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速1400rpm,油溫240℃,勻速每6分鍾旋轉6次……”
“……真空裂解實驗條件,體係壓力1.5kPa,升溫速度40℃/min……”
“……裂解終溫600℃,保溫時間30min,冷陷溫度-40℃……”
“……酚醛樹脂類廢棄印刷電路板裂解後裂解後,裂解渣、熱解油、氣體分別為69.5%、27.6%、2.7%……”①
陸庸慣例去了一趟研發部門的實驗室,身上一襲白大褂,不同於其他研究員,他的身材過於高大,但在操作儀器時卻很仔細,堪比教科書的標準。
他五官長相其實生得不是當下標準的俊美,或許更符合老一輩的審美,略方的臉,配上濃眉大眼,粗獷相貌,但姿勢氣質總給人一種過於正直會不會迂腐古板的印象。
比起管理公司財務,陸庸其實更喜歡待在實驗室。每次研發出新技術,有了新的技術突破,比財報收益更讓他覺得興奮激悅。一開始他也沒想過要開這麽大的公司,不知不覺走到現在,回過神來時,已經到這一步。
還完全沒看到頂,能再往上走一走。
下午五點,陸庸先脫了實驗服,表示要下班了。
他倒是不介意在實驗室多沉迷一會兒,但他如今主要身份是公司老板,他不說走,別人誰敢走?那不是成了變相逼人加班?
而且……他也想早點回去。和以前不一樣,現在家裏有人在等他了。一想到,他就覺得心窩發暖。
回去前陸庸在公司的浴室洗了個澡,他怕身上沾染了什麽化學藥劑的氣味。
他正在男更衣室換衣服的時候,有人走了進來。
這是個看上去三十歲上下的男人,身材清瘦,麵容看上去年輕,但一頭白發,他戴一副金屬細邊眼睛,細眉細眼,冷冷淡淡地頷首打個招呼:“老板。”
陸庸撫了撫衣服上莫須有的褶皺,他最近回去前都要特意整理自己,夏天汗味重,以前他也就勤快些洗澡,現在還用上了止汗劑,衣服款式較之以前也多變起來。他是個極其在乎隱私的人,不想被人瞧出來,惜字如金地“嗯”個音節。
丁念是他們公司研發部門的首席研發員,以前在霓國的相關科研所做高級研究員,今年三十七歲,四年前被陸庸挖回國,除了高薪,還持有公司股份。陸庸頗為倚重丁老師,彼此關係如朋友般。
陸庸飛快地穿衣服,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把止汗劑偷偷藏進兜裏,若無其事地說:“我先走了。你也早點下班回去休息。”
他想早點回去見沈問秋。
丁念覷他一眼,眼神微涼,冷不丁地說:“現在根本不是可以這麽放鬆的時候吧?”
丁念雙手插在兜裏,看他一會兒,無奈地歎口氣:“老板,本來我沒資格幹預你的私生活,可是你發呆迷離,臉上不自覺浮現出傻子般微笑的症狀這些日子越來越嚴重了。”
“或許你可以考慮盡快定下來,這樣也就能夠重新專心地投入工作。”
陸庸怔了下,慢騰騰地幾不可查地臉紅,他怕被人聽見似的壓低聲音問:“有這麽明顯嗎?”
他不免窘迫。
丁念搖頭,凝重說:“沒有很明顯,暫時別人看不出來,但不保證你接下去症狀假如再惡化會不會被人發現。”
陸庸不由自主地想起過去一些事。
他高中時其實有些不明白:那些人是怎麽發現他喜歡沈問秋的呢?他自認為掩飾得算很不錯。
……
高中畢業的宴會上。
陸庸沒跟沈問秋同桌,但他故意挑了一個能看見沈問秋的位置。大家都瘋了一樣的喝酒,他也灌了幾瓶下去,但別人都醉得東倒西歪了,他還十分清醒。
沈問秋也喝醉了,好看是很好看,嘴唇紅的像要滴血,耳朵脖子都是紅了,臉也紅,不過紅的很好看。也可能是因為他喜歡沈問秋,無論何時看沈問秋像是加了十層濾鏡。一雙眼睛尤其明亮,水汪汪,像是很高興,又像是快哭了似的。
他看了好幾眼,十分擔心,很想去勸一下,要是酒精中毒了怎麽辦?這麽晚了,醉成這樣回家也很危險吧?
兩人的視線時不時隱晦地觸碰下,卻不接上,彼此都在刻意躲避。
那時他們已經三個月沒說話了。
沈問秋高三下半學期申請走讀,不再住校,雖然他們的座位隻差兩排,卻像隔開一條鴻溝,陸庸謹遵他的叮囑,沒有再主動與他說話,就算是平時也會有意避免自己出現。
沈問秋一模成績出來不太好,物化成績拉後腿,陸庸心底其實很擔心,他有時覺得沈問秋挺笨的,以前考試前他都會給沈問秋劃重點。所以他偷偷把筆記放在沈問秋的桌子裏,吃個晚飯回來,值日的同學把髒兮兮的筆記本給他,問他是不是誤丟了。
陸庸不敢再給,深刻體會到沈問秋的絕交心意有多麽堅定。
可是,這都要畢業了,他們又報考了一南一北不同城市的大學,假如再這樣下去,說不定這一輩子就這樣錯開了吧?
沈問秋醉得厲害,開始發起酒瘋,到處抱人,陸庸看得直皺眉,上前過去,才抓住沈問秋的手臂。
旁邊有個與沈問秋要好的男同學突然說:“幹什麽啊?陸庸。你又來?沈問秋是你老婆嗎?別人不許抱啊?”
“你們倆搞同性戀嗎?”
可能隻是開玩笑,但聽在有心人的耳朵裏,就像是陰陽怪氣。
喝醉的同學們紛紛嬉皮笑臉地說:
“我也覺得,你們最近跟鬧分手一樣,一句話也不說。”
“你們倆是不是真的背地裏談戀愛啊?”
“噫,同性戀那不是神經病嗎?得去看醫生吧?”
“……我看是陸庸喜歡沈問秋吧!”
陸庸心裏一個咯噔,年少時太青澀,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遮掩,僵立原地,明顯像是被說中。
沈問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是啊,我也喜歡他。”
陸庸更懵了,滿臉通紅,既困惑又心慌,一顆心瞬間被吊了起來。
話音還未落,沈問秋呼啦啦說了一串名字:“我還喜歡小A、小B、小C……”把大半個班的人點了名。
哄堂大笑:“小咩你這是男女通吃還想開後宮啊。”
倒也把陸庸的事糊弄過去了。
但陸庸覺得有些人是知道的,隻是並不確定罷了。
陸庸站在沈問秋一步的距離,低頭看他,彎曲角度顯得脖子好細,脊椎骨節凸起,細的像要折斷似的脆弱。他的肩膀在微微發抖。
這一步之遙,在荒唐嬉鬧的笑聲中,無聲地被拉遠,愈發顯得觸不可及。
沈問秋沒回頭,躲著走開了。
陸庸聽見沈問秋在和別的同學說:“我爸在五星酒店給我訂了謝師宴,有空的話一定要來啊,到時候我給你寄請帖。”
在笑聲中,沈問秋眾星捧月似的被一群人簇擁著離開,從他身邊擦肩而過,像沒看到他。
陸庸回去以後等沈問秋的邀請,想,這是個冰釋前嫌的好時機。他不介意隻做朋友,能讓他待在旁邊就夠。重來一次,他一定不會再那麽魯莽衝動了。
他一直等一直等,一直沒等到。
這一等便是十年。
……
那麽長的回憶自往事上翼滑而過,隻是一瞬間。
丁念很是經驗之談地說:“但我覺得,你是那種會在談戀愛的時候被騙的類型。要小心遇上壞女人啊。”
“他不是壞女人。”陸庸篤定地說,沈問秋是個男人,雖然也稱不上是好男人。
陸庸倒不介意沈問秋騙騙他,那起碼算是在談戀愛,能有一日他也心滿意足。
眼下的情況還不如那樣,沈問秋隻是現在沒地方去了,才不得不投靠他。
他不過是沈問秋的人型提款機和宿主而已。
陸庸回到家,發現沈問秋不在。
屋裏一片空**,冷冷清清。
沙發上的毯子卷成一團,隨意丟著,茶幾上還有些沒收拾的零食袋、飲料瓶,桌上是吃完沒洗的碗。陸庸現在工作忙,其實搞衛生什麽的,他現在一般也是雇阿姨來做。但自沈問秋住進來以後,他就親自做了。
陸庸走過去,摸了摸毯子裏麵,沒有溫度,本來應該把頭埋在裏麵睡覺的人離開好一陣子了。
今天要到路費就直接走了嗎?
陸庸茫然,下樓走了一圈,也不知道該去哪找沈問秋。沈問秋手機摔壞了,連個聯係方式都沒有。
現代科技這麽發達,為什麽人與人的關聯依然這麽脆弱呢?
陸庸坐在沈問秋睡覺的位置,耳邊像是一直嗡嗡的,睡不著,他甚至想到要去報警,可他以什麽身份報警?他連自稱是沈問秋的朋友都沒底氣。
而且沈問秋隻是不要他,又不是出什麽事了。
淩晨兩點。
陸庸聽見細微的開門聲。
他馬上起身,走過去開燈。
“啪”一聲,燈亮起來。
沈問秋正站在門口,一身臭烘烘的煙酒味道,雙目無神,滿臉晦氣,行屍走肉模樣,打個哈欠,懶懶地問:“你怎麽還沒睡?”
陸庸笨手笨腳一樣地跟著他,問:“小咩,你去哪了?”
沈問秋漫不經心地回答:“去玩了唄。手氣真差。”
沈問秋也不洗漱,困倦地往沙發上倒,撓撓肚皮說:“困死我了,我睡了啊。把燈關一關。”
沈問秋蜷起來,他閉上眼,裝成要睡了。
他感覺到陸庸走到他旁邊,即使看不到,陸庸像正散發出一股可怕的氣場,讓他寒毛直豎。
生氣嗎?生氣就對了?
來質問我是不是去賭博了啊。
沈問秋等待著,卻聽見陸庸走開的聲音,再過一會兒,溫濕柔軟的毛巾貼在他的臉頰。
然後又走開,陸庸在沙發尾坐下來,握住他的腳踝。
沈問秋沒辦法繼續裝睡了,他紅著臉,悶聲問:“你幹什麽啊?”
陸庸說:“給你擦腳。”
沈問秋蹬了一下腿:“你不嫌髒啊?”
陸庸沒說話,靜靜望他。
還不如直接罵他呢。沈問秋冷冷說:“我真討厭你這樣。”
“你別傻了好嗎?我們上次見麵是十年前,但我已經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我早就不是了。你還以為我是個好人嗎?”
陸庸站在暗處,定定地望著他,沉著嗓子,闡述事實地說:“我沒有那樣以為。”
“我知道你是個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