莫非國君他……”

“那倒沒有,”段末杯看他的模樣,已知他心中所想,但繼而無奈一歎,“我王兄幾日來一夜三驚,竟重複作了同樣一個惡夢,今日午間在華林園小棲時竟又重現此夢,王兄他心中厭惡,已兩日未曾進食,宮中的占夢官都不解其夢,已有兩人已被腰斬,他也聽說了你的事,叫你這就隨我入宮覲見。”

一直打磕睡的魏笑笨聞言,也不禁聽出了神兒,竟再沒了絲毫睡意,本要打聽段王到底作了什麽夢,但段末杯卻並不稍停,當下執了慕容焉之手便出府前赴王宮,兩人上了馬車,右賢王方將大王之夢詳告於他。

原來,段王疾陸眷夢中,見到一隻巨鷹突然展翅衝天,其下有一條大河,匯集百川直衝向南。那隻大鷹飛到一處,卻見一個巨龜與一頭白虎正在拚鬥,那隻大鷹竟也加入了撕殺。而段王的禦夫駕馬追射那隻大鷹,誰知這時路邊突然出現了一個怪物,但見它身長高大,相貌凶惡,穿著紫衣與頂戴紅冠。突然跑到車前,撞死了車駕中的三匹馬,段王也驚怖墜車,大呼而醒。

慕容焉聞言,想了一會兒,似乎突然悟到了些什麽,臉色瞬即大變。段末杯見狀也嚇了一跳,急急問他究竟,慕容焉隻搖了搖頭說一會便知。當下兩人各懷心事,不在說話,車馬轔轔,不一刻竟已到了京邑的段國王宮。沉沉夜色之下,但見宮禁巍峨,樓台錯疊,幽夜之中隻見到莊嚴的輪廓,禁宮侍衛有崗哨、巡衛,他們個個身著軟甲,手執刀劍斧鉞,寒光湛湛,森冷奪目。

段國的武士素以彪悍勇猛著稱燕代,而宮中的武士更是精中之精,他們分為虎賁、人門兩部,如今段末杯執著他的左手,同步入殿。兩人去的方向卻不是後宮,而是議事大殿——禦前殿。由此可見,段王現在還不敢到後宮就寢,所以才深夜到禦前殿避夜。

兩人一路向前,拾階直上宮闕,東西兩列虎賁、人門侍衛執鉞對立,一直延伸到禦前殿首的紫宸門下,兩人剛一到此,門首正長身立著一人,但見他中等身材,年紀當在四十幾歲,長臉端方,修眉含威,頜下有幾縷飄髯,頗為爍朗,說是武士卻又不像,因為他身上不帶寸鐵。此人一見到兩人便迎了下來,走到近前突然看到了慕容焉,稍稍一愣,右賢王段末杯早迎上來,道:“王先生,這位便是慕容焉卿!”

慕容焉聞言,不知這位王先生究竟是什麽人,連段末杯也對他恭敬三分。當下也向此人抱拳為禮。這位王先生卻擺手道:“禦夫王良乃是個下人,當不得兩位大禮,大王已等兩位有時了,兩位請隨我來。”言畢,他率先前行,引兩人進殿。

“王良?莫非他就是當年淩重九前輩所說的‘天狼箭絕’王良?”慕容焉心中駭然一驚,當年淩重九乞郢一戰,此人也曾隨代國的大公子拓拔六修在場,以他的眼力定然曾記得自己這副奇怪的麵貌。如今他雖然長高了,但往昔那種靜涵天下,不懼如山的氣質卻有增無減,尤其是那花白的頭發,王良一定會認出自己,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一副熟視無睹的模樣。

段末杯看他站著發愣,有些不高興地重又執了他右手,端然入殿。

這刻夜色更深,殿內華燈高懸,流光溢彩亮如白天,熠熠燈光之下,但見前殿內長約十丈,寬九丈,中間鋪有龜茲國地毯,中庭彤朱,殿上髹漆雕梁畫棟,砌皆銅遝,柱過用黃金塗漆,前麵橫九階白玉階,階上中間設有一紫絲暖座,非常寬大,背罩黃羅珠蹙,氣魄揮宏。與那殿外陳列闕下、渙若天星之羅的霜戟武士,相為呼應,令人一入殿內,頓時被這股王氣所懾,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了。

這刻殿內隻有十幾個人和四男四女八個侍從,其中有左賢王段匹磾,涉複辰,禦者王良和幾個打扮各異的人,不問可知這些人都是段國的心腹,而中間的紫絲暖座上,半躺半倚著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但見他身材魁梧,方麵正頤,頰下瘦削,濃眉大眼,身著貂裘,頭帶王冠。這刻他精神萎靡不振,欲睡而強撐著不讓眼睛閉上,旁邊四個侍女一邊為他團扇,一麵為他拭汗。不問可知,此人必是勇霸燕代,手下控弦幾十萬,一怒而諸侯懼的段國大王——疾陸眷。但這刻他毫無半分燕國霸主的威風,更象一個垂死的病人。

段末杯兩人一入大殿,便即拜倒口稱“大王”。

段末杯俯伏啟奏道:“大王,微臣已將慕容焉帶到,伏乞聖裁!”一言及此,殿內眾人的目光都不禁落在了慕容焉身上。

疾陸眷看來真的很累,聞言隻是托額擺了擺手,早有兩個侍者上前將兩人扶起。

段末杯推指慕容焉向疾陸眷道:“王兄,此人就是我新收到府下的清客慕容焉。”

慕容焉聞言,躬身抱了抱拳,見過段王。疾陸眷倦懶無力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竟湛然不動,了無恐色,眼光涵淡,竟有些好奇,這一來,倒分散了他一些疲累,當下他扶椅稍稍坐正,端詳了他半晌,卻始終一句話也未說,若是換了旁人,早被這種氣氛嚇煞,但慕容焉卻靜立等段王問話。疾陸眷想了一會兒,將這解釋為他的眼睛看不見的緣故。

疾陸眷突然聲音平淡而透著沉重的威棱,麵色沉寒地道:“這件事右賢王都跟你說了?”

慕容焉點了點頭,道了聲“是”。

疾陸眷道:“那你可知你若是解得不對或是所言有差,你將會如何?”

慕容焉道:“草民此來,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疾陸眷突然坐正了身體,依然麵色沉寒地微微點了點頭,接道:“你與以前的幾個不同,你可以說了。”一言及此,便不再說話,雙目注視著他,審慎地等著他對自己的生死作出判斷。

慕容焉似是完全未將安危放在心上,不疾不徐地侃侃道:“南方有一種鳥,名字叫做‘念’,此鳥凶惡好飲人腦髓,而每逢要殺一人時,常念念不忘反複思念要殺的人,這就是他名字的來曆。而被它思念的人,頭痛不止,必有大禍……”誰知他還未說完,殿中之人都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右賢王段末杯也急急拉他,暗怨他說話不知輕重,在一國之主麵前說話,豈能口無遮攔不顧忌諱。

這時,涉複辰臉上頓現擔心之色,怒氣衝衝地突然截口道:“無知豎子,還不住口。你可知道你在於何人講話麽?”他轉臉謂疾陸眷道:“國君,此子信口開河不避王忌,正應該拉出紫宸門下削首示眾,以為他日不避王忌者戒。”

慕容焉聞言,卻麵不改色,隻是將臉轉向疾陸眷,靜聽聖裁。

疾陸眷心中本來也很不快,但看這個少年實在有些不同凡響,倒想聽他底下要說些什麽,遂擺手止住諸人的話鋒,沉聲道:“接著說。”

慕容焉抱拳接道:“大王夢中遇到的奇物叫作‘委蛇’,乃是鬼的一種。當年齊桓公曾夢到此物,管仲作過解說。他說天下的鬼有很多種,水鬼叫‘罔象’,丘鬼叫作‘宰’,山鬼叫作‘菱’,田野有‘仿惶’,澤中有‘委蛇’……”

眾人聞言似乎都聽出了神兒,慕容焉毫不停滯,接著續道:“大王夢遇此鬼,預示著大王近日將到有林有澤的地方,而此行將會遇到不測。這次不測的原因並非偶然,而是有人象‘念’鳥一樣,日日想置大王於死地。”

眾人聞言無不大驚,這次連疾陸眷也有些驚怒,但奇怪的是他立刻將怒氣隱忍下去,並不問是誰想置他於死地,疾陸眷緩了片刻,冷冷地看了慕容焉一眼,沉聲道:“那巨龜、碩鷹與白虎指的又是什麽?”

慕容焉略一遲疑,欲語未語。疾陸眷卻早等不及,催迫地促道:“說。”

慕容焉道:“這三物都是獵中佳物,分別為水、地、天上之物,乃是暗指大王這次出行為的是射獵。”

疾陸眷似是而非地道:“真的就是如此簡單麽?”

“是的。大王若四近日果要出行,還是不去為上。”

疾陸眷聞言,沉著臉瞑目想了片刻,似是有點相信。

涉複辰也上前一禮,這次他竟然與慕容焉站到了同一線上,道:“這位慕容焉卿的話雖然荒誕,但大王千金貴體,豈能輕易涉險,否則恐有不測。”

兩位賢王和幾個近臣聞言,也紛紛上前勸說。

疾陸眷卻轉瞬之間卻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倏然從椅上站起,幾個近臣和侍女都嚇了一跳,怕他病中不支,欲加攙扶,疾陸眷猛地揮手喝退幾人,方才的頹廢之容陡然消失,一場怪病竟似好去了大半,踱到慕容焉身前,兩眼厲芒倏然斂去,道:“不錯,本王明日一早就要整備威儀去城南郊祭,而後將搭帳射獵三日,此事是早就議定好的……”他轉向涉複辰道:“王叔,你方才的話,分明是笑我膽小怕事,當不得險,是麽?”

涉複辰聞言神情猛地一震,臉色大變,連道“不敢”,疾陸眷得似是心中突然有底,振衣踱回禦座,仰聲大笑,道:“本王乃以一國之尊,正要假此良機會傳檄四海,告慰天地——我段國鐵騎將威震天下,燕代無雙。豈能怕他一隻怪鳥,一個小人。況且這件事未必果如這慕容焉所言……”一言及此,他緩緩轉身,嘴角噙著一絲陰殘的笑意,道:“慕容焉,你不是要勸柬本王勿赴此行麽,如今為什麽啞口無言了?”

慕容焉心頭一震,急忙付闕道:“既然大王認定了要去,草民何人,敢多言阻國君大駕之行?”

疾陸眷麵色沉寒看了他一眼,轉向段末杯道:“右賢王,你這位門客倒是與其他的有些不同,不過今夜就可能命不久矣。”說著拍了拍手,紫宸門下突然湧上來四名執鉞的彪悍武士,恭身聽命。

慕容焉神情猛然一震,但馬上恢複了平靜,依然神色不改。疾陸眷看也不看,輕聲道:“慕容焉,你可知道我段國最勇猛也最多的兩樣東西是什麽?”

慕容焉心頭一震,他雖然不解段主疾陸眷此話何意,但說話間便喚執鉞武士上殿待命,疾陸眷顯然不懷好意,這一點他早就有所警覺。但疾陸眷喜怒無常,這兩樣東西他如何能知,當下他搖了搖頭,道:“不知。”

疾陸眷笑了笑,道:“你不知道寡人也不會笑你孤陋寡聞,這兩樣東西即便是我段國人也很少有人知道:他們一樣是體碩凶猛的巨虎,另一樣則是比這些巨虎還勇猛的段國武士。所以寡人幾年前就在王宮之後建了一座虎丘,其間豢養了幾十頭巨虎……”

慕容焉心中不由暗暗一震,盡量保持麵色鎮定。

疾陸眷轉身掃了他一眼,接著道:“寡人生平最敬勇士,而且凡是被寡人尊敬的人,都會被放入虎丘,以示其勇,以顯我敬……”他說到此,故意頓了一頓,但慕容焉聞言卻臉色依然,這一點令他很不滿意。當下複道:“你雖然雙目已盲,手無縛雞之力,但卻敢出言不避,顯然是有所憑持,並不比任何勇士差了半分,我自然會用招待‘勇士’的方法招待你,三日後本王回來時你若是安然無恙,我自會重重賞你。”

言畢,忽然仰天大笑,不由分說,當即喝令四名武士將慕容焉推出了禦前殿,投入虎丘。眾人聞言,臉上俱無絲毫驚色,顯然這類事不隻發生過一次,大概都習以為常了。段末杯初得慕容焉,還有幾分不舍,疾陸眷看了他一眼,輕哼了一聲,道:“王叔,你告訴他我為何如此……”

涉複辰聞言,心中一驚,但麵色瞬間轉入迷茫之色,顧作不解地搖了搖頭。

疾陸眷掃了眾人一眼,道:“此人既然能從本王的夢中得知本王將要出城行獵,殊不簡單。但他是慕容國人,我們段國數年來與慕容之戰,屢戰屢勝,就是因為讓他這樣的人在慕容絕跡,這個也不例外。”

段末杯聞言,猶有惋惜地點了點頭。

左賢王段匹磾卻道:“王兄,你既然有意除掉他,為何不幹脆殺了他,卻好要答應三日後重重賞他?”

疾陸眷笑道:“左賢王弟,莫非你以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瞎子能鬥得過近百隻猛虎麽?而且這幾日那群猛虎叫得厲害,顯然餓極。若然三日後他真的安然無恙,那必是天意留他性命,我賞他又有何妨?”

眾人聞言,無不點頭附和。至於那惡夢一事,疾陸眷聽過慕容焉一言之後,似乎完全放下心來。除非是天要亡他,否則,這人間之事,一百件有九十九件難不倒他。而且行刺一國之主豈是易事?他手下的虎賁、人門兩部武士個個武功不凡,即便是名震天下的十三柄劍同來,也未必能近的了身,更遑論其他。

疾陸眷大笑著退回了內宮,隻剩下幾個進臣立在殿中,半晌方各自緩緩退去……

夜,被淹沒在沉沉的黑潭之中,迷失了……

慕容焉卻迷失在了一座大圓中——這就是虎丘。

按疾陸眷所言,這裏本該是虎嘯驚心,令人不寒而栗才對,但自他被關入此中,卻沒聽到一聲虎嘯。倒是那股中人欲嘔的血醒,隨著夜嵐飄散在空中,令人一聞,便頭暈眼花。這座虎丘大得很,雖名為丘,其實應該算是一個苑圍,東南兩麵挨著王宮震、坎兩位,其餘兩麵乃是一片不高不低的山丘,就勢圍成一圓,其中少有樹木,大多是假山,怪石之類,嵯峨嶙峋,一看便是虎居之所。

慕容焉摸索著沿一假山行了幾步,西麵突然傳來一陣撕咬的虎嘯之聲,那聲音忽而咆哮如雷,忽而一片雜遝不休,其間隱約飄來一股刺鼻的腥味,顯然那邊有群猛虎在分食什麽東西,這些老虎可能是餓極了,是故相互搶奪,撕咬糾纏在一起,聲音極為嚇人。

慕容焉聽得怵目驚心,似乎那群餓虎立刻就會奔到這邊。他雖然不懼生死,但若是果真遭了虎吻而被這群畜牲分食甘味,那也是件極其恐怖的事。一念未歇,他有些慌了手腳,一不留神被塊頑石拌了一跤,這一跤發出的聲響在他聽來,無異於旱天驚雷、晴天霹靂,還沒驚到那群老虎,他自己首先駭在當地,不敢再稍微挪動一下,甚至連呼吸也吃力地抑住,但意料中的事還是發生了。

突然間……

西南麵倏然掠來一陣腥風,地上的幾段數枝亂草“呼!”地一聲被掀出老遠,那堆大石後幽靈般地閃出三條黑影,夜色之中,但見它們兩大一小,身體巨碩,大的恐怕不下千斤之重,那頭小的更是鐵齒鋼牙,尚有血痕,裂嘴呲呲直叫,三對令人怵目驚心的眼睛如凶惡的幽靈一般,靜靜地閃爍著蠢蠢欲動的黃光瞪著他,空氣頓時凝結下來,正因為如此,四周更透著一股要打破沉寂的氣氛,眼看就要發生石破天驚的一擊。

但是,慕容焉突然感到那駭人的危機消失了,他本有些不信,但眼前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這個突然冒出的聲音比那三頭老虎更駭了他一跳,因為任誰也不會相信這裏會有人,而且是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站在自己眼前。

但聞那個聲音道:“又是你!”

那三頭老虎不見了,他麵前卻多了一個身材魁梧之人,慕容焉不知此人用什麽方法嚇走了那些巨虎,但這人的聲音卻很熟悉,似乎曾經在什麽地方聽過。這個人既然說‘又是你’三個字,顯然與自己認識,當下他在自己所有認識的人中回想,突然,他想到了。

“你是陳逝川前輩?!”他有些驚異地道。

那人正是陳逝川,慕容焉曾遇到他兩次,昨日魏笑笨還說他與一個少年後生比劍,不知今日為何卻到了這裏。陳逝川也很訝異,他仔細打量了這個少年半晌,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每到危險的地方,總能遇到他。

慕容焉似乎猜到了他的疑問,歎了一聲道:“時也,命也。我落到今日下場,都是為勢所逼。不知陳前輩又為何在這裏出現,這裏可是段國京邑的禁苑啊?”

“好一個為勢所逼,這話深契老夫下懷……”陳逝川並未回答他的問題,隻是突然一陣快意的大笑,親援其手,拉著他便走,邊走邊道:“你我不到半年竟連遇三此,想來必是有緣。你且隨我來,到個幹淨處再聊他娘的一晚。”

慕容焉對陳逝川此人本無好感,第一次遇到他時就碰到他殺了很多人,但第二次是便有了些改觀,如今這次竟莫名地被他的豪爽所感染,當下隨著他轉了幾座假山,到了一處稍高點的一堆大石下,陳逝川突然提了他的腰帶,提身一縱,穩穩落到這堆大石頂上,抬頭一看,他們著腳不遠處竟有個石洞,不大不小,卻足能容的下七、八個人,正在這堆大石頂上。這個洞似乎沒被老虎睡過,頗為幹淨,更主要的是少了那股腥膻之氣。在此處立足四望,夜色之中圓內不時有黑影徜徨其間,偶爾會有幾聲連綿的虎嘯和一陣撕咬聲,令人驚心。

兩人進了石洞,慕容焉發現裏麵非常幹燥,地麵上還鋪了層幹草,不問可知必是陳逝川所為。兩人就地一坐,陳逝川便即從中摸出一個水袋和一包幹鹿肉來,慕容焉本也餓了,便不客氣地與他邊吃邊聊。他看陳逝川雖然好殺,但性格豪爽。

慕容焉攘臂道:“陳前輩,你怎麽會在此地棲身呢?”

陳逝川聞言,頓時沒有了胃口,將手中肉幹往地上一扔,眉頭深鎖,聲如宏鍾,目似急電,便道:“說起來都是那個諸霖,此人心機很深,沒想到我行走江湖這麽多年,竟然中了他的算計……”一言甫歇,陳逝川突然間一巴掌拍在身旁的大石,但聞砰的一聲,那大石一角竟被他一掌拍碎,石屑簌簌瀉墜地上,聲勢駭人聽聞。

慕容焉不禁一怔,諸霖他是知道的,他是崔海流霞渚的主人崔毖的大弟子,當日他與一個白衣少女遇到了他們,當下他大感訝異地問道:“就是昨日約前輩比劍的那個少年麽?”

陳逝川點了點頭,繼而奇怪地道:“你也知道這件事?”

慕容焉頷首道:“怎麽,此人在約定地點埋伏了人暗算前輩了麽?”

“你說得一點沒錯,本來他約我時,我看他一臉正氣,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沒想道他竟然與他的叔父一樣,狡黠陰狠,詭計多端……”陳逝川看慕容焉聽得入神,忽然湧起了一股奇怪的信任,神態磊落地飲口酒,緩緩地道:“那少年名叫諸霖,一年多以前我在晉國遇到了他的叔父,也就是中原霸風塢塢主諸泰楓,他以俠義為名,許多江湖上的行客路經此地,前來投住,都從此在人間消失,他殺了很多人,用水銀將他們的屍骨煮得一點不剩,結果被我發現,我一氣之下,將塢中能提劍的盡數殺死,並留下了名號。半年後,我在中山郡與這少年相遇,比了一次,那時他的劍術小成,但卻贏不了我,之前我看他施舍過一個乞丐,尚有幾分良心,所以我就放了他。但這次,他的劍術實在進境不小,昨日比劍已能接下我幾十招,但後來他用埋伏的暗箭傷了我,我才在這裏養傷,這點恐怕任誰也想不到……”

陳逝川一口氣講了這麽多,慕容焉恭恭敬敬地聆聽完,卻早已義憤填膺。繼而又轉過頭來,問道:“前輩,你的傷勢……”

“區區小傷,已無大礙……”陳逝川說著一笑,又道:“但我在這裏養傷,卻苦了那些畜牲,今日我將這裏的幾十隻老虎挨個打了一遍,如今那群畜牲一看到我掉頭就逃。到是小友你,你怎麽會得罪了段疾陸眷那個老賊的?”

慕容焉聞言,沉吟片刻,然後自嘲地搖著頭,便將今夜之事告訴了他,那陳逝川聽得入神,待他說完,方飲了口酒,突然接口道:“小兄弟,你雖然是初來段國京邑,但看來有人還不願你這麽早就死去,暗中幫助你在這虎丘中離門遠處投了幾十隻羊。這樣做分明是想緩上一緩,你可知道此人是誰?”

慕容焉心頭一震,不禁一怔,奇怪地道:“我早此地並不認識什麽人,會是誰有意救我呢……”他想了良久,但實在想不出個頭緒來,最後隻好作罷,這刻那陳逝川問道:“小兄弟,你說的可是真的,莫非段王這次果真會遇刺麽”

慕容焉道:“我隻是依夢而言,但是否真的會發生,我也不能肯定。但他這個惡夢卻遠非我所說的那麽簡單。”

陳逝川輕哦了一聲,好奇之心又被勾起,問道:“那你為何不如實告訴那個暴君?”

慕容焉飲了口酒,卻突然被嗆了一口,咳了半晌。陳逝川接過酒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這酒乃是段國最烈的酒了,你怕是把它當涼水喝了。”

慕容焉也逕自一笑,卻並不叉話,接著道:“我若是如實對他說了,恐怕當場就會被五馬分屍,所以隻給他說了一半。”

陳逝川瞪大了眼睛,道:“那這個夢到底何解啊?”

慕容焉卻完全沒有防備藏私之念,聞言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麵色微變地道:“其實這個夢還有個更令人驚駭的預示。他夢中的大鷹、巨龜與白虎亦非表麵那麽簡單。”

陳逝川道:“願聞其詳。”

慕容焉道:“白虎乃是天垣西方七宿,西方屬金,而天下皆知大晉國乃是以金德王天下,所以那隻白虎應該指的是江南晉國。龜預示北方玄武,五行屬水。古語說‘趙出天水’,當今天下隻有漢國擁有昔日趙國之地,此龜當指漢國匈奴人的劉氏天下。龜虎相搏,不正是當今天下漢、晉兩國中原之戰麽?”

陳逝川聞言,連到有理。他看慕容焉突然停住,問道:“那隻大鷹又指的是什麽呢?”

慕容焉道:“這也是此夢的重點。段王夢中此鷹起於一河,而且那條大河又集百川直衝向南,陳前輩你可知道燕、代可有這麽一條大江?”

陳逝川似乎被慕容焉的一番話提起興致,當下瞑思片刻,突然失口道:“大遼水……”

慕容焉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凝重地開口道:“不錯,正是此江。此夢預示著燕代三國最終會歸於一統,建成大燕帝國,進而西出雲水,南進中原,與晉、漢兩國三分天下,鷹揚四海。而統一燕代的,就是坐擁遼水的國家。”

陳逝川聞言,早聽得目瞪口呆,但過了片刻,他突然哈哈大笑,很久方喘著氣道:“小兄弟,你分析得固然不錯,但如今占據遼河的乃是慕容,而慕容在燕國三國慕容、宇文、段國之中實力最弱,每年都靠向段國、宇文和高句麗國進貢才能自保,這三個國家都有雄兵數十萬,鐵騎控弦無數,區區一個慕容如何能統一的了這三個國家,除非有驚天動地的聖人出現,或有可能。”

慕容焉聞言也點了點頭,這也正是他心中所疑,如此解釋看來又似不通。

陳逝川見他想得入神,遂道:“小兄弟,老夫知道你是慕容國人,自然是希望將來慕容部統一燕國,但這次恐怕你絕對會失望了。”

慕容焉聞言,頹然歎了一聲,道:“前輩此言差矣,我雖是一介布衣,殘廢之身,但無論三國被那一國所滅,都非我之所願,豈不知三國本是同族,手足相殘,有傷天和,到時不知將會荼毒多少生靈啊。”

陳逝川聞言心頭一震,大感訝異,繼而臉上掠過詫異之色,他實在想不到這番話竟出自一個少年之口。想起當日第一次遇見他時,便覺此子薑桂其心,冰鐵其骨,相貌雖弱,但眉眼之間隱隱有天日之表,若是祛除大病,必然是塊絕世美玉,光遐天下,莫非我方才隨口所說‘聖人出現’將會應驗帶此子身上?

一念及此,心中不禁一愕,倏然升起了一股暗暗的垂注,口上卻道:“小兄弟固然是佛口善心,但三國如此耗下去將會殺戮更多的生命,正所謂長痛不如短痛,慕容、宇文、段國既然早晚都要一統,早晚又有什麽分別呢?”

慕容焉歎了口氣,一麵搖頭一麵略一沉吟地道:“如今的燕地三國實力相當,若想統一燕國,非強力不可為之。但至強至鋼,必然易折,當年秦國一統天下、六合諸侯,正是因為手段太過鋼強,三世而亡,結果天下更加混亂。今日的燕國正與當年一般無二,統一三國必緩和圖之,否則,必將踏上當日贏秦的覆轍。到時燕代必然陷入無修的殺戮之中,若是此時漢國的匈奴鐵騎趁機施襲,我鮮卑恐怕有滅族的危險。”

陳逝川聽過他一席話,先自目瞪口呆了半晌,繼而驚惶莫名地心中不由暗暗一震,驚歎不已。這番話對三國的局勢洞若觀火,就算是三國的國君也未必有他這般遠見卓識、雄才偉略。他愕然驚了半晌,心中益加認定此子他日必是一方雄主。但他更為感動的是,他竟然對自己這個陌生人說這番話,心中突然莫名一熱,悄悄臥到草上,過了片刻又故意打了幾聲鼾,以示聽的不耐先自睡著。因為他不忽然覺得自己反而不及這個少年,所以不敢多聽三國將來的命運,因為這些隻要這個少年的才德承受得起,擔當得起。

慕容焉看他突然一言不發,疑道:“前輩你莫不是嫌晚輩說得無趣,竟睡著了嗎?”言畢,見他並不回答,聽了一會兒,陳逝川竟然已然睡去。他隻得長歎一聲,喝了口酒方才作罷。

※※※

翌日,天正巳牌三刻——

令支城內鐵騎四出,段國最勇猛的三千旋刀神騎,穿著深紅色繡月甲,身跨彩錦鞍韉的驃馬,跨箭乘馬,執刀開道,纓紼前導,果然是旗旄鮮明,紅纓錦轡,鐵騎爭馳,鐸聲震地如雷,端得是軍容雄壯,人馬精銳。

段王疾陸眷乘香木法座、曲蓋車輦,禦者王良負弓揮韁,駕車施然出城。此人名為段王的禦夫,實為段王的貼身護衛,令支城幾乎人人皆知此人時時陪王伴駕,出則參乘,入禦左右,從不離開半分。但至於他的箭術究竟有多高,就沒有幾個人能知道了,隻聽說此人一生有三箭,從不示人。

除王良外,涉複辰、右賢王段末杯、左賢王段匹磾及一眾部下,隨於車輦之後,浩浩****出了‘鳳陽’南門直趨南郊,這刻城南獵苑中早設有祭台,段王一到便沐浴更衣,換上了平天冠、青袞龍服,作樂跪拜,即祭告天地,高誦檄文。待一切事畢,傳出王令,大赦天下,但卻有一個人除外,此人正是那個最厲害的叛賊古傲。

待一切事畢,疾陸眷命人去取過流砂弓要去行獵。涉複辰見狀,連忙上前勸阻,疾陸眷早不高興,一言不發,逕自負弓上馬,與王良率了三十名高手一同隨行,南出狩獵。涉複辰見他隻帶了幾十個人,便命紫宸將軍摔了七百名旋刀神騎跟著他們,誰知段王疾陸眷見了,頓時大怒,怪罪他們將獵物驚走,強令涉複辰率領旋刀神騎駐紮原地,非有王命不得擅動,這才和王良與兩為公子策騎而去。

疾陸眷率著諸人轉過南邊胡楊林外一坳,前麵是一片疏林草地,正適合飛馬彎弓。疾陸眷倏然羈勒馬韁,旋停坐騎,揮鞭前指,大笑著謂諸人道:“前麵鳥飛獸藏,正好比我燕代三國,你我君臣正當大展身手,各施所長,不得相讓,能獵得一鷹者,賞五金。獵一雕者,賞十金。獵豬猿虎狼者,賞二十金!”一言及此,段王複轉語氣,望了王良一眼,道:“但王先生除外,因為他的箭從不射飛禽走獸,隻射天狼!”

王良與兩位賢王和那些高手劍客聞言,紛紛大笑,一群武士早轟然叫好。疾陸眷大笑一聲,縱馬當先馳去,眾人紛紛法隨,躍馬四出,個個挽弓。疾陸眷卻首開先彩,在眾人喝彩聲中,但見白光一閃而逝與西林之緣,接著眾人耳中但聞一聲鳥叫,一大鳥應聲而墜。

眾人見狀,紛紛揚弓喝彩,禦者王良也挽馬笑道:“主上,你的箭術是愈來愈高深莫測了,真是一日之別境進千裏啊!”

這會兒,早有個騎士策馬取了那大鳥過來,眾人一看,卻是一隻北梟,難怪它叫得如此難聽。但梟常夜間出沒,想不到今日段王開弓第一箭便獵到此鳥。疾陸眷看了那大梟一眼,笑著謂王良與兩位賢王道:“昨日那虎口小兒說寡人今日將有不測,你們倒說說,段國有何人能阻本王挽弓一射?”話一甫畢,他哈哈大笑,這刻正見一花脊狽在東林一閃而沒,大笑一聲逕自提馬追去。

眾人見狀,無不豪情頓起,紛紛提馬彎弓。王良負弓一笑,縱馬追去。一行人追了半晌,那隻花脊狽突然鑽進一片矮林一閃而逝。段王疾陸眷夾馬趕到時,那野獸竟不知所蹤。左賢王段匹磾怕他王兄失望,忙命幾人入灌林尋找,右賢王段末杯心中暗笑,表麵卻故作不以為然地道:“左王兄,區區一隻花脊狽,你何必如此在意,這林中豺狼鹿糜多的是,小弟不愁為大王獵不到一隻更好的來。”

疾陸眷看了右賢王段末杯一眼,忽然憑韁立馬,娓娓地道:“末杯賢弟,你此言差矣,為兄隻問你,那隻花脊狽是否是我們欲先要獵之物?”

段末杯心中何嚐不知,但麵上卻故作不解地點了點頭,已聽疾陸眷道:“我既然彎弓獵狽之心已定,自當立意為之,若你們今日箭下走失此狽,他日鐵騎強弓之下難免會走失一國,如此大事又豈能兒戲視之。”

段末杯聞言似乎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原來疾陸眷有意以此向他們說三國之計,縱論帝王之術,段末杯與段匹磾既是王公,也是臣下,自然恭稱受教。

王良抱拳道:“主上口出此言,莫非已有了一統燕、代之淩雲大誌?”

疾陸眷笑而不答,揮鞭東指,謂眾人道:“你們可知道本王所指之處乃是何地?”

王良道:“大王所指之地乃是慕容,慕容之外乃是扶餘國與高句麗國。”

疾陸眷點了點頭,又轉向段末杯道:“賢弟,我國其餘幾麵又是何地?”

段末杯道:“我之北有宇文和代國,西有漢國,南有晉國。”

疾陸眷頷首道:“不錯,我段國處身於五國之中,最為險危。這幾年本王勵精圖治,又有兩位手足兄弟鼎力相助,東擊慕容,北戰代國,西挫漢國,南戰晉國叛臣王浚,才有了今日精騎控弦二十萬,城邑幾十座,得來殊為不易。”

眾人聞言紛紛點頭,疾陸眷已緩緩轉眼看向兩位賢王,等待他們開口各舒己見。

右賢王段末杯心中所想為何暫且不說,麵上卻首先傲岸地道:“大王所言甚是。如今我段國兵強馬壯,雄霸燕代,天下皆知我段國鐵騎更勝名聞天下的匈奴騎兵,段國又有我與匹磾兄長誓願追隨,甘為驅策,大王麾下文如子建之才,武似關張之猛者,何止車載鬥量。那五國雖強,但要想取我段國一寸沃土,也勢比登天。”

疾陸眷看他說得雄心勃勃,不動聲色地問道:“賢弟,你的性格就是太過促狹,不能放眼萬裏,所以不及匹磾中正縝密,要是五國一起來攻襲我段國呢?”

眾人聞言俱是一驚,段末杯麵上一愣,幾人齊道:“這……這有可能麽?”

疾陸眷聞言,臉色微變,道:“我今日之所以隻帶了幾個貼身侍衛而避開世叔與一幹眾人,你們可知為何?”

兩位賢王一怔,疾陸眷揮手讓王良告訴他們,王良恭身向兩位王爺攘臂,恭敬地道:“大王此行,意在與兩位王爺縱論治國平天下之策,如今段國有一半兵力在兩位王爺手中,而最近京師的三千旋刀神騎的節鉞兵符突然於王宮被盜,所以大王才如此擔心,今日之行,可謂用心良苦。”

王良說到“節鉞兵符突然於王宮被盜”之時,旁邊的段王雙眼緊緊盯著兩位賢王,注意他們的每一個細微的神色,深深悄然地窺看兩人的心。段王的舉動段匹磾自然不知道,段末杯卻清楚得很,但他的表情卻和段匹磾一樣震驚,這件事雖然他早就知道,但事實上節鉞兵符在誰手上他並不清楚。

段匹磾聞言,心中倏然一震,與段末杯連忙下馬跪地。

疾陸眷令王良扶起他們,也自甩鐙下馬,這刻早有武士搬了塊平石讓疾陸眷坐下,其餘的侍衛立刻環立四處,背對疾陸眷四下放哨。王良立在疾陸眷身後稍刻不離,疾陸眷方招兩位王爺,道:“如今寡人雖然坐擁段國,迭**中原暫且不說,眼下京師最精銳的鐵騎兵符突然被盜,外有三處不大不小叛亂,時時擾心,當此時局艱難之秋,我們三兄弟更應攜手同心,否則段國必亂啊!況且天下之事沒有任何是絕對的、不可能的,就連我出口的這句話也一樣。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為君者當在戰端未啟之前就將其一舉撲滅,而不是考慮它有無可能發生。”

段末杯當然知道這件事,但因為疾陸眷之前未將此事公開,他的耳目即使已呈報此事,在這個堂兄國君麵前,他依然和左賢王段匹磾一樣,表現出震驚已極的樣子。隻不過他們的差別是段匹磾是真的擔憂,而他卻胸有成竹,私下自有計較,行為上依然如履薄冰。所以,兩位賢王聞言,一起行禮,左賢王段匹磾臉色泛灰,驚惶莫名地道:“王兄,此事至關重要,你為何不早言明,小弟縱是萬死也要與大哥共存亡啊,但……但這節鉞兵符又是何人偷的呢?”

段末杯也伏拜地道:“王兄,匹磾賢兄說得對啊,這三千王師不啻十萬精銳,他們個個刀馬純熟,都能拉得開一百二十斤的大弓,能挽九石的重弩,不啻十萬大軍,若是兵符落到別人手裏,實在危殆已極。隻要大哥一聲令下,小弟立刻將那人五馬分屍,此人是誰?”

疾陸眷聞言,沉吟良久,凝重地開口道:“昨日在禦前殿上,我之所以沒有問慕容焉是誰想置我於死地,並非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怕慕容焉會說出一個當時在大殿上的人,讓他提前發難,所以我才顧作不信,犧牲了那個慕容焉,況且,此人不死,他日終為諸侯上客……”

疾陸眷雖然沒有明說那人是誰,但能讓段王顧忌的,在段國恐怕也隻有一個人了。

段末杯聞言麵色大變,神情猛然一震地道:“是他……”

左賢王段匹磾也駭然一震,道:“王兄,此事事關重大,不可輕率,無論如何,他總還是我們的叔父,若無真實證據,不好遽然論斷……”

段王疾陸眷冷哼一聲,道:“最近本王密探來報,說西麵濡河附近有兵馬掉動,大有揮軍東進之勢,而兩位王弟的兵力進在京機附近,不是他還能是誰。今日我將你們約出,正是要你們的兵力一麵震住京西要塞,一麵入京勤王,掌握京機,這樣他在京師即使有三千旋刀鐵騎,諒他也不敢亂來,京師一定,那三千旋刀神騎可緩緩圖之。本王有意將禦前論劍之事提前,一是用作緩兵之計,二來可以選出勇士,靖滅三叛……”

段末杯與段匹磾聞言,伏身應命,但段王話說到這份上,豈是簡簡單單的應命所能敷衍的,兩人都知道段王此話的言外之意,當即同時從懷中取出了各自的兵符,跪地躬身奉上,道:“大王,如今段國危殆,就請王兄暫時收回兵符,權宜處理,大王一旦有命,我等誓死追隨王兄左右,誅逆除叛!”

疾陸眷聞言大悅,故作謙讓一回,將段末杯兵符收下,馬上又將段匹磾的還給了他,道:“賢弟,你們兩非我都是我的手足,向來忠心可鑒日月,我斷無懷疑之理,其他人去調動人馬我還真是不能相信,調軍入京之事就勞動你多走一趟了,寡人現封你為司隸校尉,總攬京師軍政,即可起程,調兵入京行權!”

段匹磾聞言,二話沒說,跪地數拜扣謝大恩,一麵重又接過那兵符,當下說走便走,立刻挑了幾個段王的親信一同上路,南下而去。左賢王段匹磾剛走不久,段王望了段末杯一眼,道:“賢弟,你雖然不是我的同胞兄弟,但我們向來情同手足,我這個外兄不是不相信你,隻是左賢王一走,京中隻剩下本王,難免勢單力薄,所以要留下你助本王一臂之力,暫時就由為兄派人阻住欲圖西進大軍,待京師一定,立刻歸還與你!”

段末杯聞言,心中冷笑,到低還是打仗親兄弟,自己畢竟隻是堂兄。但此事他早有防備,真正的實力早已用各種手段調到段國各地,或震守邊關要塞,或揮軍平亂,就算段王有兵符在手,難道還能連邊關的人也調回京城麽,疾陸眷還沒那麽糊塗。而經過段末杯長久的運籌,這些實力已成了他的心腹,可以說兵符對他所轄鐵騎來說,隻是一塊破銅爛鐵。但他還不清楚涉複辰的實力究竟有多強,所以一直蓄積力量,以待時機,厚擊薄發。

但眼下他依然連道不敢,這時段王立刻命手下心腹執符據守京西,威懾欲進之兵。待吩咐已畢,那幾人上馬策騎而去,疾陸眷方急忙將段末杯攙起,歎了口氣,道:“其實,本王也不希望他起兵,否則難免叔侄相殘,有違天道。隻要他能按兵不動,我可以暫時饒他一命,畢竟,當年是他扶我登上王位的,隻是讓兩位王弟委屈了。”

段末杯聞言,誠惶誠恐地應了一回,疾陸眷仰天一歎,似乎哺喃自語地道:“如今段國雖強,卻也弊病多不勝數。對於外敵,漢國匈奴人向來背信棄義,與之結盟無疑於與虎謀皮,但又不可斷然違逆,可用陰奉陽違之計。而真正的治國之道,在於開疆闊土,掃平背後之憂,如今匈奴漢國被晉國牽製於中原,劉氏雖有北顧之心,但有心無力,分身乏術,以本王估計,漢國議和使臣不日將到遼西,而這正是我們的機會,唯一的一次機會,一旦失去將永不再有。”

右賢王段末杯道:“大王所指的‘掃平背後之憂’指的可是要趁漢國無力之機滅掉慕容、宇文兩國?”

疾陸眷卻沒有正麵回答,隻哺喃自語道:“慕容處遼水之濱,疆土肥沃,若能居而有之,進可圖霸中原,退可進駐高句麗國、百濟國一島之地,乃是統一燕地的門戶……”疾陸眷一言及此,忽而轉入了沉思,不知他在想些什麽,段末杯一直恭恭敬敬地聆聽著,本不想打擾,誰知突然間……

灌木矮林中傳來了幾聲淒厲的慘叫聲,聽聲音象是幾個守遠的虎賁武士,眾人聞聲紛紛驚起,疾陸眷也倏然轉醒。四近的幾十名武士非常警戒,一聽有變,頓時有十個武士退回來將疾陸眷、右賢王圍在中間,其餘眾人借勢藏形,其中兩個早趁機拋出了調集旋刀神騎信號,這些武士臨機絲毫不亂,顯然是久經大敵。

王良飛身躍上一匹馬的背上,點足而立,尋聲西看,但見西麵灌木林內的幾個武士早已不見了蹤跡,可能已遭了不測。灌木叢中隱隱似有枝葉觸動,王良取弓搭箭,舒手一箭,但見白虹一貫之下,那矮叢中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應聲滾出一個黑衣蒙麵之人,這時那人喉上現出一洞,鮮血迸流,顯見王良不但一箭射破喉,而且是穿喉而過,箭不留形,他僅憑那人口中發出的聲息,就能在看不到人的情況下一箭穿喉,其力量之巨,箭法之準,實在駭人聽聞。

這人一死,那灌木叢中頓時靜了下來,沒有一點動響,過了片刻,聽一個人低聲道:“大哥,這一箭怕是那王良所發,我門要不要……”

那人話還沒說完,一個聲音突然打斷道:“笨蛋,老子當然知道他是王良,我們等一會一起跳出去,老子就不信他一箭能射死我們所有的人!”一言及此,灌木下有靜了下來。

王良暗叫笨賊,兩人說話時,他早已推測出對方的位置,甚至姿勢,正待再次取箭,突然耳際風湧,眼角正掃見一點銀光一閃而至,但見他目不稍動,突然擎出右手舒臂淩空一攫,正抓住一支雕翎箭。王良迅速向南看去,原來東南麵林後也突然湧出了一群人,但見他們俱是頭戴麵罩,身著綠衣,看起來與四周的草色極為相似,是故方才他們才隱蔽得非常好,連王良也未發現他們。這些人個個手執長劍,如旋風般掠過來,見人就殺,四處拋弓。

疾陸眷見狀大驚,王良縱下馬背高呼“保駕”,一麵舒臂三箭,但見箭箭射殺三、四個人方才阻停了箭勢,疾陸眷的帖身侍衛紛紛拔刀迎上,雙方頓時混戰一處。那邊灌木下之人聽到聲音,俱是一怔。其中一人道:“怎麽會事,我們還沒開打,莫非他們自己打起來了不成?”

那大哥罵道:“蠢才,那一定是他們想引我們出去,這會兒說不定有幾十支強弓硬弩正對著我們呢,一露頭準成刺蝟,我才不會上當呢!”一言甫畢,複又傳令手下等等再說。誰知他們等了片晌,那邊越打越凶,其中一個建議出去,那大哥又罵了他們一回蠢才,方大吼一聲,一起從林中跳了出來一看,都被嚇了一跳。原來這刻南邊已死了不少人,那群綠衣人和段王的虎賁武士打得很厲害。

王良與兩位公子正要上馬北去,那群黑衣蒙麵之人,忽然湧出,立刻殺了五、六個侍衛阻斷了疾陸眷北歸之途,眾人頓時陷入了重圍之中。疾陸眷見逃無可逃,心中駭然一驚,腦海中倏然想起了慕容焉這個少年,他驚的不是眼前的刺客,而是慕容焉其人。因為眼前這些人他還未放在眼裏。

這時,三方在林地展開了一片慘烈的殺戮,疾陸眷大喝一聲,轉向眾人道:“末杯賢弟,王先生,你們看他們有多少人?”

段末杯護在段王身旁,縱目四覽,倒抽一口冷氣,道:“怕有兩百多人。”

疾陸眷道:“在寡人眼中,他們是兩個人,而在王良眼中,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王良沉靜若水,聞言道:“還是主上知我,右賢王,主上不是說獵到鳥獸有賞麽,我們且拔劍挽弓一試,看誰獲賞最多。”僅是一句話的功夫,他連射四箭,箭箭穿喉。眾人見狀無不精神大震,段末杯也雄心大起,拍馬揚弓道:“本王正有此意,今日不滅此賊,他日有何麵目助大王統一燕地三國,重整遼東——”一言及此,張弓搭箭,箭無虛發。

那兩群刺客人數遠遠超過段王的侍衛,這些虎锛武士雖勇,但不過盞茗之功便死去了一半,被圍到了中間,成了困獸之局。段王求救的信號已經發出,卻久久未有旋刀神騎前來接應,或許是他們走出太遠,那八百旋刀神騎收不到信號,也可能是疾陸眷有令,旋刀神騎非他本人不得調動,如今想起來,疾陸眷暗怪自己太過大意了——這回就算死在此地,也怨不得旁人,但心裏卻早懷疑起涉辰來,先前他屢屢進言,欲鐵騎和段王同行,明知段王不許,分明是以退為進,陷段王於危殆之地,那麽到時自己不出兵也無罪責!

當然,這都是疾陸眷的想法,實無證據。如今王良與右賢王箭已用光,隻好拔劍禦敵。那綠衣一方與黑衣一方初時各自為戰,但打久了,竟有了默契。疾陸眷的虎賁武士隻剩下了近二十個人,但刺客至少還有六十多人。若是一直打下去,必是兩敗俱傷之局。

正在此刻,林東突然間傳來一陣抑揚潛轉的嘯聲,震動林壑,響遏溪雲,漸漸行近,不一刻那嘯聲一歇,眾人眼中倏然一閃,一道人影如令人捉摸不定的鬼魅一般,不知從何處突然穿入那群綠衣刺客之中,揮劍如虹。那群刺客冷不妨此人從背後倏然殺出,加之劍術身法無不精妙絕倫,一入人群,擋者無不披靡,紛紛中劍倒地。

段王一行雖覺訝疑,但此人西安市是友非敵,段末杯大喝一聲,率著七名武士趁機揮劍殺回,那群綠衣刺客頓時大亂,愈亂而愈為那人所乘,不到盞茗之功,竟被他殺去了一半,此人劍法之快,出手之準之狠,實在令人瞠目結舌。疾陸眷見狀,突然一陣快意大笑,殺得興起,追之不舍,竟然勇武異常,弄得貼身武士緊緊跟隨。北麵的那群黑衣人見狀,頓時亂了陣腳,在王良的威攝下,蒼惶退去,他們且戰且退,被那群武士追殺得拋下了一路的屍體,消失在西林之中。

王良迅速返回了段王身側,本要段末杯留一活口,誰知他話未出口,僅餘的幾個綠衣刺客突然被那個陌生人揮劍殺盡。王良淡掃了那人一眼,但見他年紀應該有四十多歲,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雙目靜若處子動若驚鴻,身穿蓑衣,頭戴鴉荷,這刻已還劍背上,看起來象一農夫多過一個劍客,但他的劍術卻令眾人都不敢輕視。這刻,場中已拋下了百餘具屍體,那群綠衣劍客一個也沒留下來,段王也隻剩下十來個武士。段末杯收了長劍向那人抱拳為禮,道:“在下乃是段國右賢王,剛才多謝閣下援手之恩,請先生隨我見過我兄長段王陛下。”

那人聞言,擺了擺手,道:“原來段王大駕在此,右賢王不必客氣,就算沒有草民出手,大王的手下一定也會殺了他們。我這個外人隻是看不過他們以強欺弱,小的就此別過了。”一言已畢,那人便待離去。

段末杯看他知道段王在此,依然淡然無求,要飄然遠去,忙上前抱拳行禮攔住了此人。疾陸眷也在王良的伴隨下,行了過來,右賢王忙恭退一旁。

疾陸眷望了此人一眼,徐徐地道:“先生,本王乃是段國之主,方才見先生出手,頗為高強,還未請教尊姓大名,不知可肯見告?”

段國人素來仰慕勇士,果然不假,這些話出自一個國君之口,實不一般,因為言語間分明是請教之意。那人見幾人俱來阻攔,淡淡歎了一聲,方回頭抱拳道:“山野草民雕風,冒昧之至,見過段王陛下。”

疾陸眷捋髯上下打量一回,擺手道:“原來是雕風先生,先生不用多禮,本王還要重謝先生呢,何以先生一見本王就走呢?”

雕風道:“我雕風乃一介化外庶民,拔劍隻為心中所想,意氣所至,從不計較何人該殺,何人該救,大王如此說話,太折煞小人了。”

疾陸眷聞言,連連稱奇。此人言行非俗,確是一位奇人。這刻正有幾個武士從西林出來,回來複命。

疾陸眷道:“為何沒有抓到活口?”

那幾個武士聞言,紛紛驚恐地跪下請罪,雕風淡掃諸人一眼,道:“方才我聽那群黑衣人說話,頗似我段國渚陽一帶的方言,隻不知他們為何敢行刺段王?”

段末杯冷冷哼了一聲,道:“渚陽,那不是古傲那叛賊的巢穴所近麽,可惡,我段國平賊之箭未張,他古傲竟敢先行到遼西挑釁!”

雕風看幾人麵色陰沉,便即告辭。正在此時,東林後突然轉出一個少年,但見他英偉不凡,但衣衫樸拙,一身淡藍,襯得此人光華內隱,他手中亦挾著柄長劍,他遠遠一見到雕風,大喝趕了過來。眾人皆是一怔,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那雕風一見到這少年,心中頓時一慌,趁著眾人莫名其妙發怔的空隙,右臂下蓑衣之內突然攫出了一柄短劍,閃電般地撲向疾陸眷,直取咽喉。

疾陸眷防不勝防,眼看此人短劍加身,駭然大驚之下竟連躲避也忘了,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尺來長的青鋒裂風穿喉,那知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機,王良手中虹光一閃,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一束兵器抨擊的火花伴隨著一聲驚鳴。雕風一看,自己的短劍離疾陸眷的喉結隻有三寸,但在這三寸之內,卻有一柄劍正擋住了他,雕風的劍尖正抵在王良的劍脊上。

這時那少年已行到近前,當他看到王良揮劍時,便靜立到一旁觀看。

雕風石破天驚的一擊被王良一阻,頓時駭然失色。但見王良長劍一揮,斜抖而上,一劍將雕風逼開,當下兩人鬥到一處,四下的虎賁武士團團將兩人圍在中間,看來雕風要想逃出生天很難了。

疾陸眷被他一驚,心中大怒,謂場中的王良道:“王良,切勿傷了他的性命,本王有話要問他。”

王良應了一聲,那雕風卻一麵揮劍一麵道:“想問本大爺的地細,下輩子吧,我若想走,恐怕就你王良還是奈何不了你家大爺。”

王良並不搭話,一陣快攻將那雕風逼出數步。兩人又過了二十餘招,雕風發現王良的劍法竟有兩招重複。他心中一喜,早聽人說‘天狼箭絕’王良箭法出神入化,但劍術乃屬中上乘,但終非一心劍道的高手,如今看來他劍法重複,便抱定了與他斡旋。疾陸眷和兩右賢王看此人劍術超群,心中一驚。那少年卻笑了笑。僅此功夫,王良的劍招重複得愈加多了,又過了片刻,那雕風已摸清了他的底細,突然大笑一聲:“王良,大爺這就送你上路!”

一言未畢,眾人但見雕風突然覷準了王良右肩井的破綻,突然劍如穿花,一劍襲至,王良駭然呀了一聲,長劍脫手而飛。那雕風臉上狠狠一笑,正要追斬,誰知王良的左臂手中突然嗤地一聲,一道影子突然襲麵而至。這枚影子來的是那麽突然,眾人根本沒看到王良的肩膀動了一動。那雕風要揮劍攔時,已為時過晚,但覺自己右肋一痛一麻,手中長劍脫手墜地。

變化發生的太快了,待到眾人意識到王良已贏時,才看了個清楚。原來王良左臂上的一截衣襟被撕成了一條長縷狀,王良不知用何辦法竟然攢布如箭,將雕風右肋洞穿一口,而那條布還連在他的衣袖上,但雕風卻倒在了地上。

王良看了地上的雕風一眼,倏然抖手收回了那縷布,雕風頓時痛叫一聲,肋下頓時鮮血泉湧,頭上倏地痛出一層冷汗。嘴唇顫抖,雙眼狠狠地瞪著地麵,很久也起不來。

雕風冷冷地道:“王良,天下人都說你有件秘密武器,無人能敵,莫非就是你的衣袖麽?”

王良道:“我根本沒有什麽秘密武器,那是敗在我手下的人自抬身價的借口,箭與劍本是一樣,意之所至,草木毫發皆為我用,你要是將它叫作秘密武器的話,我也沒意見!”

雕風慘笑一聲,道:“想不到天下所有人的傳說,都是肖小之徒欺世沽名的借口,好,好,非常好,我今日輸得心服口服!”

王良微搖了搖頭,提著他的腰帶,將他拎到疾陸眷麵前拋到地下,道:“你不是輸給了我的箭術,而是輸給了天下人的虛偽。”

雕風歎了口氣,垂頭道:“你是如何懷疑我的?”

“我根本沒懷疑過你,你之所以瞞過了所有的人,那是因為你根本沒有裝扮。那個淡泊孤傲的你是真你,所以沒有人會懷疑你……”王良頓了一頓,對他繼續道:“如今想來,那群綠衣刺客定然是你的同黨,所以你才殺盡了他們滅口。而他們的死,就是為你換取接近我家主上的機會。但之後你又故作執意離開,乃是覷準了我主上定然會賞賜你,你在等那個更接近主上的機會,但卻被這位小兄弟揭破了,是麽?”

雕風點了點頭,道:“因為我離你的距離越近,你的箭傷到我的機會就越小,但你還是做到了。”

疾陸眷聞言大怒,冷道:“說,是何人指使你來行刺本王的?”

雕風慘然大笑,攢了力氣,突然傲岸地道:“你真的想知道麽?”

右賢王勃然大怒,上來就是一腳,怒道:“狗賊,有屁快放。”

雕風竟站起了身,吃力地踱了幾步,道:“我背後確有高人指使,他們是晉國皇帝司馬睿,漢國石勒,慕容廆,宇文形勝,高句麗過君美川王,你盡管去殺了他們好了?”

疾陸眷聞言大怒,雙目猛然一睜,道:“今日你殺了本尊這麽多人,還敢嘴硬,量你非用重刑不招。”

幾個武士聞言,紛紛一湧而上,就待嚴荊逼供,王良見狀,微微皺眉,正待上全勸阻,旁邊那藍衣少年突然上前跪地,道:“大王且慢,草民有話要說。”

疾陸眷此是怒氣正盛,若非先前這少年救過自己,早已勃然大怒。當下他壓了回滯氣,輕哦了一聲,道:“你是何人本王還未及問你,你有什麽話要說?”

少年道:“草民名叫荊牧,乃是東南京郊的庶民,今日見這人殺了附近一位牧牛村夫,換上了這身服裝,大怒之下,才一路暗中追來,不想他竟然是前來行刺大王……”

疾陸眷半信半疑地望著他,道:“你有何話?”

荊牧道:“這人是個勇士,草民在鄉野之時也曾聽說大王最重勇士,勇士就應該有勇士的死法,不應受到侮辱。”

旁邊的王良暗暗點頭,段末杯卻早已大怒道:“你這庶民,怎敢和大王如此說話?”

疾陸眷對於那句“草民在鄉野之時也曾聽說大王最重勇士”很滿意,緩緩轉身,臉上怒容稍稍收斂,道:“但此人既是刺客,背後自然另有主持,寡人一日不抓出背後的黑手,如何安寢?”

荊牧道:“但此人既是義不畏死,又奈何能以死懼之?”

疾陸眷冷冷一顧,道:“照你這麽說,本王休想找出幕後之人了?”

“那也不是!”

這回疾陸眷微微一愕,奇道:“你既然說這刺客不可能供出幕後之人,此話又怎麽講?”

荊牧拜伏道:“大王聖明!草民就不揣冒昧,鬥膽一言了。”

疾陸眷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待他繼續。幾人都瞪大了眼睛望著荊牧,就連那個刺客雕風也不例外,略帶不信,又帶三分戒懼,生怕這少年真的知道自己的主人。但他對這少年先前奮不顧身為自己求死,心中早已感激涕零,他們身為死士,早已不畏生死,但卻要死得象個死士,象個勇士。

荊牧道:“背後之人不外兩種,一種是大王身旁、與大王接近的人,另外一種就是不能與大王接近的人……”

哪知荊牧話猶未畢,右賢王早已大怒地打斷他道:“妄人住口!你區區一介村夫,怎敢妄議朝政,詆毀大臣!”

荊牧聞言,急忙跪地求罪,不能再說。

疾陸眷卻揮了揮手,這時反而有了興趣,謂荊牧道:“你不必有所顧忌,寡人就是要聽真言,你但講無妨,本王絕不加罪!”

荊牧連忙謝恩,恭謹地繼續道:“不能靠近大王的人,自然無法熟悉大王的脾氣,更不知大王身邊武士的實力,所以行刺隻次一次,不足為懼。但這幕後的人若是親近大王的人,就十分可怕了。”

“如何可怕?”

“此人若是親近大王,勢必知道大王的起居習慣、生活習性,可以時時覷準大望要害,見機再次行刺!”

疾陸眷兩眼一睜,沉聲說道:“那依你看,這雕風背後的人是哪種人?”

荊牧拱手道:“依今日他接近大王的手法來看,他背後的人很可能是來自一個大王親近的人……”話說到此,那雕風早驀地一震,待眾人看時,這名死士立刻又恢複了鎮定,讓人從他的表情中絲毫分辨不出荊牧所說的真假。

疾陸眷也未看見,卻聽荊牧已繼續道:“但僅僅通過一次,不足為據。”

“那你又有什麽辦法證明?”

荊牧不答反問道:“草民冒死一問,若以大王平日的性格,有過今日行刺之事,大王會立刻回宮,還是會繼續行獵三日,不到三日,絕不回京?”

“大膽!你這草民怎敢不加避諱,直指王尊!”右賢王怒道。

疾陸眷先是一怔,繼而目光死死盯住荊牧,目光如刀,看了片刻見他並無異常,方向段末杯擺了擺手,沉聲低謂荊牧道:“本王會繼續行獵,給那個刺殺本王的小人一記回擊!”

荊牧伏拜口稱一回“大王神勇”,續道:“若是大王明日繼續行獵,而又突然再次出現一個更高明的刺客,大王會有防備麽?”

這一問頓時不啻平地驚雷,震得幾人都是一愕。

疾陸眷也心中不由暗暗一震,這點他確實沒有防備到,又有誰今日遭了奇難,死裏逃生,會想到第二次更慘烈的會緊跟著來呢。這就是出其不意,而出其不意的前提就是刺客背後的人深知疾陸眷的弱點。到了此時,眾人開始明白了少年的意思,那雕風更是驚粗了一身冷汗,這時再也掩飾不住。

荊牧引疾陸眷的目光望了雕風一眼,道:“明日若是還有人來,就說明刺客背後的人深知大王脾氣,必定是大王身邊的熟人;若是再無人來,就意味著刺客背後的人是一個根本不熟悉大王的人,一個遠在京師令支之外的人,此若是此人,大王自然再無危險!”

“好!”

疾陸眷擊掌笑道:“你跟本王分析得很有道理,本王聽過之後,很是高興……”一言及此,他一把扶起荊牧,道:“本王既得你幫助一此次,就客不煩二主,今擢升你為帳下督,明日就由你代本王等待第二個刺客,本王暗中連夜回宮,坐候你的回音,寡人這次到要看看究竟是古傲還是親近我的人想我死!”

周圍眾人聞言,紛紛嚇得寒顫。荊牧跪地受命,連連道謝,挾劍而起。

當下,疾陸眷吩咐眾人收拾屍體,搭建營帳,做出要繼續狩獵之狀,自己卻連夜由王良陪侍,針返王宮,而迎帳之內,留下了荊牧和一眾武士,疾陸眷走時,吩咐眾人嚴尊荊牧之命,不得離開寸步,這話明是讓眾人調歸荊牧指揮,其實還暗含有監視之意,嚴禁荊牧逃走,而疾陸眷則命右賢王一劍將調雕風處死,隨著王良策騎歸京了……

※※※

翌日,左賢王段匹磾的勤王大軍悄然入京,令支城內,雲開霧散。

此時,段國王宮,禦前殿內守衛森嚴。疾陸眷正襟危坐,王良立侍於側。疾陸眷的臉色令殿下所有的臣下捉摸不定。他躊躇半晌,不言不語,也不退朝,朝中大小事務,不分輕緩,一旦有人俯伏奏陳,一概以“暫緩”擋下,直到段匹磾掌握京機,劍履上殿,奉上虎符,疾陸眷方心懷大放,安坐王庭。因為左賢王的折返,意味著段國京師已穩如泰山,量無大礙。到了此時,他方想起了第二個令他不安的人——慕容焉。

慕容焉未遭虎吻的事他已知曉,這個少年越來越令他有些不安,昨日當他預料的事被印證,他心中就動了殺機,但當著眾臣子的麵,他自是不肯食言而肥,當下命五名黃衣人門武士到虎丘帶慕容焉到殿前紫宸門下候命。

正在此時,殿外有一侍衛秉報,說神武門外有一晉國少年,要求覲見段王,疾陸眷聞言大怒,慕容焉與自己昨日遇刺之事尚未了結,不知哪裏有冒出個死鬼求死無門,竟找到了自己這裏。當下正要將那侍衛與求見之人一並拉出神武門外腰斬了事,那侍衛見段王臉色,心中已嚇煞,不小心手中一物“鏘!”地一聲墜地。

疾陸眷道:“此是何物?”

那侍衛嚇得渾身直打轉,哆索地伏到地下,一麵道饒命,一麵道:“大王,這……這是那少年求見的信物……”

這刻,早有一侍衛將地上東西撿起遞將過來,原來這是一卷上好的絹綢裹著一件硬邦邦的事物,此物長約一尺七分,隔著絹綢便偷出隱隱的寒氣,不知是什麽東西。那侍衛怕裏麵有不明之物傷及國君,請命之後逕自展開,原來這絹的裏麵竟繡有一麵地圖,圖中還有一條大河,匯集百川流入渤海,正是慕容的疆域圖。那侍衛將絹再展,絹圖的盡處突然寒光大放,冷氣湛湛,那侍衛定睛一看,這東西原來是一柄斷劍,此劍劍首已經不見了,斷紋很是曲折,靠近劍柄處的劍脊上還鏤有‘行虛老人’四個公正的楷字。

疾陸眷見狀,隨即將那絹劍重新卷起,一麵掃了眾臣一眼,揮手道:“兩位賢王留下,其餘眾臣暫且退下——”

眾臣聞言,紛紛執簡當胸,恭身悄然退出。一時殿內隻剩下寥寥無幾。左賢王與段末杯上前正待詢問,疾陸眷擺了擺手,謂那侍衛道:“告訴本王,這到底是件什麽東西?”

那侍衛聞言一怔,道:“大王,那不是一幅地圖和一柄斷劍嗎?”

疾陸眷聞言,失望地搖了搖頭,揮手招來了八名武士,將那傳信、傳物兩個侍衛拿下,冷冷地道:“殺——”

那兩名侍衛聞言嚇得魂飛魄散,連求饒也說不出來,還沒弄清是怎麽回事,便被八名武士脫到紫宸門下削去了首級。左賢王見狀,如墜入雲霧中摸不清頭腦,當下問道:“王兄,究竟發生了何事,為何無故要殺了兩名近侍?”

疾陸眷一言不發,一麵命王良將那事物遞與兩位賢王,左賢王段匹磾自是莫名其妙,但段末杯卻再清楚不過,他當然知道來的使臣是誰,因為這人是他聯絡段王的。而那兩個侍衛不知深淺,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還不知閉嘴,才招來殺身之禍。當下,疾陸眷傳那神武門外少年入殿進見,段匹磾正要發問,疾陸眷揮手止住其話鋒,道:“這件事我日後會告訴賢弟,你且站到一旁!”

段匹磾聞言,隻得揣了一肚子的疑問站到一旁。

這刻功夫,殿外人門唱那少年進見,眾人但聞一陣蹇蹇有律的足音,傳入大殿,一個英偉挺俊的身影拾級而上,灑然踱入禦前殿內。但見這少年渾身穿一件淡蘭色鑲月白翻領袍服,頭帶卷梁冠,犀帶美玉,雖是一副普通的晉國人打扮,但此子年紀當在二十多歲,生得劍眉虎目,豐秀俊朗,襯得他渾身透著一股氣質,他人未到,颯颯步間那股氣質早已表現無遺,令人擊節。

這少年進入大殿,入朝不趨,隻抱拳道:“行虛老人座下大弟子諸霖,見過段王陛下,謹奉師命,向大王叩請聖安。”

左賢王聞言,首先哼了一聲,道:“既是叩安,見了我段國之主為何不跪?”

諸霖隻抱拳一笑,疾陸眷卻突然截口道:“賢弟不得無禮,諸霖公子乃是當世高人行虛老人的高足,不得妄言!”一麵轉向諸霖,拂髯一笑道:“本王自是相信諸霖公子所言,但我們還是先驗明正身,再言其他不遲。”

諸霖淡然道:“陛下謹慎嚴禁,小人實在佩服,小人恭候大王驗證。”

疾陸眷點了點頭,當下命王良去取東西到後殿印證,一麵轉向諸霖道:“早聽說行虛老人座下高足滿棚,門客一千,賢者如雲,你子今日執符前來,足見令師對你器重有加,想來已得令師真傳?”

諸霖聞言連道豈敢,疾陸眷擺了擺手道:“你不用客氣,何不趁此閑暇讓本王也見識見識閣下大才?”

諸霖聞言麵不改色,抱拳道:“既然陛下開了金口,小人不才,自當現醜一回,請陛下賜問。”

疾陸眷對這少年神色很滿意,點了點頭,沉吟一下,忽然指著殿內東首五名虎賁武士,道:“諸霖,我們就以他們五人為題,還煩請諸公子不發一問,辯出他們到禦前殿奉職的先後順序。”

兩位賢王聞言,都是一怔。這個問題連他們恐怕也不知道,更何況是這個第一次來段國王宮的人。段匹磾雖覺此人傲慢得莫名其妙,但疾陸眷出此題目,確有些太過為難人了。

諸霖聞言,臉色處若靜水,略一沉思,抱拳笑了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他踱到那五名武士近前,掃了他們一眼,謂疾陸眷道:“陛下這個問題太過簡單了,想家師最精通的便是風鑒之術,就晚輩侍奉當家師時,他曾親自預言了幾十人的生死,言無不中。幸好草民得了家師親傳,否則今日恐怕真的要現醜了。”

疾陸眷聞言,“哦”地一聲,半信半疑,道:“風鑒之術或能預知人的生死,但若是連他們入殿奉職的先後順序也能看得出來,寡人還是頭一回聽說,今日倒是非見識見識不可了。”

諸霖道:“非也,他們入殿時間的長短,正是決定他們壽命的原因。”

那五名虎賁武士聞言無不一怔,似乎已被這少年的話深深吸引。疾陸眷與兩位王爺聽他愈說愈奇,也不禁不起被勾起了興趣。

疾陸眷連忙道:“願聞其詳。”

諸霖道:“陛下乃是一國之主,天命所授,氣質非同凡人,禦有王者霸氣。而霸氣比任何刀劍更淩厲三分,能傷人五髒肺腹於無影無蹤,懾人於不知不識。眾位試想,之前殿內是否有不少人死於大王威嚴之下?”

眾人聞言一想,這殿內確是死了不少人在疾陸眷手下,方才還有兩個莫名其妙地被削去了首級。聞聽此言,殿中眾人紛紛信了九分。其實這都是廢話,那個國家的王宮前不死很多人呢?

諸霖轉過身來,注定那五名武士,接著道:“人之根在腹下氣海,人之生氣運轉,自上而下,由頭頂到臍腹,但王者之氣傷人,卻是自下而上,由氣海直上頭頂。頭乃五髒之首領,所以,最先到此殿供職的受陛下影響最深,傷頭最久,額首應黃中暗藏青淤之氣……”

一言及此,他微微一頓,仔細掃了五人一眼,接著道:“次來者必傷鼻下人中稍深,所謂‘人中一曲,性命有虞’,所以第二個入殿的人相對來說,人中上直下歪……”說到此他又一頓,打量五人一眼,接著道:“再次入殿者傷咽喉,喉節四散內縮……”

話畢,看五人一眼,又道:“第四個人霸氣下行兩臂,五指指甲邊緣發黑。”

他一口氣說了四人,到了最後一人如何,他並未說下去,隻是笑了笑,突然轉了話題,淡淡一笑道:“陛下,你的問題已經有答案了。”

疾陸眷本來正聽得好奇,這時不意他突然轉回原來的問題,不禁一怔,大感訝異道:“果然如此?你不妨說來聽聽。”

當下諸霖掃了殿內眾人一眼,劍眉微微一軒,淡然一笑,將那五人入殿奉職的先後順序一一說出。疾陸眷有些不信,嚴命那五名武士自報上奉職的時間,結果竟與諸霖所言順序分毫不差,一模一樣。右賢王段末杯隻是輕微一笑,並不為外人所知,但殿內其餘的人卻無不大驚,這下連左賢王段匹磾也不禁佩服不已。

疾陸眷連連讚歎,這刻王良從後殿進來,低聲向疾陸眷道:“主上,此劍與主上手中那上半截劍斷紋完全吻合,絕非假冒的贗品。看來此人果然是行虛老人的使者,絕不會假!”

疾陸眷滿意地點了點頭,揮手令其將那絹劍還與諸霖,道:“諸公子果然深得令師真傳,僅是觀人一途,已堪稱妙絕天下了,寡人今日大開眼界。”

疾陸眷掀唇一曬,當下命人賜坐。段王此命,不啻承認了諸霖的身份,那諸霖又拜見過兩位賢王,與那右賢王段末杯輕輕一注,目光一觸,隨即轉身攘臂,向疾陸眷道:“大王,小人還有一事請問,不知遊邃、宋該、杜群三人是否入宮拜謁過大王?”

疾陸眷聞言,擺了擺手,不屑一顧地一笑,徐徐道:“怎麽,令師崔先生也關心這幾個無知酸儒麽?兩日前他們卻曾來過,那遊邃還建議本王將段國鐵騎改為步軍,以減少軍備,蓄積實力,以供將來平天下之用,實在是愚不可及,我段國向來以弓馬立國,控弦二十萬,威懾四方,若是換成步兵,雖然能減少開支,積累國庫,但若是外敵來犯,到時無馬可用,無箭可使,豈不十分危殆,這等庸才寡人豈能用他,我已將他們趕出了段國。”

諸霖聞言,心中一愕,不禁暗暗跌足,這次疾陸眷是真的上當了,遊邃、宋該、杜群三人都是天下有名的謀士,豈能連這點眼光都沒有就上殿覲見,他們分明是故意顯示無才無能,提些拙劣的建議,讓段王驅逐出段國,這樣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大搖大擺地投靠慕容廆了,一路上更不會有段國鐵騎的追殺。當然,他們提出如此無能的建議,被驅逐乃是意料中事,可惜的是段王並不知三人來投靠背後的事,被遊邃等設計,實在意料之中。隻是這段王雖有勇略,不識用人,目光短淺,心懷不闊,白白錯過了三位高人,放他們去慕容等於間接為自己豎敵,由此阻見段氏確實不如慕容氏深諳識人之道。

但諸霖作為一個外臣,在大殿上當著眾人的麵,自然不能直接說出,因為那相當於讓疾陸眷在自己的臣下麵前丟盡麵子,諸霖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如此,當下他隻一笑,點頭連連讚同。

正在此時,殿外有武士回報,說荊牧斬了一名叫鏤月的劍客,獻首級於闕下,恭候大王招見。疾陸眷聞言大喜,忙傳他提頭入殿覲見。原來,事情果然不出荊牧所料,第二天真的有刺客突然前來行刺,這次來的劍客名叫鏤月,乃是雕風的師兄,武功更在雕風之上,但結果卻是一模一樣,任他想破腦袋也不會相信,他們這麽精密的刺殺計劃,竟被一無名少年識破,連他自己也死於他的劍下。

荊牧提著人頭進入大殿,跪地口稱草民。

疾陸眷忙命其平身,一麵問了他誅殺鏤月的經過。荊牧一一說了,幾乎與先前的推測一模一樣,當他說到隻用了五劍就斬了刺客鏤月,疾陸眷霍然起身,朗聲大笑,那笑聲直震達得大殿內回響不絕,笑罷方道:“荊牧,你可知道本王連夜趕回,乃是為了何事?”

荊牧搖了搖頭,抱拳道:“大王高深莫測,請恕草民愚鈍不知。”

疾陸眷道:“本王昨日一見到你,便知你今日一定能殺了刺客,所以先行回宮命人察了你的家境,本王知道你是個孤兒,乃是我段國庶人,自幼生於京郊。但自今日起,你上殿再不用再口稱草民,本王今封你為京邑三千殿首兼紫宸門主,可隨王良先生隨本王聽命。”

荊牧聞言,連忙跪地推辭不敢。

疾陸眷威棱果決地道:“本王金口一開,從不收回,你若再不應命,莫非要本王也砍下你的人頭不成?”

荊牧見推不過,伏於闕前,再拜應命。至此疾陸眷方大笑一聲,道:“本王今日很高興,一來見到了行虛老人的高足,施展神技,二來又得了一位無敵的勇士,快哉!快哉!”他似是意興大增,親口將方才諸霖觀人之術說與王良和荊牧。

兩人聞言俱是一笑,荊牧道:“大王,諸霖公子觀人之術確是不凡,但這絕非是風鑒之術。”

疾陸眷聞言一怔,微“哦”一聲,道:“荊卿你此話是何意?”

荊牧看了諸霖一眼,諸霖見狀,怕是那荊牧已知自己的伎倆,但有疾陸眷在場,不好拂逆其意,當下故作慷慨地劍眉一堅,朗聲說道:“既然紫宸門主另有高論,敬請直言無妨。”

荊牧轉過頭來,抱拳謂疾陸眷道:“王者由於於天成,確有王氣,但諸霖公子靠的恐怕是心理之術。”

諸霖聞言,心中不由驀地一震,那疾陸眷已大感訝疑地追問道:“紫宸門主不妨明言。”

荊牧恭聲應命,道:“方才諸霖公子先說自己懂得看人生死,乃是先入為主,令眾人尤其是那五名武士相信他。當他每說一個人時,那人必因為關心自己生死,隨著諸霖公子所說的部位加以印征,其餘四個也會有意無意地向那人仔細察看。所以諸霖公子每說一個人,然後稍微停停,看看他們注意的對象,而那個人,就是諸霖公子要找的人。所以諸霖公子隻說了四個人,第五個一定是最後一個入殿供職的,不知在下說的對麽?”

眾人聞言恍然大悟,疾陸眷連連稱妙,諸霖卻心中一凜,神情忽震,連忙誠惶誠恐地向疾陸眷請欺瞞之罪。

疾陸眷擺手道:“妙哉妙哉,諸霖你能想出此計已令本王刮目相看,何罪之有。荊卿竟能識破,看來你們兩個還真是棋逢對手,果然俱是一時的俊傑。”

諸霖心中暗暗流汗,同時對荊牧揭穿自己暗自生恨,神態磊落一笑,道:“陛下謬讚了,倒是荊門主的劍術恐怕更為驚人呢。”

疾陸眷道:“何以見得?”

諸霖道:“當年我曾聽家師論馬,說馬死之後就要取出馬腦一看,便能知此馬腳力如何。”

疾陸眷聞言,頗為好奇,左賢王段匹磾大感訝異地道:“那究竟是怎麽辨認法?”

諸霖攘臂一禮,輕輕地道:“家師說馬立死之後,腦色如血的,就能日行萬裏;腦色發黃的,可日行千裏無礙;腦色發青的,其嘶鳴可傳到百裏之外。而習武之人雖非馬匹,但其理相同……”眾人聞言,紛紛向那鏤月的首級看去,發現腦色果然如血,但聞諸霖繼續侃侃地道:“這個刺客腦色如血,定然是個不凡的高手,但荊大人五劍就殺了他,可見劍術高妙已極。”

荊牧聞言連道“豈敢”,那諸霖看了看他的右手,徐徐地道:“學劍者若是能與荊大人這樣的高手一搏,那才是平生一件快事。”

荊牧道:“今日諸公子遠來是客,我若是僥幸贏了,世人必說諸公子有意歉讓,我若是輸了,必說我有意歉讓,總之是不比為好。”

疾陸眷看那諸霖模樣,大有與荊牧揮劍論英雄之意,但他們一個是自己的客人,另一個代表了段國,比起來確是不適,當下遂道:“你們兩人都是劍術高手,不愁沒有機會切磋。本王鑒於古傲此賊猖狂不遜,行刺本王,已決定將‘君臨劍決’提前舉行,下個月十五。你們兩個可上場一展身手,倒是今日,本王還有件事未及處理。”

段末杯道:“大王究竟有什麽事如此煩惱,且說說看微臣等能否分憂一二。”

疾陸眷道:“就是那個慕容焉。”

荊牧與王良聞言俱是一震,麵色微變,顯然他們都很擔心這個少年的生死。

左賢王段匹磾道:“莫非他沒死在虎丘麽?”

疾陸眷點了點頭,沉吟片刻,然後又搖著頭說,道:“我已命人將他帶到殿下候命,現在本王真不知如何應他。”

諸霖與荊牧俱是一愣,疾陸眷揮了揮手,王良便將疾陸眷與慕容焉之約說與兩人。諸霖從來不信鬼神之事,道:“這個慕容焉會不會是那兩個刺客的同謀,若是如此,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段末杯聞言,暗怪他說話不識輕重,若慕容焉是刺客同謀,自己作為慕容焉的主人,豈不是也難逃幹係。但諸霖畢竟是他朋友的大弟子,不好責難,當下急道:“絕對不可能,此人乃是我不久前無意在黃藤部求得的一位少年才俊,自入我幕中,從無與外麵可疑之人接觸過,更遑論是刺客同謀了。”

諸霖道:“但說他在虎丘不死便是天命,我卻不信,若是放我進去,莫說兩日,就算十日也安然無恙。”

疾陸眷道:“這麽說你是懷疑他身懷絕技,武功高強了?”

諸霖霍然點頭道:“很有可能。”

段末杯搖了搖頭,道:“絕無可能,我聽府中近侍般洛說,數日前琥珀侄女曾捉弄過他,還差點將他害死,他若是武功高絕,又怎麽會被人如此折辱呢?”

諸霖聞言沉默不語了,疾陸眷沉思了片刻,王良附到他耳邊道:“主上既然答應他若是不死便饒了他的性命,自是不便殺了他,如今左賢王段匹磾正缺一個策士家臣,慕容焉雖然不配在段國為官,但作左賢王策士還是綽綽有餘的,左賢王乃大王最信任的人,這樣就等於大王不必封官而間接用他,何樂而不為呢。若主上還是懷疑他會武功,可命荊牧試他一試,若他真的會武,再當場殺之,主上看……”

疾陸眷聞言,點了點頭,道:“也隻好如此了。”

當下他命人帶了慕容焉上殿,慕容焉眼看不見,自然不知殿上諸人,更不知他的結義大哥也正立在殿上,跪地口稱“大王”。荊牧腦中電旋,神情忽震,望了地上受過折磨的慕容焉一眼,眼中倏然一熱,這不正是自己的三弟麽,想不到才別了數日,他竟變成了如此模樣,心中一酸,差點流出眼淚來,緩了半晌,方強抑心中悲憤,視若不見地看著他。

疾陸眷道:“慕容焉,本王當日既然有言在先,今日就不會讓你死。不過我新收了一位劍客,武功高強,智謀過人,他的名字叫荊牧,本王如今已封他為紫宸門主,我知你劍術不凡,有意讓你們比試比試,你看如何?”

慕容焉聞言,心中突地一震,段王說知自己劍術不凡,分明是要殺自己的借口,他那裏會知道慕容焉懂劍。但最令他震驚的,卻是他的大哥眼下也在殿中,他絲毫沒有因為段王要荊牧殺自己而擔心,麵上竟然流露出喜悅之色,所有的人都不知他為何會有這中神色,除了徑牧之外。他知道慕容焉在為自己能出人頭地,出仕為官而高興,在他的心裏,從來都隻有兄弟,沒有生死。

荊牧心如刀絞,暗叫“三弟”,雙手微微顫抖,卻已見慕容焉麵上傲岸地道:“啟秉大王,草民確是學過劍術,而且教我劍術的人還是我們五十裏秀數一數二的高手,今日正要向大王展示一番。”

荊牧心中暗叫不好,疾陸眷聞言心中倏然一震,他想不到慕容焉竟如此坦白,當下兩眼一睜,威棱外射,冷笑一聲,即刻命人易駕演武廳,臨行命王良囑咐荊牧趁機揮劍殺了此人。王良應命而去,低聲在荊牧耳邊道:“段王有命,命你休辱此人一番。”

荊牧聞言,心中一陣刺痛,唇邊閃過一絲輕微抽搐,但心中又有一絲安慰,畢竟段王隻讓自己修辱他一番,並未下格殺令,殊不知這都是王良暗中救了慕容焉一命。但饒是如此,荊牧亦是目中蘊淚,心頭巨震,這才區區幾日,當天三兄弟結拜時同生共死的誓語,言猶在耳,而今天,他們卻要拿著劍戰在對麵,他還要親自揮劍羞辱自己的兄弟,這是什麽世界……

當下一幹人等移駕到了演武廳,眾人都隨疾陸眷側侍,若大的比武場中頓時隻剩下荊牧與慕容焉二人。荊牧心中一陣悲傷,眼中淚湧,急忙轉首一免被段王看到,這時,早有兩名虎賁武士為兩人呈上了兩柄利劍,兄弟二人各自接劍,行過了獻劍禮,荊牧手按劍柄,心如刀割,咬牙說道:“慕容焉,你拔劍吧!”

慕容焉也取了一柄劍,但那劍似乎很沉,他費盡力氣抽出長劍,雙手握著方能揮動,僅此一途,圍觀幾人都不屑一顧地笑了起來。疾陸眷心中一怔,但倏爾也笑了起來,這刻他對慕容焉的戒心已去了兩分。

慕容焉與荊牧準備好了,隨著疾陸眷一聲令下,慕容焉突然大吼著捧劍直衝上來,荊牧輕輕一閃而過,用劍脊在他背上迅速地抽拉一記,慕容焉一個站立不聞,一下撞到了一個柱子上,弄得一身狼狽,眾人見狀無不大笑。

那慕容焉似乎被激怒了,三下五除二從地上爬起來,揮劍亂掃亂打,竟然呼呼生風,一麵不停地大聲吒喝,這下眾人笑得更加厲害。段王疾陸眷看他如此模樣,早暗自不屑一顧地大笑,他還以為慕容焉劍術有多厲害,原來不過是些花拳繡腿,蠻牛啃草的伎倆,不禁捧腹大笑,早消去了殺他之意,但戲弄之心頓時又起,他反而看出了興致,看樣子非要好好折磨慕容焉一番了。

荊牧如何不知他們的用意,卻隻將慕容焉打倒,並不傷他,慕容焉似乎愈加憤怒了,但見他雙目火赤,目眥欲裂,俊眼圓睜,完全一副拚命三郎的駕式,越打越氣,竟然和荊牧碰了幾劍,就這樣他們打了半晌,慕容焉連連倒地,卻已不知被挫敗了幾回。

疾陸眷愈看愈加得意,拂髯一笑,道:“慕容焉此子見識不俗,但劍術卻不入九流之列,他還自稱部中數一數二,看來慕容真的是要滅亡了,慕容廆重文輕武,亂用江南手無縛雞之力的漢人,如何能與我段國無敵的鐵騎為敵?”

眾人聞言紛紛隨聲附和,慕容焉則趁此良機,趁兩人一過之隙,低低地道:“大哥,待會兒我開始辱罵,你速刺我一劍。”

荊牧如何肯做,兩人轉過一回,慕容焉似是怒他不還手,不由氣得他劍眉倒挑,殺機狂熾地切齒怒罵,斥他劍術實在是差,不堪一擊等等。但任他如何說,荊牧眼中酸澀,始終不肯傷他。慕容焉突然猛擊他右肋,身子左傾,自己的右肋反而空了出來。荊牧知道他劍術絕不下於自己,亦知這是慕容焉故意賣給自己的一個破綻,好讓自己出劍傷他。但荊牧如何肯做,卻反擊慕容焉左肋,誰知慕容焉並未按他所想那樣,反而以左肋直迎了上來,荊牧心下一驚,急忙收劍,但饒是如此,慕容焉還是撞到了他的劍上,長劍入體三寸,撲地一聲,慕容焉頓覺一陣劇痛,當場棄劍昏了過去,鮮血流了一地。

荊牧驚住了,他的眼中突然湧出了一泓清淚,足足過了片刻,猛然知自己失態,故作冷峻地猛地抽出長劍,但他的心卻隨著這一抽而滴血,他趁著一轉身的機會使勁將淚甩出,還劍鞘中,灑踏而回,大笑著道:“大王,這人太沒本事,臣實在贏的太過容易,他傷在我的劍下,也是臣的恥辱。”

疾陸眷聞言,大為滿意,道:“荊卿所言甚是,本王太高估他了。”當下方命人請太醫令為慕容焉療傷,事到如今,段王反而覺得慕容焉並不象自己想象的那樣強大,當下他腦中電旋,決定留下他的命,並按王良的建議將他賜給自己的親兄弟左賢王段匹磾。一念及此,當下他轉謂右賢王段末杯道:“賢弟,你府上幕客如雲,本王已知,如今你匹磾王兄府中正差一名度支令,此人武功太差,見識到是有些,正可為度支令,隻不知賢弟願意割舍麽?”

右賢王段末杯心中暗恨,麵上忙作出正合我意的模樣,連連應命,疾陸眷今日可以說是諸室順利,早已心中大慰,額外地賞慕容焉金一百兩,賜他到左賢王府暫住,言畢方執了諸霖之手,大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