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焉與西門若水步行南上,一路上西門若水是益來益加敬佩這個年輕人了,他的智計拔萃國舉,天下無雙,其勇更能一劍而撼千軍,一怒而諸侯懼,一出而震動天下,這木丸津何等厲害,卻終於到武功被廢也不知打敗他的是誰。

兩人走了半晌,一路西門若水問東問西,把慕容焉搞得頭都大了,見前麵有座小鎮,年輕人看西門若水也餓了,就提議休息一日再走,西門若水正求之不得,當下嫣然一笑地爽快答應了不說。翌日,兩人早早上路,到了午後卻已行至好城境內,尚未行到十裏城郊,遙遙見前麵竟然有不少人,頗為一驚,西門若水美容一斂,兩眼圓睜地看了一回,道:“焉大哥,你看前麵的人會不會是找我們打架的,這麽多人可不好對付呢。”

慕容焉笑道:“西門姑娘不用擔心,試想天下哪有大白天在官府轄地內敢如此公然大打群架的,我好歹也算是慕容的一個官,若是這時被人大白天群毆一頓,還真會立刻成名,名揚天下呢。”言畢不禁輕笑。

西門若水聞言釋然,不禁赧然垂首,暗怪自己最近怎麽老是如此愚笨,皺眉細細一想,立刻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她和慕容焉相處太久,自己被關懷得無微不至,幾乎事事不用自己去想,以前的本能幾乎忘記了,人就自然有些笨了起來。一想到此,他芳心暗暗莫名地踏實,妙目暗暗瞟了慕容焉一眼,不再多說,跟著他就走。片刻行到十裏亭畔,發現這群人有老有少,那亭下的卻是好城的守將慕容朔,眾人見到慕容焉二人,都不禁一怔,那慕容朔急忙快步走下來,恭身拜下,道:“屬下好城暫職守將慕容朔,不知投鹿侯大功歸來,有失遠迎,實在是罪甚!罪甚!”

慕容焉還未說話,西門若水卻首先忍耐不住,妙目一霎,道:“你們都接到十裏亭了,還說有失遠迎,莫非接到宇文的紫蒙川才算有禮麽?”

慕容朔聞言不禁一窘,囁嚅半晌,道:“我等今日聽說有兩位少年英俠一劍挑了木丸津,令好城大患一日而除,所以才一早過來恭迎大駕,好請至城中飲些水酒,卻不知……不知那兩位俠士就是投鹿侯與這位兄弟,實在失禮——”他一言甫畢,那群男女老少轟然跪倒了一地,頓時嚇了慕容焉與西門若水一跳。

慕容焉大為慌亂,不知所措地連忙將慕容朔攙起,惶恐地命眾人起身。

眾人扣過三拜,方一起起身,一問方知,他們都是身受木丸津之害的百姓,聽說今日有兩為俠士行經此地,紛紛與慕容朔前來拜謝,卻不料那人就是慕容的大英雄,大名鼎鼎的投鹿侯慕容焉。很多人一湧而上,紛紛再拜,慕容焉慨然長歎,忙得不亦樂乎,最後還是慕容朔將眾人勸回,一行人簇擁著慕容焉與西門若水到了好城,接到將軍府為他們設宴接風洗塵。慕容焉兩人實在是盛情難卻,隻好在此留了幾日。其間,慕容焉一劍廢木丸津的事立刻哄傳了燕代,拜訪者不在少數,弄得慕容焉見也不是,不見也覺不妥。最後,二人實在不堪忍受,相攜留箋出城,直奔京城。結果行到半路,突然遇到一對人馬,浩浩****地迎麵過來。但見旌旗飄展,袖帶飄揚,馬踢聲驟然而至,為首之人乃是一位魁梧不凡、浩氣無禦的中年人,此人一見到慕容焉二人,登時揮手止住後麵大對人馬,自己甩鐙下馬,哈哈大笑迎了上來。慕容焉一見此人,急忙拉西門若水下拜,口稱王爺。原來此人不是別人,卻正是慕容的右賢王兼鷹揚大將軍慕容翰。

慕容翰急忙將他扶起,道:“賢弟何必如此多禮,父王聽說賢弟已安然歸國,更為我慕容除一大患,心中不勝歡喜,特命我前來看望。”

慕容焉道:“王爺今日前來,是否是京師內出了什麽大事?”

慕容翰豪爽一笑,道:“京城卻有大事發生,而最大的莫過與宇文遣使與我國議和了……”一言及此,慕容翰親援其手,拉他到一邊,親切地道:“賢弟,實不相瞞,自從你離京前去出使宇文,你元真三哥為了喪妻之事日日哀痛,病體懨懨,睡不安寢,食不甘味,身體日漸消瘦,父王實在目不忍睹,有意為他再續良配……”

慕容焉道:“大哥的意思莫非是……”

慕容翰知他已猜到幾分,默然點了點頭,道:“三弟已經猜到了。不錯,父王有意要焉弟能者多勞,到段國為元登門真求親,一來可以為三弟得一良配,二來也能趁此機會與段國議和,一舉兩得。隻是父王怕焉弟一路勞累,特派我前來送上百年人參十枚,以供路上進補身體,更有母後親手烹製的靈芝湯一盅,父王的貂裘一件以禦秋寒,賢弟快些將母後的湯吃了,現在還熱著呢。”

當下他揮了揮手,早有三名將軍捧了三樣東西出來,慕容翰親自為他斟了一盅湯來,遞將過來。慕容焉頓時感激涕零,遙遙對京師拜了三拜,連道謝恩,急忙將那盅湯喝了,慕容翰又為他斟,慕容焉實在不敢勞動兄長,自己取來親自為西門若水斟了一盅,敬她一回。

西門若水局促無似,見推脫不掉,隻好依言喝了幾盅。慕容焉又拉她為慕容翰介紹,那慕容翰聞言,上下仔細打量了她一回,笑道:“西門姑娘真是天仙化人,我賢弟一路能不能得姑娘的照顧,我這個作大哥的省心多了,看來母後也不用擔心了。”言畢大笑。

西門若水聞言不禁大為羞赧,垂了螓首躲到一邊不敢回頭,慕容焉亦聞言大窘,看得慕容翰不禁撚須又笑,半晌方神色一莊,道:“慕容投鹿侯慕容焉聽諭。”

慕容焉伏身拜下,扣頭候命。

慕容翰宣諭道:“國君有諭:投鹿侯慕容焉遠赴宇文議和,有大功於國,特加折衝大將軍,命善珍身體,即赴段國京師令支求婚議和,下聘議定婚禮,此事乃慕容西望十載之要,重而重者,段國、慕容若能接秦晉之好,兩國百姓共蒙其澤,享安樂太平。則鮮卑三國共成一體,百姓安泰,投鹿侯之功為世之大者。焉侯可盡力圖之,所需禮貢皆已備齊,並已照會令支,焉侯盡行無礙,吾期候京城,敬待佳音。”

慕容焉聞言再拜,扣首領諭。

慕容翰急忙將他扶起,道:“賢弟,這件事就拜托你了,父王實在不忍見你如此辛勞,但國中惟有賢弟受三國百姓厚愛,而為兄我又身負軍國之重,隻是如此一來,賢弟連個歇息的功夫也沒有,實在是委屈你了,父王捎話說賢弟可在好城多休息幾人,再啟程不遲!”

慕容焉笑道:“大哥,小弟我的身體何時變得如此不濟了,須知我怎麽說也是有武功在身的,這點勞頓還挺得住,況且議和乃慕容大事,刻不容緩,不容有遲,遲則生變,小弟我這就啟程西上,或成或敗,小弟定當盡力圖之,不日即有消息。”

慕容翰拊掌大笑道:“如此甚好,隻是為兄不能隨行,賢弟要擅自珍重身體,一路小心,段國百姓雖然視賢弟為英雄,但那段王卻未必如此啊。”

慕容焉道:“大哥盡放寬心,小弟理會得。”

慕容翰點了點頭,當下命人奉過禮物,大對人馬頓時一分為二,十幾個隨大公子慕容翰回京,其他的帶齊禮物,一並隨慕容焉啟程西上。當下兄弟二人上了坐騎,依依不舍地揮袖告別。慕容焉念及此行可能會有凶險,要西門若水不必隨行。西門若水聞言,圓睜妙目,委屈地道:“焉大哥,你……你怎麽了,是不是當了將軍就不認我了,你要趕我走麽?”

慕容焉沒想到她有如此大的反應,頓時不知如何回答,如此一來,那西門若水更加篤定了他要趕自己走,繃緊了嬌靨,妙目微紅,泫然欲泣,緊咬貝齒玉唇地望著慕容焉。慕容焉幾時見過她如此柔弱的一麵,不禁心中疼惜,他何嚐不知西門若水的心思。當下歎了一聲,上前拉住她如春筍般的纖纖柔荑,發現她手掌中竟然浸了一層細汗,不禁道歉地道:“若水,你……你莫要如此,我是怕你有個三長兩短,那段王與我們都勢不兩立……”一言及此,他突然想起當日段末杯追殺自己,在好城之外遇到西門若水的事,不禁立刻止聲,臉色發燙。西門若水雙眸漸漸變得迷蒙,不禁赧然垂首,嬌靨上現出一種少有的絕塵的美。

這也難怪,當日段末杯裝扮‘踏雪銀槍’馬求成差點將西門若水侮辱,慕容焉那時重屙纏身,在好城外的山洞救過了她,但在那種尷尬情況之下,她一個女子幾乎赤身露體,實在不雅得很。這件事提了不雅,說了難聽,是以兩人無意提起,都不禁心中一震而已。

慕容焉不好再趕她走,但也實在不想如此拖著她,當初在宇文他是怕西門若水身受重傷,孤身一人恐有危險,但如今她傷已痊愈,再無危險,但這少女依然不舍得離開,自己豈能不知她的心。慕容焉是個不會拒絕的人,尤其是他始終感覺對西門若水有愧,心中不忍。如今看她近日性格漸漸開朗,更不忍就此讓她到處飄泊。

一念及此,當下遂道:“既然如此,我們就一同上路吧。”

西門若水聞言,頓時轉悲為喜,倏地揚起一陣格格嬌笑,道:“焉大哥,這就對了麽,剛才你大哥都說我能照顧你了,我要是走了,怕是你都不一定能到得了令支城呢。那我們就趕快上路吧。”

慕容焉當下一笑,這時早有人為他們準備駿馬,西門若水率先上了坐騎,提馬與慕容焉執韁上路,一眾人馬隨著二人一起浩浩****,逕向西去。一路上暢行無阻,順利得很。一日,一眾人等行到一鎮,慕容焉見天漸轉涼,在鎮上為西門若水買了件上好的貂裘,回來途中突然見一膘人馬當麵迎來,為首之人一見到慕容焉,紛紛下馬行禮。慕容焉抬頭一看,卻是玄武六宿及堂下眾位首腦二三十人,當下眾人到了一家飯館,眾位堂主伺守在外,六位宿主入內要了一席上好的酒菜。

慕容焉道:“諸位,你們怎麽能找到這裏?”

盛大用道:“主上,這還不是容易得很,天下有哪個宗派的實力能與我們這看不見的摩利國相比,我們最近聽說主上在好城一劍就廢了木丸津,又要出使段國,所以過來看看能不能幫得上忙。”

慕容焉聞言,向樂伍元與陶牧振道:“上次多虧兩位先生將宇文的使者趕了回去,否則,怕是絕難逃出生天。”

樂、陶二人急忙抱拳,道:“主上這是哪裏話來,我們能為主上的宏圖大誌盡一份微薄之力,已經榮幸無地,主上千萬不要再如此說話,折殺了屬下。”

慕容焉感激地點了點頭,轉問步塵道:“玄危宿主,不知當日龍涉山百宗論劍的境況如何,我屈雲兄弟與顧無名大哥還好了麽?”

步塵聞言精神大震,道:“主上盡管放心,屈雲兄弟與顧無名大俠在龍涉山聲名大震啊,主上的一幫兄弟武功個個飛速精進,實在令人刮目相看。”

慕容焉雖然早已料到此事,但依然好奇之心大起,問了究竟。

李玉寒麵上泛起敬佩之容,說道:“主上果然是所料不差,這次百宗齊集龍涉山論劍,確實有不少有心人出來……”當下,李玉寒繪聲繪色地將百宗論劍的事簡單說了。

原來,十三柄劍中的‘孤青流隗震’五人將天下邀集到龍涉山中,天下各宗的江湖高人到此不說,崔海的主人崔毖更親自率領流霞渚的許多潛伏高手赴會,崔毖這次傾巢而出,確有網絡天下群雄之心,在論劍台上威挫群雄,但卻遭到了屈雲等一幫兄弟與玄武門下的阻撓,結果屈雲、顧無名兩柄劍連敗流霞渚十幾位頂尖高手,將崔海的實力消減了大半,不想這時半路突然殺出個木丸津,劍術超絕,十劍就廢了江淮幾十位名劍,震懾天下。後來,屈雲打敗了崔毖,而慕容焉的‘五子炫天陣’更是大展威力,將那木丸津活活困住,雙方堅持不下,竟然也沒有選出個什麽劍首。而木丸津卻自此號稱‘百宗劍首’,結果隻風光了沒幾天,就被慕容焉給廢了。

說到此事,李玉寒瞪大了眼睛,道:“主上,你那個‘五子炫天陣’真是厲害得很,幾乎與我們的‘天街七襄轉’不相上下,若非主上有先見之明,這此龍涉山指不定會鬧成什麽樣呢。”

慕容焉心中暗自為屈雲一幫兄弟高興,他們能名揚江湖,各有所成,自己也算了了一件心事。當下問道:“他們如今身在何處?”

韓廣陵抱拳道:“主上放心,他們被天下群雄羈留了幾日,我們得到主上的消息,立刻派人去通知他們。想來不日內屈雲大俠與顧大俠都會趕來。”

慕容焉笑道:“難得兄弟們如此掛心,但我此行西出慕容,乃是議和,若是兄弟們都去了,怕被江湖中人笑我們以多欺少,到時段末杯心中不服,我該如何是好。”

眾人聞言,都不禁大笑。

樂伍元見主上雖然談笑風生,但眉宇間卻始終凝著一股目之難見的憂鬱,心中暗暗歎息,不待他問,道:“至於主上交代尋找趙馥雪姑娘一事,宗中弟子找幾乎找遍了燕代,但……但卻始終沒有趙姑娘的下落,或許趙姑娘到了中原也說不定,屬下已經通知摩利國的蒼龍、朱雀、白虎三大宗派,不日內天下各國就會有消息傳到。”

慕容焉早欲問及此事,但他怕聽到不能預期的結果,因為他的心實在不能承受任何打擊,趙馥雪被劫之事已令他的心碎了。如今乍然聽到‘趙馥雪’這三個字,心中不期然地一陣悲淒,一股孤寂的惆悵讓他坐立難安,不禁悵然一聲太息,良久無語。

李玉寒急忙瞪了那樂伍元一眼,盛大用急忙轉了話題,道:“主上,最近宗中弟子打聽到慕容境內來了個劍中高手,他這個時候在主上出使時來到此地,怕會對主上不利,此次出使還是讓屬下們在鞍前馬後伺候如何?”

慕容焉擺了擺手,道:“既然是劍中高手,會上一會又有何妨。諸位盡管放心,我此行不日即歸,斷無大礙,你們可回去通知屈雲、顧無名兄弟,要他們自回東川,待我回歸之日,再回故裏與荻花洲,和諸位共謀一醉。”

盛大用還是不放心,道:“主上,但段王末杯槍術傾國,早對主上不懷好意,我怕……”

慕容焉一笑,道:“我雖然與段末杯有私仇,但此行我是以慕容的使節前去,殺一人而結一國之怨的事,諒他段末杯也不會作,況且他未必能殺得了我。”

眾人見他堅持獨去,不好再說,當下隻好躬身應命。眾人食畢,紛紛向慕容焉道了保重,上馬告辭。慕容焉目睹眾人絕塵而去,方自上馬出鎮,直奔大對駐紮之地。回來之後,西門若水見他親自為自己買了貂裘禦寒,高興得穿在身上,一天看得毫不厭煩,少有得輕盈靈妙,巧笑嫣然。慕容焉看她變得天真爛漫,心中倏地一震,猛然想起了趙馥雪,這時的她真的好象趙馥雪。

翌日,大對人馬漸漸行近邊關,鐵騎繞關道出山穀,過溪林,堪堪轉過一片楓林,前麵視野一闊,平坦無礙。但就在此時,林中突然快如奔雷一般掠出四匹健騎,馬上騎士個個身著青衣,背束長劍,縱馬越溪而出,擋在了眾騎之前。眾人一見都不僅一驚,紛紛弓上弦,刀出鞘,不待慕容焉吩咐,霍地閃成雁行陣勢列在了慕容焉與西門若水身後。

慕容焉揮了揮手,令眾人勿驚。

西門若水一雙秀眉也自微微一剔,嬌軀一夾**白馬,催馬提劍而出,慕容焉道:“若水小心!”

西門若水妙目霎了一霎,回頭嬌媚一笑,提馬到了前麵,妙目瞪住四個青衣人,揚眉說道:“你們是什麽人,敢攔我慕容大哥的使騎,你們不想活了。”

那四個青衣人聞言俱是冷冷一笑,其中一個上下瞟了西門若水一眼,道:“我們是誰閣下顯然管不著,我們要找的是慕容焉,你閃開——”

西門若水勃然大怒,秀眉一挑,沉聲說道:“我焉大哥就在後麵,但也非你說見就要見得,隻是看你口氣倒是不小,或許你的師尊來了,我還能給他個麵子讓他拜見我大哥!”

慕容焉聽得好笑,但他對西門若水的功夫還是稍微放心,這四人若想傷她還真不易,是以他一直端坐雕鞍地看著西門若水。那四個青衣漢子嘴功如何能比得上西門若水,說不幾句頓時被激得勃然大怒,其中一個冷冷顧了她一眼,道:“我們今日隻來了四兄弟,你們雖然人多,我們卻也不怕。隻是我們就仰慕容焉劍術超凡入聖,今日一見,卻原來如此!”

西門若水聞言,圓睜妙目,黛眉雙剔地道:“你這是說我們不講江湖規矩,欺負你們了。哈,就憑你們就個也值得我們這麽多人欺負麽?你也未免太將自己當人了。”

那人聞言不禁氣得滿麵通紅,又見慕容焉止住諸人不許妄動,當下斷喝一聲,縱騎而出,同時“鏘!”地一聲自背上抽出了青鋼長劍,張眉瞪目地道:“你既然一味尋死,我若不成全了你,連我自己都覺的過不去,那我就先殺了你再說!”一言及此,那人鐵騎乘風,劍卷斜雲,猛地兜頭衝了過來。

“若水不可大意!”慕容焉生怕西門若水馬上騎術不精,急忙提醒。

西門若水道了聲“大哥放心”,不敢大意,登時也提馬而上,抽出長劍,但見兩騎如風一般遇到一處,手中長劍翻江倒海,“鏘!鏘!”接在一處,隻兩個照麵,雙劍連交十數下,待各自駁馬回頭,頓時又戰在一處,兩匹駿馬並排飛掠,西門若水與那人相隔不足五尺,是以手中長劍倏忽交擊,且行且戰,駁馬如飛,煞是精彩。這場比試非同尋常,不但要人有精湛的劍術,而且更要有高明的騎術,兩者匹配恰當,方能深造此境。而這一點也正是西門若水的弱點,她劍術曾得慕容焉暗中指點,但騎術卻是最近才練出來的,這一點那個青衣漢子也看得清楚。

當他發現了這個秘密,立刻改變了策略,將自己精湛的騎術發揮到了極至,閃躍騰翻,如魚在水,任那西門若水劍術高妙,卻總是縛手縛腳,不得要領。十幾招下來,累得她香汗籲籲,嬌喘不已,心中既窩火又生氣,黛眉雙剔地咬牙狠聲說道:“你這個劍術九流的大賊,方才還吹得好象是個上天入地天下無敵的極品,卻是個隻會翻上翻下的雜耍猴戲,我看不如叫天下第一猴的好!”

慕容一行鐵騎聞言,紛紛大笑。

慕容焉卻心中微凜,宏聲道:“若水妹妹,敵強敵固強,我高我自高。”

西門若水被他一聲“若水妹妹”叫得心花怒放,將他那句‘敵強敵固強,我高我自高’微微一想,卻已恍然大悟,慕容焉的意思是說,敵人有敵人的強處,我有我的高明,我若是主動去攻擊他,我的高明便不再是高明了。這時敵方是主動挑釁,我若以靜待動,讓敵方老攻擊我,縱在高明的騎術也要繞著我轉,那他的強勢就不再是強勢了。西門若水何其聰明機靈,一聽不禁芳心大悟,當即羈韁駐馬,執劍待敵。如此一來,那青衣大漢頓時大急,不得已隻好旋韁駁馬而回,瞪眼趕回來一邊罵道:“七嘴八舌,不如索性一起上好了!”一麵繞著西門若水揮劍,如此一來,他的精湛騎術再派不上用場,頓時又被西門若水壓了下去。結果不足十招,那青衣漢子頓時手忙腳亂。

西門若水輕盈靈妙地揮劍,嫣然一笑說道:“看來閣下的劍術也不過如此,不知現在能不能報上閣下如雷貫耳的大名?”

青衣劍客勃然大怒,道:“你要是有本事,打敗了我們四兄弟,再知道不晚。”

西門若水妙目一膘,不屑一顧地道:“那就叫那三個鬆包一起上好了,本姑娘一起照單全收,非要知道你們的名字不可!”

那三個青衣人聞言,正求之不得,當下相互看了一眼,立刻又有一騎縱橫而出,揮劍禦上,頓時形成了兩個打一個的局麵。慕容眾騎衛見狀,欲待縱騎上前援手,卻被慕容焉揮手攔住,道:“你們不用擔心,若水姑娘暫時不會有任何差遲,我們且請稍待。”

眾人各自退下,但慕容焉卻並無絲毫鬆懈,一直緊緊地盯著場中。

西門若水嬌叱一聲,施展開長劍,縱橫馳騁,與那二人鬥了二十來招,雖然劍術高強,但短在內力不濟,漸漸有所不支,那二人在馬上相互看了一眼,冷冷一笑,加快了攻勢,不足五招,但見雙劍翻飛,將西門若水完全罩住,西門若水心中一急,頓時招數慌亂,長劍偏頗地欲破堅而出,結果她越想突破,就愈加不能突破。又過了七招,其中一個青衣劍客終於和另一個同夥分別繞在了西門若水的兩頭,就此一晃眼的功夫,其中前麵那個右手疾點她胸前幾路大穴,左手袖筒之中突然閃電般飛出一個桃子大小的鏈子錘,直取西門若水眉心。背後那人手中長劍顫出五朵劍花,疾點她的背上五穴。

如今他們一前一後,最難防備,令人瞻前顧尾,更何況前麵那人左手突然飛出一枚暗器,頓時令西門若水芳心大震,猛然沁出一身冷汗。急忙側身欲躲過後麵一劍,自己的長劍卻輪出一輪劍幕,欲將那人的錘、劍揮格出去,但她一時如何能躲得過去,那人的劍是格開了,鏈子錘“當!”地一聲重重重地正好扣在西門若水的劍脊之上,頓時震得她手腕發麻,幾欲脫手飛出。但後麵的一劍也在此時閃電遞到,西門若水聽到聲音,霍地轉過臉來,駭然一顧,那劍及身不足兩寸,心中暗叫休矣。

正在這時,空氣中無影無形,陡地響起了一聲銳嘯,眼看就要擊中西門若水的那柄劍突然“鏘”地一聲,奇怪地被什麽一撞,嘶地一聲一劍偏飛走空,人隨駿馬側向前縱隙掠出,西門若水先是一怔,當她意識到自己竟然無事,心知是慕容焉出手,急忙駁馬正好衝出,那兩個青衣劍客折馬而回,西門若水卻已到了丈許之外了。

這時,慕容焉對旁邊的一位副將耳語幾句,匆匆提馬而出,將西門若水換下,笑望四人,道:“你們的劍術很高明,暗器也很奇特,我想知道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那四人驚奇地望這個少年,其中一人道:“看剛才閣下彈手一指,竟然能在這麽遠的距離將我三弟的劍震開,想來必然是慕容焉了。”

慕容焉未置可否,道:“閣下幾人劍馬嫻熟,看來必非尋常江湖劍客。”

其中一個青衣劍客暗自一愕,道:“我們是什麽人還需要看閣下的本事夠不夠知道,我們等你拔劍了……”一言及此,他們四人紛紛出劍,縱正一排,氣勢駭人。

慕容焉淡然一笑,取了一截竹枝,抖韁迎上,頓時但見四個青衣客化成了四輪劍幕,轟然揮騎翕圍而上,慕容焉揮竹當麵突至,眾人但聞叮當交擊之聲,五道破金裂石、沛然莫禦的劍氣混到一起,一時間但見塵頭大起,劍式飛揚,五匹良馬縱橫馳騁,煞是好看。

雙方過了十餘招,那四人漸漸不支,心中駭然震懾,當下相互看了一眼,使個眼色,一起縱馬便走,慕容焉揮韁追上,五騎縱橫而去。西門若水見狀,芳心大驚,急忙要追上去,卻驀地被那副將攔住,對她說了幾句,西門若水望著他們絕塵而去的背影,隻好撅嘴做罷了。

卻說蒼山依依,湛空高遠,廣袤無垠的大地上馳騁著五匹駿騎,但見四青一白五位騎士縱意掠馳,舒劍交擊,不覺林疏山遠,五騎行到一林,那四人突然駐馬,縱身掠下,潛了林中。慕容焉微微一笑,也掠身下馬,逕自擺著那截竹枝進了林內,但那四人卻已停到了一片空地。

慕容焉掃了他們一眼,緩緩振衣而至,悠閑自在地揮了揮手中竹枝,負手遙空道:“閣下既然有意引我前來,我如今來了,卻為何避而不見,此有失君子之道啊。”

慕容焉一言甫畢,林中突然傳來一陣笑聲,聲若大河奔越,高雷遠震,倏忽之間一道人影飄然而至,正好落在四名青衣劍客之前,正背對著慕容焉。隻能看見他魁梧雄壯的背影,此人身著一身藍衣,負手而立,將長發向後輕輕一撩,操著一口爽朗的聲音,道:“天下人都說慕容焉見識超拔,卓然於世,今日一見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壯哉。”

慕容焉道:“閣下既然來了,卻不肯正麵相見,莫非要我猜猜閣下的來曆麽?”

那藍衣人灑然地道:“願聞高見。”

慕容焉道:“最近我慕容來了一個武功奇高的劍客,若是在下猜得不錯的話,恐怕就是閣下了。”

藍衣人淡淡一笑,道:“你猜得沒錯,但太膚淺。我確是那個劍客,來到此地隻是為了會一會這百宗論劍的劍中魁首,聽說此地有個劍客叫木丸津,正想一劍伏之,但卻被閣下先我出手,那我隻好來找閣下了。”

慕容焉道:“閣下隻是為了前來與百宗論劍的劍中魁首一決高下?我看絕不止此吧,閣下龍行虎步,氣魄淩人,王者之氣不知比劍者之氣多出許多,若是說不遠千裏隻是為了區區一介草莽,請恕在下不能相信。”

藍衣人微微頷首,道:“那閣下以為呢?”

慕容焉踱了兩步,道:“你的四位手下劍術超凡脫俗,騎術更遠非江湖中人能比,若是沒有十載馬上生涯,深難造此,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這幾位乃是軍伍出身的高手,而在慕容境內敢直擋國使大駕的,恐怕還沒有。綜合這兩點,你們應該是某一國家的王族……”

藍衣人微微一凜,那四名青衣劍客神色駭然驚顧。

藍衣人仰天而笑,緩緩轉過身來,頓時現出一張威嚴的臉,一張慕容焉在夢中都無法忘記的臉,就是這個人,使段國發生了天翻地覆地巨變,使千裏國土江山易主,而他也憑著雄略與智計取得了一國的王位。他一心謀劃的滅燕大計也在綢繆之中——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以槍法聞名冠蓋的段國國君段末杯。

段末杯莊容地掃了他一眼,道:“慕容焉就是慕容焉,自你當年來到我段國,已知你非池中之物,將來必是諸侯坐上客,定有大成,這也是我猶豫而不敢重用你的原因,結果卻反而被我王兄捷足先登,慧眼識人。今日你能有此成就,實屬罕見,連我這個一國之主也自歎不如。”

慕容焉聞言,毫不為意地輕舒眉鋒,道:“大王實在是太抬舉在下了,我哪裏能及得上大王雄才偉略,意氣千秋啊,複掌之間段國易主,國立新君。大王之功怕是千古亙有,他年必然垂名清史,為後世景仰。”

“大膽狂徒,你不過區區一介外臣,敢麵斥國君,實在該死!”一個青衣客道。

段末杯擺了擺手,麵色平和地轉謂慕容焉道:“慕容焉,我不怪你有婦人之仁。但天下事大,豈是一言能斷。這王位我確是得之有愧,但當日我段國內憂外患,國君不足馳騁,四麵強敵環伺,國中能決大事者隻有我的外兄段匹磾與我二人而已。但我外兄他中正有餘,權略不足,在國泰民安之世繼承王位我必不如他,但如今身逢亂世,他不及我多矣,事關一國之重、祖宗基業,我自當當仁不讓,敢為天下之先,甘受萬世之罵。”

慕容焉聞言微凜,垂首片晌,沉默無語。

段末杯轉首一頓,緩緩續道:“我段國不比慕容,占盡了山川河流地理之要,環顧我國疆土,北有宇文、代國,南有漢國,東有慕容,我不滅別國,他國必要滅我,這就是亂世生存的法則,不存即亡。”

慕容焉點了點頭,默然道:“你說得固然不假,今日前來定然是阻止我出使貴國了。”

段末杯嘴邊噙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道:“你說對了,段國和慕容素來不能共存,將來也必然隻能留下來一個。我今日來正是勸你不要再赴令支了。”

慕容焉莊容道:“你說錯了,將來的結果慕容和宇文都不會留下……”

段末杯聞言一怔,訝異地輕“哦”一聲。

慕容焉道:“浩浩天地,正氣長存。莽莽江湖,惟蒼生為大,惟仁則之。慕容和段國都不過是百姓的一個影子,不管哪個滅了另一個,王室雖然複滅,百姓卻依然存在,國與國之間的殺伐不過是你們在揮霍百姓對你們的期望,當期望用盡了,你們的王國也就不再存在了。”

段末杯暗自愕然,似乎有些悚然驚醒,但他的立場與身份又使他將信將疑,終於,王者的氣魄又遮掩了真實,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真實——王位、榮譽、食色。

他淡淡地道:“慕容焉,你的見識遠遠超出了我的意料之外,但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我今日既然來了,還是應該做完該做的事。”

慕容焉歎了口氣,道:“大王指的是先調虎離山將我引到此地,再派人去劫貢禮是麽?”

五人聞言俱是神情猛震,霍地抽出長劍,他們的心事終於被說中了。正在這時,林外突然馬蹄之聲又起,待至行到近前,頓聞羈韁之聲,駿馬驟然停下來的嘶鳴聲,緊接著腳步聲雜遝,突然有十幾個手提長劍,衣衫不整地奔了進來,一見到慕容焉都不禁為之一怔,繞到段末杯身前拜倒,狠狠瞪了慕容焉一眼,其中一個為首的道:“主上,屬下等無能,未能將東西拿到手,請主上賜我等死罪。”

段末杯看他們的模樣,心中已知個大概,遂道:“怎麽回事?”

那為首之人慚愧地垂首,道:“我們見慕容焉策馬離開,待他走遠就一湧而出,想殺那群武士個措手不及,結果剛到近前,那群武士似乎早有準備,突然圍成一圓形陣勢,四周一陣強弩盡矢,兄弟們頓時死傷了一半,我們雖有殺敵之心,但卻全然派不上用場,結果實在堅持不下,就退到此地……”一言及此,那人伏拜道:“我等有辱主上重托,實在罪不容誅,請主上任意發落。”言畢,紛紛捧跪了一地。

段末杯聞言,心中暗震,麵上聲色不動地擺了擺手,命諸人退到一旁,將目光垂落到慕容焉身上,道:“慕容焉,你的確很聰明,我雖然已經很重視你了,但結果還是低估了你,看來你的確是個深不可測的對手,在智慧與武功上都是。”

慕容焉的表情似乎段末杯在說一個和他完全無關的外人,聽過之後,道:“大王言過其實了,在下區區一介小吏,如何敢與一國之君相提並論,而且我也永遠不想與大王為敵。”

段末杯聞言笑道:“你說的永遠不與我為敵,怕是指的希望段國永遠不要與慕容為敵吧,但今日段末杯卻希望作慕容焉的敵人。”

慕容焉心中一凜,喟然一歎,道:“既然隻是兩個人之間的事,那恕我不能答應閣下,我還有要事要赴令支城。”

段末杯道:“但我既然來到了慕容,自然不能就此回去。我現在給你個機會,今日你若是能不輸給我,我可以保證段王會在令支等你,但你若是就此輸了,我勸你還是打道回府的好,因為段王不會見一個不值得一見的人。”

慕容焉略一凝神,旋即說道:“大王所言當真麽?”

段末杯道:“本王做事雖然喜歡任意縱橫、率性為之,但向來一言九鼎,絕無虛言。”

慕容焉從容地微一點頭,關於段末杯這一點他還是略有耳聞的,當下遂道:“不知大王今日想如何?”

段末杯道:“江湖上都說你的劍術已然超凡,但世人也常謂我的槍法傾國無人,今日不妨讓它們比上一比,看看槍劍哪個更佳。”

慕容焉心中一動,道:“既然大王今日要比,外臣自然不好拒絕,那就請大王出槍吧。”

段末杯看了他手中的竹枝一眼,當下一笑,“啪”地一聲折斷了旁邊一莖修竹,順竿一捋,將那旁邊的枝葉盡都去下,隻剩下一截丈許長的竹竿,舒手成槍,微微一笑道:“既然比試,當然要公允,否則豈不索然無味……”他掃了眾人一眼,那群劍客紛紛退到遠處圍觀,段末杯道:“劍乃凶危兵器,乃是挾短入長,槍槊則以長打短,縱橫捭闔,今日我們都以竹為兵器,尚算公允,投鹿侯就盡施所長吧。”

慕容焉一抱拳,道:“大王遠來是客,你先請。”

段末杯縱聲一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言迄,手中竹竿陡然一揮一顫,突然如一道青龍,倏忽而至,直取慕容焉胸前要害。其勢甚速,那群旁觀的劍客隻見槍花一現,人蹤一杳,再看時耳中已聽到辟啪的擊節之聲,兩道矯健無比,迅猛絕倫的身影已然戰在一起,但見一個槍花亂點,縱橫有餘,一個手舒長劍,挾短入長,兩人相距丈餘,但兩截青竹卻將兩人的靈魂帶到一處,素手揮處,青影疊疊,啪啪聲響連成一線。

有道是一寸長,一寸強,但對於修為高明的武者來說,這句話不一定對。有道是法無定則,因人而宜,在慕容焉,短就是他的長處,對段末杯來說,長才是他的長處。二人內功修為相差無幾,如今唯一能分出勝負的就在招數的巧妙運用之上,慕容焉的招數精妙絕倫自不待言,但段末杯的槍術也深不可測,他在這種兵器上浸染了數十年的功力,自然是得心應手,順手拈來。但慕容焉當日在好城之外曾見過段末杯與‘丹陽沐竹點青劍’陸承天之間的比試,當日他隻醉心於陸承天前輩的劍法,對於段末杯的槍術當時隻是略作一觀,並未記住許多,但饒是如此,他已占了不少好處。

段末杯的修為果然厲害,一旦取得優勢,立刻將那微不可言的優勢擴大發揮,頓時槍走如蒼龍攪海,步如飛塵,倏忽之間將慕容焉逼得連連後退,兩道人影一進一退,一攻一守,啪啪聲中迅若奔雷,在竹林中縱橫交錯,塵葉驚起。其駭人的速度與聲勢都令那群劍客聳然動容。

慕容焉雖然一直是守勢,但其接招準確精妙,無論段末杯的招數多麽駭人,多麽精湛,在他隻是素手三尺青竹,消打自如。這一點令段末杯既驚有懼。須知在尋常比武時,獲得先機的人常常能一鼓作氣將對方打敗,就是因為主動的進攻要比被動的防守厲害得多,一個人若非武功到了化境,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會千方百計地尋找機會反擊,但如今的慕容焉卻安常若素,不急不徐,將一段處在被動的防守打得不沾不脫,輕鬆自如,這一點是段末杯自己也未必能做得到的。

當然,這些高妙的情況又不是那群劍客所能看得懂的,眾人隻知自己的主子占盡了優勢,卻不知這種優勢一如空中的飛鳥,雖然高妙,但卻暗暗醞釀這要落下來的趨勢,而這隻是遲早的事。而慕容焉的揮灑自如,卻如地上的虎豹,時常潛藏著躍起的一刻。

段末杯暗暗心驚,在這個少年麵前,他突然覺得自己竟象麵臨著一片大海,深不見底固然不說,他的廣袤卻似乎能包藏容納天下所有的事物,令人茫然無措,不著端地,就連他這個雄才偉略的國君加上無敵的槍術,竟然也隻能作這片大海的一隻船,他一直在海中航行,希望能找到它的邊緣,但遺憾的是,他卻怎麽也找不到——慕容焉就是這樣一個人,每個與他交手的人都有這種感覺,不可說不可知的感覺。

但這隻地上的虎豹卻順服得很,一直處於被打的地位,絲毫沒有淩空越起的意思。

段末杯心中固驚,但事已至此,他自己斷然不能就此停下認輸,所以更加迅猛地施展出平生所學,一招險似一招。慕容焉見他這時招數已經有了重複,心道這時若是不停,晚了這段末杯必然自己出醜。一念及此,當下他突然停住了後退,手中之竹突然疊影連綿,啪啪之聲不絕於耳,將對方的槍勢盡數化去,急速將身一旋,竹劍背手而掣,陡然出手,“嗖”地一聲竟然自段末杯的竹中橫穿而過,僅此功夫,他身形剛好走到,猛地將自己的竹劍接住,啪啪幾招猛地右退,稍一提氣,倒縱出三丈外停了下來,再看段末杯的槍頭上卻已多了一個洞,就是方才慕容焉快似閃電的一著所穿,而這一招,那些劍客並未看清楚。看來慕容焉為段末杯留足了麵子。

慕容焉道:“大王暫請稍待,我有話說。”

段末杯也知他有意留情,將那槍頭猛地插在地上,正好掩飾不見,道:“有話但說。”

慕容焉看他的動作,知他已領情,遂道:“大王的槍術雖然稍勝我一籌,但要贏我怕是要到三天之後了。大王貴人事忙不說,我也有要職在身,我看外臣隻好認輸了……”

段末杯仰天一笑,道:“投鹿侯,你我旗鼓相當,修為本在伯仲之間,如何竟然認輸。今日卻隻能算是平手……”他一言未畢,一群手下卻紛紛反對。段末杯揮手止住諸人話鋒,轉謂慕容焉道:“放才我有言在先,你若是能不輸給我,我可以在令支城見你,如今我們既然打平,你自然沒有輸,我們就此告辭,他日有時,我們另約時間再加印證好了。但我還是勸你不出使得好,你若是一定要去我段國,我會在令支城等你。”

慕容焉抱拳一禮道:“大王既然允我西上,我身負王命自不敢貸慢,況且此次議和,大王必然以為可取,才準下臣到令支一行,我在此先謝大王了。”一言甫畢,慕容焉長身一揖,躬身道謝。

段末杯輕輕一笑,未置可否,道:“既然如此,我們令支城見,但今日之事……”

慕容焉灑然道:“在下今日先是遇到強人搶劫貢禮,後來追到此地,不想竟然邂逅了中原的著名的高手,‘朔北踏雪銀槍’馬求成前輩,結果與馬前輩論武打和,不得不繼續西上,完成國君交給在下的使命。”

段末杯聞言,滿意地微微頷首,當下輕輕揮手,與一眾劍客出了疏林,上馬絕塵而去了。一時場內隻剩下慕容焉一個,他剛要轉身離去,那地上插的那根段末杯用過的竹槍突然“啪”地一聲裂來,倒在地上。慕容焉暗暗佩服段末杯此人心思細膩,竟然連這點口實也不留下半點蛛絲馬跡,這點確實要比以剛正仁懷的段匹磾更有心計,看來天命段國落到他的手裏,實在難說。但此刻慕容焉的心卻激動萬分,一來是他人還未到段國,卻已知此行必然無虛,二來是又能看到自己的大哥荊牧了,這可是他夢寐以求的事呢。

當下,慕容焉將竹枝收好,逕自出林上馬,回到了使節駐紮之地,這時見他們正掩埋十來具屍體,卻心中一歎,知道了究竟。這時,西門若水見他回來,高興得迎了上來,竟然拉住他的手問個究竟。慕容焉隻說將那群賊人追丟,並且遇到了‘朔北踏雪銀槍’馬求成,並和他打了一架。西門若水聽到‘馬求成’三個字,頓時又想起了當日自己被困的窘相,頓時臉上大羞,急忙嗔了慕容焉一回,甩手自去取馬,不敢多問。當下,慕容焉吩咐眾人上馬,道了聲“起風”,一幹人等西出好城,自回水城進入段國,一路浩浩****,直奔令支。

※※※

卻說一行人馬一路通行無礙,不日即到令支。這一路上,慕容焉回首前塵,昔日種種不覺倏忽湧上心頭,在睽別經年之後的今天,驀然回到此地,人事三遷,當年叱吒風雲的左賢王段匹磾如今已經逃往國外,紫柯也遠嫁到了漢國,薛涵煙更是香消玉隕,段國也王位易主……所有的事不過經年,卻已經天翻地覆了。歲月無情,往往如此。如今的慕容焉雖然已經擺脫了病罹的困擾,但如今躍馬此地,難免勾起他無限悵惘,傷懷之情,油然而生。

西門若水見他眉宇結鬱,已知他的心思,當下並馬與他同行,伸手拉住了他,一雙妙目同情地望著年輕人,眼中蘊著無盡的憐惜與溫柔。慕容焉心中一暖,朗眉一堅,輕輕地向西門若水微微一笑,當即策馬前行。一幹人馬行到五裏亭時,前麵突然出現了一膘人馬,旌旗烈烈,遠遠恭候,持節郊迎。為首一人,身穿一件紫衣,身佩長劍,端得是英偉俊朗,儀表不凡。慕容焉行到近前一看,頓時心中一熱,急忙甩鐙下馬,快步上前跪倒在地,眼中渙然出現了一泡清淚,顫聲道:“大哥,大哥,小弟西望久矣,今日見得,蒼天待我兄弟何厚啊——”

那紫衣年輕人也急忙搶步上前,顫抖這雙手將慕容焉輕輕扶去,眼中卻已是淚光濡濡,不堪其情地長噫一聲,道:“賢弟,哥哥我久違了。我知三弟要到此地,便派人日日在數十裏外靜候音訊,這一日我等待很久了。”

原來,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慕容焉的結義大哥荊牧,也就是段國紫宸門主。慕容焉起身,兩兄弟頓時抱在一起,久久不能放手。

慕容焉突然道:“大哥,你來此地等候,若是被段王知道,我們結義的事怕是再難隱瞞了。”

“三弟怕什麽,我們兄弟三人結義乃是件光明正大之事,還怕天下人知道不成!”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響起,慕容焉但覺這聲音熟悉得很,抬頭一看,不覺為之一怔,但見一個白衣少年突然自亭下走出,到了進前哈哈笑道:“三弟,你隻顧和大哥親熱,卻忘了我這個二哥,沒想到我會在此地吧?”

慕容焉一見,頓時訝異地瞪大了眼睛,原來這人不是別人,卻正是他的二哥卓北廬。少年驚喜地大叫一上,立刻上前拉住他的手,道:“二哥,你……你不是回到京師棘城了麽,怎麽……突然到了這裏,還和大哥在一起?”

荊牧拉住二人,三兄弟把臂相視,傾心而笑。

荊牧道:“三弟,你二哥聽說你要來此議和,所以提前來到此地通知我這個大哥,這可是我們兄弟三人在上次闊別之後的第一次共聚,二弟已將你的事都告訴了我,若非如此,三弟你如今如此俊偉,我如何能認得出來啊。”

慕容焉聞言恍然,不覺額手。

卓北廬看了他一眼,道:“三弟不必擔心我們結義的事被段王知道,大哥武功蓋世,在三千旋刀神騎中的威望很大,段末柸雖然得了大位,因為沒有三千旋刀神騎的節鑰兵符,諒他也不敢動大哥分毫,最近還封大哥為大鴻臚兼虎威將軍,我們的事縱然被他知道,又能如何?今日正是他潛大哥來郊迎的!”

荊牧也道:“三弟,這件事既然已經至此,你就不要擔心了,二弟說得也有道理,如今三國議和,我們的兄弟之義,說不定還能幫得上忙呢。”

慕容焉聞言,良久無語。荊牧的話雖不錯,但這畢竟不是高明的的做法。如今三國未定,此舉未免有些草率。但事已至此,再想挽回已然不及,當下隻好淡淡一笑,就此作罷。

當下慕容焉又為荊牧引見了西門若水,一行人紛紛上馬,相攜入城。一行使節堪到城內,但見街上觀者如織,男男女女,白發垂髫,擁滯在街道兩旁,紛紛駐足圍觀。三國議和這件事如今天下皆知,燕代百姓都知這是一個叫慕容焉的少年所為,這件事令三國的百姓無不感佩,這幾年三國征戰已死了很多壯丁,成年的男子多數要入伍為卒,但隻要三國議和,這件事首當其衝地會緩和很多,而這些百姓也用不著眼見自己的兒子去征戰殺場了。

但慕容焉在段國的聲譽早在幾年前就已廣為人知了,當人們聽說這位名震天下的投鹿侯就是當年那個一計靖三叛的少年,紛紛扶老攜幼,萬人空巷前來觀看,如今一見,指指點點,掌聲雷動,紛紛叫著投鹿侯的名字。這種場麵即使是段國的國君,也未必有此聲勢。

慕容焉一路感激地向眾人抱拳,轉過大道,不刻行到了驛館,這時段王已派了文官在此接候,將慕容焉一行安置妥當,定下了覲見之期,卻是第二日巳牌時分。當晚,段王命荊牧作陪,在驛館設下酒宴款待慕容焉一行,看來他已知道了荊牧與慕容焉、卓北廬的關係了。

當晚,三兄弟在驛館把盞論酒,敘談闊別之情不說。話修絮煩,翌日巳牌時分,慕容焉、易容的西門若水和兩個健仆隨著荊牧一同進宮麵見大王。其實,慕容焉在未來之前已和段末杯私下有了協議,如今不過是場麵問題,雙方在廟堂之上以外臣拜見國君之禮敘談一回,慕容焉遞上了國書與貢禮,並表達了求婚之意。

段末杯聞言哈哈大笑,道:“寡人雖然遠在令支,卻也聽說國三公子慕容元真禮賢下士,文采風流,今次貴國國君為其求親,看來是有將世子之位傳他之意。”

慕容焉聞言未置可否,這個問題其實天下皆知,國君親自派人到異國求親,其實已說明了他有意將慕容元真立為世子了。

慕容焉起身抱拳,道:“段國與慕容素來都有和親議和之事,今日外臣冒昧前來,一是希望能為我國三公子求得佳女,琴瑟和諧,段國、慕容共接秦晉之好,如此則兩國百姓共蒙其澤,大王功德也將受萬民傳誦。”

段末杯聞言微微一笑,並未立刻回答,當下與眾人當場議論片晌,群臣中雖然有人反對,但結果竟然是大多數同意此次和親議和,段末杯最後擺了擺手,止住眾人話鋒,緩緩轉向慕容焉,道:“議和乃兩國百年大事,關乎蒼生社稷,我膝下也正有一位曉霞郡主,待字閨中,幽嫻貞靜,婦容過人,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古人雲:‘媒妁譽人,而莫之德也。’投鹿候之德天下皆知,你做段國、慕容的伐柯大媒,我也很為滿意,投鹿侯請先到驛館休息,待本王與臣下們商量已畢,再通知投鹿侯行納徵之禮。”

慕容焉聞言大喜,躬身行禮拜畢,當先出了王宮,與西門若水折回驛館。

翌日,荊牧前來通知慕容焉說段王已定下三日後行納徵之禮,然後再拜見曉霞郡主。慕容焉聞言不禁大喜,當下拉大哥、二哥飲酒不說。

在古代,婚禮乃是件大事,尤其是國與國間的和親,事事尊奉聖人之禮。段國、慕容久受晉國熏陶,王族的禮儀基本上都是尊奉聖人之法。納徵也就是向女方交付聘禮,禮物乃是玄纁束帛。其餘五禮一蓋用雁,而且是老雁。這個用雁的習慣乃是取大雁隨時而遷,不失其節,來表明男婚女嫁,不可逾禮。在慕容焉來時,這些禮物慕容廆都準備得停停當當,一絲不苟。到了第三天,慕容焉梳洗整潔,率領副將捧聘禮和婚書,備納聘財禮若幹俱都列於禮單之上,到王宮行禮,用了玄纁帛皮,獻上老雁,重重接重重地行完一切禮節,並議定第二天拜見曉霞郡主。

話休絮煩,翌日未時,曉霞郡主在王宮之西的西暖閣招見,慕容焉作為兩國大婚的伐柯媒人,自然應該拜見郡主。慕容焉與西門若水、荊牧、卓北廬同時步如宮內,但見西暖閣潔簾輕幃,漫煙馨香,陳金錯玉,美婢侍立,殿內裏進設有一麵珠簾,將裏麵與外麵隔開,還有兩名女侍站在珠簾之前伺候,四人在一侍女的帶領之下,來到垂簾之前,因為有珠簾遮掩,隻能看到一個窈窕端莊的身影,身穿一件夾紗短襖,下身是青縐衣褲,納手而坐,一雙妙目靜靜地望著簾外。

眾人行到簾下,皆行扣拜之禮。

慕容焉道:“外臣慕容焉不揣冒昧,今日特來拜見郡主。”

曉霞郡主沒有說話,那守簾侍女卻道:“投鹿侯請起,我家郡主遠在令支,也曾聽過侯爺大名,郡主說今日能見到焉侯爺,榮幸之至。”

慕容焉與眾人起身,連道不敢。

那侍女複道:“侯爺客氣了,郡主聽說侯爺年紀輕輕就名揚天下,受三國百姓厚愛,未知侯爺主身何門何派?”

一幹人等聞言,都不覺一怔,不知這位曉霞郡主為何如此好奇,托那侍女問長問短。

慕容焉也覺奇異,但又不能不答,隻得拜伏地道:“無門無派。”

郡主依然不言不動,那侍女卻輕“哦”一聲,道:“若是無門無派,侯爺卻如何練就了這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侯爺是不屑於回答麽?”

慕容焉輕皺眉頭,道:“外臣不敢,隻是在下的武功得自一位老者贈書相授,並未拜入師門。”

那侍女似乎聽懂,恍然地點了點頭,複道:“投鹿侯少年才俊,舉世無雙,不知可曾有了心儀之人?”

荊牧、西門若水等人聞言,俱是覷然一驚,疑惑不解地望著簾內的身影,不知她為何如此問。慕容焉也覺太不合適宜,試想天下哪有後宮詢問外臣情愛之事的道理,穗躊躇良久,腦海之中卻盡是趙馥雪美麗的倩影,但又生怕自己說出,回惹來那侍女接二連三的問題,當下隻是不答。

這時,那簾後的曉霞郡主卻突然開了玉口,眾人但聞那聲音美得如鶯聲嚦嚦,珠落玉盤,緩道:“怎麽,投鹿侯不敢說麽?”

此言一歇,其他幾人自是不解。慕容焉乍聽到這位曉霞郡主聲音,卻猛然沁出一身冷汗,瞠目無言。這聲音他太熟悉了,不知魂牽夢繞了許多回,每當午夜夢回,這個熟悉的聲音似乎依稀還在,但覺煙空心碎,冰涼暇枕,永夜無眠。為了這個聲音,他幾乎傾出了摩利國所有的實力,卻怎麽也想不到,卻在這段國的大內深宮之中出現。

慕容焉忘記了這裏乃是王宮,緩緩起身,驚遽地望著簾後那個窈窕的身影,西門若水等都不知他為何突然起身,這在大內來說,是犯上無禮,幾個侍女也不覺一怔,卻聞慕容焉聲音疑詫悲愴地道:“郡主……你……你是誰,你的聲音……”

一個侍女突然道:“大膽,你個外臣怎敢在段國大內對郡主無禮!”

荊牧與卓北廬也不禁焦急,低聲喊他,但慕容焉根本沒有聽到。

簾幃之後那個熟悉的聲音又起,道:“我……我當然是曉霞郡主了……”

慕容焉聞言益加肯定了,顫抖著道:“請問郡主有沒有到過我慕容,又認識不認識一個叫趙馥雪的人?”

那裏麵的曉霞郡主似乎渾身一顫,想裝出生氣的聲音辯解,但卻欲蓋彌彰地道:“我……自幼長在深宮,從未離開過令支半步,更不認識一個叫……叫趙馥雪的人……”

慕容焉突然悲從中來,神情猛轉枯槁健淬地道:“那郡主又認識不認識一個叫慕容三問的人?”

“不認識!”曉霞郡主沒有思考地急忙回答,道:“投鹿侯,今日我已經卷怠,請恕我……恕我不不能再多談論……”一言及此,她倏然起身,不顧什麽禮儀,更不與自己的侍女招呼,環佩翩翩,香風襲襲,匆匆地自簾後隱去了。

慕容焉心中悲淒地怔在當地,良久無語。那幾個侍女本要責他幾句,但驀然看到他傷心欲絕的模樣,不知怎地卻責不起來,隻瞪了他一眼,緊隨曉霞郡主的鳳駕去了深宮,一時殿內之剩下三兄弟和西門若水幾人,幾人相互看了一眼,已大概猜到了怎麽回事,當下攜他出宮。至於自己是如何回到驛館的,慕容焉一點也不知道,段、卓二人欲要勸他,卻被西門若水阻止,黯然地道:“兩位大哥,我們還是先不要打擾他了,這時就算我們說什麽,他……他也未必聽得進去……”

卓、段二人聞言點頭無語,各自退出,西門若水待他們一走,妙目之中倏地蘊滿了清淚,幽怨地深望了他一眼,悲愴地急忙躲了出去……

“她是馥雪,她是馥雪……”慕容焉痛苦地低喃著,從她那驚懼、恐慌、傷心、抑鬱的話聲中,他能肯定她就是自己的馥雪妹妹,當時雖然隔著一道簾幃,但他幾乎能感覺到她的心,看到她幽咽淒美的嬌靨,她一點也沒改變,絕世的容姿,如雲的秀發,深愛傾顧的妙目……

“她為何不肯認我,她又為何成了段國的曉霞郡主?”慕容焉眼中淚光潸潸,痛苦地想著。他的心如同在撲滿針芒的地上打滾,疼痛而不安,但即使在這種無比的痛苦之下,他的心中依然保持著一個完美的影子,在他的心被粉碎得一無所有的那一刻,依然淒然流淚地仰視著這個影子……

夜,是秋的影子。

當一鞭殘照悄然墜落到了皇城之外,涼景催人,不覺已是晚夕。但見殘樹篩風,京華濕露,落葉打篷,寒花**夕,頭頂懸罩的星河,熠熠散采,令傷心者目睹此景,無不愁懷緒繞,愴然悲秋。華旭宮內的一處寢宮,宮燈散彩,靜靜地照著一位玉人,但見她神情淒然,秀眉深蹙,妙目蘊怨,呆滯無神地凝注著一縷清寒,靜謐美絕的胭體醞釀著身心的巨**,倏忽之間,羅袂生寒,一股碎心的深觸猛然躍上心頭,驟然似乎風吹雨打,透骨酸心,嗆然拋下一泓清淚……

稍時,有一侍女見閨中燈光依然,不禁前來口門請安,道:“郡主還沒有安寢麽,要不要奴婢伺候?”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曉霞郡主,她將悲咽的聲音壓下,道:“你去休息吧,我沒有事。”

那侍女恭應一聲,挑燈自去。宮院之中又恢複了靜謐,她的心又回到了悲傷。良久,窗外倏忽傳來一片葉落之聲,一個枯槁健淬的身影如一爿秋葉,輕輕地落在了她的窗外,遠處的宮燈將他憔悴的身形映在了她的花窗之上,靜靜地默立著,凝然欲言無語——他是慕容焉。

“是誰?”曉霞郡主乍見人影,驚遽地道。

窗外的人沒有回答,依然靜立在冷秋孤寒之中。

曉霞郡主“啪”地提劍走出閨閣,開門一看,她的心頓時碎了,這個俊偉的少年一向絕朗無礙的靈眸如今深深地望著她,令人悴不忍睹,而他眼中的她窈窕娉婷,清麗如雨後荷蓮,烏雲分疊,眉如遠山,一點朱唇,兩行碎玉,一點也沒有改變。

曉霞郡主望到他的臉頰,芳心突然劇顫,花容憔悴,貝齒將牙一咬,冷冷地道:“你……你不是投鹿侯麽,為何夜闖深宮?”

慕容焉聽著她的聲音,眼中淚突然籟籟滴落,笑著哺哺道:“是你,是你,我又見到你了……”

曉霞郡主心中滴血,麵上冷峭地望著他,但又怕驚動了宮內的侍衛,並不大聲叱叫,道:“我勸你還是趕緊走的好,若是驚動了大內侍衛,你休想生出令支城……”

慕容焉不退反進,道:“你為何如此但心我的安危?”

曉霞郡主心中益急,一揮手中長劍,道:“你莫要再上前一步,我……我就拔劍刺你,我是段國的曉霞郡主,你快走。”

慕容焉依然上前一步,目光深注地凝視著她。

曉霞郡主心中大急,將玉齒一咬,“鏘!”地一聲猛地拔出了長劍,嗤地一聲遞了出去,她這一劍劍勢不快,但卻依然撲地正好刺入了慕容焉的身上,嚇得她呀了一聲,嬌靨慘白,妙目之中突然湧出了一泓淚水,顫抖、驚恐地望著他,道:“你……你為何不躲?”

慕容焉望著那柄長劍,那劍鐔之處,幽夜的逸光照在上麵,泛著清冷的光,映出了一個‘雪’字,他猛地抓住那柄劍在自己身體之中一翻,頓時手中,身上盡是淋漓的鮮血,曉霞郡主眼中驚駭地望著他,慕容焉的目光落在了另一麵的劍鐔之處,上麵卻是一個‘焉’字。

曉霞郡主妙目一紅,淚水又奪眶而出,啊地一聲,長劍鏘地墜地,她痛苦地望著他,想撲上去抱住他,永遠也不要離開他,但一個聲音突然如旱天驚雷,將她震怵在當地,絲毫邁不動腳步。正在這時,王宮內的侍衛聽到聲音,紛紛執了燈籠火把,提著刀劍轟然向這邊湧來。

曉霞郡主駭然一驚,急忙道:“你……你快走,否則誰也救不了你!”

慕容焉一動不動,眼中淚濕。曉霞郡主見勸他不動,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這時,宮牆之外突然躍來一道人影,曉霞郡主尚未看清此人麵目,那人已猛然挾住了慕容焉,倏然縱身一提,頓時飛上宮闈高簷,再晃時卻已到了十丈外的微月之下,朗朗疏星臨照之下,一袂一飄,卻已如大鵬一般無蹤了。

眾侍衛紛紛湧到此地,見曉霞郡主在此,轟然跪地,道:“屬下等救駕來遲,罪該萬死,不知郡主貴體是否有傷?”

曉霞郡主恍然驚醒,急忙自地上揀起那柄劍,道:“本宮並無手傷,你們速去派人到四處察看,入宮的乃是個滿臉胡子,手上有刀疤的江湖人,你們快去!”

眾人聞言,先謝過不責之恩,當下紛紛提著兵器,應命而去。這時,幾個伺候郡主的侍女更是嚇得戰戰兢兢,須知郡主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她們首當其衝地要被處極刑,當下紛紛圍了過來,仔細查看,見郡主並無任何傷害,方稍稍放了些心,擁著宮主回去。曉霞郡主實在心中憂鬱,當下將諸人遣回,自己卻痛心疾首,一想到慕容焉心傷欲絕的模樣就不禁芳心如同刀絞,見外麵安靜下來,急忙提劍出去,悄然出了王宮。她已經不能再忍受了,她想立刻和慕容焉相認,告訴他自己就是他的馥雪妹妹,她掠動身形向驛館方向走去。

當她行到一處街心,對麵房上突然射下一道人影,淵憑嶽峙地立在了她的麵前,背對著她,攔住了她的去路,曉霞郡主心中焦急,但看此人儼然是衝自己而來,料躲不過,遂急急地道:“你是誰,為什麽擋住我的去路?”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卻是一張氣質非凡,麵貌一般的男人的臉。

這人道:“我叫卓北廬,是慕容焉的結義二哥。”

曉霞郡主一怔,但她也曾聽慕容焉說過此事,當下遂一抱拳,道:“原來是卓二哥,我……我現在要去找你三弟,你帶我去吧。”

卓北廬搖了搖頭,道:“我不能帶你去。”

曉霞郡主急道:“為什麽?”

卓北廬望了她一眼,道:“我三弟此次出使令支,乃是為了三國議和大事。如今你若以郡主的身份前去找他,首先是段王要殺了他,接著慕容也會將他視為罪臣,三國的百姓會將他視為為一己之私而辜負天下人仰望的千古罪人,這件事是你希望的嗎?”

曉霞郡主聞言怵然一驚,嬌靨慘淡,良久眼中淚下,淒然地道:“但……但我怎麽忍心看他如此傷心啊……”

卓北廬仰天一歎,道:“當年我們三兄弟結義之時,就曾立誓要矢誌於三國蒼生,如今經過三弟苦心孤詣的努力,三國議和終於有望,三國百姓無不額手稱慶,而姑娘先前不認我三弟,不也是為了這個原因麽,如今眼看三弟大業將成,三國千萬蒼生將要過上好的日子,你忍心就此將他的誌向覆滅了嗎?”

曉霞郡主聞言渾身一震,猛然沁出一身冷汗,良久無言。不錯,她先前不認他,也是為了完成他的理想,趙馥雪與他在霽霖幽穀情同夫妻,最知他的布衣之誌,如今若過真和他相認,後果不實在是不堪設想。

卓北廬望了他一眼,深歎一聲,道:“這件事孰重孰輕,姑娘不妨自己斟酌,如何抉擇全在在姑娘一念之間,我畢竟是個外人,不適多說,就此告辭了,你若是想去尋我三弟,他如今或許就在驛館,在下告辭了……”一言及此,他太息一聲,縱身而逝,隻留下曉霞郡主一人,靜立在秋夜之中,久久淚流無語,終於,她咬牙做了決定,麵上溢著一股吃力的堅定,轉後向王宮方向而去……

這時慕容焉並不在驛館,他被一人救走,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大哥荊牧。兩人出了王宮,荊牧將他放下,為他上藥止住傷口,勸慰半晌,慕容焉隻是怔怔不言,這時,他才想起當日段末杯所說一句話的含義:“我勸你最好不要到我京師令支”。原來,他早知道自己與趙馥雪的關係,而這場兩國的婚姻,是對他最大的考驗。段末杯料定了他要麽帶著心愛的人而辜負了慕容,要麽將自己最愛的人送給自己將來的國君,但因為如此,他也將和慕容元真之間產生間隙隔閡,乃是一箭雙雕的毒計。

這一切慕容焉雖然看得清楚,但他卻並非世外之人,如今心中牽掛,卻如何能放得下,這步棋沉沉地壓著他的心,令他麵臨著痛苦與生死的抉擇——但他卻沒有去選擇的勇氣。最後,慕容焉實在不忍讓大哥過於擔心,淒然一笑,隻道無事,並勸大哥先行回府,自己逕自折返驛館。荊牧知他心中苦鬱,隻歎自己不能為兄弟分憂,太息一聲,振衣回府不說。

慕容焉一個人六神無主地不知所之,行到一處孤冷的大街之上,突然覺得很熟悉,正在這時,一道鴻影恍如無聲的夜梟一般,倏地出現在了街旁一棵大樹之巔,幽夜之中惟見一道長身慨然而立,隻能見到一雙精湛的眼睛,如一對寒星一般,閃爍地凝望著街下的傷心人。

慕容焉被那雙眼睛一注,精神猛然一震,那人身上所散發出的氣魄,淩厲已極。但他並未駐足。那人冷笑一聲,悄然舉起了一張強弓,夜色之中搭上一箭,精鋼箭鏑在星月之下泛起一點孤寒,倏然一閃而逝,待那點寒星再次出現時,卻已赫然到了慕容焉胸前,其快如虹,一箭至人要害,弓力之強,重愈百斤,若是尋常之人,這一箭定然穿身而過,一箭絕命。但可惜他遇到的是慕容焉,他今日雖然精神恍惚,但本能的反映,令他倏然將手一曲一勾,那枝箭杆飛了出去,但箭鏑卻已被慕容焉奪在手裏。

慕容焉望了那箭鏑一眼,但見此鏑曲齒狼牙,薄如蟬翼,當下心中了然,丟在地上,道:“原來是‘天狼箭絕’王先生,晚輩初到令支,未足拜訪,前輩今日怎麽……”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名震天下的‘天狼箭絕’王良,江湖人稱此人有搭弧矢、射天狼之能,箭術更是天下無雙,人說他一生有三支箭,尋常人難得有緣一見。當日段王疾陸眷對他有大恩,王良便立誓為他做十年的禦夫與護位,也正是因為他,疾陸眷一生並無大的風險,以疾而終。段王死後,他便悄然無蹤,不期今日卻到了此地,牽弓引箭,箭射慕容焉。

王良聞言,仰天一笑,道:“焉侯爺,你可記的此地乃是何地?”

慕容焉當然知道這是哪裏,這就是陳逝川去世之時,慕容焉背著他老人家的屍體,在這條街上遇到了天下各國的高手還有行虛老人崔毖的大弟子諸霖,他長劍一出,若決江河,沛然莫禦。更在這裏藏拙騙得段王相信他劍術不足諸霖一擊,結果由其大哥荊牧獻計,才能安然全身退出段國,東歸慕容。這些事似乎剛發生過一般,劍光未寒,造化又將他重新帶到了此地。

王良感慨地道:“當日焉侯在此,義薄雲天,手舒一柄長劍,以一人之力獨抗天下群雄,計陷段王,安然策騎東歸慕容,這是何等的氣概與胸懷,舉天下之無不仰而視之,侯爺今日重臨舊地,仁懷依舊,但豪情不複,實在令人扼腕嗟歎。”他一言及此,負弓仰天太息,詞色之間慷慨激昂,但又黯然失色,令人不解。

慕容焉聞言,默然片晌,道:“王先生今日來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王良望了他一眼,道:“我今日來是為了什麽,你不必知道。但為了這個目的,我今日牽弓引箭,要你受我三箭,三箭之後再說不遲。”

慕容焉慨然展臂,望著樹上那道人影,道:“既然前輩有意牽弓引箭,自然事出有因。晚輩自當奉陪,就請前輩賜教吧。”

王良道:“方才你已經接我一箭,我還有兩支箭,投鹿侯要小心了。”

慕容焉道:“晚輩也早聽說過前輩的三支箭獨步天下,焉心慕已久,方才的第一支箭已領略前輩深湛的功力,晚輩恭領前輩再行賜教。”

王良沒有回答,但他的神情卻沉靜了下來,幽夜之中的街上頓時凝滯了下來,空****的夜色中赫然立著兩個人影,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在上的穩立樹巔,高深莫測,在下的智深勇沉,淵憑嶽峙。倏忽之間,街上突然風湧氣動,籟籟有聲。兩人間形成了凜冽的勁氣,忽卷忽散,突然間……

樹上弓弦響聲又起,一道黑影陡然間一閃而至,乍看並無任何異狀,但那黑點到了近前,慕容焉舒指一點,頓時被他真氣擊中,“啪!”地一聲被激四散,卻原來隻是幾片樹葉。慕容焉精通天下各宗各派的武功,光是指法就不下六、七種。如今這一指更是內力精湛,但饒是如此,他突然發現自己那一指竟然並未將對方的‘葉箭’擋下,因為他一指擊碎千點零星之後,後麵竟然還有許多同樣的黑點,而這些黑點與他以前打落的排成一條直線,乍看起來不過隻是一個黑點,實際上卻連綿不斷地衝了過來,果然是天下少見的箭術。

慕容焉當下心中一驚,急忙運足真氣,出指連連,但聞啪啪之聲不絕於耳,地上樹葉碎了一地,待那連綿不絕的黑點用完,後麵卻是一張網狀的樹葉群,自樹上天衣無縫地罩了下來,其勢如銀河乍瀉,挾著駭人的嘯聲迅如閃電般地當頭擊下。慕容焉一掌揮上,卻正是‘渡厄掌’,但見那道箭網轟地震碎,破碎的星星點點疾嘯四射,所到之處,破金裂木,伏石飲羽,聲勢實在駭人。若是一個人修為不足,被其中一片樹葉沾身,定然截穴破氣,驚人得很。

王良停歇了下來,地上剩下一片碎葉,一縷幽馨。

王良道:“投鹿侯的修為果然精湛非凡,王良實在佩服得很。”

慕容焉道:“前輩的箭術才叫人擊節稱絕,先是弦響引人,繼而葉聚如柱,再是天衣無縫,這一招才是是天下無雙的箭術。”

王良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接我最後一箭吧——”一言未歇,突然弓弦猛響,慕容焉心中一驚,急忙運功察看,但卻並未見到任何東西,不覺一怔,但隨即恍然。就在此時,對麵忽然飄來幾縷穿金裂石、無堅不摧的真氣,慕容焉信手連連指點,以上乘指法一一破解,但終於還是有一縷突破了他的防線,“嗤!”地一聲正點在慕容顏胸前,但聞砰地一聲,頓時被擊出一丈之外,嘴中悄然瀝下滴滴鮮血。

慕容焉撐身而立,望著樹上的王良,慘然笑道:“前輩的箭術果然天下無雙,第一箭乃是一支普通的天狼箭,第二支卻是由萬點孤葉所成的萬箭齊吟之箭,第三箭卻是無形的真氣之箭。一箭勝似一箭,箭箭驚世絕俗,而最後一箭最為精絕,若是尋常之人受了前輩前兩箭,第三箭即使不發,對方也必然會成驚弓之鳥,弓弦一響,必定心寒膽喪,不戰而敗。但若是對方不受驚嚇,那一時半刻的停歇間隔和幾縷真氣的突然出現,也必然措手不及,防不勝防,‘天狼箭絕’四字果然恰如其分。”

王良聞言,卻並無絲毫喜悅之情,反而仰天一歎,連道天意,道:“投鹿侯的深意,在下心領了。你剛才明明能躲過那道真氣,但卻依然受了一記。當日我受段王疾陸眷救命大恩,曾發誓執鞭墜鐙,效命十載,但一直到他臨死,我還未能完成此誓,段王臨終前命我發誓為他殺了你報仇,以焉侯的聰明才智,定然是猜到了這件事,怕我不能完成對段王的承諾,故意受傷要保全老朽一條賤命,我說的對麽?”

慕容焉心中一驚,生色不動地微微一笑,道:“前輩多慮了,適才晚輩確是力有未逮,我何德何能,要歉讓前輩!”

王良慨然一歎,道:“焉侯何必如此為老夫設想,今日你受傷讓老夫不負自己段王的承諾,但卻讓我負上了以下犯上的大罪……”一言及此,他陡然運氣,手中力聚,那柄陪伴了自己良弓突然“啪!”地一聲被握得從中折斷,他仰天長嘯一聲,立刻閉口,一道真氣自氣海上衝心主,張口就是一道血箭,疾射而出。這一驚變嚇、發生得是那麽突然,完全令慕容焉手足無措,待他驚喝一聲,王良整個身形恍如長空折雁,失足自樹上跌了下來。待到慕容焉心中一驚,要救王良已來不及,少年不知他為何自廢五髒自戕,但事已不容他多作思索,急忙掠動身形,飛身將半空的王良接下。

“前輩,你……你為何運氣自戕?”慕容焉驚道。

王良心中劇痛,他的傷非常嚴重,心室已被破壞,麵上先是一陣大紅,接著紅色漸漸褪去,帶之而起的是青乏之色,渾身顫抖,慕容焉一見,心中黯然,知他的傷已難挽救,但他卻依然不肯放棄,運真氣為他安舒五肮,卻被王良一把將他手挪開,咳得嗆出一口血,道:“主上,你……你不要枉費精力了,屬下……王良乃是摩利國的……護法,月前已知主上就是我國新任國君,今日我前來行刺,傷不了主上,我就負了段王,我自然無顏活在世上。但若傷了主上,我身為摩利之臣,是以下犯上,一樣是死……但……但我沒想到主上肯為了屬下而硬受一箭,我……我豈能苟活在世上,更有何顏麵見國中兄弟……”一言未歇,口中鮮血大口大口地流將出來,渾身顫抖得厲害。

慕容焉如遭雷擊,腦中轟地一聲,被震呆了。他沒想到王良竟然也是摩利國的臣民,而他在受了段王疾陸眷臨終遺命之時,他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要死,如今回想起自己當日在段國遇到種種之事:自己在虎丘時有人丟進來很多羊將餓虎引走,以及當日淩重九前輩說起王良的話,分明早已認識他。如今串聯起來,恍然大悟,驚詫地望著這個人,眼中突然淚流,二話不說,卻要為他強運真氣護救,卻被王良猛然的一股大力推開,這個忠義堅強的人強撐著踉蹌起身,倒喘氣地嗬嗬一陣大笑,口中鮮血直流,轉身蹣跚就走,道:“主上乃……乃天縱之姿,身負了三國及摩利……千萬人的仰望,所做所行當和中節,我乃摩利一介臣子,以下犯上,死……死有餘辜,主上若是痛惜屬下,就……就讓屬下自己走,隻望國君去……一己之私,而行祖師墨子‘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的大誌,我死何憾……”一言及此,王良連吐鮮血,但他卻沒有絲毫聽滯,移動著他那零亂的步伐,走向了黑暗的幽夜,走向了他自己選擇的命運的終點……

慕容焉望著他的背影,眼中之淚傾瀉而下。他沒有再去追上,更不想剝奪他赴死的尊嚴,而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安靜地自己去死。少年的心突然被堵上一團硬物,咽得他淚水橫流,望著王良的背影,久久不能歇抑,口中低喃著:“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