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說來就來了,雪,像一股煙似的貼著地皮刮,走在上班路上的畢杏波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她從沈陽一回來,畢杏珍的丈夫就對她說:“姐,你可回來了,我都要到郵局給我哥掛長途了。給你在藥店找個活兒,我同學在那兒當藥店的負責人,一說就成了,就看你愛不愛幹?”妹夫看著畢杏波等她回話。“願意,當然願意,不比在紡紗廠倒班強。”畢杏波爽快地答應。生活有了著落,失眠也好了,是吃藥還是像李男說的自身調節,畢杏波不得而知。看著姐姐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兩個妹妹高興,她們私下裏說:“姐這趟沈陽沒白去!”

畢杏波在藥店負責抓中藥。剛開始來上班,畢杏波手忙腳亂,一副藥抓下來,累得她滿頭是汗。她分不清黃連、大黃、黃芩、黃柏、乳香、沒藥……方子上開的是“養血安神片”,可畢杏波偏偏給人拿了“養陰清肺膏”,多虧藥店裏有個坐堂醫生,一開完藥方,他就指點著她抓藥。當畢杏波把一副由穿山甲、當歸、王不劉行、川芎組成的藥抓完,坐堂醫生告訴畢杏波,這劑藥的名字叫“湧泉散”,通經下乳,適合產後的婦人淤滯不暢,腹疼少乳等症。畢杏波虛心聽用心記。不到半年,畢杏波不但手腳麻利了,還懂得了一些藥性藥理,一看方子就知道了患者的病狀。久而久之畢杏波覺得中藥不但名字好聽有香氣還有靈性呢,像“青黛”,畢杏波覺得她像《紅樓夢》住在大觀園裏的一個小姐或丫鬟。她想,曹雪芹當年寫《紅樓夢》時,為啥不給青黛一個角色,如果是那樣的話,《紅樓夢》裏就多了一釵,說不定還會生出許多故事來。畢杏波不僅喜歡這份工作,還愛上中藥。幫助畢杏波的坐堂大夫姓高,老人七十歲了,在得根鎮的中醫院退休後被請到藥店來,老人擅長治療婦人和小兒的疑難雜症,在得根鎮是出了名的。來找高大夫診治的病人整天絡繹不絕,抱著孩子來的,看病抓藥後就走人。女人自個來看病的腳步就有些踟躇,有的在門外轉來轉去,有的雖然進了門說話也吞吞吐吐。其實,這些女人也無非就是月經不調,或者白帶有味什麽的。

九十年代初期,得跟鎮像一個剛沐浴出來的女子,好像一夜之間就清新靚麗起來。鎮上不但路燈通亮,街頭上大小商鋪的門臉也都是霓虹閃爍,幾家大的百貨商場還做起燈飾廣告。大小飯店也空前地興隆起來。得根鎮上有點姿色的女人在那些所謂的飯館旅店裏幹起了“無本的買賣”,一些沒有節製的男人們到大小飯店尋歡作樂。性病也在一夜之間突起,弄得男人女人人心惶惶,上澡堂洗澡怕得性病,就連吃飯都怕傳染上性病,電視裏也開設欄目,專門講性病的傳播途徑和性病的種類,醫院皮膚科的門診也增加了治療性病的項目。忽地一下,電線杆上,牆上,連垃圾箱的邊上都貼著治療性病的小廣告。有點不適,夫妻間就互相指責埋怨,男人看著女人,女人管著男人,弄得人人自危。畢杏波工作的藥店的生意也格外興隆起來。

不忙的時候,畢杏波就觀察那些來看病的人,有的男人大大咧咧地進來就問:“除了青黴素還有沒有別的啥藥?快點好。”有的則心事重重像天要塌了一樣,無論是什麽樣的病人高大夫都婉言拒絕他們,心平氣和地讓他們到醫院去。“高大夫,你就給他看看唄,他不好意思到醫院去才到這兒來!”畢杏波問。“嗨,孩子啊,現在的病都變種,跟過去不一樣,咱治不好別瞎治,再耽誤了人家!”高大夫呷了一口茶水晃著腦袋說。聽了高大夫的話,畢杏波由衷地佩服高大夫的品行。要是一天沒病人,高大夫一天都不說一句話。早晨一上班,高大夫就往寫著“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的大白茶缸裏捏一小撮茶葉,嘩嘩地倒上熱水,把像小枕頭一樣的白布包往桌子上一放,就氣定神閑地坐下來,他不是喝茶,純粹是呷,呷一口後還把嘴弄出響聲。藥店的人都知道,高大夫喝綠茶從不喝花茶,他說花茶有脂粉氣。從沒看見高大夫急過,來找高大夫看病的人各色各樣,有的女人一看就像隻病貓,好像世界末日到了;有的女人像精神病患者,滿臉怒氣,好像跟天下所有的人都有仇,是別人把病放到她身上的;還有的女人扭扭捏捏,問她不說話,給她說病情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有的病人來到藥店好像不馬上吃藥就會死掉似的,不管有多少人看病她都要擠到前麵去……高大夫不急不躁,對每個病人都是先把脈再看舌苔,按部就班地診斷——最後,無論是什麽樣的病人都乖順地拎著幾包藥走了,高大夫有這個能耐。有時,藥店沒顧客,趁管事兒的不在,服務員們就互相打趣,說一些家長裏短的話,無非是婆婆、丈夫、孩子——這些,畢杏波都搭不上話,她就趴在櫃台上看門外,看著高大夫認真地呷茶。畢杏波忍不住問,“高大夫,您一天也不說話,難不難受?”高大夫端起白茶缸子呷了一口茶慈愛地看了一眼畢杏波,又吧唧兩下嘴才努努下巴,畢杏波疑惑地回頭看,生地、熟地、葛根、枳殼……一排裝中藥的匣子,她不解地看著高大夫。老人家還是不動聲色地努努下巴,畢杏波又回頭找,還是那些藥匣子。畢杏波說:“您就別折磨我了,告訴我吧!”看見畢杏波愣怔的樣子,高大夫不急不慌地呷口茶微笑著說:“我一天比你們誰說的話都多!那一張張藥方就是我說的話。”畢杏波也恍然大悟地笑了。有時畢杏波孩子氣地從藥匣子裏拿出梔子,放在手心裏問高大夫,“藥理書上介紹,梔子花有強烈的香氣,可這果實入了藥咋這麽苦澀?”高大夫看著畢杏波笑而不答,她就執拗地站在他麵前,高大夫呷了好幾口茶才笑著說,“你仔細地看,看到她的髓,你就知道她的本質了,她不隻解熱消炎還能做染料,就像看人,多看,常看就會發現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畢杏波沉默了,她覺得高大夫就像一架X光機,不但能抓住病人的要害,還能看透健康人的內心。活到這般坦然,得經曆多少世事?畢杏波心裏感歎。

從沈陽回來,畢杏波就去找丁力軍,但幾次商量未果。丁力軍就是那句話,“離婚行,我要毛毛。”畢杏波沒辦法隻好到法院起訴,畢杏波想,不管有多大的困難,哪怕是耗下去,她也要把女兒的撫養權要回來,她把希望寄予法院的判決。

天色暗淡下來,畢杏波抬腕看表,快五點了,大家都心急火燎地做著下班的準備,畢杏波交班不用點貨,晚上不開中草藥。她慢吞吞地脫下白大褂放到更衣箱裏,在她轉身的瞬間,感覺好像進來一個人。畢杏波沒有回頭,通常會在下班時有人來買藥,憑經驗,這時候來買藥的都是西藥,一些感冒發燒的急用藥,畢杏波繼續換衣服。“嗒、嗒!”有人敲櫃台。“哎呀,高大夫都下班了還開方子啊!”畢杏波笑嗬嗬地問。“是、是我。”畢杏波回過頭來,是丁力軍,她嚇一跳。都在忙著點貨的人停下手裏的活,看著畢杏波,她的臉還是刷地一下紅了。隻有高大夫垂著眼簾在收拾桌上的東西,他還把白茶缸子的殘茶倒掉,扣上蓋子——畢杏波沉靜下來說,“你到外麵等我,我穿上衣服就出去。”丁力軍低頭走了出去。

畢杏波走出藥店時,看了一眼高大夫,老人在閉目養神,畢杏波知道,他在等大家點完貨交了班才走,每天畢杏波也一樣。今天她沒有跟組長打招呼,出門時隻看了一眼組長,組長對她點點頭。一走出門口,畢杏波劈頭就問。“找我幹啥?”看見畢杏波出來,丁力軍把抄在衣服袖子裏的雙手拿出來,嘴裏嗬著氣半天才說,“那啥、那——星期四不是開庭嗎,我、我想好了,我不要毛毛也行。我、我有一個要求,你得讓我看她。”聽了丁力軍的話,畢杏波一直懸在半空中的心噗通一下落下來。她不相信般看了一眼丁力軍,“你真不跟我爭毛毛了,楊秀芝不讓你要?”丁力軍這次堅定地點點頭說:“她不管我,是我自個覺得毛毛跟你和你們家人在一起生活更好一點。”一輛大客車從畢杏波和丁力軍身邊開過去,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停下來,畢杏波知道這是磷肥廠的通勤車,每天這個時間都會在藥店的門前停一下。大客車像患了感冒,嗤嗤地停下來。車門像張開的大嘴打了幾個噴嚏,所不同的是它吐出幾個人之後,又開走了。畢杏波平靜下來,她說:“你不是說廢話嗎,你是毛毛她爸,我咋能不讓你看她?”“那啥、那啥,那毛毛在舅舅家我咋看?”丁力軍又重新把手抄在袖子裏問。“哦,你可以到沈陽去。再說,等毛毛再大點放假時可以接回來。”突然間,畢杏波覺著丁力軍很可憐,她盡量讓語氣平緩。“那、那啥——”丁力軍有些嗚咽,那啥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畢杏波打開自行車鎖說:“一起走吧。”丁力軍沒想到畢杏波要和他一起走,就快走了幾步,他擤了一把流出來的鼻涕,又把手抄在袖子裏問:“那啥,毛毛長多高了?她上的幼兒園的條件一定比咱鎮機關的幼兒園還好吧?”畢杏波沒說話隻是點點頭。黑暗中,丁力軍沒看見畢杏波點頭。他惶恐地看著她不知道自個哪兒錯了。“你這樣對毛毛楊秀芝不生氣?”畢杏波眼睛還是看著前麵問。“那啥、那啥,她挺理解我的!”話一出口,丁力軍馬上低下頭。他想畢杏波會生氣騎上自行車就走,那他想多知道點兒毛毛的事兒就不可能了。路上有個坑兒,自行車鏈子嘩啦地響了一下,丁力軍才抬起頭,畢杏波並沒走。“那啥,能不能給我幾張毛毛的相片?我想、我想她呀——”丁力軍說話的聲音變調了。“行,她舅媽常常寄相片回來,有毛毛在幼兒園演出的,還有到軍區演出的,咱家毛毛可爭氣了……”畢杏波還要說下去,一回頭丁力軍不見了。畢杏波四下裏找,再一低頭,丁力軍雙手捂著臉蹲在地上。看到丁力軍的樣子畢杏波心裏也一陣難受,她把自行車支在路邊上,拽起丁力軍再次保證說:“你隨時可以看女兒,如果方便的話,到沈陽去,你知道我們家人啥樣,過去的事兒都過去了,你和楊秀芝好好過日子,我不希望毛毛看到爸爸窮困潦倒!”

如果不是夫妻,自個能和丁力軍心平氣和地說話,畢杏波望著那牙兒月亮想。

畢洪亮把電話打到藥店,畢杏波像剛跑完百米賽一樣心咚咚地跳個不停。畢杏波知道有事兒發生了。“姐,媽住院了,你們要是方便的話都過來看看,她想你們。”畢洪亮的口氣聽上去很平靜,但畢杏波知道母親肯定病得不輕,母親的身體雖然一直很硬朗,但——畢杏波心裏閃過一道不祥的陰影,她腦子裏一片空白。“先喝點水!”說話的是高大夫。看到高大夫安靜的臉孔,畢杏波哆嗦了一下鎮靜下來,“要先找到畢洪江和畢杏珍,再和他們一起去告訴畢杏豔,畢杏豔懷孕六個月了。”畢杏波心裏還盤算著向藥店請假。

正如畢杏波預想的那樣,他們趕到沈陽,母親已在彌留之際,畢杏波拉住母親的手叫“媽、媽……”母親不會說話。畢杏豔和畢杏珍瘋了一般地撲到母親的床前,任憑兒女們怎麽呼喊,母親都無動於衷。畢杏波看見兩滴黃豆粒兒般大的淚珠從母親的眼角滾落下來,她示意畢洪江把畢杏豔拖出病房,畢杏豔的丈夫和畢洪江把她抱出去,就在畢杏豔剛走出房門的時候,母親咽下最後一口氣。

畢洪亮沒有讓醫院的工人把母親推走,而是自己帶著畢洪江和兩個妹夫把母親送走了。李男始終看著畢杏豔,生怕她有什麽閃失,畢杏珍又哭抽過去,李男隻好找來幾個同事,把畢杏豔和畢杏珍分別交給同事們照顧。她自己和畢洪亮、畢杏波為婆婆準備喪事。畢杏波沒有像畢杏豔她們那樣嚎啕大哭,但她的心像被放在沸騰的水裏煮了一樣的難受,她咕嘟咕嘟地喝涼水。人生地不熟,外麵的事兒就靠畢洪亮和李男張羅,她自己帶著畢洪江的媳婦為參加母親葬禮的人紮小白花。休息一會兒的兩個妹妹過來幫忙,畢杏波說啥也不讓二妹插手,讓她躺在**歇著。“姐,就讓我幹點力所能及的,我根本躺不住。”畢杏波想想也是,就拿過一把椅子讓畢杏豔靠上去,兩個妹夫為大家煮粥燒水,一會兒勸這個吃一口,一會兒又商量那個吃點,侄女和小侄兒看到家裏突然來了這麽多人,撲騰撲騰地在屋裏跑來跑去,六歲的毛毛看見媽媽和一家人都來了,像一塊黏糕糖一會兒粘在這個身上一會兒又貼到那個腿上,但一想到姥姥沒了,她可憐巴巴地憋著嘴。看到毛毛像個小大人似的,畢杏波心裏既滿意又擔心,她對毛毛說:“哄弟弟妹妹,等媽媽忙完了陪你說話。”毛毛就懂事地哄著弟弟妹妹們玩。突然,毛毛想起什麽似的摟著畢杏波的肩膀問:“你們都來了,我爸呢?”畢杏波的心顫抖一下,她沒想到毛毛會問起丁力軍。她來舅舅家都已經三年了,這三年,丁力軍沒來看過毛毛。“嗯,你爸開飯館,飯館裏吃飯的人多,他出不來,等我回去讓他來看你!”畢杏波沉吟了半天才說。離婚的事兒,畢杏波不是不想告訴女兒,她是想等毛毛大點再告訴她。毛毛滿腹心事地走開了。

母親的遺體在沈陽火化。遵照母親的囑托,畢洪亮一路上抱著母親的骨灰盒返回了得根鎮,把母親安葬在父親的身邊。畢洪亮請來舅舅和舅媽。快七十歲的舅舅站在父母的墳前老淚縱橫,“孩子們都出息了,可你卻走了,你走得太早了……”舅媽為舅舅擦著眼淚、鼻涕,她自己的眼睛也哭得紅腫,畢洪亮過來攙扶他們:“別哭了,快上車裏坐著,這兒風大。”

一個人影像小偷一樣溜過來,挨著畢洪江的媳婦跪下來。開始誰也沒注意,是畢杏豔先看見的,她剛要衝過去,被畢洪亮拽住,看著哥的眼神兒,畢洪江也沒敢造次。丁力軍是早晨聽到這個消息的,他驚訝地撂下手裏的活。

“別讓畢家的人給你轟出來!”丁力軍甩開楊秀芝一路小跑地來到江邊。

安葬完了母親,畢洪亮不但沒讓舅舅、舅媽走,他也把丁力軍留下來,“好幾年沒見,吃頓飯再走。”丁力軍手足無措地點點頭。飯桌上,舅舅看著丁力軍問:“他是誰?”“哦,我忘介紹了,他是我同學,聽說我媽這事兒,趕過來送我媽。”聽弟弟這麽介紹,畢杏波鬆了一口氣。“他、就他,是你同學,那臉上的褶子比你舅媽的還多。”舅舅看看畢洪亮又瞅瞅丁力軍。“說啥呢?”舅媽捅了舅舅的後腰一下。丁力軍的頭垂得更低了,畢杏波看了一眼丁力軍說:“都是自己家人,你別隻喝酒,吃菜。”丁力軍感激地抬起頭來。舅舅討好地為畢洪亮倒酒,嘴裏還嘖嘖地感歎:“才三十多歲就當團長、當團長了?可惜你媽沒有福啊,要是我準得再堅持活幾年!”舅舅好像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畢洪亮:“一個團有多少人?”還沒等畢洪亮回答,舅舅又說起來,“你們都事業有成了,還有一個和睦的家,就剩你姐了,你們那團沒有個排長連長啥的,幫你姐找一個——”丁力軍剛抬起的頭又低下了,看到丁力軍的樣子,畢洪亮真後悔把他留下來。畢洪亮為岔開舅舅的話就問,“李國、李佳的孩子幾歲了?”沒想到這一問,舅舅竟哭起來,他哭得像孩子一樣,鼻涕淌出多老長,誰勸也不聽。舅媽抽泣著說:“你舅舅這些年活得憋屈。都說養兒防老,純粹是瞎話,這個兒子算是白養了。”

李國初中一畢業就考上了技校,兩年後分配到得跟鎮的輕機廠,學車工。舅舅、舅媽一見人就高興地炫耀兒子能當上技術工人,可李國偏偏說當工人沒出息,腦袋削個尖兒地想進辦公室。舅媽氣咻咻地罵李國,“辦公室有啥好?技術學到手永遠有飯吃!”可自從上了技校李國就像變了個人,對舅舅和舅媽的話根本就不聽,動輒頂撞。舅舅和舅媽都苦口婆心地勸李國,“踏踏實實地學點技術有啥不好?你看,你姑姑家的那幾個孩子哪個都爭氣。”李國聽到這話,啪嚓一聲,把飯碗摔到地上,他嗬斥父母眼光短淺,嚇得舅舅和舅媽都不敢說話,對兒子也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李國花費了很大心機都沒能進辦公室,心氣就不那麽高了。李國的師傅覺得小夥子挺聰明,家裏孩子少條件不錯,就把女兒介紹給他,舅舅和舅媽高興地想,這下兒子就能好了。舅媽看著李國的臉色說:“當父母的就圖個兒女平安,啥出息不出息的,要想出息得看你自個的命,還得看你家祖墳冒沒冒青氣。”舅媽還和以前一樣尖酸刻薄。

李國把女朋友領回家,舅媽這個高興,直誇小丫頭樸實。舅舅說,就咱們家的李國能找著這樣的媳婦兒是他前世的造化,我們就這麽一個兒子,等老了這媳婦準行。舅舅和舅媽把省吃儉用的錢拿出來給李國完婚。要結婚的前三天,李國就跟家裏鬧上了,他想買個索尼牌的錄音機,拎著。舅舅數落兒子,落地音響都買了,幹啥還要買個錄音機拎著,你都是成家立業的人,別說咱家沒那筆閑錢,就是有也得買正經東西,可大街拎著個那玩意兒還有個人樣兒嗎?李國一甩胳膊走了。眼看結婚的日子到了,舅舅到廠子求李國好幾趟,他才懶洋洋地回來。舅舅和舅媽忍氣吞聲地想,等把媳婦兒娶到家就好了,有人管著他。不養兒不知父母恩呐!

畢杏波看著舅舅已經全白了頭發,她突然很難受,舅舅和母親長得非常像,特別是眼睛。母親沒了,按說舅舅是他們的親人,可是往事就像長在心房裏的一棵樹,這棵樹隨著年齡的增長日益茂盛,怎麽也剔除不掉,她和畢洪亮談過舅舅,弟弟對姐姐說:“都過去的事了,咱們就想著他們的好處。”所以母親逝世才把舅舅和舅媽找來,可李國和李佳沒有來。畢杏波不知道是舅媽沒讓他們來,還是他們根本就不想來。就是畢洪亮和自己不計前嫌把舅舅和舅媽當作親人,弟弟和妹妹不可能。舅媽瘦得像一根竹竿,她的兩條腿明顯地成О型,臉色蠟黃,如果舅媽躺在**眼珠子不動的話,都得以為她是一具木乃伊。舅媽的牙齒鬆動得不能吃硬東西,整頓飯她一個勁地叫服務員要牙簽。畢杏波定定地看著舅舅和舅媽,李國、李佳小時候,舅媽像一隻老母雞似的護著他們。畢杏波還清楚地記得,李國有一次被袁濤打了,舅媽在家門口堵了三天,終於抓住袁濤打了他兩個嘴巴才罷休。如今這隻老母雞老了,李國他們長大了,翅膀再也護不住他們了,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卻一點責任感都沒有——畢杏波再看舅媽,眼神兒也溫柔起來。

舅媽似乎受到了鼓勵,她也勇敢地看著畢杏波。

本來,李國要是好好地和媳婦兒過日子,舅舅和舅媽也說好了,絕對不給他們添麻煩。孩子剛三歲,李國就不回家了。開始,媳婦兒來找公公和婆婆,舅媽還沒鼻子帶臉地搶白媳婦兒說:“哪家的男人不都這樣,不幹點大事兒老惦記褲襠裏那點事兒,那還叫個老爺們?”媳婦兒哭著走了。後來才知道李國確實在外麵又養了一個。舅媽知道理虧,就把媳婦兒和孫子接回家來住,為了兒子舅媽每天像侍候老祖宗似的恭敬著兒媳婦,生怕人家抱孩子回娘家。媳婦兒倒是沒說啥,她也是為自己的兒子有個完整的家。舅舅覺得對不起媳婦兒,就偷著跑去哀求李國回來,去求一次,李國回來住幾天,隔幾天又沒了。開始李國還上班,後來幹脆連班都不上了,最後被廠子開除。媳婦兒啥也不說,總偷著抹眼淚。看到瘦脫了相的女兒娘家不幹了,把女兒和外孫子都接走了。這下好,舅舅和舅媽連李國的邊都摸不著了。李佳去找了幾次,聽人說哥哥和那個女人到綏汾河做買賣去了,李國這一去三年沒有回家。上個月,他突然像鬼似的冒了出來,還把那個女人也帶回來。舅舅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說了李國兩句,他頂撞舅舅說:“耗子生來會打洞,我還不是和你年輕時候一樣,你現在老了找不動了,來管我了。”舅舅當時氣得躺在地上——舅舅心髒病複發,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

徹底失去了兒子的心,更不見兒子的影。舅舅和舅媽把希望寄托在李佳身上。

李佳八七年結的婚。婚後好幾年沒孩子,但沒有影響倆人的感情。舅媽對李佳說:“到醫院檢查去,他要是沒有生育能力誰跟他過一輩子?”扛不住舅媽天天叨咕,李佳央求丈夫到醫院檢查,“不管咱倆誰有病,就治唄!”“一個大男人到醫院檢查這、這——”丈夫猶豫了一陣子還是答應了李佳。一檢查,李佳雙側輸卵管堵塞,並且是結核性的,還沒走出醫院的大門李佳就哭起來。丈夫說:“生不生孩子不要緊,隻要咱倆好好過日子就行,要是實在想要孩子的話,讓二姐在醫院幫咱們要一個小丫頭!”丈夫的二姐在婦幼保健院工作。聽說是李佳不能生孩子,舅媽像被霜打的菜葉,蔫巴了好些日子。後來李佳和丈夫果然收養了一個女孩,夫妻倆把女兒視為掌上明珠。

“在單位就這麽點工資,我也想出去搞點啥?”丈夫和李佳商量。李佳一想,有了孩子平添一些費用,自己又倒不了班。李佳初中畢業分配到屠宰場,每天就是給殺好的雞、鴨、鵝擇毛。李佳統共沒上過一年班,今個休病假,明天請事假。結婚後,丈夫幹脆就不讓李佳上班了,正合她的心思。李佳對丈夫提出經商的想法在沉默中默許了。舅媽知道後,大罵李佳是傻子,“商人哪有好人,自個連個孩子都不養,還讓他出去做買賣,早晚踹了你就老實了——”舅媽看見李佳的人就說,看見她的影子就罵。開始,李佳的丈夫小打小鬧地倒騰一些水果,後來,他與人合夥搞起了長途販運。丈夫十天半個月不在家是常事兒。李佳一個人帶著女兒有點寂寞,她覺得母親說的話有道理,誰能保證丈夫在外麵清白,他是男人,李國就是個例子,李佳越想越鬧心,丈夫回來李佳就鬧。鬧了三年,丈夫提出了離婚,他的態度堅決得義無反顧。“熊樣兒,就會哭,連個男人都守不住。你要孩子,興許還能把他拽回來,他稀罕這丫頭。”舅媽給李佳支招。“我要孩子咋養?我看不住男人?我找十個男人有你這媽都得離。你不是說好男得九妻嗎?要是你不寵著我哥,能有今天,自個的孫子都見不著——”李佳戳到舅媽的疼處,她撒潑地大哭起來。

舅舅和舅媽在飯桌上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畢杏豔撇著嘴說:“兩個孩子再不聽話能咋地?不管怎麽說你們還能吃上飯呢,不像我媽,別說吃飯,炕都涼——”畢洪亮拽了一把二妹,給舅舅和舅媽遞過去了毛巾。

從母親生病到去世,畢洪亮沒掉一滴眼淚,他默默地承擔一切,要不是家裏有三個孩子,李男也跟過來了,她根本不放心畢洪亮,她知道他太累了。畢杏波知道弟妹的心思,臨走的時候,她悄悄地對李男說:“你放心,有我呢。”李男這才長出一口氣。看著舅舅哭得傷心的樣子,畢洪亮的眼睛也濕潤了。他想,舅舅老了,當年的英氣被歲月磨蝕得**然無存,母親還不算老,就離開了他們,畢洪亮趴在桌上……這個局麵畢杏波沒想到。一開始,畢杏波怕畢杏豔她們和舅舅起衝突,她提前對畢杏豔和畢杏珍千叮嚀萬囑咐,“是咱家辦事兒,咱讓媽入土是大事兒,千萬別惹是非,過去的事……”後來看到丁力軍來了,她心裏又咯噔一下,好在畢洪亮把弟弟妹妹都壓下去,哪想到舅舅又生出事兒來。看到畢洪亮的樣子,畢杏波知道他心情壞到極點,姐姐走過去拍拍弟弟的肩膀,說:“別喝了,咱把舅舅和舅媽送回去!”畢洪亮滿臉是淚地抬起頭來看著畢杏波說:“姐,我沒事兒就是想媽了。”

畢杏波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為母親圓完墳,畢洪亮準備坐晚上的火車走。畢杏豔、畢杏珍嗚嗚地哭出了聲,連畢洪江都眼淚汪汪的。畢洪亮一會兒為這個擦擦眼淚,一會兒又為那個捋捋頭發。“誰也別哭,要是願意的話,都去我那兒,我們像小時候一樣還生活在一起!”聽了哥哥的話,畢杏豔和畢杏珍的哭聲更大了,畢杏波知道沒法勸,就跑到水果攤上給畢洪亮買他最愛吃的香蕉。其實,香蕉已經買了不少,但她就是想買,連賣水果的老太太都說,“多少人吃啊?都十斤了!”畢杏波激靈一下回過神兒來,她看了一眼賣水果的老太太,老太太與母親的年齡不相上下。

丁力軍回到小酒館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的飯口,楊秀芝正坐在凳子上擇菜。“我不信他們家人沒罵你還留你吃飯,我最了解他們的脾氣了,畢杏波現在歲數大了,能忍住。那個畢杏豔,她就是一個‘二踢腳’粘上火就能跳起來。”楊秀芝撇著嘴說。“真沒說啥,他們使勁地留我在那兒吃飯,我要是騙你都、是小狗。”丁力軍瞪著眼睛起誓。“拉倒吧,你當不當狗跟我有啥關係,說不定你願意當呢,快點把白麵使上堿,要不都發臭了。”楊秀芝輕輕地抽了一下丁力軍的瘦臉。“啊,昨天發的麵早上要是沒蒸就沒有勁頭了。”丁力軍把麵盆端過來用鼻子聞。“我不會使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真想蒸上了,可又怕堿大了黃堿小了發不起來,隻好等你。”楊秀芝衝著丁力軍喊。“我知道,我知道——”丁力軍嘿嘿地笑著拿過裝麵堿的罐頭瓶子往麵盆裏捏了幾小撮堿又說:“這麽長時間了還使不好堿,看明個我不在了你咋整。”“你要幹啥去?”楊秀芝蹭地一下從凳子上站起來。“我是說我死了你咋辦?”丁力軍幹樹枝一樣的雙手粘著的白麵像掛了一層霜,舉起來在楊秀芝的眼前亂晃。“瞅你那張破嘴,剛上完墳你就死啦死了的,咋的還想給你丈母娘陪葬?”楊秀芝把芹菜葉啪啪地甩到丁力軍的腳背上。“你幹啥?再打我不給你蒸饅頭了。”丁力軍端著麵盆進了廚房。

楊秀芝罵起丁力軍來啥話解恨罵啥,像挨千刀的、瘦猴、不要臉——有時候楊秀芝瘋鬧起來就不管不顧,她時常趁飯館裏沒人,寫一張“我是烏龜或者我是狗”的紙條貼在丁力軍的後背上,丁力軍渾然不覺地背著紙條裏外屋忙活,有一次紙條粘得結實,到中午飯館裏的人多起來,楊秀芝忙忘了,丁力軍背著“我是烏龜我是狗”的字條陷在一片油煙水霧中渾然不覺。有一個顧客吃了一口炒綠豆芽後就嚷著要見廚師,服務員的臉都嚇黃了趕緊叫過來丁力軍,丁力軍搓著手站在顧客的桌前等著人家數落。顧客看到丁力軍先是愣了一下就馬上站起來說:“你真是廚師?還有這麽瘦的廚師?”“是、是,我是瘦,要是菜不好吃我再換一道。”丁力軍心裏沒底臉也紅起來。“不、不是,你這個豆芽炒得特好吃,我是要謝謝你!”顧客握住了丁力軍青筋暴露的手。“是嗎?好、好吃就再來一盤。”丁力軍臉上的皺紋堆在一起,像肚子裏的蛔蟲。聽到顧客的誇讚,丁力軍美滋滋地看著楊秀芝,楊秀芝也樂嗬嗬地看了他一眼。丁力軍就差沒跳起來了,他高興得打了個響指。丁力軍沒走幾步,有個顧客叫住了他,“師傅,你後背上是啥東西?”顧客把紙條拽下來,“我是烏龜,我是狗”,顧客念出了聲。吃飯的顧客們都哄堂大笑,就連服務員都抿嘴樂了。“我、我老婆跟我開玩笑,說我能幹活,就管我叫烏龜。”丁力軍滿臉通紅。“能幹活叫你老黃牛才對呀……”顧客們又是一陣大笑。丁力軍在大家笑聲中逃進了廚房。楊秀芝的臉熱辣辣地難受,她急忙跟進廚房。“老婆,你睡覺時咋收拾我都行,這回玩笑開大了吧。”丁力軍一點怪楊秀芝的意思都沒有,相反還拉住她的手。楊秀芝盯著丁力軍,看了半天她才說:“我有時候心裏就是煩,老覺著自個不是人,還想兒子。”丁力軍看到楊秀芝的眼裏有了淚花兒,他使勁地攥住楊秀芝的手說:“想那麽多幹啥,我不覺著你壞,我和你在一起才是男人,你隻要不嫌棄我就行,年底樓房下來了咱就能把兒子接過來。”

丁力軍說的是心裏話。剛開始和楊秀芝在一起的時候,丁力軍也覺得不是啥光彩的事兒。那一次畢洪江來酒館裏吃飯,他和楊秀芝都嚇得沒敢出屋,他倆都認為畢家不會饒他們,可是等了好多天畢家沒一個人來找他倆,他倆懸著心才放下來。楊秀芝還哭了一場,跟丁力軍耍了好幾天脾氣,他大氣都不敢喘怕楊秀芝離開他。不管楊秀芝咋罵他隻要到晚上,楊秀芝就像一隻乖順的小貓倚在他瘦得除了骨頭就是皮的胸前。丁力軍喜歡在楊秀芝豐滿的身上顫動,那種被電擊了一樣的顫動讓丁力軍骨頭都酥了。可和畢杏波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過,一看到畢杏波冷著的臉丁力軍全身無所適從不知道咋辦?所有的情緒都嚇跑了。最讓丁力軍難受的是,個把月有一次那事兒,不過三五分鍾,事兒後不是高興出一身汗而是緊張得撕巴出一身汗。畢杏波能把下身洗十幾分鍾,中間還會換兩回水,黑暗中丁力軍痛苦地哭過。“不是心甘情願得來的老婆就是不行。”丁力軍和楊秀芝說。丁力軍常常摟著楊秀芝柔軟的身子滿足得也要流淚,啥幹活呀,出力啊,挨楊秀芝的罵,包括戒酒丁力軍都不在乎,看到身下的楊秀芝像個肉團似的,丁力軍就覺得自個是神仙,滿臉的皺紋像**的花瓣舒展開了。

盡管白麵發時間長了,可丁力軍蒸出來的饅頭還是又暄又白,他把醬醃的芹菜葉夾幾筷子放到小盤裏,又用筷子挑起一個暄騰騰的饅頭端出來,“你中午肯定沒來得及吃飯,吃個饅頭,以後絕對不能吃米飯,吃麵食把胃養好了再說。”楊秀芝接過來盤子看了丁力軍一眼,說:“其實,我也應該去看看畢杏波她媽。”

母親燒“三七”時,丁力軍又來了,手裏還拿著東西。畢杏豔瞪他一眼沒說話,畢洪江和兩個妹夫跟丁力軍打了招呼。丁力軍跪在墳前,把拿來的魚和一些母親生前愛吃的菜一樣兒一樣兒擺上,還給父親帶來一瓶酒,他用牙咬開酒瓶蓋,把酒咕咚咕咚地倒出了半瓶,地上立刻就有一片雪被酒洇濕,酒香彌漫,有一股剛割下來青草的清香。擺好了菜,倒過了酒,丁力軍跪地就磕頭。從墳上回來,畢杏波對丁力軍說:“飯店忙,你就別來回跑。”“那啥,再忙也不差這一會兒。再說,上午一般都不忙!”丁力軍把布兜子夾在車後座上說。

“那啥,那啥——毛毛啥時候能回來?”丁力軍咬著嘴唇問畢杏波。

“哎呀,對了,我這次去毛毛還問你呢,我說你忙,本來我要把她帶回來,但她舅媽說,家這麵天氣冷,怕毛毛感冒。再說,到年底了幼兒園還有演出。”畢杏波告訴丁力軍。

“那、那啥,過年前兒我想去看看毛毛,都三年沒見著她了!”丁力軍的眼睛紅了。

“去唄,去的時候你告訴我一聲,看看畢洪亮在不在家,他可能要到中央黨校學習,要是他不在家的話,你去了不方便。”畢杏波覺著丁力軍好像有話要說,就看著他。

“那啥,那啥——她也想來給媽上墳?”丁力軍支吾著。

“誰?”畢杏波一時沒弄清,脫口問出來了也明白丁力軍說的是楊秀芝。畢杏波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正猶豫著,畢杏珍跑過來問:“姐,帶我二姐去醫院檢查吧,她肚子疼。”“這麽折騰還有好。”畢杏波快步跑了過去。丁力軍呆呆地看著畢杏波的背影,他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低下頭想了一會兒,一蹁腿上了自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