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三人策馬北上,一路看盡了山花藏笑,素月流天,巳牌十分,黃藤部的營居之地——孤竹城已然在望。說到孤竹城,尚有段舉撼人心的來曆。昔年春秋霸主齊桓公任用管仲,幫助燕莊公出兵令支國攻伐山戎,結果一直將令支國主密盧趕到孤竹國。如今的段國黃藤部離當日的孤竹國不遠,境內卻遍生孤竹,自東向西綿亙達數十裏。幾年前,遼東附塞兩個部落的部帥素喜連、木丸津擁兵作亂,所到之處,攻陷諸城,殺掠士民,連年為寇。慕容國君慕容廆的大公子,鷹揚將軍慕容翰與之在附近交戰,屢敗賊兵。那素喜連窮凶極惡,時值箭矢將近,糧草缺乏,威脅黃藤部帥登石鏡三日之內繳足千石糧草,否則將滅了黃藤,令其雞犬不留。

登石鏡接到素喜連的傳徼,憂心忡忡,不知所措,段國兼南使君文烹向他獻了一計,令部中老少全體出動,伐孤竹萬莖,假借為素喜連趕製弓箭之名,一夜一日之間竟在黃藤四周築起了一座竹城,待到素喜連發覺不妙時,卻為時已晚,此際的黃藤孤竹城,城高數丈,寬近一丈,固若金湯。素喜連大怒之下,又恐慕容翰趁機來襲,隻得怏怏而退。自此之後,黃藤孤竹便城名聞燕、代,於今竟成了段國設在與慕容交境的重鎮。

這日天上似乎剛剛下過一場新雨,南飛鴻三人緩轡羈韁,抬頭一看,但見天穹含陰藏雲,天際雲重,碧竹影露,晦光之中前方端然一城,但見城高三丈多,橫長裏許,城牆曆經數年的風霜,已經變為黃色,風幹後的孤竹愈加堅韌結實了。這刻城下正有幾個段國士兵把守,如今燕、代尚算安寧,所以鎮守城門的士兵並不太多,倒是這黃藤部素來繁榮,高大的城門中不時有獵牧耕作的百姓出入城門。通過城門洞向城內望去,但見街道縱橫交錯,房舍錯落,此起彼伏,竟頗似中原的城郭舍居。但到底是邊城小邑,街道兩旁店鋪不多,少了中原的市廛之狀,顯見城中百姓大部分還是以獵牧為生。

到了這刻,南飛鴻反有些躊躇,眼看自己即將獲得天下至上的劍法,事到臨頭,心裏卻總有些不踏實,回頭看屈雲、慕容焉二人,卻見屈雲正向慕容焉描述所見一切,慕容焉雖看不見,但他心裏卻清楚的很,恁久的處於黑暗之中,他已開始用心來看這個世界,而且看到的比常人更細微。這些與常人極其細微的差別使他偶爾會聯想到‘太微劍法’上去,又有了深刻的體會,這種體會不是在劍招劍式上,而是從劍法原理上的體悟。

他笑了笑,促著屈雲提馬入城,南飛鴻無奈,隻得與他們一起進城,三人上了禦道,南飛鴻領先而行,屈雲按慕容焉的吩咐向街人問了部帥府的位置,當下三人循向而去,不一刻,到了一座大的宅府前,抬頭一看,但見朱門高敞,洞門四敞,門首懸了一匾,紋龍繪虎,以鮮卑字書著‘黃藤部帥府’幾個大字。

屈雲自幼身居乞郢部,幾曾見過如此堂黃的部帥府,立在馬上怔怔地看了半晌,一時竟忘了向慕容焉解說,這也難怪,乞郢部的部帥府隻不過幾間結實的木屋而已,與此相比,自然是霄壤之別。而南飛鴻看到的又不一樣,慕容焉也感覺到一種不祥的氣氛。這刻部帥府卻完全不似街外那般熱鬧,府門兩旁竟立著數十名佩劍的黃衫武士,但見他們個個殺氣騰騰地注目著門前的行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好象發生府中發生了什麽事。他們見三人突然駐馬於此,不由得手按劍柄,一起警戒地盯住了三人,眼中尚有三分懼意。

屈雲扶了慕容焉下馬,到了此時南飛鴻也隻能跟著慕容焉行事,三人堪堪行到門首,那數十名劍士竟個個身手不凡,見狀如一觸及發的箭矢,紛紛拔劍。為首一人疾聲喝道:“來人止步,閣下膽敢再上前一步,定讓爾等伏屍階前。”說著揮了揮手,那些劍士頓時紛紛下階,將三人作環狀拒於門外,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

南飛鴻見狀大驚,作勢就要拔劍,但當著這麽多劍士的麵,也不敢輕舉妄動。當下逕自轉向慕容焉。慕容焉雖未能看到他的表情,但卻能感覺得到,他心中一滯,心道再給他一個機會,當下問南飛鴻道:“南飛鴻,你真的不後悔與我同行麽?如果你要退出,現在可以提馬出城!”

南飛鴻聞言一怔,他心中不解在強敵環伺之下,慕容焉為什麽會突然問這樣的問題,但一想到當日慕容焉精妙絕倫的劍術,心下一堅,想道:“正所謂富貴險中求,不入虎穴,怎能求得至上的劍術,他媽的,豁出去了。”一念及此,他咬了咬牙,當下斷然道:“慕容兄弟,難道到如今你還不相信我麽,我既然跟你來了,早就誓與兩位同生共死了。”

慕容焉心中黯然一歎,搖了搖頭。

這刻那群黃衫劍士早看不下去,為首之人聽他們言語,臉上流露出驚駭之色,“鏘!”地一聲掣出長劍,警戒地喝道:“你們三個是專門來部帥府的?”

“是的。”慕容焉連忙應道:“我們三人是專門來拜會貴部部帥的,還煩請這位大哥通報一聲。”

那為首的黃衫劍士聞言一聲冷笑,斷喝了聲“好”,當下向那群劍士揮了揮手,早有六個掣劍,“唰”地縱身到了三人的身後,截斷了三人的後路,其餘的劍客散開左右,完完全全地將三人圍到了中間。屈雲見狀大驚,忙上前擋住了慕容焉。南飛鴻也“鏘!”地一聲拔出了三尺青鋒,驚遽地倉惶四顧,眼中頓時布滿了殺氣。倒是那群武士見他如此模樣,反而俱被嚇了一跳,心懷忌憚地退了一步,這群人的人數雖然不少,但卻沒有任何一人敢首先出手,終怕作了南飛鴻劍下的亡魂。

慕容焉很是奇怪,這群人根本沒有道理。想他們數十個劍客,沒理由懼怕三個陌生人。看來此事內中必然另有蹊蹺。但究竟是何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結果,雙方劍拔弩張,對峙了半晌,卻始終沒有開打。但這種景況卻不能永遠相峙下去,必須一方出頭,打破僵局,但眼下的情況談何容易。一個搞不好,僵局沒打破,反而會使情況激變,雙方突然發難,到時情況就更加難以收拾了。

正在雙方騎虎難下之時,府院內陡然傳來一聲尖銳刺耳的梟鳴,接著響起了兩聲淒慘的叫聲。院內突然傳來了一聲驚呼:“殺人啊!兼南使君死了!”

場下眾人聞言,無不神意驚遽,慕容焉三人臉上都不禁掠過詫異之色,不知有誰敢在段國登石鏡的部帥府公然殺人。這刻功夫,部帥府內頓時亂作一團,府院內武士、護衛紛紛奔向府堂,雜遝不休,呼喝不止。院外的數十名黃衫劍客神情猛震,大叫“不好”,為首之人怒罵一聲,道了聲“快回去!”,當先一縱身,疾射府院內。其餘的劍客聞聲也臉色大變,竟再也不理會慕容焉三人,紛紛抽身飛掠府院,區區展眼之功,門口的劍客走得一幹二淨,隻剩下三人莫名其妙,怔怔立在當地,不知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南飛鴻不知所措地望了慕容焉一眼,道:“慕容兄弟,登石鏡不是你師父陸前輩的朋友麽,這……這是怎麽回事,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慕容焉道:“部帥府裏肯定發生了什麽事,方才那些黃衫劍客可能把我們誤認為其他人,我們先進去看看再說。”

南飛鴻點了點頭,眼下這裏的情況不明,也隻得走一步說一步了。當下屈雲扶了慕容焉,南飛鴻領先攜劍進入了部帥府,三人入內一看,院中連個人影也沒有,倒是後麵的府堂慘叫連連,片刻之間又靜寂了下來,想來府中的武士劍客都到了後麵保駕去了。

三人行了幾步,向著那慘叫聲的來處走去,堪堪就要穿進二進院落,正在此際,頭頂驀地傳來一聲梟鳴,南飛鴻三人大吃一驚,他與屈雲尚未抬頭的光景,三丈高的牆頂驚變突生,上麵快愈閃電般射下兩道光影,不知如何竟立在了屈雲與南飛鴻身旁,陡然出手如電,二人應聲而倒。其中一人點倒了屈雲,動作毫不停滯,迅若奔雷地伸手迎麵點向慕容焉胸中期門,哪知慕容焉突然注定目光凝視住他,清澈的眼光如一泓清冽的水,映出了眼中的他。

但見此人五官中除了鼻、耳兩官,其他尚算正常,但一隻扒鼻子,一對猿耳朵使得他奇形怪狀,更奇怪的是那兩條腿,教常人粗大很多。整個人看起來很恐怖,尤其是他的手上沾滿了鮮血,顯然是剛殺了不少的人,驚怖怪異,即使在白天也會嚇死人。但慕容焉卻連眨一下眼也沒有,那兩泓清水靜靜地注視著他,正所謂眼為心聲,若一個人沒有無拘無束、毫無阻礙的心靈,焉能至此。倒是他的眼光,使得這個怪人為之一滯,正在這當兒,府堂突然傳來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另外一人拉了那怪人一把,雙雙晃身消失在黃藤的屋宇之上。剛才,慕容焉雖未能看到那兩個人,但他很清晰地感覺到有人在看著自己,而且離自己很近,鼻中聞到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那是一種香味與臭味混合的味道,之所以會出現如此奇怪的情況,隻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這個怪人在用香味掩蓋身上的臭味,而這種香味很常見,乃是芸香,俗稱的七裏香,大江南北用它的很多,幾乎家家都有。他身上的這種混合味道,聞起來很特別,也很少見。倒是另外一人,腳步稍重,顯然輕功不及這個怪人,直到兩人飄沒屋宇之後,裏麵才突然竄出五、六個黃衫浹客,迎麵納頭正看見慕容焉三人,兩個躺在地上昏厥了過去,一個直愣愣地立在當地。

那幾個劍客頗為一怔,其中正有方才為首攔截慕容焉的人,他搶過來看了地下的兩人一眼,奇怪地問慕容焉道:“你們三人究竟是什麽人,為何還敢擅闖府堂,你……看到了什麽人?”

這人一臉焦急,一口氣問了這麽多,但慕容焉卻怔了一回,轉向那人,一抱拳道:“這位大哥,我是個瞎子,你說的是不是兩個人?”

那人聞言“哦!”了一聲,仔細地打量了慕容焉幾眼,看他眼睛雖然清澈無礙,但卻很少移動,心道果然是個瞎子。但他既然看不見,卻如何知道對方有兩個人,當下異道:“兩個人?你既然看不到,如何知道他們有兩個人?”

慕容焉心中暗歎,看來那兩人武功奇高,府中這幫劍客竟連對方人影也沒看到,更不知道對方來了幾個人,當下徐徐應道:“我隻聽到了一個人的腳步聲,聞到了一個人的味道,所以知道他們有兩個人……”一言及此,他突然問道:“請問部帥府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這個你不用管,你還沒告訴我你們三個為何到此?”那人步步緊逼地問道。

慕容焉攘臂道:“在下乃是慕容乞郢部人,名叫慕容焉。一個月前我殺了你們的卓鳶狼主,今日特來伏罪……”

哪知他話尚未完,幾個黃衫劍客聞言神情忽震,為首的不禁倒退兩步,見他身上並未帶劍,當下素手一揮,一幹眾人紛紛執劍警戒地將慕容焉圍了起來,看樣子他們都知道這件事,對慕容焉頗為忌憚,這也難怪,試想以英勇的卓鳶狼主尚死在他的手裏,此人必然劍術不俗,如今他手中雖然沒有拿劍,安知他不是胸有成竹才敢來此。

那為首人臉色一沉,警惕地霍然按劍,沉聲道:“就是你幾日前又殺了白月狼主和幾十名鐵騎,部帥正要殺你,你還敢到黃藤部帥府鬧事?”

慕容焉聽幾人的動作,心下早已了然幾分,急忙辯道:“諸位不要誤會,我這次不帶寸鐵,隻身前來,正是前來伏罪,否則也不敢不帶一刀一劍前來黃藤,諸位盡管將我縛起,在下絕不反抗。隻要帶我去見登石鏡部帥,殺剮存留,悉聽尊便,在下絕不敢欺!”言間,逕自將雙手遞上,徒然待縛。

那為首之人聞言,對他的大氣頗為一震,暗忖來此人若是鬧事,量他也不敢不帶寸鐵直入黃藤,言下頗有道理,如今他已身在黃藤,還怕他會飛不成。當下一揮手,早有三個黃衫劍客一湧而上,同時動手,將慕容焉一把扭住,其餘幾人見慕容焉已然被製,頓時早放心了七、八分,上去七手八腳將地上的南飛鴻與屈雲二人扭起。那為首之人又命人入堂向部帥稟報,一麵挾著三人湧入正院。不一刻,堂內奔出一人,吩咐幾人將慕容焉三人推進堂中,那人應了一聲,揮手壓了三人步入大堂。

這刻,堂中正有幾個人打掃收拾,地上尚有幾攤鮮血沒弄幹淨,十來個人抬著七具血淋淋的屍體出去,看他們死狀很慘,有四個胸口有一個拳頭大的大洞,洞穿前後。另外三個不見了頭顱,頸間傷口齊平,顯見是被極其鋒利的兵器將偶斬去,餘勢將頭拋到了別處。

這些人似乎都知道慕容焉這件事,那為首之人一揮手,早有幾個人一湧而上,將屈雲三人七手八腳捆了起來,這時屈雲和南飛鴻依然未醒,大庭內一片狼跡,活羅和二十所個武士弓上弦,劍出鞘,聲勢密不透風地護著一位年紀在四十幾歲,豐顴寬頤,中氣厚極的中年人出來,在中間落座,此人一臉胡子,臉上尚帶幾分餘忌,剛才顯然受到了驚嚇,這時落座後,活羅目中閃射詭異寒芒,忍了忍滿腔怒火殺機,目望著慕容焉和屈雲,在此人耳邊恭敬地低語幾句,看活羅的態度,不問也知,座上之人必是黃藤的部帥登石鏡無疑。

不錯,這個人正是登石鏡,但見他兩眼一睜,威棱外射,麵色沉寒地嘿嘿冷笑,突然猛地將桌子一拍,直震得桌上物品飛起,大喝一聲,道:“你就是慕容焉?”

慕容焉立於廡下,並未跪下行禮,隻攘臂抱拳道:“在下正是。”

旁邊幾個武士見活羅使個顏色,不由分說,上前猛然踹了慕容焉的膝背,因為他根本看不見,無從防備,頓時一腳被踹跪地上,雙膝幾乎跌碎,但這些侮辱,這個少年早就預料到了,是以他麵上依然挺著堅毅之色,而在這種情況下,越堅毅就越會被折磨得更加厲害,他這麽做正是要對方拿自己解恨,減少對五十裏秀的族人用兵報複的可能。

果然,他的堅毅惹來了一頓慘烈的毒打,直打得他流了一地的血,皮開肉綻,直到堂上眾人打得累了,登石鏡也不禁暗暗皺眉,令人住手,方緩了一緩,依然沉冷地道:“慕容焉,我來問你,你今日隻身前來送死,是不是慕容幹虞逼你來的,是他怕我段國對五十裏秀用兵才犧牲你的吧?”

這時的慕容焉幾乎奄奄一息,但鼻端突然嗅到一縷若有若無的七裏香,令他頭腦一清,同時心生警惕,仔細分辯,此香絕非屋內所有,否則的話他一進來就應該聞到,那隻有一個解釋,就是方才出現在他麵前的那個怪人又回來了,這個刺客的輕功慕容焉已經領教過了,但他的微香卻令眼盲的少年第一個也是大廳內唯一一個發現刺客伏在屋頂的人。

“此人一定是為了殺登石鏡而來……”慕容焉想著,心中陡地豁然一亮,頓時有了計較,同時口中應道:“部帥,白月與卓鳶卻是在下所殺,我們草原上的好漢向來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若是被逼而來承擔責任,一定會向部帥你求饒,但我沒有,我隻想求死,否則五十裏秀和黃藤的父老會笑我慕慕容焉怕死,更會笑部帥不分主次。”

“住口!你殺了人還敢大言不慚,你以為你是誰?”活羅暴聲喝道。

登石鏡卻突然揮了揮手,止住活羅話鋒,其實,他也不想輕易對五十裏秀用兵,因為最近慕容國君已向段國求和,這時自己一個區區部帥,如何敢擅自在緊要關頭上開戰。但他麵上卻晦暗陰鬱,霍然起立,沉聲道:“慕容焉,你是個很勇敢的少年,但你未必太草率了,白月、卓鳶是比武而死,用你抵命情有可原,但我段國那幾十名鐵騎又怎麽算,難道又要用你這條爛命來還,我怕你還沒有這麽大的價值。”

慕容焉道:“這件事和慕容無關,乃是附近的大盜慕容紅所為,如今堂下那個瘦臉少年就是慕容紅的二弟,他可以作證……”當下,他將自己跟隨幾十名武士前來伏罪,半路被殺,如何脫身的事說了一遍,直聽得堂上眾人無不心驚,登石鏡半信半疑,也聽說過慕容紅在附近附近出沒的事,當下矍然色動,沉著臉略一遲疑,當即命活羅帶那南飛鴻到刑房將他弄醒,大刑問出真相。

不足片晌,活羅回來了,手上都是鮮血,低低在登石鏡而邊說了幾句,那登石鏡方臉色稍緩,轉向堂下,沉聲道:“慕容焉,本帥已證明你說的話確實不假,但即便如此,你和屈雲也不足抵嚐這麽多條人命,我看……”

慕容焉心中焦急,立刻大聲道:“部帥暫請稍待,我有話說!”

“你還有什麽話要狡辯?!”活羅眼角吊起,眼射凶光地大聲道。

慕容焉道:“我也知殺人必死,但這件事和我的兄弟屈雲無關,和五十裏秀的父老無關,隻望部帥一片仁慈,念在慕容和段國本是同族,莫要再開殺戒,否則若是因為黃藤和五十裏秀這件事而導致慕容、段國兩國開戰,黃藤和五十裏秀都承擔不起這樣的責任,到時部帥也難以自處,不如讓我承擔所有的罪,或五牛分屍,或淩遲刀剮,不管懲罰多麽殘酷,讓我一個人死吧……”一言及此,慕容焉長身伏拜,連扣三首,直磕得頭破血流。

場中的武士都是輕生重死的好漢,聞言無不麵色微變,心頭巨震,五牛分屍和淩遲千刀都是極刑中的極刑,絕非常人敢想象的,他們沒想到這個少年竟然如此剛烈,紛紛心中暗震,大為驚訝和感動,就連活羅也不禁一怔,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望著這個少年。一時間廳下靜住了,隻有一縷如有若無的微香。幾十雙眼睛不由得一起望向了登石鏡。

登石鏡也心中微微一震,躊躇片晌,這時慕容焉又道:“若是我一人還不足抵命,在下願意為部帥擒住今日深入帥府行刺之人……”

“什麽,你能抓住今日的刺客,你又沒有見過行刺的人,如何抓住?”登石鏡不信地道:“而且,此人今日已經是第二次入府行刺了,上一次本帥幸好不在,他殺了十名武士,但府中這麽多的人,竟然沒有一個看到過刺客的樣子,連鎮東將軍段青襦前來作客,也死在他的手下,你區區一人,教人如何能信?”

慕容焉對他的不屑一顧很理解,毫不為意地道:“部帥不信也是理所當然,但我一個該死的人,本用不著多管閑事,我隻是想用他們換我兄弟屈雲的命,請部帥依計行事,定能擒住此人!”

眾人包括廊屋頂上的刺客聞言,都是一驚,大感訝異。

登石鏡也不禁一怔,緩緩落座,道:“既然你這麽有把握,不妨說來聽聽,但行與不行,本帥自有分寸。”

慕容焉不答反問道:“不知部中兄弟是如何發現此人的?”

活羅因為殺師之恨,本來是要將他立刻五牛分屍的,但這麽多次,也不禁對這少年,暗暗佩服。天下人無論是善是惡,對於好的德行都有種尊敬之心,而這顆尊敬之心,我們或知道,或不知道,卻代表了世間的每個人都有向善之心,即使是大惡人如活羅者,也不能例外。慕容焉這個少年是這樣一個人,他能讓沒個人感到自己的善性,根性。

活羅望了登石鏡一眼,見他點頭,當下點了廡下一名武士出列,此人對慕容焉早已佩服,上前向部帥攘臂行禮,一麵轉向慕容焉講了五日前的事。

原來,此人名叫大林,和他的兄弟二林都是黃藤的勇士,因為刀弓都習得不錯,一起被選入了鐵騎營。一日夜間,兩兄弟帶一勇士去城北巡視,那日夜裏竹影扶疏,殘月懸天,結果在竹林附近一片叢草間遇見了一團黑影,開始三人還以為是眼花,未加注意。但片刻之間,那黑影突然膨脹到兩丈來高,狀似一個踏鼻梁、猿耳目朵的鬼怪,目赤如火,磋尹吐舌,崛然起坐,甚是駭人,三人幾乎嚇死,二林卻膽子稍大,大喝一聲,拔劍砍去,這巨物攔腰斬斷,變成了兩個,依然會蹦會跳,腳不沾地,上半截血肉模糊,雙睛外突,令人不寒而栗。下半截邊血嚦嚦的慘叫著,搖晃著不穩的身體到處**,大林三人立刻嚇昏過去。待他們醒來,天已大亮,部中來了不少的勇士,見到大林昏闕,二林胸被重物洞穿心髒慘死,那個同去巡夜的勇士象鬼上身一般,將頭紮在沙中,眾人到時,那人驚吃了幾斤沙,鼻口中盡是泥沙而不能出氣,灌水方救活。

這件事令黃藤震動很大,第二日登石鏡一麵吩咐偵騎四出,嚴加搜索,但因為自己有事,與活羅西上,恰在此時,段國左賢王段匹磾的愛將,鎮東將軍段青襦前來拜訪,結果正遇上那辭客行刺,當場和十名劍客被殺,段青襦臨死時說了“猿耳”兩個字,登石鏡回來後,驚慌失措,段國的將軍死在黃藤,怎麽說自己也難逃幹係,當聽到段青襦的遺言時,猛然想起當日大林兄弟所遇的“鬼”也是猿耳蹋鼻,料想是此人所為。結果未到他找到人,今日刺客又至,幸好登石鏡府內有密室,一幹人聽到殺聲,立刻由活羅護著登石鏡到密室躲避,才又逃過一劫。

話說到此,慕容焉已知屋頂那個偷聽的人必然是此人無疑,但他清楚地知道,除了這人之外,還有一個與他同行的刺客。眼下那個怪人似乎頗想知道慕容焉如何擒拿自己,一直未發出任何輕微的聲息,但他身上的幾乎微不可聞的兩種氣味,早落在了這個聰明的少年心內,有道是盲精啞毒,書者本言並無輕視殘疾之人的意思,隻是說盲人的其他感覺往往很靈敏,心靈很朗徹,這點屋上刺客恐怕死也想不到。

慕容焉聽過之後,環揖一回,向登石鏡一抱拳,道:“部帥,請恕在下直言,這個人應該是衝著部帥來的,也可能是衝著鎮東將軍段青襦來的,結果連同部帥也要殺掉,他兩次來此,都來去自如,顯然武功深不可測,來曆神秘。看來用心已深,部帥若是想旋轉生死,必須先發製人,主動引此人前來,布下天羅地網,一股擒之,否則將時時有被殺之虞……”

登石鏡聞言,連連點頭,頗為同意,他遲疑一下,語氣又有所緩和,道:“那麽以你看,我該如何先發製人呢?”

慕容焉道:“這個人既然非要殺了部帥而後快,若是部帥出現,刺客見有機可乘,必然出麵……”

“什麽,你……你要部帥冒險去引出刺客?”活羅掃了同樣精神愕然的一幹武士,首先振吭大叫,大吼如雷地反駁。

“不錯,是要部帥引出刺客,但不是真的部帥本人,而是要人假扮部帥前去行獵,部帥可以預先在狩獵之地埋下重兵,以此人高強的武功,定然未將我等放在眼裏,到時他一出現,四下伏兵萬箭齊發,不管他是人是鬼,武功有多高,一定難逃一死。而部帥千金之軀,隻須坐鎮黃藤,靜候佳音而已。”

方到此時,眾人才弄明白他話中意思,登石鏡首先拍案而起,象是下了決心,目似急電,聲如宏鍾地道:“果然是好計,我們就這麽做,明日我就放出消息,後天前去西郊狩獵,這次重兵出擊,萬無一失,不愁此人不死……”但說到此,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立刻問道:“但假扮我的人恐怕會有危險,不知廡下眾位勇士,何人肯代老夫一行?”

廡下的眾位勇士雖都讚同此計,但刺客的狠辣殘毒他們都見識過了,此行可以說是九死一生,所以包括活羅在內的幾十個人,都不禁垂頭不語。慕容焉雖然看不見,但也能猜得出場中情形,當下鼓臂上前,主動請纓道:“部帥,反正我是個將死的人,若是部帥不嫌棄,就讓我前去一行,隻望此行之後,不管生死如何,黃藤、五十裏秀永不言兵。”

廡下眾人聞言,紛紛驟極凜然,麵色微變。

慕容焉生不畏死的大義立刻感招了幾個段國勇士,脫列而出,紛紛攘臂,主動請命。登石鏡揮了揮手,訝異地瞪著這個少年,良久,方緩緩道:“這件事發生在我黃藤部內,本該我部的勇士親去,但我怕你幾日後忍受不了五牛分屍的痛苦,今日我就讓你去,你最好乞求上蒼能遇到刺客並死在他的手下,到時便可不再受慘烈的痛苦,我不但不再追究此次責任,也不會再對五十裏秀用兵,慕容焉,你以為如何?”

慕容焉沒想到登石鏡如此從寬,當下立刻跪在廡下,長身三拜。這三拜,第一拜是為了五十裏秀,第二拜是為了兄弟屈雲,第三拜才是自己。登石鏡選擇了讓自己去死得痛快些,已是難能可貴,四下勇士絲毫沒有因為部帥的輕判而抱怨,他們雖然認識慕容焉不足半日,但他的氣節令所有的人深為震驚,有道是尊重自己的敵人就是尊重自己,登石鏡的心胸贏得了幾十個高手的尊敬。

這時,廡頂上的輕微的味道消失了,過了良久,慕容焉直到確認那人已走,知道刺客已然上當,當下又立刻撲通跪倒,先是請罪。這時,登石鏡已與活羅商量完畢,正要安心退下,不料慕容焉這突然的舉動,連同眾武士都不禁大感訝異,神情愕然,不知所措。

登石鏡道:“慕容焉,你還有什麽話說?”

慕容焉道:“請部帥見諒,方才在下欺騙了部帥。”

眾人自是驚奇,登石鏡也“哦”了一聲,臉上掠過詫異之色,遲疑了一下道:“此話怎講?”

慕容焉道:“方才有個人一直伏在屋頂之上窺聽,在下料想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刺客,在下怕說出來此人會對部帥不利,所以就將計就計,故意說出計劃穩住此人,就是讓他自以為知道了全盤計劃,到時他一定不會去西郊狙擊,而是**,直接到黃藤來取部帥的人頭……”

“什麽,你這個陰險小人!”活羅與眾人聞言都紛紛大怒,他們剛剛豎立的尊敬受到了侮辱。

登石鏡卻恍然若有所悟,突然揮手阻止眾人,道:“慕容焉,你是怎麽知道剛才那個刺客就在廡頂?”

慕容焉不卑不亢,當下將自己聞香辯人的事說了一遍,他這一提,眾人中還真有一兩個也出來證明,方才是隱約有縷幾乎微不可嗅的味道來。如此一來,廳中眾人立刻有人登上廡頂驗證,果然有一兩個幾乎難以辨別的細印,這不但證明了慕容焉所說不假,更顯示了此人輕功之高,實在駭人聽聞。剛才若不是屋內武士太多,又有強弓四處防衛,此人必然就會衝下來殺人。幾個武士匯報了發現的情況,登石鏡這時也不禁對這個高深莫測的少年大加訝異,當下沉默了片刻,眉頭深鎖地又道:“慕容焉,那你剛才故意說出計劃,又是何意?”

慕容焉道:“我故意說出將重兵埋伏在郊外,部帥坐震黃藤,等於告訴刺客那天黃藤的兵力一定很少,而保護部帥的人也很少,讓他以為知道了我們的全盤計劃,掉以輕心。若是猜得不錯的話,那天他們一定不會到郊外行刺,而是直接來黃藤的部帥府取部帥的人頭。所以,我們隻須將重兵埋伏在部帥府,隻派少數人到郊外充充樣子,到時自然將兩名刺客一網成擒!”一言及此,慕容焉微微一頓,道:“當然,部帥大人自然不能再按原來的計劃待在黃藤部帥府,隻要不在黃藤,任何一個地方都會很安全。”

慕容焉一言出口,驚煞了廡下所有的人,包括登石鏡在內。這個少年的心有多深,世間恐怕沒有人知道,但他的計劃確實天衣無縫,令兩個刺客防不勝防,絕無生理。倒是慕容焉,令登石鏡反而擔心起來,這個少年的機智遠遠在凡人之上,這刻他反而不再擔心那兩個刺客,而開始擔心這個少年來了。他想了良久,當下命人將慕容焉和屈雲派人看壓在最嚴密的牢房,方稍稍放下了心。

第二天,登石鏡果然放出消息,說後天要到西郊狩獵,消息散出之前,部中已埋伏重兵,布置停當,而登石鏡也按慕容焉的計劃藏身黃藤一處民宅,靜候翌日的決戰。但就在他準備等待刺客就縛的第三天早上,黃藤之西十裏之外,突然輿馬喧嘩,闐咽於路,一路上西去數裏,鐵騎夾道前驅,兵士千餘,個個手執戈戟,煙幕邐迤,真是槍槊旗旆,文繡交煥,幡幟飄列,袖帶飄揚,鐵戈耀日。

這膘人馬前麵,為首行著兩人,其中一個身穿精致得幾乎沒有重量的明光鎧甲,頭上未帶戴兜鍪,卻是一副漆紗籠冠,足登虎頭劍靴,光采華煥,是武人打扮,卻兼俱王者之氣,但見他修眉虎目,鼻若懸膽,方臉威棱有力,頜下留一副短須,夾馬緩行,手中橫挾一柄長劍,看他金龜玉帶,衣紫趨前,端的是王者風範。

在這人身後,緊緊跟隨著一個靜靜含默,五官端正的年輕人,看他年紀不到三十,背束長劍,穿著一身青衣便裝,沉靜之中蘊含著沛然莫禦的爆發力。

這一日煙靄嵐霏,千餘人馬在兩人身後,昏旦在望,浩浩****,行到城外,早有人立刻稟報了隱蔽的登石鏡,說段國右賢王段末杯挾幕下首席劍客沈越,率領千餘鐵騎駐於城外。這下可嚇壞了登石鏡,他急急忙忙地在活羅的保護下,縱騎出城迎接,這時他也顧不得什麽刺客,大開城門,列幡幟,整巾笏,率眾遠迎十裏,乍見段末杯帶這麽多人馬,頗為一驚,當即看到為首兩人,知穿紫衣的必是段末杯無疑,而他身後那個年輕劍客不用問就是沈越,相傳此人劍成三年內稱霸雲朔,劍削段國,膺服了五大狼主,是個很厲害的劍客。當下登石鏡急趨上前,長跪扣請王爺金安。

段末杯儀甚謹肅,命他起身,登石鏡一麵傳命親信回城準備酒食送來,轉身恭謹地道:“王爺,小吏不知王爺西來,勞動玉趾,實在罪在不赦,有何吩咐隻須傳訊,不知屬下能否為王爺效勞?”

段末杯似是不願再多說,微瞌雙目,緘口不言了。

旁邊的沈越挾劍上前,很少有表情的臉上現出不悅質問之色,道:“登石鏡,王爺來了多時,途中已有勞累,為何不請我等入城,卻反來問東問西,是何道理?”

登石鏡聞言,頓時嚇得臉色泛灰,驚惶莫名,撲通又跪地,急急辯解道:“屬下該死,屬下該死,小吏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輕怠王爺大駕,隻是……隻是……”他隻是了半晌,聽得段末杯輕皺眉頭,嚇得他頓時神情猛震,終於攢足了勇氣,簡單地將城內將有刺客行刺,慕容焉設計在城內誘敵之事一一說出,言畢連連磕頭,道:“王爺,這兩個人著實凶狠,屬下怕……怕他們冒犯了王爺虎駕,那時小吏縱是萬死,也難彌補於萬一了,敬親王爺恕罪!”

沈越聞言,不屑一顧地冷嗤一聲。

段末杯微啟雙目,兩眼厲芒倏然斂去,顏色緩和了許多,揮手命沈越後退,一麵似是自語地緩緩地哺喃念道:“慕容焉?好個聰明的連環計,想不到慕容竟有些人物……”一言及此,他沉吟一下,向一直伏身恭候王命的登石鏡徐徐道:“登石鏡,你可知道那兩個刺客是什麽人麽?”

登石鏡聽他語氣有所緩和,暗暗滴汗,一臉尷尬地道:“恕小吏愚昧,知道今日竟連刺客的名字也不知道,隻知其中一人相貌醜惡,其餘的王爺我就……”

段末杯擺了擺手,止住登石鏡話鋒,仰起臉來,侃侃地似是自語地道:“刺客是兩個人,其中一個誠如你所言,相貌怪異,馬鞍鼻,猿耳,雙腿粗糙腫大,此人名叫夜殺,世間皆有俗傳,說人之死數日之內,夜間會有鳥自柩中而出,叫作‘殺’。這一傳聞並非子虛烏有,而夜殺也是由此得名,是江湖上很有名的殺手;另外一個擅使快劍斬人頭顱,曾在霍山一劍取下了七位劍客的首級,江湖都叫他秦七劍,他們可能也是我要找的人……”

登石鏡聞言,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連道王爺聖明,道:“原來王爺今日揮軍前來,也是為了這兩個人,隻不知……”

“為了他們?!”沈越冷臉上掠過一絲一閃即逝的冷笑,淡淡地接道:“他們還不配,王爺此行率領一千精騎,是為了迎接兩株從江南運來的名花,一株吳下丁香,一株楚湘豆蔻,此二花午時即到,在此之前,沈越一人定取此二人人頭,獻到王爺階下,何勞千軍一箭。”

登石鏡雖很少履足段國的京師令支城,但也聽說過沈越的名字。今日一見,果然劍氣幹雲,淩厲已極,任何一個聽了這番話的人,都會深信不疑。他恭敬一禮,繼而神情一舒,轉向段末杯道:“王爺,如今離午牌時分尚有些時候,不如先入城休息片刻,待會再來迎接兩株聖花吧?”

段末杯聞言,臉上忽然有了微笑,道:“登石鏡,你雖然是一方小吏,倒也有幾分氣魄,我左賢王兄當日沒有用錯你。既然你深信本王的劍客,我就入城休息片刻,我倒想見見那個叫慕容焉的少年,他能殺了白月和卓鳶,定下妙計智擒刺客,量來也非凡俗,我們三人即刻入城吧……”

他指的三人,當然是登石鏡、沈越還有他自己,這次登石鏡再無驚遽,長揖請右賢王段末杯登馬,當下沈越傳令眾騎就地休息,上了坐騎,隨著段末杯入城,一時間隻剩一千鐵騎,列於道上,執戈戟,列幡幟,環衛甚嚴,端得是軍容整齊,足見右賢王治軍有方,實非一般。當下,三人一道緩轡入城,**部帥府,這時府上早已按原計劃埋伏好了,眾人乍見部帥歸來,頗為一驚,繼而見到右賢王段末杯,紛紛被登石鏡招出見駕,迎到廳內,十餘武士,具甲倚劍,立侍廳外,登石鏡早命人奉上茶點,準備酒宴。

三人飲不多時,天上忽然下了一陣大雨,城外鐵甲霜戈沐雨不說,部帥府院內突然若有若無,隱隱約約傳來了幾片樹葉掉下的聲音,沈越挾劍而出,登石驚一怔間,沈越已製劍立於廡下,透過空階滴雨,遙遙望空說道:“夜殺,秦七劍,你們既然來了,為何不象個人一樣站出來,你們真以為自己的輕功天下無雙麽?”

登石鏡見狀,知是刺客已至,但奇怪的是手下的劍客竟無人應,大喊了幾聲“黃衫武士何在”,廳下武士,竟無一人應答,就在此時,大廳之外雨幕中忽然飄來兩條人影,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冉冉自雨中穿出,忽焉到了廡下,其中一個果然是奇貌不揚,生得扒鼻子,猿耳,雙腿粗糙腫大,身穿廣袂紫衣,頭帶危冠,貌枯形瘠,實在駭人得很,人也因為太奇怪而分辨不出真實年紀。此人手中並沒有兵器,但雙手沾滿了鮮血,一直染紅了半個臂肘,顯然他的雙手就是兵器,而且還剛殺了人,身上散發著股微不可聞的香臭味道。登石鏡立刻神意驚遽地想到,方才那幾片聲響,很可能是他們殺人的聲音,因為他發現這兩人走路並沒有聲音。此時驟然聯想到幾日內被殘殺的人,有的如被鈍物洞穿心肺,顯然是此人以天生神力的雙手洞穿。根據右賢王段末杯的描述,此人很可能就是夜殺,真名不詳。

另外一人緊跟在怪人身後,巨準修髯,相貌卻象個嬰兒,也很難知道他的年紀。此人身穿隱紋纈衣,手中挾了柄湛湛長劍,雨珠打擊在青朦朦的三尺青鋒上,發出奇妙的聲響,瀝瀝滴下的雨滴帶著漸漸褪色的殷紅——人的血跡。好一個秦七劍!

這兩人忽焉而至,無聲無息,他們穿過雨幕而來,但腳下靴上並無半點泥濕的痕跡,不知是什麽功夫,如非觀察細微如段末杯、沈越者,實在很難發現。此時雨漸漸減小,片刻之間遠空雲歸,陽灑影露,將兩道人影斜映到廡下的沈越身上,陽光遮掩住了他的雙眼,但卻遮蓋不住他那柄未出鞘的長劍所散發出來的無禦的霸氣。

夜殺和秦七劍望見了沈越和段末杯,相互望了一眼,秦七劍道:“你是沈越?”

沈越點了點頭,兩人的影子覆蓋了他的表情,是以看不清楚,隻聽一個冷如千年不解寒冰的聲音,道:“你是秦七劍?”

兩人未曾交手,秦七劍似是已被重擊一回,心中一震,隨即點了點頭,望了段末杯一眼,道:“這麽說,這位一定是貴國的右賢王了?”

登石鏡早已被這兩人激怒,目眥欲裂,雙目火赤,大喝一聲,道:“秦七師,你們好大的膽,在部帥府公然殺人,如今見了右賢王殿下,還不棄劍下跪,我王或可貸爾一命!”

秦七師冷冷撩了他一眼,理也不理,轉向沈越道:“你們是來殺我們的?”

沈越道:“我們是來迎接聖花的,你們?在下隻是順便取你們的人頭。”

在旁邊一直不說話的夜殺聞言,喉間突然發出碟碟怪笑,說話聲音噥聲噥氣的,象鬼叫一般,令人心裏很不舒服,其實這都是因為他扒鼻子的緣故,實在無足多怪,眾人但聞他道:“好大的口氣,閣下雖然是右賢王的幕下第一劍客,但卻不是整個燕代的第一高手,你想殺我們,而我們也正有殺你之意,你猜我們誰會成功?”

“在下從來不猜,隻有沒有把握的人才在拔劍前猜測,答案是我會成功!”

夜殺和秦七劍聞言俱是一怔,不但沒怒,臉上反而立刻慎重起來,忽焉散開成犄角之勢,佇立久之,沈越似乎對他們的陣勢毫不為意,嘴唇合為一道威棱的弧線,襯托出一張沉毅的臉,那臉上忽然如流過一泓清水,打了一道閃電——他的長劍驀地出鞘,振臂而起,與此同時,夜殺和秦七劍虹射而至,一個拳風激**,烈烈可聞,一個人隨劍走,劍化銀練,虛實相應,淩厲之極。顯然兩人極擅聯手殺敵,而且配合默契,相互補益,這一拳一劍,綿綿不絕,劃空而來,激風而嘯,刹那之間,劍光閃掣,拳影漫空,把個沈越緊緊罩住。

段末杯手中捧著盞茶,一直微笑著望向場中,象是在欣賞自己的門客。

僅此工夫,沈越不閃不避,驟然揮出一道青朦朦的光華,長劍施展開來,卷起一團森寒,如同一座冰山一般突然崩塌,劍尖化為千萬冰雪,忽焉罩下,但招數卻隻有一式,因為簡單迅捷,與靈妙的身法配合起來,這一招永無用老,因為隻有一式,故可以化化無窮,因為沒有攻向,故無所不攻,襲近的夜殺和秦七劍隻見此一劍,驟然心中倉惶驚駭,急忙變攻為守,不敢冒進,卻不料就在這將變未變的一瞬之機,沈越一劍走實,力重如山地化為兩道光華,一道耀想夜殺左胸,一道閃向秦七劍頜下,簡易至極,淩厲至極,令人防不勝防,一劍而分高下。

夜殺和秦七劍臉色泛灰,驟極驚呼,登石鏡尚未看清怎麽回事,耳中早聞一聲悶叫和一聲激越的驚鳴,再看時那夜殺已經抱肘登上了廡頂,臉上流露出無限驚懼之色,左臂上鮮血湧冒,轉眼把襟衣染紅了一大片,秦七劍腳尖點處,人已頭下腳上掠上斜對麵的屋宇,臉上掠過一抹困惑之色,直到此時,地下他立的地方才見一副衣襟輕飄地上,顯然是秦七劍的。隻此一招,勝負已分,高強已判,三人都是修為深湛之人,無由所忖,已知進退。隻聞秦七劍冷笑一聲,道了一句“閣下好劍法,後會有期”,與那夜殺幾乎同時鼓臂而起,轉身就走。

殺手就是殺手,眼光機敏地很。隻一招,兩人便不顧而去,因為他們知道,即使再打下去,不但贏不了沈越,反而會送了性命,所以他們選擇了離開。廡下的沈越輕輕一笑,回頭望了段末杯一眼,輕輕舒指一彈,一粒石粒不偏不倚,正打在登石鏡側頸之間,不輕不重,剛好將他擊暈。那登石鏡隻覺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砰然倒伏桌上,與此同時,沈越和段末杯同時振臂而起,那右賢王的輕功竟然不在沈越之下,忽焉縱上屋宇,望夜殺和秦七劍逃逸的方向疾掠而去。

卻說那秦七師和夜殺宛如神龍騰霄,鷹矯翔舞,縱橫西去,但他們卻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原來,夜殺的腋下還拎著一個少年,一個頭發花白的少年,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慕容焉。原來,這兩人來時,先入牢中將慕容焉救出,至於屈雲,他們並沒有多管,夜殺將慕容焉點了啞門穴置於廡頂,臨逃走是,這個奇怪的刺客竟然至死也帶著他,但好在此人輕功高明得很,慕容焉在牢中早已不明底裏,一路上暈頭轉向,想問但又說不出口,隻能感覺到風馳電掣一般,弄得他一陣頭暈,急忙靜下心神,閉了眼睛不加多想。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腳步漸漸放慢,卻已到了一片山下,但見遠峰戟天,輕雲流**,空山靜碧,百禽鳴囀,空中散發著雨草的清新,煞是空淨。這時,兩人駐足下來,夜殺回頭看了一眼,見沈越並未追來,長籲了口氣,道:“這小子看不出來,還蠻重的,莫非我老夜看錯了,他並非象我想的那般是個練武奇才?”

秦七劍笑了笑道:“老夜你是不是被沈越一劍給擊糊塗了,你的左臂受了傷,這樣馱著他,不累死已經很走運了。”

夜殺搔了一回後腦,急忙怪笑一回,輕拍開慕容焉的穴道,慕容焉一開口便道:“我知道你是那個刺客,為什麽將我帶走?”

秦七師咦聲奇怪地道:“怪哉,盲目人每到一個地方,通常都會問‘這是哪裏’,你這個小子還真是不一般,夜殺倒是沒有看錯呢。”

慕容焉聞言,轉向那有味道的人,道:“你叫夜殺?為什麽帶我到這裏?”

夜殺滿意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難看但會心的笑容,道:“小子,你設計抓我們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但這次你走運得很,我們帶你走不是想殺你,而是要收你為徒,這次你不但不用死,而且還能學得天下……”說到這裏,他本來是要說‘天下無雙的武功’的,但突然想到自己剛剛被沈越一劍打敗,心中大大不是滋味,稍稍猶豫一回,秦七劍已打圓場道:“天下很厲害的武功。”

“對,你還能學到天下很厲害的武功,你認為怎麽樣?”夜殺突然很認真地望著他道。

“你們為什麽要收我為徒,但……但我是個眼睛看不見的人,恐怕不能將兩位天下……天下很厲害的武功發揚光大,到時豈不辜負了兩位的高瞻遠矚?”慕容焉道。

夜殺和秦七劍聞言,大大受用,歡欣鼓舞,他們對慕容焉的尊敬態度很滿意,相互看了一眼,欺負慕容焉看不見地使個眼色,夜殺反而鼓勵他道:“小子,這個你盡管放心,天下有很多武功很高的人,不是瞎子,就是腿腳不伶俐,你隻瞎了眼睛,已經很有潛力了,而且老夫我看你心思機敏,是個可造之才,資質幾乎可與我和老秦年輕時相提並論,若是辜負了這一身大好的優點,將來一定會後悔今日拒絕了我們,你好好考慮考慮。”

慕容焉不知這兩個怪人為何專挑自己,但實在是盛情難卻,因為不知對方來曆,囁嚅半晌,道:“兩位,你們幹嗎非要這麽對我青眼有加?”

秦七劍聞言,將眼一瞪,道:“怎麽,你小子還嫌我們武功低微不成?”

慕容焉尚未及插話,旁邊的夜殺早已不滿地向秦七劍抗議道:“老秦,你幹嗎對有很大希望成為我們弟子的他這麽凶,你是不是不想有徒弟了?”

秦七劍聞言,似是大大地被問住要害,急忙住口,立在一邊。

夜殺轉向慕容焉,立刻和顏悅色地道:“小子,你不用多想了,我和老秦那可是厲害得很不一般,今日你若是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你要是拒絕了我們,我保準你將來一定回後悔一生的。”

慕容焉不好意思地道:“其實晚輩不想學武功,因為學了武功就會傷人,還有……”慕容焉好奇地詢問道:“若是我不答應你們,你們會不會殺了我?”

兩人聞言,既好氣又好笑,秦七師在一旁急得直踹腳,仰天哈了一聲,語帶揶揄地道:“老夜,這回你可真是失策了,我們這麽大的人,還要反過來求一個小娃學我們的絕世武功,跟沈越打架都沒這麽累,你卻揀他回來專跟我們作對,這下好了,我們又不殺手無寸鐵的人,又不能把他丟在荒山,那就等於間接殺了他,我看你這次怎麽辦?”

夜殺聞言,頭也大了一圈,幾乎要當場跪下來求他了。

正在這時,林後突然閃出一人,淡淡一笑,道:“兩位何必煩惱呢,就把他交給我吧?”

慕容焉三人聞言,都是一驚,那夜殺耳力高明得很,如今竟然沒能在此人出現之前聽到任何生息,頓時驚得秦七劍“鏘!”地一聲拽出了長劍,和夜殺一起擋在了慕容焉身前,夜殺口中並低低地讓他離開,慕容焉知要發生大事,不敢久留令兩人分神,當下急忙**著退入一片樹後,靜聽其聲,其實他不知道,就在他委身的地方不足三尺處,正有一個人靜靜地立著,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右賢王段末杯。而前麵那個說話的,正是沈越本人。

夜殺的功夫真得也隻能做到很厲害,不能深造天下無雙,他不但沒能發現沈越,更沒有發現段末杯,此人就在他們身後,無聲無息,直到兩人和沈越打在一起,那段末杯依然一動不動,對退過來的慕容焉仔細打量一回,見他驚而不慌,退而不逃頗為欣賞,撚著短髯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良久微微頷首,突然縱身而起,掠過樹稍,直到此時,慕容焉竟然恍然未聞,蒙然不知。

段末杯駐足樹巔,四下觀望,遙遙見西麵有一爿紫色的花海,散入一片疏林之中,其間若隱若現,似有人影琴聲,當下冷冷一笑,振袂而起,於那草叢間橫飛如虹,點草而行,忽焉到了那片紫色的花海前,振衣臨風佇立,頃刻間但聞那琴聲韻致淡遠,神清意爽,若漁歌悠悠,韻調絕遠,回腸**氣,爽人清聽,其間遙見花間有三個人,兩女一男,男的是個亂發如同旋螺,須若短鬆,頂門卻光光的和尚,此人身材高大,眼呈碧色,意態安詳,行止間雙手總是合十,竟然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碧眼胡僧,另外一女手中挾劍,頭挽緩鬢傾髻,身穿雜裾垂髾碧服,從玲瓏妙體的圍裳中伸出來的淡紅纖髾,隨風飛複息,若飛燕對舞,如塵外人,但更重要的是此女天生麗質,國色天香,令人驚異。

這一僧一女恭身侍立,中間端然一女,背對著段末杯危坐在一片花中,膝上橫陳一張色如烏木、紋斷梅花的十三弦的古琴,這刻正玉腕調弦,輕挑漫剔,進退揉顫,發散妙音,惟見她身穿丹紗杯文羅裙,玲瓏至極的腰際束一絳帶,美麗的長發若烏雲疊鬢軟垂及肩,一雙纖纖柔荑春蔥般的玉手美麗無比,這時聞聲突然撫琴止音,嫋嫋餘音,漸漸散去,飄飄****,如隨長風,似浴流霞,令人遐思。

“王爺你來了,我們主人等你很久了!”那個碧眼胡僧見到段末杯,合十一禮,那個碧衣少女也美妙無比地笑著襝衽一禮。

段末杯本來心懷問難,但如今目睹此景,也不禁心中微震,聞言道:“江湖上都說,天下最神秘最美麗的女人古壁仙絕世無雙,見到她的人要麽死了,要麽就永遠追隨左右,絕無背叛,仙子既要見我,更讓兩個刺客一路引我到此一片牽牛花中,莫非把我當成蠻牛來牽,如今我來了,卻又為何不肯讓我一睹芳容,也好令小王不虛此行。”

古壁仙依然背對著他,口吐鶯囀清音,輕舒地道:“王爺太嚴重了,天下誰不知王爺乃段國中流砥柱,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說我牽著走,未免太抬舉我了,賤妾在莽莽江湖,汲汲無名,一不及蓮花山劍壁的有琴疏姑娘彈鋏五陵、錢塘橫笛,也不及燕代七聖,或出入煙霞,或橫眄天下,區區不過是一介天涯倦客,海上蒼顏,顏色實在不足王爺一看,不看也罷,到是王爺,雁山橫代北,狐塞接雲中,恐怕無不在你的宏圖大誌之中,區區一個段國的右賢王,如一片困龍之灘,不知我說的對麽?”

段末杯聞言神情猛震,霍然望向這個神秘女子,兩眼厲芒倏然斂去,轉而淡然一笑,道:“你這話何意?”

旁邊那個碧衣女子揚黛眉道:“右賢王,我們宮主既然話都說出口了,自然有足夠的證據,難道你還要小女子一一開列出口麽,王爺是個有宏圖大誌的人,誌向絕不在一個段國,我們宮主最欣賞的就是天下叱吒風雲的英雄,你又何必謙虛呢。”

段末杯聞言,臉色驟變,突然戟指喝道:“本王乃是段國國君的堂弟,已經位極人臣,還有何求,你少信口雌黃……”

哪知他話猶未畢,一直靜默的碧眼胡僧突然同時大聲地遙空自語道:“去年三月,沈越殺貴國國君到晉國的密使,獲秘函;七月,暗中擴展軍備,屯兵上穀之東山中;今歲,廣募劍客謀士;四月,暗中聯絡崔海流霞渚的主人,對晤一月,兩睹月圓,始稟報你的從兄國君;五月中……”

“住口!”段末杯突然打斷了胡僧,眼中閃耀出灼灼的光芒,臉上掠過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色,緩了一緩,神情突然變好,但就在此時,那古壁仙突然冷冷地道:“王爺,你最好不要出手,因為你根本沒有把握能殺了我們三人,更何況你殺了我們,反而會讓貴國國君更早的知道這件事,你以為這件事隻有我們三人知道麽……”

段末杯是個心思機敏的人,聞言知此說不假,當即放棄了殺人滅口的念頭。

古壁仙續道:“而且,我的這位寒忍大師連青城玉樓的宗主‘八百孤寒’吳月天也不是他的對手,加上本宮,你未必能殺得了我們,生死在誰,尚難預料,況且,我們此來乃是助你,不會是你的對手。”

“助我,你們為什麽要助我?”

古壁仙道:“實不相瞞,本宮主的居處遠在天山雪嶽峰雲林宮,離中原太遙,但近年來中原紛爭,刀兵四起,所以賤妾有意在燕地辟一清涼勝境,以作參修,此地不在別處,正是段國的密雲山。”

“的想在密雲山劃為禁地?”

“是。”

“你以為我一定會幫你麽?”

“為什麽不?先前我派出夜殺與秦七劍,送到府上三顆人頭,一顆屬於左賢王段匹磾的心腹愛將伏波大將軍段蓬的,一顆是你王叔涉複塵手下的絕頂劍客李世傑的,一顆是你自己的手下四征將軍劉客舟的,但他是你王叔秘密安插的校事(即間諜),將來一定會對你不利,這三個人加上雲林宮的絕技‘闌還指印’、一副賤妾親筆的短箋,才將王爺引來,著實不易啊。”

“天下會‘闌還指印’的就是你?”

“不是我,是賤妾的宗輔寒忍大師!”

段末杯難以置信地望了那胡僧一眼,沒想到名震天下,但神秘得如鬼魅般的‘闌還指印’的主人,竟然是雲林宮主的手下,這點天下知道的恐怕沒有幾個,因為即使是天山雪嶽峰雲林宮在江湖上也是名不見經傳,知者甚少,更沒有人知道江湖盛傳的一代絕色女人,竟然是雲林宮的主人,如此看來,它的實力足令人刮目相看。

但段末杯的臉色一直晦暗陰鬱,道:“既然他就是‘闌還指印’的主人,我隻問一句,是不是你們偷去了我段國京師令支三千旋刀神騎的節鉞兵符?”

古壁仙聞言一怔,道:“王爺此言何意?”

段末杯冷峻的道:“我東來此前三日,我段國二十萬鐵騎的精中之精,三千旋刀神騎營的節鉞兵符在王宮被盜,現場留有‘闌還指印’,這件事國君並未告訴眾臣,如今正秘密尋找,不是你們是誰?”

三人聞言俱是一怔,那個碧衣女子道:“王爺,我家主人剛剛自中原雲遊,來到段國,這一路上的‘闌還指印’也是夜殺和秦七劍所施,他們隻懂些皮毛,根本不能傷人,倒是他們一路替王爺除去了左賢王段匹磾的心腹段青襦等對頭,才將王爺虎駕迎到此地,我們宮主做事,向來說一不二,區區三千鐵騎,雲林宮還未放在眼裏。”

“難道天下還有別人會此種功夫麽?”

胡僧寒忍大師突然插口道:“功夫隻有一家,但人人卻可假冒,譬如夜殺和秦七劍,天下人知道‘闌還指印’的人很多,我若是拿走了節鉞兵符而留下指印,分明就是想讓人知道這是我所為,那貧僧又何必在江湖上隱性埋名,如今又死不承認呢,王爺是聰明人,當然能分辨真假,個中細別,不難思而得之。”

段末杯聞言,思忖良久,實在找不出他說謊的可能,眼下對方三位絕頂高手在場,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在此優勢之下,實無說謊必要,況且那寒忍大師也言之有理,他沉吟片刻,神情漸趨平靜,道:“這麽說是有人故意誤導了?”

古壁仙道:“既然王爺誤會已解,王爺是否應該有所承諾?”

段末杯眼中神光湛然,威棱外射,沉聲道:“你若是僅僅替我殺了幾個配角就讓我承諾,未免份量太輕了。”

“當然不隻是這幾個人,本宮已用‘闌還指印’,將中原百宗的注意吸引到了慕容,不久慕容將會大亂,就算‘須彌七橫眄十方,師辯揭諦映月芒,至空刀震北冥路,傾國一槊彌覆掌’中所有的人出麵,也未必能加阻止,而貴國的最近將要舉行的君臨劍決也將會來很多江湖劍客,這完全是因為本宮命人在邊關作亂之故,吸引貴國國君的注意力,王爺隻須趁機作為,必然小有成就,待百宗來時,亂中舉事,大事可成,慕容可圖,不知這份禮夠不夠?”

段末杯這次真的神意驚遽了,他不知道這個神秘的女人究竟怎樣將江湖人吸引過來的,但看她如此自信,透著股令人不得不信,毋庸置疑的口吻,若果真如此,對他倒是一大幫助,他嘴唇緊閉,一言不發地沉默了一會,沉默久之,突然道:“如今我段國與晉國之間,正有一個很高明的劍客——古傲在擁兵叛亂,但因為三千旋刀神騎兵符被盜,已暫時無力去派兵鎮壓,而我王兄也正是為此才舉行‘君臨劍決’,希望選拔高手揮劍手刃此人。聽宮主的話,似乎他是雲林宮的人?”

古壁仙沒有直接回答,隻道:“他是不是雲林宮的人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的叛亂能幫助王爺文過飾非,掩飾行藏,爭取時機,難道這不算是份大禮麽?”

段末杯見她雖然沒有明說,但顯然是默認了,思忖久之,他霍然點了點頭,道:“好,我答應了。”

“好,你我都是誌行之人,無須多說,無須多禮,你一言我一語,深契於心可也,我們就此一言為定。”

“誓死不毀!”

古壁仙長身而起,微微轉身,依然不露圭角地隻拱了拱手,道:“既然大事已定,賤妾也不敢耽誤王爺的大事了,他日自會有人上門,供王爺驅策使用。王爺可憑此物對他們行生殺予奪之事,不用顧忌本宮……”言間,那碧衣女子縱身飄來,帶著襲襲香風,到了近前,躬身呈上一枚古玉。

段末杯接過納入懷中,猶有期冀地道:“既然你我已是夥伴,難道仙子還不肯讓我一睹芳容麽?”

古壁仙沉吟一回,緩緩地道:“請恕本宮無禮,我們還是先行大事為妙,他日大王事成,小女子定親赴令支,到王宮中拜謁,豈不更佳?”

段末杯聞言,雖覺鼓舞,但難免有些遺憾,光看古壁仙的女侍之美,也能想見她的容貌,但可惜的事,此事勉強不來,隻好一切隨緣了。一念及此,他微微一頓,又道:“有一事還要告罪,本王已殺了貴方的兩個刺客,如今可能已無可挽回了。”

古壁仙道:“無妨,王爺回去也要麵聖交代,殺了也好。此二人乃是‘洗天墟’的高手,不過受他們的主人吩咐暫時聽命於我,他們已經知道了‘闌還指印’的秘密,所以隻好讓他們去死了,這點王爺盡可放心取去。”

段末杯乍聽到‘洗天墟’三字,暗暗一震,這個宗派他也略聽說過,是最近江湖上神秘的宗派之一,沒想到竟然也與這個神秘的女人是夥伴,看來雲林宮的實力實在不容小覷。本來還想問上一問,但又覺唐突,當下向那女人攘臂一回,深望一眼,道了告辭,振臂而去。

段末杯走後,古壁仙忽焉轉過身來,竟然露出了一張玉臉,與那碧衣侍女有八分相似的臉,她與那碧衣女子忽然同時對碧眼胡僧恭敬行禮,碧衣女子道:“宮主,剛才旋波姐姐做得怎麽樣,那段末杯看出破綻了麽?”

那個‘古壁仙’嬌笑一回,轉謂她道:“妹妹,你太小看我了,這人的舉止言行簡直和宮主意料的一模一樣,不疑有二,再加上宮主就在旁邊看著,他怎麽能看得出來……”一言及此,旋波拉了她的妹妹一起向胡僧行禮,道:“倒是提謨妹妹和我剛才多有冒犯宮主,望乞恕罪!”

旋波,提謨,好雅致的名字,這兩個名字在春秋戰國時期,燕昭王時曾出現過,當年它們是有名的美人、舞者,以這兩個名字取名,足見兩女絕非一般。倒是那胡僧,易容之術實在高深莫測,就連青城玉樓的宗主‘八百孤寒’吳月天和今日的段末杯都未認出,江湖傳聞其神秘奇幻,果然所言非虛。

胡僧突然變了嗓音,操著一副美妙無比的女子聲音,令人感覺甚是怪異地緩緩說道:“這個人是個城府很深的人,還在我們意料之上,他今日答應合作,純是怕他聚集實力的證據落到段國國君的手裏,所以才如此乖順。但他也未必就認出本宮,這個人本宮有興趣收為己用,有朝一日,他會象‘洗天墟’的宗主一樣,伏在本宮裙下。”

旋波道:“宮主,如今我們這麽幫他,他日他未必會象‘洗天墟’一樣聽話。”

胡僧古壁仙道:“你以為‘洗天墟’以為就甘為我驅策麽,他們也不過在用本宮的實力,懾於本宮的絕學,更有把柄在我手中,今日他們躬身拜伏,他日就算有事,我取他們的人頭也是探囊取物。對於這些人,我不想用‘闌還指印’來製服,我要一刀一劍地讓他們跟著我,什麽‘須彌七橫眄十方,師辯揭諦映月芒,至空刀震北冥路,傾國一槊彌覆掌’,與天外天山外山的傳承相比,何足道哉!”

兩女聞言,嬌靨如花的臉上現出了仰止之色,躬身深施一禮。

古壁仙道:“倒是段國這次天下論劍,雖然不至吸引到中原百宗,也難達到中原五年一次的百宗論劍的盛況,但也不可小覷,你們立刻準備一番,我要看看誰人可得‘君臨劍主’之位,若是本尊得了‘君臨劍主’,不知段國國君如何用我殺我的手下……”一言及此,不禁仰天而笑,聲音美極。

旋波,提謨躬身應命,收拾琴劍去了……

卻說段末杯回到原地,這邊的戰事已經結束,沈越抱劍而立,靜靜地等著他的主人,地上放著兩顆血淋淋的人頭,一丈外的地上伏著兩具屍體——夜殺和秦七劍的屍體。幾丈外的慕容焉依然在,而沈越也一直注視著他,他似乎也感覺到了有人一直望著自己,臉上強抑製著股悲憤之色,因為他聽到了夜殺和秦七劍的死。這兩個人其實比這些冠冕堂皇的人更象個人,他們雖然醜陋,但心卻比他們容貌美十倍的人要好,他們雖然是殺手,但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往往比他們更會殺人,殺更多的人。剛才他們還要收自己為徒,頃刻間就伏屍荒野了。

段末杯回來後,一言不發,毫不停留,縱身便走。沈越也立刻提劍跟上,他跟隨主上多年,已知道他的想法。慕容焉眼睛看不見,所以他一直不曾意識到段末杯的存在,而段末杯也正是要收他到門下,才不讓他知道這個秘密,否則的話,他早就人頭落地了。段末杯這一言不發,就是給他一條生路。

段末杯和沈越直趨部帥府,這時登石鏡尚在昏睡,段末杯又緩緩坐回原位,沈越輕拍開登石鏡穴道,登石鏡如同大寐一場一般,悠悠轉醒,抬頭陡見右賢王臉帶不鬱之色,瞑目而坐,沈越正在不到一尺的距離望著自己,道:“部帥,你太失禮了,你怎麽敢……”

不待沈越說完,登石鏡已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嚇得神意驚遽,猛然沁出一身冷汗,急忙跪倒請罪,試想區區一個部帥,在一國的右賢王麵前竟敢失禮大睡,實在罪得不輕。那登石鏡磕頭如搗蒜,連道有罪。良久,待他磕得頭上起包,右賢王方擺了擺手,道:“好了,好了,你起來吧,你日來連連受刺客威下,不得安寢,睡著本也無可厚非,但以後你不用再提心吊膽了,你看這是什麽?”說著,段末杯戟指沈越手上兩顆人頭。

登石鏡雖然早欲其死,但乍見這血淋淋的場麵,依然駭了一跳,良久方緩過來,轉憂為喜,連道沈越神劍。

段末杯擺了擺手,振衣起身,道:“時間也差不多了,本王也該西上迎花了……”

登石鏡急忙起身行禮,道:“下官怠慢王爺了,實在有罪,既然王爺尚有大事,就讓小吏為王也執韁墜鐙吧?”

段末杯微微搖了搖頭,沈越卻道:“執韁墜鐙就不必了,方才刺客走時,劫走了要犯慕容焉,如今他就在城西南十裏山中,你速去派人尋找,將他活生生帶到王爺大軍之處,不得有誤。”

那登石鏡正在擔心段末杯會加罪責,聞言如獲大赦,急忙跪地應命,言間段末杯與沈越已出了部帥府,上馬西出黃藤。待兩人回到大軍駐紮之地不久,南方緩緩馳來一輛馬車,行到進前,兩個劍客捧著兩株精美的名花,穿過千軍威儀,跪奉段末杯。但見豆蔻秀美欲滴,丁香萬般妖豔,兩般俱是嬌嫩動人,顯然是江南名匠所植。段末杯仔細欣賞一回,命隨來的侍女小心伺候,正在這時,登石鏡壓著慕容焉匆匆而回,將他帶到段末杯麵前,躬身複命。幾個武士早二話沒說,將他按跪在段末杯座前。

段末杯望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慕容焉?”

慕容焉在一路上已被告知段國的右賢王要見他,已然猜到他就是段末杯,當下不敢得罪了他為慕容招禍,恭聲地道:“我是。”

段末杯點了點頭,道:“你的事我已聽說了,你如若是能回答本王幾個問題,而且答案又令本王滿意的話,你的要求我可以答應。”

慕容焉聞言大喜,急忙恭身長拜一回道:“王爺請問?”

段末杯首先簡單地描述了夜殺的容貌,問道:“此人究竟是人是鬼,若是人,為何生得如此模樣?”

慕容焉博覽群書,聞言不卑不亢地道:“此人既能然被王爺殺死,當然是人。他的扒鼻子名叫馬鞍鼻,乃先天梅毒所至;他聲猿耳,乃性情大變所至;雙腿粗糙腫大,乃是絲蟲病所至,此人當然是人,而且是個不幸的人,很痛苦的人。”

段末杯點了點頭,又道:“我來此地,你以為是何原因?”

慕容焉微微一怔,繼而答道:“王爺既然有意放我,此來絕不是與慕容開戰。但沈先生一人就殺了夜殺與秦七劍,但王爺卻帶了這麽多人來,顯然不是為了夜殺兩人。除此之外,王爺就可能在迎接什麽東西或是什麽人,至於到底是什麽,請恕在下不得而知。”

段末杯這次頗有些意外,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道:“最後一個問題,你能不能隨我到段國的京師令支?”

慕容焉聞言怔住了,段末杯既然說這是他的問題之一,先前又說答案滿意才會答應慕容焉的請求,言外之意,這個問題若是得不到滿意的答案,屈雲會死,五十裏秀也會出事。一念及此,他神色一黯,喟然一歎,當即伏拜地上,恭聲道:“卑下碌碌庸才,有勞王爺下顧,實出望外,既然王爺看得起在下,草民願意隨王爺前往令支,以供驅策。”

段末杯聞言,仰天大笑,上前親自將他扶起,親援其手。當下吩咐登石鏡立刻釋放了慕容屈雲,不可再對五十裏秀用兵挑釁,至於南飛鴻,任憑什麽死罪都可。那登石鏡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當下誠惶誠恐地恭身應命,待一切事畢,段末杯當即命人為慕容焉療傷,並取了輛車,命眾人啟程歸京,黃藤眾官伏拜道旁,高聲恭送,一膘人馬浩浩****,載著慕容焉對兄弟的深情,一路望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