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丸津挾著慕容焉提身北掠,一口氣縱橫數百裏。這木丸津也知挾人奔走,難免驚世駭俗,但他的模樣其實更足令人驚悚,所以專挑官道外的小路來走。足至午後未牌時分,兩人行到一處竹溪,目之所觸,盡是遮山漫野的楠竹,但見從此至遠山峰頂,碧浪陣陣如滔滔水動,一直排山倒海地湧上了山坡垂雲之際,如行雲遊龍,遽然驚起,層層疊疊,茫無所之,所有盡成嫩黃與嫩青的竹海之中。
木丸津將慕容焉一把擲在地上,喘了口氣拐到一處竹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取出水袋牛飲了一回,也不顧慕容焉,自己取出那半卷劍譜,津津有味地看得入神,過了半晌看到精彩之處,不禁又到了卷尾,氣竭地哎哼一聲,重重一掌擊地,頓時將目光轉向慕容焉,“啪”地一聲扔下水袋,狡黠陰狠地踱了過來,點開年輕人的啞門穴,冷道:“小子,我們也到地頭了,你現在可以給我背出下半卷劍譜了,說完了老子和你各走各路,兩不相欠,嗯!”
慕容焉聞言,咬牙切齒道:“木丸津,我背出劍譜你還會放過我麽,你允許第二個知道秘笈的人同留世上麽?……”一言及此,他一頓複道:“況且我也隻看了那劍譜一眼,如何能記得住,你為了得到劍譜,未免將別人的能力想的太高了,太如自己的意了!”
木丸津幾時受過如此嘲諷,不禁大怒,上前“啪”地就是一記耳光,緊接著疾點了慕容焉胸前諸路大穴,用的是專門治人的‘截穴伐氣’手段,那慕容焉立覺五內俱焚,氣血相戕,胸中塊壘,氣窒於心臍之間,上不出喉,下不及臍,喉間頓時荷荷怪響,咳的眼淚交流,渾身血騰,如一條蛇一般失控地在體內亂鑽,痛不欲生。
木丸津目不交睫地瞪著他,呲牙嗬笑,聲音卻冷得象塊鐵,問道:“滋味如何啊,不太好受吧,既然生不如死,索性痛快地說出來,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麽?”
慕容焉心中怒甚,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依然堅持地搖頭拒絕。
“你他媽的混蛋!”木丸津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堅毅倔強之人,氣得頓腳直罵,最後幹脆坐看他繼續受‘截穴伐氣’的折磨,隻在一旁悠閑地道:“小子,你難道不想作天下第二麽,隻要你交出劍譜,老子是天下第一,然後我收你為徒,將劍法傳授給你,到時你就作天下第二,有何不美,卻要自己找苦頭嚐,好不識趣!”
慕容焉氣急攻心,撲地一口鮮血憋噴將出來,立時昏了過去。木丸津見狀哼了一聲,不屑一顧地要去取水將他弄醒再問,正在這時,竹海之中突然響起了一陣奇怪的聲音,大賊警戒地傾耳一聽,卻是一隻猛虎與一條巨蟒的撕鬥之聲,那震天的虎嘯之聲與那令人頭皮發炸的噝噝之聲叫纏一處,震懾山林,聲聞遐遠,木丸津一聽也不禁駭了一跳,急忙提氣縱身掠上一竿稍高的竹稍,略到好奇地縱目向那聲音來處望去,但卻並未發現半點動靜。
哪知就在此時,那虎蛇之聲陡然在自己的腳下冒起,令他渾身機伶一顫,急忙向下察看,卻並不見半點虎蛇的影子,但慕容焉卻突然不見了蹤跡,這個憾賊腦袋轟地一聲,急忙掠下查看,猗猗竹海,波濤洶湧,空山俱靜,竟然沒有半點行走的痕跡,驚得他愣了半晌,原地轉了幾圈,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心中不期然生起股冷冷的寒意,當下急忙掠上竹林飛快地來回走了好幾趟,終於也沒有再找到他。
“難道真的有虎蛇將他吃掉?”一念及此,他幾乎跌足長歎,暗道可惜,但轉念一想:“這彭祖的劍譜天下隻有一份,我雖然隻得了上卷,但下卷也並無人知道,料想僅這一卷也能橫行天下,縱橫燕代,到時不怕整個慕容不伏俯於我的腳下!”一念及此,他突然意氣雄發,似乎自己已摩劍登上了慕容的王位,一時意起,不禁縱聲遠嘯,大笑而去……
慕容焉真的遭了虎吻,或是被巨蟒裹腹了嗎?
當然沒有,他隻是痛苦的昏沉而已,當時耳邊也隱隱聽到虎蛇之聲,身子似乎被什麽提起,模模糊糊地不知所之,最後終於沉沉睡去。一覺醒來,渾身酸痛難當,想起身卻終於一口氣提不上來,又倒臥了。身內疼痛難忍,半晌方得開目四看,竟然發現自己躺在一處竹舍之內的榻上,年輕人孱弱地縱目四覽,但見這屋中幹淨簡單,四壁空淨,屋內僅有一桌一椅,一案一爐而已。此屋左右開通,另有房舍連在一處,不知裏麵放些什麽。南麵支開一窗,正好能看到窗外一方翠竹,半闕湛空,其間沙沙不絕,鬆濤起伏。
慕容焉正疑惑不解,若說木丸津肯給自己療傷,打死他也不相信,但若不是木丸津,又是誰把自己帶到這裏呢?
他正一個人想時,門外突然傳來了腳步之聲,門口人影一閃,笑嘻嘻進來一人矮胖老人,慕容焉一看,吃了一驚,原來此人不是別人,卻正是當日戲弄自己和崔毖的那個‘裝神弄鬼’。
這老頭一進來,看他醒來,跌足大喜,上來繞著竹榻上上下下打量了還幾趟,猛然拍手大笑,道:“哈哈,沒事了。小子你可真能睡啊,老夫最能睡的時候也才睡了三天不吃不喝,你小子竟然睡了三天零半個時辰,哈,小子你竟然破了我的記錄了,真是過分!”
這老頭一口一個“你小子”、“小子你”,慕容焉哭笑不得,但不知為何那個木丸津一下就變成了‘裝神弄鬼’,還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如今他卻連自己身在何方都不知道,終於攢足了力氣,說道:“前輩,我……我不是被木丸津點了穴道,怎麽在這裏,但……這是哪裏啊?”
胖老頭“咦”了一聲,不禁連連擺手,道:“慢著慢著,你……一下問這麽多問題,我很難適應,不如你一個一個地說,我再聽一回。”
慕容焉道:“以前我碰見你還以為你的記性一定很好,想不到連幾天前的事都不記得?那前輩自己的姓名不知還記不記的?”
胖老頭聞言,稍稍有些生氣,吹胡子瞪眼睛地正色道:“我自己的姓名要是忘了,我以前的老爹一定死也不會放過我的。我老人家的大名說出來一定嚇死你,你可以叫我‘裝神弄鬼’,也可以叫作‘竹溪眷主’,或是叫我封子綦……”一言及此,他立刻改口,急忙說道:“慢著,這封子綦你不能叫,其他兩個麽,哪個好聽你可以隨便挑一個,我老人家就是那個人。”
慕容焉心中一怔,心道原來此人就‘竹溪眷主’,這四個字確實大名鼎鼎,但與當年渾身一絲不掛,裸奔的接輿是同意詞,他雖然沒有接輿那般不著衣服,但卻常常一個人獨行於野,高誦道書佛經及武功秘集,弄得他一出江湖,身邊總偷偷跟了很多武林高手暗中偷聽記錄。而且常常杖擊林木,手弄流水,夷猶徘徊,自暮達曙,終於狂笑而沒,令人如見接輿重生,暗下叫他‘接輿第二’。但恐怕江湖上少有人知道‘裝神弄鬼’就是‘竹溪眷主’,‘竹溪眷主’就是‘裝神弄鬼’,更遑論他的名字封子綦了,任誰也想不到,此人的居處竟然在這綿綿竹溪之中,而‘竹溪眷主’四字可能也正是因此而得。
慕容焉吃力一抱拳道:“原來前輩就是‘竹溪眷主’,但不知為何將我帶到這裏?”
封子綦對他的稱呼大大地滿意了一回,道:“哈哈,你這句話算是問對了,老夫自第一次看見你,就對你身上的傷很是感興趣,但當時因為要找一個叫鄭慧娘的,就放你走了。後來我突然悟通了一個道理,那就是那個鄭慧娘說不定學了‘鬼神經’,可能比我還要厲害好幾分,所以就索性把那卷秘笈送給他,讓他都學會了,我老人家再去和他猛玩,那不是更有趣麽……”一言及此,他幾乎益加敬佩自己的妙計,得意地掀髯笑了一回,接著道:“我回到此地,想起你的病就好奇得不得了,這幾日正想到處找你,卻不料剛才正好碰到個愣頭青,就用‘鬼神經’中的口技嚇了他一回,把你帶到這裏了。”
慕容焉被他一頓猛說,早弄得昏頭轉向,鄭慧娘的事他哪會知道,更不知什麽是‘鬼神經’,隻是提到自己的病,心中不免一震,道:“什麽,前輩能看的出我身上有病?”
封子綦大為不屑了一回,道:“何止!小子,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封子綦……”
慕容焉心中一喜,急忙辯解。
封子綦卻撅嘴吹胡子地道:“你小子已經這樣了,就算瞎子也能看得出你有病了,我封子綦是何許人也?我是大名鼎鼎的懸壺名醫,其實我最喜歡的乃是煉製丹藥,其次是嚇唬人,最後才是武功。你竟然將我與不懂醫術的人相提並論,不是瞧不起我是什麽?”
慕容焉連忙告罪,道:“前輩,晚輩的病很厲害,當年有人曾所我絕對活不過二十歲,現在算來也差不多了,前輩不要浪費精力了。”
“什麽?”封子綦突然將胡子撅到了鼻子之上,眼睛擠到一起,道:“小子,你又瞧不起了老夫一次,我警告你,你若是再瞧不起我多一次,我就三天三夜不吃不拉,把自己憋成個公雞,看你到時如何是好。”
慕容焉聞言,不禁被這奇怪的要挾嚇了一跳,瞪著眼睛不敢多說一句,生怕再惹毛他。
封子綦哼了一聲,再不說話,逕自出去,不多時端來一批飲食,自己卻到了西麵隔壁木屋內,不知忙些什麽。慕容焉三天未食,也實在餓的很。當下吃過飯食,精神稍轉,但身體還是很虛弱,稍時立刻困倦起來,不由自主地昏昏入睡了,再次醒來時,天色已暝,夜風陣陣,竹聲輕吟,起身卻發現自己上身光著膀子,上麵糊了不少粘粘糊糊的黑色東西,臭氣熏天,但渾身經脈卻舒服多了。封子綦這時正坐榻旁,手裏端了些青竹筒,裏麵或黑色,或青色,或紅色,不知是些什麽東西,但那股味道卻讓人十丈內也會被熏翻。
慕容焉感激地道:“前輩,這……這是什麽東西?”
封子綦捋著胡子,道:“你現在應該舒服很多了吧,你且不要多問,先將這幾杯東西喝下試試。”
慕容焉當下依言一口氣喝下了幾筒東西,不足片刻,突覺血脈融通,胸中倏地為之一暢,似乎經年的鬱結竟然消退了幾分,他第一次體會到了正常人那種逍遙自在的感覺,精神同時為之一振,頓時如冰溶雪消,快意不少。
年輕人立刻明白了怎麽回事,自己身上的,喝的,原來都是封子綦精心準備的藥物,他急忙扶榻下來,跪地行禮,那封子綦哈哈大笑,大模大樣地將他扶起,道:“小子,你現在知道老夫沒有吹牛吧,但你也不要這麽早高興,你的病確實厲害得很,連我也不知道你得的究竟是什麽鳥病,能不能治理得好,現在說來尚為時過早,你從今日起就在此留下吧。你可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試藥良才啊!”
慕容焉聞言不禁一怔,他還以為這封子綦真心給自己治病,原來卻隻拿自己當了試藥的人,心中一涼,頓時從天上一腳掉下了無底深源。足足過了片晌,轉念又一想,如今自己命懸一線,時時皆有死掉的可能,既然這封子綦的藥石有效,為何不讓他試一試呢,作一回他的試藥良才,又有何妨。人生在世,若不能皈一真道,生命時時如漏水船上坐,朽木橋上行,每時每刻都在險中顛簸,與其病罹而死,不如險中求生。一念及此,他當下謝過了封子綦,就此住下了……
※※※
慕容焉經過封子綦經月的調養,身體漸漸複原了不少。其間,他漫步屋外,但見這片寶地以青山為屏,竹溪為伴,嵐靄之中開出一片空地,中間有顆高樺,拔空高聳,鶴立於群竹之間,如竹海中的舟檣,頗為壯觀。而封子綦的小院正在竹溪之間,編梅成籬,引藤成牆,邀與竹海為伴,直如仙境一般。在這裏修心養性,確是不易之地。
這院中原來有幾間竹舍,而慕容焉住的乃是正中的一間,旁邊還有四間,其中一間不用問是封子綦的住室,它的隔壁之室僅有兩椽,乃為廚灶,至於東邊兩間竹設,慕容焉看過一回,便被封子綦趕了出來,原來,裏麵盡是些書卷典籍。這地方精美飄逸,令人不作塵想,若非高逸之士,超然於進退之外,焉能隱居在此。
這封子綦是什麽人他不知道,但慕容焉與他處得愈久,就愈加對此人敬佩不已,你莫看他輕言漫笑,但卻端得高深莫測,神龍見首不見尾,此人精通儒、醫、武道,琴棋書畫更是無所不精,這就令慕容焉更好奇他如此高人,卻為何要隱於山林草野之間呢。
時間就這樣慢慢過下,封子綦本就是汲汲於爐火,孜孜於草木的高士,於丹鼎藥石俱頗精通,但縱是如此,封子綦竟也一直沒找到引藥循經之法以根除慕容焉的絕疾。醫道有言,竭因內火外寒,氣血虧損,血脈不暢引起五行失調,水火未濟,但慕容焉的罹病卻遠非如此,所謂醫能救生而不能救死,他早就是個要死的人了。
忽一日用藥之後,封子綦歎了口氣,拂袖搖了搖頭,力他是盡了,但結果跟沒治幾乎並無二致,隻不過這數日來慕容焉身上經脈,經他針石之效順暢了許多,這方使他略略減卻了稍許痛苦的感覺。
封子綦氣得胡子撅起老高,瞪著眼睛,跺腳逕自到了裏屋,倏地蹲到木椅上,瞪了那爐香半晌,眼睛瞪得發酸發直,忽爾眯了起來,繼續瞪著那壇爐香不放。這刻慕容焉看他氣憋的厲害,咳了一聲,逕起身蹣跚走來,在他對麵坐下,啟動幹燥而蒼白的嘴唇,笑了笑,為他倒了杯竹葉清茶,說道:“前輩,得病的是我,你又何必如此氣燥。來,我們喝杯茶,且盡有限之杯,弈棋一局不是更好?”
封子綦聞言微微一怔,拿眼正正地看了他一眼,訝異問道:“你會下棋?”
慕容焉笑道:“晚輩略知一二。”
封子綦突然大笑一聲,猛地一拍桌子,促道:“老夫被你小子一說,真個技癢難熬。好,快去那邊榻下取棋具,我可十幾年沒盡過興了。”言罷一邊推慕容焉去取棋具,一邊逕取了那壺清茶嘴對嘴地飲個不亦樂乎。
不一刻,慕容焉去而複反,卻已攜著一個紫竹棋枰,兩個盛了黑白子碧竹筒兒過來。坐下正要安枰下棋,封子綦突然將那茶壺與兩隻竹杯放到衣袋裏,嗬嗬笑了一聲,倏地提起攜著棋具的慕容焉,飛也似地掠出屋去,到了屋外十餘丈處的那棵四丈來高的鵝楸之下,頓足提氣縱身到了樹上,環目一看,這棵樹的枝杆頗為寬大,中間最粗大的一杆,卻被什麽鋒利已極的器物攔腰斬斷,上麵平平整整的,正適作桌子置枰之用。這‘木桌’東西二首枝杆虯密,正可盤膝而坐,安穩如履平地。再轉首望向四周,除了北麵枝葉茂盛外,其他三麵似都經過修剪整理,竟可放眼達數十丈之外的茫茫竹海,眼界頗為開闊,令人一履其上,竟如置身高樓危宇一般,令人心曠神怡,神清意爽。
封子綦將慕容焉置到西首,自己竟在東首坐下,將衣袋中的茶壺和兩隻竹杯一並放到桌上,喚了慕容焉倒了兩杯清茶,一麵說道:“下棋就應到該下棋的地方,否則到了令人意興闌柵之所,必定臭招連連,豈不掃興之致,哪裏還能下出什麽鳥什的好棋來。”言間揮臂指點垂於天際的流雲舒卷,意似暢然地舒了口氣,盤膝坐正,複道:“此地乃老夫平日飲茶品茗之所,為我五年前所辟,正適合對弈之用。小子快些安枰整盤,我們且殺他個盡興。”
慕容焉聞言,竟似是渾然未覺,怔征地注目林下的縹緲聚散的嵐靄,心懷一清間,倏地想起數年前淩重九前輩也曾提著自己登高臨遠,想不到今日自己重臨高木,但淩前輩卻已遠赴黃泉,而自己亦去死不遠,唯覺遺憾愧疚之事,莫過於自己始終未能替前輩報仇。一念及此,他不禁黯然傷神,萬念俱灰,惟對湛湛青天臨風一歎,盤膝坐好,將一應棋具置諸桌上,淡淡地轉向封子綦,說道:“前輩所言不假,下棋不但要有好的地方,更要有好的心情。今日晚輩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我們就弈他十局八局,如何?”
封子綦聞言拍案大笑應道:“好極好極,我正有此意……”他突然語氣一轉,一頓忙又問道:“不過,不知你學弈幾載,棋力究竟如何?萬一你下得臭氣熏天……”哪知他一言甫畢,倏然住口,逕自搖了搖頭,似是自我安慰地又道:“不管了不管了,有得下總比自己一個挖坑兒埋蛋的好!”言間意似再等不及,逕取了一筒白子去。
慕容焉尷尬一笑,接道:“說來慚愧,晚輩僅自幼隨家父學過兩年,又讀了些弈道典籍,漢時馬融的《圍棋賦》,李尤之《圍棋銘》,應揚之《弈勢》,班固的《弈旨》,晚輩俱已拜讀過了,但於實戰一途,晚輩卻不諳此道,還須向前輩慢慢請教。”
封子綦聞言,精神為之一振道:“聽你說得頭頭是道,看來尚有些根基,不過盡讀那些爛書,連自己本來的棋力也會爛掉,怕是永遠成不了高手……”他語氣一轉,又似鼓勵他道:“不過你還算有點自知之明,棋下得不好可以學,但有沒有天份卻永遠學不來的。有的人學弈一世依然平淡無奇,但有的人卻一日千裏。天賦所限,生具高下之分。”
慕容焉聞言頗受鼓舞,精神也自一振,歎道:“前輩所言果然入木三分,晚輩卻很想見識見識前輩的妙手,晚輩自知非敵,看前輩取了白子,想是要授我幾子。晚輩不才,請賜授子二枚,弈過一局晚輩若是差的太遠,再增饒幾子另行規評,前輩以為如何?”
封子綦點了點頭,嗯聲道:“棋品尚算可以。隻不知棋力如何。”言罷取了杯清茶,遞與慕容焉,接著又道:“弈棋又豈能無茶。來,我們且飲且弈,先手談一局再說。”
慕容焉接過茶杯,一笑接道:“好,晚輩奉領了。”一言甫畢,二人飲了一回,逕自整盤開局,封子綦手起一子,擲子開局。慕容焉自幼曾隨父學弈,雖看了不少弈蹤典籍,但確未下過幾盤棋,更少遇到個中高手,所以棋藝遲遲不得長進。如今隨手而應,一著落定方知自己棋力實在高得有限,但他行棋卻頗快捷,幾乎是不假思索,隨手由心。徜惶間,一局下來竟輸去了八子。
慕容焉望了枰下一眼,窘迫一笑,將手中餘子擲入筒中推盤而起,頹然長歎了一聲,說道:“掃興掃興,不下了不下了。”
封子綦聞言一怔,訝異地道:“都怪你棋力不足,我不怪你已經很心胸豁達了,想不到你反倒怪我掃興,你才真個掃興呢。”說著就要生氣,將一蓬胡子撂起老高。
慕容焉啞然一笑,歉然說道:“前輩沒聽懂晚輩之意,晚輩正是說我掃了前輩的興致,這弈棋而無對手,較弈所、弈心絲毫不差,晚輩不想再丟人現眼,前輩還是放我下去吧。”
封子綦一聽此言,臉色竟如孩子一般,說變就變,這刻竟又換了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看了他點了點頭,反而反過來安慰地道:“棋下不好,你也不用如此,況且你的天賦頗高,我已數十年未曾與人下棋,如今能有個對手,我已經很高興了。”一頓又道:“況且你也隻輸了我八石而已,我畢竟比你多學了幾十年了,難道贏你八子你也不應該麽?”
慕容焉連道不敢,無奈又下了幾盤,但終於因實戰不足,盤盤皆輸,就算他用出吃奶的勁還是不有進展。兩人一直下到戌牌左右,最後那封子綦自己反而累得頭暈眼花,推枰而起,一個人不顧慕容焉地下去了。未幾,封子綦繃著臉一言不發,提了盞氣死風燈掠上樹上,置諸一旁,逕自在棋枰上放下了三卷典籍與一包吃食,一言不發地縱身下去。慕容焉怔了怔,不知他此舉又是何意,當下提近了氣死風燈,展卷一看,竟是三卷弈蹤典籍,看那卷首題下的署名,竟是‘竹溪眷主’四個小楷。忙展卷細看,卻分別提著‘春秋弈教’、‘雙漢枰蹤’與‘清弈方略’三題。他展開那卷《春秋弈教》一看,竟是春秋戰國間弈秋、尹文子與太叔文子的弈論及棋譜若幹,且每譜具署了詳細的注腳,直至此刻他對封子綦的精湛棋藝愈加佩服,當下再展其餘兩卷,竟分別記錄了上至兩漢,下迄魏晉之交的三百餘局精采的對局,弈者漢有“天下第一名手”的杜陵人杜夫子,以及魏晉的山子道、王九真、嚴子卿、馬綏明以及王粲、阮籍、王戎諸人。三卷下來,竟洋洋不下萬言,實為曠古絕今的弈道之著。
慕容焉幼時雖也隨他的父親學過弈棋,而且頗有領悟,但終是未經實戰,這刻見到此書,頓時將其奉為至寶,忙激動得顫抖雙手展卷,細細拜讀起來。一時間,竟忘了自己尚未進食,看到盡興之處,不禁撫掌拍案叫絕,直擾得那樹下的封子綦抗議了好幾回,吵說睡不著覺,慕容焉方複知自己身在夜間樹頂,忙收斂聲響地反複在棋枰上打譜,細研再三,直至完全弄懂理清為止。其間偶有一得,不由得奮然而喜,幾次差點掉下那棵楸樹。
豎日天剛一放亮,那封子綦拍了手從屋裏麵出來,仰頭斜睨著慕容焉,喊道:“喂,小子你睡了沒,要是醒著我可又要下棋了。”哪知他喊了幾次,卻仍不聞慕容焉回答,心中一驚,忙大聲喝道:“喂——”過了半晌,方聽到樹上有了響動,忙道:“小子,你是不是老病又犯了?”
慕容焉這時堪堪在棋盤上研完了一處妙著,聽到封子綦在一大早就在樹下聒噪個不停,不耐地道:“一大早就嘰嘰喳喳吵個不停,準是沒睡好覺,一定是肝火上升,心腎不和,前輩還是再回去睡兩個時辰吧。”
封子綦聞言,氣得胡子一掀,眼珠使勁往上翻了翻,哼了一聲匆匆回到屋裏。慕容焉看他果然依言而去,當下心中一輕,笑了笑,扶案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正要再次展卷細讀,不意那封子綦這刻竟突然去而複返,提著些食物和清茶,提氣縱身上樹,逕坐到慕容焉對麵,氣呼呼地將食物和水放到棋盤上,但卻將臉轉到別處,負氣一言不搭地對他不理不采。
慕容焉看了他一眼,純誠地微微一笑,似是沒有發現封子綦的氣憤之態,逕取了食物與水且飲且嚼,展卷又看,竟完全不將其放在眼裏。那封子綦別過頭自氣了半晌,卻沒聽到慕容焉說了支言片字,當下臉上的氣容頓時倏轉一愣,想了片刻卻始終不知這刻慕容焉究竟在做些什麽,心下一急,正要回頭看個究竟,卻立刻想到自己正與他嘔氣,這刻斷斷不能示弱於他,當下頭動也不動,眼睛卻使勁地往這邊斜,但他眼珠子幾乎瞪得掉下來,卻終上未能看到半分,此時再也憋不下去,猛地轉過頭來一看,卻見慕容焉連看他一眼也未看,當下氣得吹胡子瞪眼,哼哼著一拍棋盤道:“喂,小子,你明知道我找你下棋,現在吃飽喝足了還不理我,是不是昨天被我五局連敗打傻了?”
慕容焉這時正從棋盤上提了一子,聞言釋手問道:“前輩是不是要與我下棋?”
封子綦一聽,臉上登時換了一副純誠的笑容,搓了搓雙手接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求你與我下棋。”繼而語氣一轉,意似頗為大度地又道:“不過你既然求到了我,那我就免為其難地陪你下個十幾盤好了。”
慕容焉忍俊不禁,他發現這封子綦身上最靈活的地方竟然是他的胡子,這個發現令少年實在想笑,最後強忍著點了點頭,說道:“前輩既然想手談一局,晚輩自當奉陪。”言罷安枰收子重整棋盤。
“沒過一天,竟有模似樣的,不過我們不是手談一局而是十局,你要是不答應,我就不下!”封子綦撅起嘴,竟提起了條件。
慕容焉雙目一轉,微忖片刻,說道:“前輩若是對付一個疲憊已極的後輩,尚有諸多要求,他日若此事不慎傳入江湖,以前輩數十年的名聲,難免為天下人恥笑掉一嘴大牙,前輩以為如何?”
封子綦聞言一怔,突然擰著頭囁嚅著道:“照你這麽說,那……我們豈不是下不成了?”
慕容焉笑了一笑,說道:“非也,常言道‘舉事益精不益多’,我們不如精心下他三局,豈不勝過亂戰百局。”
封子綦聞言意興一漲,頓時一副肅然起敬的模樣倏然一轉,撫掌哈哈大笑道:“哈哈!如此……如此最好,老頭子我正愁下得不夠盡興,難得你有如此想法,妙極妙極!”言罷匆匆置了兩枚黑子,封子綦依然執白先行,讓慕容焉兩顆子。
慕容焉經昨日一夜獲益良多,這刻正愁運用不得要領,眼前難得有如此一個見勢拆招之敵,當下意興倏濃,精心地與他對弈起來,這時的他已有了五局的經驗,加之一夜的研讀,思路卻已開闊了許多,此時行棋竟謹慎起來,一手棋往往要花上一時半刻的,急得封子綦在旁邊直抓耳撓塞,有時他實在看不下去,甚至就欲出口指點,但又倏地想到這刻自己正與他勢不不兩立,複又失望地撇了撇嘴,逕自顧左看右,鬥鳥撥蟲,半晌方能一解意興。一盤棋下來,封子綦雖略了六石之勢,但卻贏得滿頭大汗,這時瞧他直憋渾身發抖,臉色發青,兀自喘個不停,看起來竟比慕容焉還要累上三分。
封子綦喘了半天,方籲了口氣抱怨道:“小子,你今天哪根筋不對勁,一盤棋磨磨蹭蹭下了半天。我看你誠心急我,想臨死拉個提燈的。真是累死我了……”他籲氣歇了一歇,語氣複又一轉道:“不過,說起來你小子棋力確有提高,想是老朽所書之卷開了你的七竅。但你若是能再下得快些,那才叫盡興呢。”
慕容焉道:“不知前輩聽未聽過‘無知者無畏’這句話?”
封子綦聞言,還道他又埋怨自己,方一停歇這刻又氣得大喘其氣,氣道:“小子你太過分了,你竟笑我無知!”
慕容焉一聽,差點笑破肚子,緩了片刻方解釋道:“晚輩說的不是你老人家,我說的是我自己。”他一頓又道:“不明就裏之人初學一端,難免橫衝直闖,蠻勁十足,但始終是莽撞無知,匹夫之勇。晚輩寧被對手笑我功力高得有限,卻也不想被視同初生之犢加以論評。”
封子綦聞言似是一怔,繼而讚道:“難得難得,想不到你小小年紀,見識卻是不俗,區區不足掛齒的些許小事,竟能有如斯見解。若非你有不治頑疾,命不久矣,我真相信他日你或能成為一代宗師也說不定……”封子綦說得正起興,突然見慕容焉聞言臉色倏然一變,忙以手掩嘴不再繼續。
慕容焉暗歎了口氣,那封子綦生怕影響自己下棋,忙道:“其實你的病並非不能治,月前我獵於醫毋閭山,射中了一頭五色神鹿,逐跡尋穴,得了一種金罌漿,能治百病,我正要拿它來煉幾顆九華丹,如今隻差一味藥引即可安爐下鼎,但那味藥須到鳴月山才能找到,所以你就放心好了。”
慕容焉聞言大喜,連忙問道:“前輩,那我們何時去鳴月山?”
封子綦聞言不覺一怔,繼而真的生氣地道:“老夫我還沒急呢,你急什麽,今天乃是下棋大事,其他的以後再談,否則我心情可要變壞了。”
慕容焉訝異住口,不知封子綦為何對明月山如此敏感,當下似是意興頓熾,揚聲說道:“前輩說得正中下懷,你我今日隻管盡興下棋,管他東南西北,春秋冬夏,先下個痛快再說!”
封子綦聞言大叫“正合我意”,當下二人重整楸枰,接著再戰。不知不覺間,天光漸漸變暗,卻已到了酉牌時分,封子綦得意得如傻如癡嗬嗬一笑,“啪!”地一子落枰,抱肘掀髯頗為得意地道:“該你了—”
慕容焉將手中的棋子放入棋缽,說道:“大局已定,多行無益!”
封子綦將手中棋子飛擲如缽,哈哈笑道:“輸而不餒,沉勇冷靜,確有大丈夫風範,小子,你雖輸猶不輸啊。”
慕容焉低頭沉吟,倏然回答又複自語地道:“天下萬般皆以自然,輸就是輸,然亦非輸。我輸了一局,卻奠下了他日不敗的基礎,從此點來看,對晚輩來說輸亦是贏。既然如此,又何必說‘輸猶不輸’,說出此話即是失去自然,尤有為自己輸棋尋求借口之嫌。”
封子綦聞言拍案叫絕,說道:“小子你果然不凡,我愈是與你交談,愈覺你小子高深莫測,你的悟性可比我當日厲害多了。”說著一拍他肩頭,卻見他依然沉吟思忖,當下歎了一聲,說道:“好了,我看你也累了,老夫今日已然盡興,獲益良多。”言罷逕自掠身下樹,走了幾步,突然一頓,回頭仰臉又道:“記著了,明日我們辰牌再戰,你可得好好休息啊。還有,你如此在乎‘輸’字品評,足見心中依然有所執著,而這層執著可能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若不在乎,我說‘輸猶不輸’,你就不會在意並加以品評了!”言罷高興地笑著去了。
慕容焉心中一驚,深深受教。
日複一日,時已春深。
慕容焉日日與封子綦對弈,棋藝進展飛速,初時封子綦授他二子,慕容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尚要輸上五、六石,但如今卻再也不用封子綦授子,也能與他殺個天昏地暗。但他終究是初窺堂奧,經驗不如封子綦老到,但長在思路敏捷,算路精深,這點往往弄的封子綦頭昏腦漲,自己一廂情願的行棋部署完全被慕容焉打亂,他又沒慕容焉反應得快,相較之下二人竟有輸有贏,直下得封子綦心中一急就要亂局。
慕容焉本就聰明絕頂,於弈棋一道自幼即有庭訓,他父親遠赴中原後,為他留下了近十餘卷弈道典籍,他反複讀了不下十餘遍,遠為個中的博大精深所吸引。但苦於幽燕之地,弈道中人可遇而不可求。如今於將死之際,難得遇到封子綦這樣的國手,引領著他漸漸登堂入室,深悟弈中大道。這刻即便讓他死去,亦複無撼,也算是“朝聞道,夕死可矣”。但他身罹的重屙卻遠沒他學弈那般幸運,如今他發作的愈來愈頻繁了,但他反而漸漸地愈來愈不覺的痛苦,這或許就叫望峰息心,望棋祛痛吧。
這日,二人在樹上坐定,且飲且弈,一盤棋卻已入了官子階段,慕容焉這刻正執黑舉棋不定,長考了半晌依然遲遲未決,直等得封子綦抓耳撓腮,心急火燎的。這也難怪,諸位不妨放眼全局,縱觀楸枰,刻下盤上黑雲襲卷,白石勢雄,兩方正勢同水火,難分高下,十**十決之後,慕容焉手中此子愈顯得至關重要,一子落定將彈指定乾坤,勝負立見分曉。以封子綦的性格,此舉也在情理之中。
封子綦看他依然執子不落,縱自己這廂如何擠眉弄眼、掀髯輕咳,那慕容焉卻始終未看他一眼,一點也不為外物所動。心中一急,思忖如此一來,這盤棋早晚慘淡收場。當下撅嘴晃了晃腦袋,縱身下樹,不一刻又飛掠上來。但手中卻多了一管洞簫。
封子綦盤膝坐定,嘿笑一聲,拿眼斜睨了慕容焉一眼,見他依然靜坐如鍾,舉石不定,當下拿那洞簫在他眼前晃了晃,誰知慕容焉依然故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封子綦心中一急,氣他不理自己,完全不上當,逕自放諸唇上吹起了‘百鳥鳴風’,這‘百鳥鳴風’乃是昔日‘竹林七賢’中的嵇康所創,意曲跌**多變,變化多端,確為心情歡愉時所奏。不過這刻慕容焉正垂首瞑思,當然不和時宜。慕容焉這時方抬頭看他,封子綦一見,頗為得意,自顧自的揚鼻哼了一聲,吹得愈覺有勁。慕容焉看定了他,臉色平淡如水,凝了半晌卻收回了眼神,動也不動,似是沉入了那簫音之中。封子綦看他如此模樣,反而倏地一愣,繼而心中一喜,又使勁地吹了起來。過了半晌,封子綦一闕長調收了尾音,憋得臉紅脖子粗的,尚未喘定一口氣,哪知慕容焉突然“啪!”地一聲一子落定,再觀紋枰之上,卻已乾坤易轉,大局已定。
封子綦看了半晌,方才的得意忘形這刻早消失得無影無蹤,大眼瞪小眼怔了又怔,欲要賴賬不認,但枰下乾坤已定,斷斷已無回天之力。當下埋怨地道:“這局不算,要不是我在旁邊吹簫助興,你如何想得到這手妙棋,這次不算!”
慕容焉實在又氣又笑,道:“昔日弈道大師弈秋下棋時,適逢行路之人吹笙而過,那悠悠的笙樂,飄忽悠揚,弈秋一時走了神,結果笙樂突然停歇,弈秋再也不能臨弈了……”慕容焉將手中的棋子丟到缽中,一笑又道:“但晚輩今日的情況又自不同,方其之時,晚輩正苦於無應對之策,前輩雖然東施效顰,但方才一曲,卻也堪稱妙音,令得晚輩心胸一朗,茅塞頓開,我還要多謝前輩成全之意呢。”說著作勢抱拳一禮,直氣得封子綦胡子撅起老高,這可真應了‘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兩句。
封子綦氣得將那管洞簫擲到地上,突然將那棋盤攪得亂作一團,拍了拍手喝喝笑道:“哈,沒了棋局,當然就沒有輸贏,這下我看你小子怎麽贏。”言罷站起身來,轉過身去,逕自雙手叉腰,頗為得意地吹著胡子。
慕容焉笑了一笑,將枰上棋子黑白分開,信手撚來一子一子地打譜,一邊淡淡地道:“輸了罷贏了也罷,不過是楸上一局清雅,前輩何必作錙銖之較,前輩不妨看看此局,敗在何處也好?”
封子綦聞言一怔,轉過身來一看,心下又自一驚。原來這刻功夫,慕容焉竟將適才之局完全複盤枰上,竟絲豪不差。封子綦怔了半晌,慕容焉猛然看他眼光倏地消失了往日喜戲不羈之色,凝重地看了他一眼,倏爾仰天一歎,說道:“想不到,想不到,我封子綦學弈一生,卻不及你臨枰一月,慚愧啊——”言罷複又喟歎一聲,接著又道:“今日你總算贏了我,自然能下樹了。”說完竟再不發一言,逕自提了慕容焉的衣帶縱身下樹。
封子綦行到屋裏,將慕容焉放下,似發了神經一般,將卷筒中的弈書與一抱木質書匣的古線裝書的精輯的文槐書函、手抄書卷,抱到門口,竟取了火折將它們引著點燃。慕容焉一愣,忙跑過去,急道:“前輩,你……你這是做什麽?”
封子綦氣呼呼地道:“明知故問,你沒看見我在燒書麽?”
慕容焉聞言心中一急,就要搶上前去將其撲滅,卻被封子綦一把攔住,胡子撅起老高,鄭重其事地道:“你別管!”說著反而一邊用手煽風,一麵提起加快它們燃燒。
慕容焉心下一氣,說道:“你自己撰寫的書燒了也罷,但是這滿屋的其他典籍不下百卷,縱你一並燒完,但世間依然尚有存本,前輩豈不是白燒了?”
封子綦正燒得起勁,聞言一愣,繼而突然一笑,跳起老高,一把抓住慕容焉,雙眼咕嚕一轉,神秘地笑道:“小子你說得不錯,我這一想,你說得還真在理……”他頓了頓,拽著胡子笑道:“不過你的話倒提醒了我,你不是記性很好麽,我們今天就比比記性,怎麽樣?”言罷掀著胡子,滿臉期待地望向慕容焉。
“前輩肯定是今日輸棋不服,方才看我複盤才惹得他要與我比記性,看來此次若不允他,定纏個不休。”慕容焉想到此處,當下眉鋒微皺,問道:“既然前輩有此雅興,我自當奉陪,但這記性又非什麽物什,能拿來稱稱量量,不知前輩想如何比法?”
“比法很簡單,”封子綦見他答應,心下暗笑慕容焉已不察上當,輕咳一聲,指著滿屋的書卷典籍,嗬嗬一笑又道,“小子,你可看到這一屋的書卷典籍麽?”
慕容焉點了點頭,說道:“前輩想如何做?”
封子綦聞言並不理睬,逕自大搖大擺地從幾卷筒中抱過一鞠籍卷與竹簡,“嘩!”地一聲一並扔到地上,哈哈笑道:“你不是記性好麽,我這窩裏可有著近百卷典籍,我們比背書!”
“比試背書?”
“不錯,反正我正要燒了它們,不妨借它們來比背書,五日之內看誰背得書多,怎麽樣?”
慕容焉大感訝異,心道論及記性自己卻是自幼過目不忘,縱他封子綦記性再好,但終究是少年心思靈活,封子綦又如何能贏。但若封子綦此次再铩羽而敗,說不定又會想到些什麽稀奇古怪的點子搞七弄八的。慕容焉心中正躊躇難決,封子綦見他怔在那裏一言不發,還道怕了自己不敢比了,一時臉上愈加得意忘形,說道:“怎麽,你不敢應戰了吧?”
年輕人複又一滯,心下略一思忖,暗道這次自己若不答應與他比試,恐怕以後再難有安穩日子可過,這次自己不妨與他比試,待輸給他,問題豈不迎刃而解。一念及此,慕容焉抬頭看封子綦一眼,故意揚聲應道:“比就比,不過晚輩倒要提醒前輩一句……”
封子綦見他突然爽快地應了自己,心下反而一怔,問道:“什麽?”
慕容焉嗬嗬笑道:“晚輩自幼記性非比尋常,前輩未必能贏了我。”
封子綦大笑道:“口氣還蠻大的,隻不知到底深淺如何,還須試過再說。”他語氣突然一轉,倏轉正重,又道:“不過我們比試之前,還須先立個規矩。”
“規矩,什麽規矩?”
封子綦仰臉一笑,捋髯答道:“你若是輸了,就要拜我為師,做我門下的弟子……”他自顧自地哈哈一笑,複道:“不過你先別得意的太早,我隻能答應收你做個掛名弟子,至於何時能正式入室,那還得看我的心情,或許有一天我一高興,正式收了你也說不定。怎麽樣,敢不敢比?”
慕容焉倏然一愣,這刻重又想及當日淩重九前輩的留箋,難道自己當真與這封子綦有師徒之緣,事關師門大事,自己絕不能姑息相讓,最好能將他打敗,到時他自然無話無說了。當下說道:“我既然已答應了前輩,自無反悔賴賬之理,隻是晚輩須得問明,若是前輩輸了又當如何?”
封子綦聞言幾乎哈哈笑死,一邊喘氣一邊說道:“我輸?不可能。”他揮了揮手,頗具自信又道:“我絕不會輸給你。”
慕容焉道:“晚輩說的是萬一前輩一個不留神或是有意讓我,那有如何?”
封子綦幾乎要笑得叉了氣,彎腰揮手道:“有意讓你?不可能!”繼而臉色突然正重其事、智珠在握地大聲道:“若是我輸了,我就做你的徒弟!”
慕容焉聞言一愕,這刻他愈覺得如今自己仿佛是趕鴨子上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了。如今自己進退維穀,騎虎難下,正委決不展要不要與他比試,不意那封子綦竟不再理他,逕自盤膝坐到地上,從那堆卷籍中隨手撿起一卷典籍讀了起來,卻已開始了背記。
“看來這刻若是再反悔不與比試,他一定不會答應。況且君子一言九鼎,我又豈能失信於人。我雖然不願作他的弟子,但他作我的弟子更不合時宜,如今隻好盡量做到與他打成平手,才能全身而退了。”想到此,他心下一聲長歎,無奈地搖了搖頭,逕從地下取了一卷典籍,展卷就讀。孰知一看題首,一副筆力遒然、狀如龍蛇、鉤連不斷的的漆紅草隸映諸眼簾,竟書著‘靈城劍稿’四個大字,心下一驚,看題名深似武功秘笈之類的典籍。忙接著往下再看,卻見卷上書道:“上古有言,劍者,攜長入短,倏忽縱橫之術也。劍為短兵,其勢險危,非善者不足以離合而電發星鶩者也。故上古聖人治劍而治天下,以應武節奇聲,縱不能較之以弓刀之技而以一敵萬,然技之所致,複能十劍一人,笑傲千裏而不留行,若夫坐致萬裏而不馳者也。故餘派祖師沐公靈風創練此稿,雲曰上下兩卷,共治七劍十三訣,複寄斯言猶警之於靈城弟子,非技至精湛者不得行於江湖者也……”
慕容焉讀到此處,更印證了他之初的想法,此卷確屬武功秘笈,而且是靈城劍派的開山祖師沐靈風所創的七劍十三訣,隻不知卻如何竟到了封子綦收藏之中,還被束之於高閣,積塵數十載的樣子。但自己並非靈城弟子,正不知當不當看。但轉念一想,封前輩雖不羈於世,但心胸高遠,自己還有什麽可疑慮的,況且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縱是將天下諸大門派的武功秘笈都看過了,也早晚會一並帶到地下,化為一抔黃土,一切來臨,何不淡然處之?
一念及此,慕容焉長籲了口氣,苦笑搖了搖頭,複又展卷細細研讀武學宗師,書中所載劍法實是精妙非凡,但與淩重九前輩的‘太微劍法’相比,卻又稍顯不足,但此套劍法有一點卻不下於淩前輩的高術,那就是譜中所載變幻莫測,輕靈曼妙的身法。這點發現猶令他怦然心動。事實上,任何習武之人見了比自己所練更為精妙的武功,都難免心中砰然,況且慕容焉於劍術一道,天分奇高,正在完善所創的幾訣劍法,這刻一見,竟然忘卻了自己大期將近,重又拾起放下的劍法,完全沉緬其中,細細地精研起來。
恍然不覺間,天光已暗,這時封子綦竟臥到地上的書卷上,停了手中的書望了望屋外天色,捂嘴打了個哈欠,一把將書摔到地上,轉頭看那慕容焉,見他正讀得津津有味,完全沉入其中,恍然不覺身外之事。封子綦偷偷一笑,逕自起身離去睡覺……
一日,兩日,三日,四日……
自封子綦與慕容焉二人定立大比之盟而下,展眼卻已過了四天。
這天卻已到了第五日,在昔近的四天之中,慕容焉吃在地上,喝在地上,衣不解帶,累了就在書堆上伏休一刻,醒了再看。匆匆的四日光景,他已閱了六十餘卷書,這些典籍俱是天下諸大門派的武功精髓,上至內功心訣,下迄指掌劍法、提縱之術,如《瀟湘劍錄》、《紫靈寶籙》等名門大派的不傳之秘,上下縱橫光極門、白鶴門、柳泉劍派、恒山萍風劍宗、蜀中峨眉劍派、瀟湘劍派等數十江湖宗派,可謂包羅萬象,浩繁如海。饒是慕容焉這等聰明絕頂之人,依然不能全部攫入繳中。他心中卻有了各種武功的最佳的模樣,而並沒有完全地將它們據為己有,因為照著典籍上所載的心法修練,也至多達到那個等級。所以,他選擇了海納百川兼容之道,將天下諸門諸派的武功尤其是劍術做以比較,繼而加以總結,改進,甚至提升……
反倒是封子綦這些天來,輕輕鬆鬆一天隻看那三、四本書,有時尚能得隙品杯清茗,完全不將此次比試放在眼裏。但看他一副智珠在握、天下無敵的樣子,竟似認定了慕容焉絕難勝過自己,確實令人心下生疑。
這日已是第五日夜間,封子綦看看天色,卻已近了亥子之交。眼看這日竟盡,封子綦“啪!”地一聲一把將手中之書摔到地上,陡地站起聲來,一把奪過慕容焉手中將欲讀完之書奪過扔出老遠,哈哈笑道:“好了好了,比試的時辰到了。我們說好的隻用五日,你可不能賴賬啊。”
慕容焉聞言,一副頭昏腦漲的模樣,以手加額,略略靜止了一會兒,抬頭說道:“晚輩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還要請教前輩如何比法。”
封子綦一拍桌子,道了聲“有種!”,撅髯又道:“為了防止對方背誦時再行記憶,來個你背一卷,我背另外一卷,同樣一卷,中間要隔五卷,這樣一來,任誰也不用怕對手趁機使壞,如何?”
慕容焉撫掌說道:“如此甚好,我們這就開始比試,前輩先請!”
封子綦完全不將他放在心上,微微一笑道:“你是後輩,還是你先請!”
慕容焉看他完全一副天下第一的模樣,當下不再歉讓,逕自道了聲“晚輩有僭”,長身而起,翹首瞑目,恍如孤鶴之唳於長空般朗朗而讀,細聽之下卻是‘北意門’的‘臨意心訣’,封子綦傾耳聽來,竟與書上之言分毫不差。慕容焉背畢,微微一笑,踱了兩步,道了聲“前輩請!”
封子綦也自嗬嗬一笑,盤腿坐下,雙手合十,裝了一副和尚的模樣,如老僧念經般背了‘禿頭門’的‘撞鍾猛術’,直看得慕容焉忍俊不禁。
二人你來我往鬥了個不亦樂乎,那封子綦更加奇怪,但見他時而聲若沉吟,時而大呼小叫,時而倒立,時而爬上屋頂倒掛,朗朗上口。任誰見到此情此景,定然大吃一驚,這也難怪,以天下之大純方千裏,任誰也難得一見世間竟有如此比法。但二人愈往下鬥,慕容焉愈是心驚,任他砸破頭也想不到,這封子綦的記憶力竟絲毫不下於自己,輕輕鬆鬆一口氣竟背了數十卷。但他的驚心卻遠不及封子綦,這封子綦打死也不敢相信這少年的記憶力竟然如此駭人,他隻看了五天,就能與自己數十年的記憶相提並論,而且是背誦得絲毫不差。
卻說時光易逝,慕容焉抬頭一看,天色卻已到了第二日的巳牌十分。二人誰也不理誰,各自取了些東西吃了,完了又開始了比試,直至第三天的未牌將盡,二人大比方告一段落,一應近百卷典籍僅餘十來卷而已,這刻再聽二人聲音,嗓音竟沙啞得如烏鴉一般,俱覺嗓痛如同刀割一般,這刻正輪到慕容焉背誦,如今封子綦快自己一節,自己更要時時跟他做的一樣,才能做到打成平手。封子綦背到此時,一是累的暈頭裝向,二是實在想不起剩下的幾卷,所以支支吾吾,有時隻背了一半,但慕容焉竟然和他一樣,也背了一半就再想不出來。結果那封子綦背到北海‘鐵槊山莊’的‘槊輯十九篇’時,突然卡住,他起身踱了一圈又一圈,卻一點頭緒也沒有,最後頭痛欲裂,幾乎暈倒,絲毫不能再繼續下去。
封子綦沒氣似地長歎一聲,認定了自己這回要當人家的徒弟,幾乎想趁著累得想解脫的時候立刻去上吊算了。誰知慕容焉背了一點,以手加額,苦思瞑想了半晌,依然道不出個究竟,竟然也再也念不出來,擲書頹倒地上,象是睡著了。
封子綦不禁大喜,喉嚨裏似有小雞在叫,道:“小子,我們還沒比完呢,起來再來比過!”
慕容焉唉歎一回,道:“那好,前輩該你了,你要是再背得出再叫我不遲……”
封子綦一怔,道:“但我們還沒分出勝負,怎麽停啊?”
慕容焉攢了半天勁,方道:“我們兩個算打平手,誰也不作另外一個的弟子,不是很好麽?”
封子綦微微一頓,不由暗忖道:未想到這家夥竟然如此厲害,如今難得打成個平手,自己也不用怕丟人作他的弟子了。思忖至此,他隨即釋然,連連點頭,道:“啊,你小子可真厲害,既然你也累了,我就讓你一回,算是打個平手,收你作個師弟好了!”
慕容焉猛地坐起,驚道:“什麽,前輩要收我為師弟,但……前輩能代令師收徒麽?”
封子綦哈哈一笑,道:“這回你就錯了,我這身本事都是跟我師兄學的,師兄說我師父他老人家早就登仙了,而且我當年也是在師父坐化後,師兄代替師父收入師門的,甚至連這個師父的麵兒也沒見過。如今師父不在了,所以我如今想收誰當我的師弟都行,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們隻好再起來比過,隻有決出個師父和弟子來。”
慕容焉慘然,兩人誰作師父他都不願意,如今費了近十天才能了個平手,可謂嘔心瀝血,苦盡甘來,若是再比下去,自己一不小心贏了老頭,或是輸了,都不能滿意。但如今卻無緣無故地成了某門的徒弟,卻連師父也沒有,還真是奇怪得很呢。
封子綦看他猶豫,當下不悅地斜睨道:“什麽,你還嫌作我的師弟委屈你了,你雖然沒有師父,但天外天山外山的傳承,天下無雙,自有好處,你想賴賬不成?”
“晚輩豈敢啊……”慕容焉連忙擺手,心道原來這個門派叫天外天山外山,還真沒聽說過,當下道:“這件事能不能等我們睡好了再商量,如何?”
“小子你想蒙我,你大概忘了我其實叫作‘裝神弄鬼’了吧?”封子綦突然莊嚴地道:“今日不決出個結果,我寧願我們一起累死翹掉,讓我天上的師父來評評理。”
慕容焉著實嚇了一跳,當下囁嚅又道:“但……我還不知道我們的師門情況和先師的名諱呢,如何拜師?”
封子綦看他軟了,當下高興起來,道:“這個還不容易,到我們結為師兄弟,好好睡上一覺,讓我們的師父托個夢來告訴我們一聲,不就全知道了。”
“什麽?”慕容焉訝異地道:“前輩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師父麽?”
封子綦看他那大驚小怪的樣子,不禁解釋道:“這有什麽奇怪的,我師父沒有開宗立派,隻在天外天山外山收了我大師兄過九陽幾個,我又是大師兄過九陽另外收的一個,所以……就有點不大清楚,但他老人家一定武功很高,這點你就放心好了,到時頂多我和師兄一樣,代師傳功就是了。”
慕容焉本來好笑,但突然聽到過九陽竟然是他的師兄,不禁覷然一驚,這過九陽可是燕、代數一數二的絕頂高手,他的師門自然不會是旁門左道,加上封子綦對自己有恩,又實在纏不過,當下與他向南拜了一回,盟了不得背叛師門的誓言,那封子綦方才滿意,立刻改口叫他師弟,並且立刻拉他要傳授武功,但慕容焉哪裏還走得動,一言不發地倒榻即沉沉如睡,將那封子綦完全晾在一邊……
翌日,慕容焉一旦醒來,那封子綦又來拉他學武。
慕容焉本就身體虛弱,最近又與他連番惡鬥,連咳帶喘,比封子綦更象個老頭,身體益加不濟,這時聞言擺了擺手,道:“師兄,你要是想幫我,就將我的病治好才能練武,否則等於加速死亡,我還是不學了!”
封子綦聞言大覺有理,但突然想到了些什麽,頓時為之一滯,喟道:“哎,要不是我不能回鳴月山,我的九華丹一定能成,治你的病還不是彈指間事?但……”一言及此,他立刻支吾支吾,不能說下,似是有不少心事。
慕容焉看他為難,心中大是不忍,反而勸慰他道:“師兄,你不要為我的事作難了,我方才隻是隨口一說。所謂命由天定,非可強求,而且我也想真的能大休歇一場,我們還是下棋的好。”
封子綦大為感動,世人皆知生命可貴,但年紀輕輕的慕容焉卻心胸闊達,決破生死,殊為難得。當下他喟然一歎,道:“師弟,不是我不肯為你取藥,而是我有難言之苦啊……”一言及此,一向玩事不恭的封子綦突然神色黯然,被揭起了傷心的往事,微微一頓,似是猶豫該不該說下去。
慕容焉見他為難,料想其中必有隱情,不便多問,當下取了圍棋,笑道:“師兄,我們還是不要說這些了,還是手談幾局來得痛快!現在我可不讓你了。”
那封子綦今日卻沒有多大棋興,神色一黯,喟然一歎,逕自回屋不出來了。
幾日後,封子綦加緊了為慕容焉配了幾副藥,但都見效不大,不能治本。
慕容焉看在眼裏,心中不忍。雖說他們已經成了同門師兄弟,但那也是被封子綦硬拉著入了夥,其實他並未多麽在意。但如今看封子綦為了自己的病突然象變了個人似的,不停地采藥試藥,經日不輟,心中不禁一熱,也加入了他前來幫忙。
忽一日,慕容焉吃過藥後昏昏睡去,待他醒來,天色將暝。
他撐身而起,聽到外麵有幾個人的腳步聲,不覺一驚,正要下去看看,卻聽到幾人與封子綦的聲音。原來,那封子綦又換了那不恭之容,從一棵樹上跳下,頓時把那幾人嚇了一跳。這夥人一共有兩個,他們都身是著青色寬領袍服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足登一式的芒靴,背束長劍,端得是英姿颯爽,氣度不凡,一看就知是同一門派的弟子。他們兩人都反應靈敏,其中一個立刻警戒地抽出了隨身佩帶的長劍,但卻被另外一個俊偉機靈的領頭的攔住,此人上下打量了封子綦幾趟,恭敬地一抱拳道:“晚輩鳴月山‘崧劍門’三代大弟子慕青雲,這位是在下的二師弟劉克私,請問前輩可是人稱‘竹溪眷主’的封前輩麽?”
封子綦一怔,突然撅胡子,道:“不是不是,你們幾個不打聲招呼就闖入我家,敢是要偷老夫的東西麽?”
那二師弟劉克私少年氣盛,聞言不屑一顧地望了封子綦那幾間竹舍,哼了一聲,道:“閣下既然不是封前輩就請讓開,我們還要離開,省得偷了老丈幾根竹竿走掉!”
封子綦聞言大怒,道:“什麽,你這話是說我屋裏沒有值錢的東西了?”
劉克私將眼轉到別處,語帶揶揄地道:“我可沒說這句話,有沒有值錢的東西隻有老丈自己知道,若是我們從此一過,忽然有了什麽值錢的東西丟了,也說不定。”
封子綦被這少年氣得五官擠到一起,道:“老夫這屋裏的東西又豈是金銀所能買得到的,不瞞你們說,我這屋裏藏了天下各大門派的武功秘笈,難道還當不得‘值錢’兩個字麽?”
那少年聞言忽然一怔,和那慕青雲看了一眼,正在這時,北麵林中忽然繞出兩人,穿的都是白衣,手挾長劍,為首的是個俊美的年輕人,另外一個較為憨厚,兩人見到那兩個崧劍門弟子,正要招呼,那個俊美的白衣人猛然觸及封子綦,神情倉惶驚駭,臉色泛灰,跑過來納頭便拜,神色惶恐地道:“晚輩逸劍宗三代大弟子趙文若拜見封太師叔,半年前……半年前晚輩在鴉兒鎮多有冒犯,還請……”
來人正是趙文若,當處他壓運一車美酒給逸劍宗宗主祝壽,途經鴉兒鎮被鐵鉞堡劫殺,被封子綦暗中出手才得幸免。但之後趙文若不但不知,還將他和鄭慧娘視為仇敵,將其趕走,但當日封子綦逃走時露的那一手,讓趙文若差點嚇死,知他武功深不可測,今日正好來求見封子綦,一見當即醒午到他必是自己的太師叔無疑,所以才惶恐無地。
其他三個一聽說是封子綦,都急忙過來見禮,方才那個劉克私更是磕頭如搗蒜,暗自後悔不已,道:“原來前輩就是封太師叔,方才是晚輩未識太師叔的廬山真容,望乞恕罪!望乞恕罪!”
封子綦一見是趙文若,哼一一聲,不待他說完,立刻打斷他道:“你不用請,我不是什麽太師叔,幾個月前還有人叫我老家夥呢,你們認錯人了,我這裏不待客,你們快走!”當下轉身就要離開。那四個少年聞言,頓時大驚失色,急忙連連磕頭,懇求不已。
趙文若聞言,又自作聰明地道:“太師叔,你承認那日晚輩不敬,分明是默認了……”不待他說完,封子綦立刻將眼睛一瞪,嚇得趙文若立刻住口。
封子綦對幾人如今的尊敬大為滿意,但對於兩宗同時派人前來,心中卻滿腹問號,剛才一頓教訓,幾個後輩都不敢抬頭說話,如此一來,他反而有些著急,弄了半晌,終於憋不住,掃了四人一回,沒好氣地道:“你們是逸劍、崧劍的人怎麽會走在一起,你們兩宗不是一直在打架麽,怎麽來到這裏?”
那幾人聽他此言,不啻親口承認,頓時大喜,但那個冒犯封子綦的卻連連磕頭請罪,直到封子綦擺手不究,四人才敢起身,那趙文若恭敬地道:“我們本是逸劍、崧劍的三代弟子,當初晚輩拜入逸劍宗時就聽說太師叔精通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我們隻知太師叔住在此地,卻並為親瞻過太師叔慈容。所以,剛才前輩說屋中有各派的秘笈,而且那日我有見識過太師叔的輕功,所以才敢斷定……”
封子綦聞言,點了點頭,連道趙文若聰明,心裏卻因為自己是他的太師叔而不能收拾他在大大遺憾,那趙文若絲毫不知,聞言不禁大喜,當下拉著那個稍胖但卻氣魄不凡的白衣少年道:“這位是我的二師弟張大勇,晚輩二人乃是入門七年的弟子。”
封子綦頷首,方奇怪地聽他們講了半天,竟然不知他們究竟為何至此,當下有些不耐地道:“你們說了這麽多人名,我老人家怎麽記得住,總之是逸劍宗、崧劍門各來了兩個弟子,是不是?”
四人連道失禮,點了點頭。
封子綦道:“你們來這裏有何用意,快些說出來給老夫聽聽,你們不急我都快急死了。”
華美的少年趙文若頗為活泛,剛被捧了一下,就活躍起來,聞言當下告個罪,道:“晚輩四人都是奉了掌門宗主之命,來請太師叔到鳴月山一行,這件事我們的師父共寫了一封信給太師叔……”說著,果然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恭敬地遞與封子綦。
封子綦聞言大奇,有些不信地問道:“什麽,你們說這封信是逸劍宗的南宮純和崧劍門虹見淵兩人人一起給我寫的,他們幾時握手言和,變得如此謙虛了?”
四名少年聞言俱是一窘,慕青雲連忙抱拳道:“晚輩雖不是逸劍宗的弟子,但我的師父卻早仰慕前輩的大名,聽說南宮宗主要請前輩到鳴月山論道品茶,所以特地從蜀中成國客商手中購得天下名茶‘玉蕊一槍’,與難宮前輩敬候前輩玉趾大駕。”
“‘玉蕊一槍’?”封子綦的眼睛突然大放光明,急忙取過那封信拆開來看。那四個少年自是相視一笑,卻見封子綦展信讀道:
後生晚輩字達封師叔尊前台鑒:
晚輩逸劍宗宗主南宮純、崧劍門宗主虹見淵,嚐聞前輩師叔隱於風嘯之林,臨溪弄竹,雅以竹溪眷主持譽燕代,高風縹緲,逸韻流傳。雖兩宗三代弟子緣慳仙麵,亦懷遠久也。蓋自兩宗草創之初,逸劍宗開山祖師過公九陽,崧劍門開山祖師慕容公擎雲,合創劍術青陽、硃明、白藏、玄英之‘雲陽四訣’,崧劍傳獲青陽、白藏雙訣,逸劍亦承硃明、玄英者也。
兩公閉關既有寄言,舉宗之得參融四訣而使其遐爾為一者,即為兩宗之主。然硃明、玄英二訣,勢同四時之冬夏,揮灑之以雄混。青陽、白藏之訣獨較之於春秋之季,禦之乃以輕靈柔韌,昔年雖兩祖尚不得參融一體,後生晚輩持何德能,堪較之於祖師耶?
然祖師之訓,弟子二人雖臥薪泣血,焉何敢負?唯聞當日祖師親授四訣於師叔,準預攜劍而入江湖數十載。弟子弩鈍,敢請前輩師叔臨駕鳴月山之逸劍、崧劍兩宗,為兩宗之主。晚輩當得其暇,烹茗為禮,移樽就教,親聆前輩師叔之教誨也。晚輩無狀,遙空南拜以謁師叔之玉趾惠臨也。
後輩師侄南宮純、虹見淵合字
封子綦看畢,心中不由微微一震,似是被勾起了昔日之事,喟然一歎,緩緩問道:“怎麽,兩宗遇到了什麽事要請我這個逸劍宗的棄徒出麵,我師兄過九陽和崧劍門的慕容擎雲不在鳴月山麽?”
四人聞言都為之一急,那趙文若急忙道:“太師叔誤會了,近日兩宗俱無大事,最近兩宗幾年來的爭鬥之事又化解了,我們師父就是請前輩過去講道。至於過師祖與慕容前輩,他們已坐關數十載,怎麽會離山……”
封子綦突然打斷趙文若,莊重地望了幾人一眼,四人俱是一驚。
封子綦道:“什麽沒有離山?若是我師兄和慕容擎雲有一人在,豈容你們為了‘雲陽劍訣’互相打殺?當年他們之所以取‘雲陽’兩個字,就是以他們的名字為劍訣之名。當日我師兄與慕容大哥各分給你們兩宗兩訣劍法,另有深意。南宮純卻說崧劍門的兩訣也是我師兄所創,虹見淵也嚷說逸劍宗的兩訣為慕容擎雲所創,都當四訣是自己的,打打鬧鬧了五年。當年我師兄與慕容擎雲是何等的兄弟情重,他們若在,你們還能鬧騰得起來?若是猜的不錯,我師兄應該就是你們開始打鬧的前一年走的吧?如今你們還敢來騙我,是不是以為我老糊塗了!”
四人聞言,頓時驚得臉色大變,急忙一起跪倒地上不敢起身,連連告罪。
封子綦見自己料中,一麵憂心兩宗之事,一麵罵南宮純與虹見淵狗屁不通,憤憤地哼了一聲,道:“南宮娃娃與虹小子真不識深淺,違背師訓暫且不說,如今更騙到他爺爺我頭上來了,可惡!去不去那也要我老人家好好考慮幾日,有本事你們就跪著等好了,但卻不要跪在我竹舍十五丈內,省得我看見心煩——”一言及此,他哼了一聲,不顧幾人哀求,憤然地拂袖轉身入屋,“咣!”地將門關上,不再理會幾人。
趙文若四人見狀,紛紛叫苦,不知該不該繼續跪下去。四人身負重任,若是請不到封子綦,回山之日將會更麻煩,但聽封子綦的話,大有讓他們無止境地跪下去的意思,當下相互看了一眼,立刻退到了十五丈外重新跪下,望著那竹舍,不知該如何是好。
封子綦一進屋,發現慕容焉正坐在榻邊,靜靜地望著自己,輕咳一聲說道:“師兄,你平日不會如此生氣的,你心裏有事,是麽?”
封子綦麵凝悲鬱,憂心忡忡地長歎一聲,半晌方道:“師弟,我有件事一直瞞著你,其實我……我乃是逸劍宗的棄徒,沒有資格收師弟的……”
慕容焉微一沉默,輕輕搖了搖頭,道:“師兄,我與你雖然相識不久,但卻知你心地無私,是個真性情的人,所以我可以不問門派師承,就拜你為師兄。師兄若是棄徒,則必有苦衷無疑!”
封子綦聞言,心中一熱,上前抓住他的手,旋即又猛然轉過身去,含著眼淚道:“師弟,我沒有看錯你,你與我的師兄簡直一樣……其實我……”
慕容焉絲毫未被他的奇怪舉動詫異,隻是淡淡地望著他。
封子綦轉過身來,道:“其實這件事我不該瞞你,今日我就與你說了,也不枉我們結為師兄弟一場……”當下他鼓起了勇氣,道出了一段往事。
原來這鳴月山本無什麽武林門派,當年中原著名劍客過九陽僻居幽燕,正好遇見燕地的成名劍客慕容擎雲,二人各自早慕對方已久,一見之下,逕相約在此山一較劍技。那日二人較劍一日,逕夜不休,無論內力劍術竟不相上下。是日兩人較至深夜,後來正遇到一晚歸的獵人見到幽夜逸光之中,山上有兩輪劍幕揮就的光輪,竟如兩輪明月一般交擊驚鳴,那獵人驚悚莫名,還以為有仙人下凡,狂奔山下,自此而下,此山就有了這‘鳴月山’的雅名。
題外之話暫且不提,且說那過九陽與慕容擎雲鬥劍不相上下,逕自棄劍沽酒,竟成了莫逆之交。二人論酒談劍,相見恨晚,相約下山兩年,**平方圓百裏之內的所有匪盜惡霸,然後一起入山開宗立派,辟一方之重。兩年後,二人果然應約而至,更令人驚喜的是,當時名重天下的遼東鮮卑、烏桓各位霸主深慕兩人俠名,今番聞得二人在鳴月山開宗立派,傳檄役兵三千餘,為二人開鑿山道,建築屋宇。自此而下,慕容擎雲與過九陽二人名動天下,劍中時人莫不以之為最。而江湖中又多了兩大宗派,一就是淩碧峰上過九陽所創的‘逸劍宗’,另一個不用說,自然是提心穀慕容擎雲所建的‘崧劍門’。逸劍、崧劍二宗俱在鳴月山中,兩宗一南一北,相為呼應,派中弟子多有往來,共演劍法,江湖之中一時傳為佳話。
當時天下武林門戶、劍中宗派何止千百,其勢竟如春秋戰國百家爭鳴一般,互論劍法,其中尤以中原‘百宗論劍’蔚為浩大,天下諸大門派無不以名列翹楚為宗派之榮,而自其鱗選的前十三個門派,被尊為十三大宗。每及四年論劍,天下各宗無不驅之若騖。但唯有燕代的逸劍、崧劍二宗從不涉足此盛舉,這並是過九陽與慕容擎雲二人自高身份,故為清高,而是二人確非追名逐利之人,否則也不會僻居幽燕之地了。
後來,二人為了避開中原的繁囂與糾紛,閉關三年共同精研了一卷劍法,此卷劍法共分四訣,其名取自《爾雅》,劍風效諸天地四時,雲曰:青陽訣,硃明訣,白藏訣,玄英訣。此套劍法取二人名尾,故名‘雲陽四訣’。常言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哪知‘雲陽四訣’初成之際,二宗卻不知不覺地惹了一場大禍。
卻說當時過九陽門下隻有收了一個師弟,正是封子綦。這封子綦雖玩世不恭,但其天性純厚,天資極高,聰明絕頂,過九陽久已有將掌門傳他之意,每每身逢閉關之期,宗派中一切事務盡皆交由他全權處理。但過九陽做夢也未想道,就是他的師弟封子綦,為他闖下了滔天大禍。
原來這封子綦雖年紀輕輕,卻急公好義,所作所為,無不以俠義為先。一日他在東山練劍,無意救了一個奄奄一息的老頭,後來那老者重屙不治,溘然而逝。靡留之際,方坦言告訴封子綦親身的經曆。原來這老者名叫虞風行,乃是中原數一數二的輕身高手,尤善飛簷走壁、縱高伏低之術。但至於武功一途,卻是稀鬆平常,頂多算是二流高手。這虞風行一次習練渡引神功時,以至經脈走成兩極,陽脈下墜,陰脈上爭,又適逢氣竭於膻中,上有絕陽之脈,下有破陰之經,絕陽之氣百日不暢,故形濁如死。從此,他再也未擺脫時時暴作的吐血昏厥之屙,如水上的浮萍一般,飄零天涯,冀希能得解救之法。
此人竟仗著自己絕頂的輕身功夫,出入天下各大門派如入無人之境,幾乎窺遍了各大門派的內功心訣,偷了百餘卷各派的絕技秘笈,欲從中找到一種內功心訣,以求治愈他的重屙,但結果他失望了。天下之大,他竟未找到一種心法可輔自己導氣回源。盲急之下,聽聞燕代鳴月山的崧劍、逸劍二宗,內功博大精深,就決心到遼東一試,誰知自己堪堪行到鳴月山,就重屙複萌,無力回天。臨訣之際,感念封子綦對自己的悉心照顧,將自己盜來的百餘卷天下各派的武功秘笈的收藏之地,告知了封子綦,言畢即撒手而死。
舉凡天下習武之人,論到別派的武功秘笈,往往視若珍寶。天下事往往如此,越是在你身邊易得到的囊中之物,他們往往以為理所當然,不知珍惜。一旦看到他人之物,縱然不如自己的,也卻依然是奉若珍寶,而他一旦得到,卻有視同蔽履。當然,封子綦雖非暴殄天物之人。但對武功一途,亦不例外,況且他本就是奢武如命的人,當年他整日研習內功劍法,幾近癡傻之境。後來越練越覺自己功力不足,修為有限,如今難得有這麽多秘笈放在眼前,自然不肯放過。當下他即動身遠赴中原,將虞風行所遺百宗秘笈一並取回鳴月山加以參研。
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且說天下諸大門派之中,本有一個羊膊屬宗的淵曉劍派,那淵曉劍派的宗主本為夫妻二人,後來他們負氣鬧翻,他的妻子竟負劍出走,策騎到了千裏之外的西涼敦煌南的羊膊山,令辟了一宗,但名字仍是淵曉劍派。立誓要另創一套淵曉劍法,要與蜀宗的淵曉劍派在中原的百宗論劍中一決雌雄。那時燕國的過九陽與慕容擎雲已名動天下,中原諸大門派前來拜謁者如縷不絕。天下之事就是如此奇怪,你愈是要隱藏愈會敗露出來,正是欲蓋靡彰之意,所以世言有大隱隱於世,小隱隱於山之說。
就拿過九陽與慕容擎雲二人來說,他們僻居幽燕鳴月山就是為了避開中原的繁囂,不想這樣反而惹來了更多的訪客。那時二人正忙著創練‘雲陽四訣’,正好拿作借口,閉關不出,派中所有事務一並交與了封子綦全權處理。恰在此時,淵曉劍派蜀、北二宗俱有弟子遊經遼東,拜訪過九陽與慕容擎雲二人時不期而遇,真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那封子綦勸他們不過,兩派人拔劍便打。後來封子綦看他們打的實在厲害,鬧出人命於過九陽、慕容擎雲二人臉上都不好看,當下出手勸解,不經意的使出了偷學的兩派劍法,竟分別以兩宗獨創的劍法十招之內連敗兩宗五大高手,令得前來拜會之人無不大驚失色,眾人聯想到江湖中近年屢現的秘笈被盜之事,心中驚駭莫名,但他們身在遼東,又懾於過九陽、慕容擎雲二人的威名,當下暗暗隱忍。他們五人回帶派中,不久即傳檄江湖,當時天下諸大門派在中原百宗論劍,決出的為首十三大宗派得到消息,無不義憤填膺,齊齊相約鳴月山傳帖拜山,一時江湖中丟失了武功秘笈的諸大門派無不群情激憤,一哄而下,逕隨了十三大宗齊赴燕代。
十大劍宗攜同各大門派攜同拜山,非同小可,縱是過九陽與慕容擎雲不喜煩繞,卻也不得不倒履相迎,雙方於淩碧峰相見之下,淵曉劍派蜀、北二宗的五名弟子當麵與封子綦對質,道出了當日的原委,並將封子綦所用的劍法一一演示,經過九陽與慕容擎雲二人辨認,確非崧劍、逸劍二宗的武功,這時淵曉劍派蜀、北二宗掌門義憤填膺,當場演示了兩派的不傳劍法,竟於封子綦當日所使的劍法一般無二,相較之下,天下諸大門派無不瞠目,就連過九陽與慕容擎雲二人也無不驚異莫名。都認為過九陽與慕容擎雲所創的‘雲陽四訣’一定剽自天下諸大門派的秘笈,深以為恥。
各大門派群情洶湧,紛紛嚷著要殺了封子綦取回武功秘笈,過九陽與慕容擎雲二人惜念封子綦人才難得,同時也不相信他會夜入各大門派盜取武功秘笈,因為中原諸大劍宗丟失武功秘笈乃是近三年的事,但三年內封子綦並未下山到中原行走,這一點不但是兩宗的所有弟子可以作證,甚至其他門派也有人知悉此事。如此一來,各大門派卻一時無以應對,但各大門派遠赴燕代絕不能如此草草了事,封子綦雖然不是直接盜取武功秘笈之人,但他卻會各大門派的不傳絕技,這本身就是一疑,換了誰也斷斷不會相信他的清白。結果雙方一言不合,拔劍相向,各大門派聯手竟也不是過九陽與慕容擎雲二人的對手,結果諸大門派怏怏而回。
此事之後,過九陽與慕容擎雲向封子綦問明原由,封子綦也坦言相告。
二人聽畢,大加苛責,將封子綦所得的武功秘笈盡數取回,並親自將其送歸各大門派,並將事情的經過一一詳加解釋。但好心未見能得好報,各大門派雖得回秘笈,但心中卻始終未能釋懷,畢竟秘笈丟失過,在他們看來,任誰得到秘笈,也會再錄一份,如今即使完璧歸趙,卻已非派中絕秘,口上漫應,但心間卻已暗暗接下心結。
後來過九陽見天下已容不得封子綦,當下長嗟一聲,揮淚將封子綦趕出師門,臨行口授了他一套‘雲陽四訣’,自此封子綦數十載不入鳴月山,獨居幽燕深川之中,結廬於竹溪之間。時間久了,他始終不能將‘雲陽四訣’兩陰兩陽的劍法溶為一體,結果他就憑自己的記憶,將天下各宗的武功秘笈重新寫出,細加參考,希望能從中看到些啟示,但一直到慕容焉的到來,依然毫無功進。
※※※
話說道此,封子綦仰天長歎,悲噎難以自勝。
慕容焉聽過此事,心中不由暗暗一震,想不到鳴月山兩宗背後竟有如此故事。封子綦忍辱含悲數十載,難怪他常一個人時而悲憤,時而裝神弄鬼,遊戲天下,原來心中大悲所至。但他卻益加佩服這個胖老頭了,雖然曆經了這麽多年的惡名,但他卻依然不改純厚天性,實屬難得——這恐怕也是過九陽破例代師收徒的原因了。
這時慕容焉縱是想安慰他幾句,卻也找不出話來,轉移話題道:“師兄,如今逸劍宗的宗主南宮純、崧劍門的宗主虹在淵同時傳箋,想來兩宗定有要事發生了。”
封子綦聞言一怔,終於還是點了點頭,緩道:“這個我也想到了,但我畢竟是逸劍宗的棄徒,未經我師兄同意,不能回山……”
慕容焉至此一頓,說道:“但事有輕重緩急,當日過師兄將師兄你逐出鳴月山,一來是為了讓師兄你逃過天下的追殺,二是為了讓師兄你潛心於‘雲陽四訣’合為一訣,融合陰陽之極,期以劍道大成的重望……”
慕容焉說到此,那封子綦腦中突然轟地一聲,立時眼中蘊淚,半晌無言。他悲傷的淚眼中露出了喜悅之色,陡然笑得難以自抑,似乎忘記了慕容焉的存在,哺喃自顧地顫抖道:“不錯,不錯,為什麽我這麽多年也沒想通這個道理,為什麽我還埋怨當年師兄太過恨心……”一言及此,這個平日玩世不恭的老頭泗淚橫流,仰天大笑,弄得十五丈外的幾人都心驚肉跳得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良久,慕容焉輕輕咳了一聲,緩緩又道:“如今兩宗宗主同時傳箋,所發生的事絕非南宮純與虹在淵所能應付,大丈夫行事,義之所在,不計生死。小弟我雖然武功不濟,卻也願意與師兄一起到鳴月山同生共死!”
那封子綦聞言大笑,拉住慕容焉道:“師弟,我說過沒有看錯人,就算我師兄在時,他也必定會同意我的作法。有我這個師兄在,鳴月山之行將如履平地,有何難哉!”
“這麽說師兄是要到鳴月山一行了?”
“初時我還有些猶豫,但當我知道我們大師兄用心的那一刻,我就改變主意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麽?”
慕容焉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道:“其實師兄自看到那封信時就已經有了決定,你不趕他們走,已經顯示了師兄的決定。”
封子綦點了點頭,道:“師弟你年紀輕輕,觀人之術倒是很厲害。不錯,我隻是等我的心靜下來在答應那幾個小輩,但師弟你卻幫我鏟除了自己的心障,另外我也要到鳴月山才能煉成九華丹。但現在麽,卻還不能出去。”
慕容焉感激地望了這個胖老頭一眼,他知道其實封子綦肯答應到鳴月山一行,一半上因為自己的緣故,但他是個大恩不言謝的人,而是把別人的恩惠記在心裏。當下遂轉而問道:“那又是為什麽?”
封子綦道:“因為我現在心情很好,所以還是要平靜下來。”
慕容焉當即一笑,逕自將棋具取來,笑道:“師兄,我們趁著微夜下盤棋吧?”
封子綦撫掌而笑,連道妙哉。
當下兩人安枰開棋,都興致勃勃地手談起來。這回可苦了門外的四個兩宗弟子,他們一直等到後半夜,封子綦與慕容焉方擲子收枰,相攜而出。那四人這時本已幾乎睡著,聞聲急忙睜大了眼,誰知這一看突然發現了一個少年與封子綦視同行出,大為驚訝。
封子綦拈須望著幾人一眼,指著慕容焉道:“喂,你們四個快來見過你們的太師叔,他是我新收的師弟。”
那四人聞言都不禁一怔,有些哭笑不得。
慕青雲卻鼓足了勇氣,囁嚅著道:“封前輩,天下通常都是師父收弟子,但哪有……收師弟的道理,這也要前輩的師父同意才能……”
封子綦聞言立時將眼睛一瞪,說道:“你說什麽?我封子綦沒有師父,自小我的武功都是你們的太師祖,也就是我的師兄教的,如今他不在了,是你能當家,還是我能當家啊?”
他吹胡子瞪眼睛外加踹腳的一番質問,頓時嚇得慕青雲渾身哆索。封子綦看他的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猛地轉向了趙文若,撅胡子道:“小子,你是我們逸劍宗的弟子,你倒說說看那小子的話有道理,還是我的話有道理?”
趙文若聞言也是不知如何回答,戰戰兢兢地道:“太師叔說的……有道理,慕兄弟說得也……”哪知他話還未說完,封子綦突然哼了一聲,趙文若頓時再不敢說下去。
封子綦瞪著兩個逸劍宗的弟子,沒好氣地道:“你們這些隻會吃喝放屁的家夥,我給你們收個太師叔已經很便宜你們了,要不是我有心歉讓,說不定他已經是我的師父,也就是你們的太太師叔了,你們不知道感激,還嘰哩呱啦鳥叫個不停,是不是想氣死我啊?”
四個弟子聞言都嚇得垂下了頭,生怕惹怒了他,而導致不去鳴月山才壞。封子綦看竟然沒有人頂嘴,大大地失望了一回,指著四個人道:“你們回去告訴南宮純和虹見淵,就說讓他們把飯準備雙份兒,我同師兄弟一定共同進退,月內就到,你們要是嫌我師弟,那就叫他們兩個不用等我們了!”
幾個弟子聞言既喜且憂,喜的是這封子綦終於答應到鳴月山一行了,憂的是突然給兩位掌門帶去了一位新進師叔,實在令人哭笑不得。那四個弟子都瞪了慕容焉一眼,剛要告辭,卻正好被封子綦看個清楚,喝住幾人,要他們都叫了一聲‘太師叔’方才滿意地呶了呶嘴,放幾人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