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得根鎮——

畢杏波貓一樣無助地蜷縮在炕上,思緒不僅像一團亂麻,更像小貓粉嘟嘟的舌頭吧唧吧唧地來回繞著彎地舔著。這下,把她所有的不開心都撩扯出來——

下午痛快地和舅媽、李國、李佳他們打了一架,畢杏波知道自己又闖禍了。她臉漲得像下蛋母雞的冠子,在屋裏來回地走了幾圈後把氣撒到弟弟、妹妹們的身上。“上外頭玩去。”畢杏波衝著大弟畢洪亮喊。開始,畢洪亮噘著嘴不願意,他說:“有畢杏珍根本玩不起來,她老叫人背,不背就哭。”畢杏波一瞪眼睛,畢洪亮背起小妹畢杏珍拽著大妹畢杏豔乖乖地走了。其實,畢杏波就是想收拾一下亂七八糟的屋子,然後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兒。畢洪亮帶著兩個妹妹一走,畢杏波就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拒絕外麵的喧囂和味道,她像一截木頭一樣雙手抱膝地端坐在炕上。畢杏波凝望著被夕陽染成斑斕色彩的窗玻璃出神兒,她想不出這太陽的能耐究竟有多大——早晨一個樣兒,中午一個樣兒,傍晚又能把一塊塊汙濁不堪的窗玻璃弄得五光十色,真是神奇。畢杏波自己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曆,特別是蹲在灶坑前燒一會兒火再猛地往起一站的時候,眼前全是金色的“星星”,隻不過那些“星星”是流動的,甚至飛濺般地亂竄。而玻璃上的“星星”被太陽弄得有規律地挪動,確切地說,是一束束七色光在運動。

脖子疼,眼睛也望酸了,畢杏波就把抱膝的雙手放下,晃動幾下胳膊腿,又抻了抻脖子。她如蛇般地蠕動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挪窩兒,隻不過雙手又托在了腮上。這回畢杏波不隻是想,還極力地穿過窗玻璃上阻礙她眸光的“黃泥溜”(房頂和牆上的土被化了的雪水衝下來,粘到玻璃上又被雪水或雨水衝成一溜一溜的),看院子裏有沒有人走動。無奈,玻璃上的光斑和“黃泥溜”固執地切割著她的視線,把院子裏覓食的麻雀和舅舅家上屋房頂的嫋嫋炊煙分成條形或片狀。眼睛有些力所不及,畢杏波隻好側耳細聽,她似乎聽見了住在上屋舅舅家灶坑裏“大頭煤”劈啪的燃燒聲,瘦得像高粱稈一樣的舅媽,瞪著金魚似的圓眼睛對李國和李佳說:“一會兒告訴她媽,就說她偷了紅纓槍後當柈子燒了,去管她要,她就打你們,還把李佳的鼻子打出血了……”

畢杏波激靈一下,手托著的下巴磕到膝蓋上。嘴裏鹹鹹的,她用手背抹了一把,原來是牙把嘴唇咯出了血……李國、李佳是雙胞胎,李國和畢杏波在同一個班級念書,本來李佳也應該與李國、畢杏波一起上學,但舅媽說,“不行,李佳比她哥晚出生八分鍾,身體弱,得明年上學。”八分鍾就決定了李佳比畢杏波和李國他們晚一年畢業。

滴——嗒,越來越衰竭的滴水聲打斷了畢杏波的冥想。她知道,明天、後天,再有幾個太陽就會把屋頂上滑嘰溜的堿土曬幹,還會曬出一溜一溜的白堿印。要想看到晶瑩潔白的雪,看到屋簷下長短粗細不勻的“冰瘤”得明年。

畢杏波突然悲哀起來,“今年八歲,等到十八歲,二十八歲……會不會和母親一樣生好幾個孩子,然後就老大帶老二,老二帶老三……會不會也和孩子的舅舅住上下屋,孩子們也會有一個瘦成高粱稈一樣的舅媽……”想到這些,畢杏波的心裏又氣起來。

“活著真沒意思!”畢杏波嘀咕出了聲。

吱嘎,院子裏覓食的麻雀被木門的響聲驚飛到屋頂的電線上,電線像是受到了男人的愛撫上下顫動起來,幾隻麻雀又喜新厭舊地飛到另一根電線上。直覺告訴畢杏波,這一聲門響是在街道“五七廠”做臨時工的母親回來了。她還知道,身懷六甲的母親不會直接回到自家屋裏,她一定先到上屋的舅舅家去。畢杏波一直弄不懂,母親是真想她的哥哥和侄男侄女還是為了討好舅媽?畢杏波坐不住了,想下地看看飯鍋,一想到苞米餷子早已煮熟,她又把腿抹回到炕上;畢杏波想擦擦櫃蓋,剛才和李國、李佳打完架已經擦過了;抹抹炕席,炕席光滑得閃著焦黃的亮光,炕頭上還周正地擺著一個紅花枕頭,這個枕頭是母親為畢杏波即將出世的弟弟或者妹妹縫的。一想到又會有個弟弟或者妹妹來到這個家,畢杏波的心裏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反正,她的肩膀上又會背著一個人。畢杏波又把目光移到枕頭上,她發現,這個枕頭弄得炕上像是有人要出嫁般的喜慶。看見枕頭,畢杏波又是一驚。一會兒,母親見畢洪亮他們還沒回來,指定得罵她。

“大舌頭,一玩起來就啥都忘了。”畢洪亮咬字不準,常把“四”說成“是”,畢杏波氣急了就罵他“大舌頭”。畢洪亮背地裏也管畢杏波叫“灰毛驢”,因為姐姐穿一條灰色的秋褲。畢杏波一聽到弟弟喊灰毛驢,不管是掃地的笤帚還是煤鏟子、爐鉤子抓起來就打畢洪亮,直到他蹲在地上求饒——畢杏波想去把畢洪亮他們找回來,又怕和母親迎頭撞見。

反正是挨打,一起來吧。畢杏波橫下一條心,她知道母親不會聽她解釋。

母親的理由是:咱們住人家的房子,招惹不起人家,舅媽她們總是對的。畢杏波在炕上拿起抹布放下掃炕笤帚不知所措地轉了幾圈之後,索性拽過未來弟弟或妹妹的枕頭,頭朝裏地躺在炕頭上假睡。叮鈴鈴——不用看,畢杏波就知道是舅舅回來了,進門後舅舅準會把自行車停在院子的老地方。舅舅咚咚的腳步聲像鼓槌敲得她心房亂顫。

“完了!”畢杏波心裏暗暗叫苦。舅舅不用說話,隻要繃著臉,任憑舅媽噴著唾沫星子編笆接棗地向母親告狀,李佳再適時地掉兩滴眼淚,母親就會如坐針氈,怒火中燒地衝到下屋,劈頭蓋臉地打女兒,最次也得讓她靠牆站著不給飯吃——

“哼,不吃就不吃,破苞米餷子都吃膩了。”畢杏波躺在炕上嘟囔著給自個壯膽。

昨天早晨,班長帶著同學們剛背誦完《為人民服務》,班主任趙老師就走進教室,她說:“現在,國際、國內形勢一片大好,但是我們決不能麻痹大意要時刻提高警惕,防止帝國主義、修正主義的侵略,防止國民黨反動派的反撲。因此,我們要堅決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全民皆兵’,每個同學都要做一杆紅纓槍……”趙老師有點激動,臉上泛起的紅暈像搽了胭脂。下課後,同學們興高采烈地議論做一杆什麽樣的紅纓槍。畢杏波沒有說話,老師一說讓同學們帶紅纓槍,她的心就咚咚地跳,她最怕學校要東西,媽媽連畢杏波和她弟弟妹妹們的飯都張羅不飽,根本不會管學校要啥。她也知道,工作在磚廠的爸爸要上一個星期夜班才能回家。磚廠離家六十多裏地,爸爸隻有在倒一個大班時才能回來看看,住上一宿。爸爸為了多掙些錢,早點給兒女們一間房子和一個帶木門的大院子,常頂別人的班,十天半個月回來一趟是常有的事兒。

對爸爸,畢杏波從不敢有一點兒奢望。

昨天中午一放學,畢杏波顧不上吃飯就急忙找來幾根木頭杆子,想自己做一杆紅纓槍,哪怕是一個雛形也好,鼓搗出一身細汗,畢杏波沒辦法讓長木頭變短,粗木頭變細,她隻好把它們扔回原處。畢杏波又去柴禾堆裏翻,高粱稈太細,苞米稈太短,比來比去,“毛嗑稈”(向日葵稈)比較合適,隻是拿在手裏沒有重量,太輕。她試著做了一個刺殺的動作,還像那麽回事兒。畢杏波用抹布把“毛嗑稈”上的灰擼幹淨,把上麵的毛毛刺兒摘掉,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了門後。

“一起上學啊?”早晨起來,李國就站在畢杏波家的門前,他的聲音像甘蔗裏淌出來的汁液一樣黏稠。畢杏波白了李國一眼。“紅纓槍做好了嗎?”李國不跟畢杏波計較。“不跟你走。”畢杏波用眼睛使勁地剜著李國。“那讓我看看你的紅纓槍!”李國仍舊笑嘻嘻地說。“滾。”畢杏波要去推李國,李國笑著跑開了。“不就是‘毛嗑稈’嗎?”李國的舌頭像鉤子一樣把嘴角的哈喇子舔回去。“毛嗑稈咋啦?”畢杏波索性把門後的毛嗑稈拿在手裏,又輕輕地往地上杵了幾下。看到畢杏波瞪起眼睛,李國不說話了,沒有舅媽給他撐腰,他有點兒怕她。

畢杏波和李國一前一後地出了院門。李國手裏拿著一杆木頭的紅纓槍,槍頭是用白鐵皮做的,槍頭下麵還有一撮紅纓。那撮紅纓在早晨的陽光下像洋蠟頭的火兒,有點微不足道。李國把紅纓槍一會兒倒到右手,一會兒又拿在左手裏晃。畢杏波故意放慢腳步和李國保持距離。她知道,是舅舅給李國做的紅纓槍,舅舅不但會木匠活兒,還會鐵匠,大到打水桶,做鐵爐子、爐筒子,小到做擦菜板,土豆撓之類……畢杏波對舅舅既害怕又佩服。

“要是沒有李國、李佳他們,對,最好沒有舅媽,她是地主的女兒,要不是她,舅舅其實是個挺好的人。”畢杏波一廂情願地想。

與李國比起來,畢杏波手裏的“毛嗑稈”像一截黑黢黢的燒火棍。

一路上,李國大聲小氣地和同學打招呼,大家傳看著他的紅纓槍,都發出嘖嘖的讚歎聲。李國的大白臉也因此紅潤起來,他不時地回頭衝落在後麵的畢杏波做鬼臉。

畢杏波沒心思搭理李國。她知道,學校今天要紅纓槍明天還會要別的東西,特別是天氣漸漸轉暖,學校會讓學生帶“三帶”,水杯、毛巾、抹布。老師檢查“三帶”時走到畢杏波跟前就用鼻子“哼”一聲。而班長檢查時會讓她把放在書桌堂下的飯碗、一小塊白布和一小塊黑布拿到課桌上頭來。聽到同學們哄堂的笑聲,似乎才是班長的最終目的。

有一次,袁濤一把扯過班長的衣服領子說:“我揍你!”班長的臉都嚇白了。

“不敢,不敢了……”那以後,畢杏波的“三帶”直接放到桌上,再也沒人敢笑了。有一天晚上放學,畢杏波磨磨蹭蹭地走到學校門口,她裝作若無其事地東張西望,終於看到袁濤滿頭大汗地從教室裏跑出來,她迎上前去送給袁濤兩個帶花瓣的“玻璃溜溜”(玻璃球)。袁濤是住在畢杏波家大門洞口袁爺爺、袁奶奶的孫子。“袁濤咋沒有爸媽?”畢杏波問過母親。母親不但沒回答她,還告訴她小孩子別老打聽事兒。有時候,畢杏波背著小妹畢杏珍到袁爺爺家玩,她和袁濤互相撩一眼誰也不說話。袁爺爺就笑嗬嗬地看看孫子,又瞅瞅畢杏波,“你倆不是同學嗎?咋不說話?”袁爺爺把“學”念成“xiao”。聽到爺爺問,袁濤用眼睛掃一下畢杏波就低頭往嘴裏扒飯,小半碗高粱米飯把腮幫子撐得鼓起來,像含了兩塊糖球。畢杏波臉通紅地背起妹妹跑出了袁爺爺家。“這麽小就知道害臊。”跑到門口的畢杏波聽見了袁奶奶說的話。還有讓畢杏波更怕的是交學費,一元五毛錢成了她最大的心病。老師每天都要點沒交學費學生的姓名,開始還有幾個人陪著她,可最後總是剩下她一個人。畢杏波每次往學校走,腳上像墜了一塊大石頭,她甚至還多次想過逃跑。上學,對畢杏波來說簡直是折磨。

上間操時同學們都很亢奮,大家手裏的紅纓槍雖然啥樣的都有,但最紮眼的還是李國和畢杏波。李國在大家羨慕的目光中瞪圓了眼睛使勁地做一個刺殺動作,好像他麵前真站一個反動派。相比之下,畢杏波的動作有些敷衍,要不是老師在前麵盯著,畢杏波會逃出做操的隊伍。

李國一上午沒樂到頭。

“來,過來。”間操一散,袁濤就叫住李國,李國慢騰騰地挪到他麵前。

袁濤一把奪過李國的紅纓槍,雙手旋轉起來,畢杏波聽見紅纓槍轉動帶起來的風聲,她覺著這麽好的紅纓槍,應該袁濤拿著才對,要不是袁濤的眼睛小得像綠豆,他就更像邱少雲,不,像王成。畢杏波再也找不出比他們還大的英雄了。

“嘩,哈!”袁濤突然把紅纓槍刺向李國的喉部,李國一個趔趄坐到了地上。袁濤說:“紅纓槍給我使幾天。”

“讓你爺給你做、做唄。”李國抬起的手軟綿綿,哭嘰嘰地像一隻癩貓。

“嗨!”袁濤又用紅纓槍指了一下李國。

“鈴、鈴……”上課的鈴聲響了,圍觀的同學嘩地一下散了。留下李國一個人坐在地上齜著牙。李國走進教室時,老師正領著同學們向毛主席像敬禮。趙老師把李國留在前麵單獨向毛主席敬了禮。禮畢後,趙老師平靜地說:“回到座位上,好好改造世界觀。”在同學們的嬉笑聲中李國眨了兩下眼睛,兩滴眼淚像黃豆似的從他蒼白的臉上滾下來——

這天,正好是畢杏波值日。李國像一截木頭樁子似的釘在凳子上,畢杏波奇怪地看他一眼就低頭掃地,掃到李國跟前她高聲地喊:“起來。”李國磨磨蹭蹭地站起來說:“要是你幫我把紅纓槍要回來的話,我讓李佳給你一摞她攢的富拉爾基的糖紙(七十年代,女孩子們都時興攢包裝糖果的紙)。”畢杏波愣了一下又想了一會兒說:“活該!”她知道,李佳根本不聽李國的話,再說舅媽也不會讓李佳給她。“哼、哼……你等著,回家讓你媽揍你!”李國哼唧了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話。李國不敢跟他媽說紅纓槍被人搶了,舅媽會逼著他要回來,他怕袁濤。

這天下午,畢杏波燒開煮苞米餷子的飯鍋,又添了幾鏟子煤把火壓住,到三點時再燒一把火飯就熟了。晚上炒一碗土豆片,母親下班回家吃飯正趕趟,畢杏波蹲在灶坑前一邊用爐鉤子扒拉著火一邊在心裏盤算著。兩條圓規式的長腿突然擋在她的麵前,把她嚇一跳,同時一條木棍子在她的頭上晃了幾下,畢杏波忽地一下站起來。

舅媽帶著李國、李佳來了。

李國手裏拿著一根木扁擔,齜著大板牙說:“還我紅纓槍,小偷!”

“你這孩子,住我們、吃我們、還偷我們……”舅媽一邊罵一邊要伸手拽畢杏波——畢杏波低頭躲過舅媽的長手,端起鍋台上一盆淘米水向他們迎頭潑去……

畢杏波氣憤得頭發根都站起來了,她瞪圓了眼睛看著舅媽。舅媽他們隻顧著撲嘍身上、頭上的水,畢杏波順手搶過李國手中的扁擔,掄起扁擔把他們攆了出去,又插上門。舅媽站在門口跳著腳罵了一會兒,就拖拖撈撈地拽李國、李佳回屋裏換衣服去了。都坐在自家炕上了舅媽還在破口大罵——從畢杏波罵到她的弟弟、妹妹,又罵到她的爺爺、奶奶——總之,畢家祖祖輩輩沒一個好人。

畢杏波知道,此刻的舅媽肯定是兩嘴丫白沫子。

畢洪亮、畢杏豔、畢杏珍被這陣勢嚇呆了,他們都不敢說話,隻是木呆呆地看著姐姐。“膽小鬼,他們那麽多人,你們也不幫我。”畢杏波氣囊囊的,嘴噘得能掛一頭蒜。

畢洪亮低下頭。

畢杏波挨打的時候多,有時弟弟、妹妹也和她一起挨打受罰,但弟弟、妹妹多半是在母親的手落下時就求饒,而畢杏波不求饒,她挨了打不算還得靠牆站著。母親不讓她吃飯。看著弟弟、妹妹狼吞虎咽的吃相,畢杏波一眼一眼地瞪他們。“哪次挨打不是為了他們,再也不管了。”可是一看到弟弟、妹妹被李國、李佳他們欺負,她又會衝上去……畢杏波挨打,李國、李佳就趴在門口癡癡地笑。舅媽會在母親打累的時候高喊一嗓子:“行了。”

聽到舅媽的聲音,母親像是掉進河裏突然抓住一棵稻草一樣頹然地坐下去。母親手停了但嘴不停,聲音很大,還會把一些東西摔出劈啪的響聲。母親罵畢杏波和她的弟弟、妹妹是冤孽,是討債的主,是沒出息的貨,要是出息了,天能掉個龍蛋,地能砸個大坑。母親罵著罵著會突然大哭起來,她哭訴自己命苦,不該嫁進他們畢家遭罪……

哭累了,母親就咬牙切齒地說:“等你們的爹回來一定給你們扒皮。”

一想到李國、李佳得意忘形的嘴臉,畢杏波又打定了主意不屈服。

“嘩啦,咣當”,母親開門時,門玻璃震顫的聲音還是把畢杏波驚出一身冷汗。

“你、你能不能不惹事兒?”母親嘴唇哆嗦著——這晚畢杏波不僅挨了打,還靠在冰涼的牆上睡了一夜。看到姐姐挨打,在外麵瘋跑一下午的弟弟、妹妹都低頭吃飯,然後又早早地蜷縮著進了被窩。畢杏波看到畢杏珍的身上、臉上、手上全是土,她就知道,畢洪亮肯定把畢杏珍放到地上,他自己玩去了。母親實在是被畢杏波氣壞了,才沒有注意畢杏珍像個土人,給她脫了衣服就塞進被窩……

一群鴿子從屋頂上撲棱棱地飛過去,灰白的鴿子屎像折斷翅膀的蛾子落到院子裏。畢杏波家的院子,確切地說是畢杏波舅舅家的院子裏不但寂靜,此刻還有一種特殊的味道,是鹹菜、大醬味兒。不知道舅舅當時是咋想的,把房子蓋到醬菜廠的旁邊。舅舅家的上屋東牆是醬菜廠廠房堵頭的一麵牆,而畢杏波家住的下屋的北麵牆也是借助醬菜廠廠房的牆,整個房子成┓形。西麵砌起一道高高的院牆正好成一個長方形,小院看上去很嚴實。畢杏波家住的下屋房頂上正好是醬菜廠的兩扇窗戶,醬菜廠的窗戶冬天從來不封死,隻用一些木板條象征性地做成所謂的柵欄,可能是鹹菜、大醬不怕凍,夏天又可以通風。登上房頂,從醬菜廠的窗戶望去,所謂的鹹菜缸不是那種窯裏燒出來的陶瓷缸,而是用木板做的大桶。在畢杏波看來,一個木桶能大過一間房子。幹完家務活,畢杏波常常坐到房頂上望著醬菜廠的窗戶發呆。想著那些大木缸沒有人能搬得動,當初又是咋挪到廠房裏來的?

畢杏波他們常登上房頂偷鹹菜。舅媽糾正說,“那不是‘偷’是‘拿’,那不就是咱自個家嗎!”舅媽的理由充分得無可厚非。聽舅媽的話,畢杏波的心裏總打結兒——咋能是自個家呢?拿自個家的鹹菜心不狂跳,腿也不哆嗦?再說自個家的鹹菜也沒有那麽多樣兒,而且很快就能吃完。畢杏波又想起母親常罵他們的話:“你們都是掉底兒的肚子。”畢杏波的臉上又浮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愁容。按舅媽的說法是拿自個家的鹹菜,可有時也不那麽隨便。怕被發現不說,要是趕上今年冬天房頂窗戶邊上的缸淹的是鹹黃瓜,一個冬天的飯桌上盡吃鹹黃瓜,要是趕上淹的鹹辣椒,就盡吃鹹辣椒。有時候,畢杏波和弟弟妹妹被辣得噝噝哈哈地直喝涼水。

母親說:“越喝涼水越辣。”

畢杏波從來不擔心家裏沒有鹹菜吃。隻不過隨著到房頂上“拿”鹹菜的次數增多,畢杏波才知道,其實舅舅是個非常精明的人,蓋房子省下兩麵牆的材料不說,還有不花錢的鹹菜可以吃。

畢杏波家的屋子裏死一般地沉寂,畢洪亮躺在炕上裝睡;畢杏豔和畢杏珍縮在被窩裏喘著粗氣,實在憋得不行了就像耗子一樣露出小腦袋看一眼靠牆坐著的姐姐;母親坐在炕頭上把兩隻腳插在畢杏珍的被子裏納鞋底,母親用錐子紮鞋底的時候輕輕地咬住嘴唇,而往出拽線的時候,舌尖兒卻舔著上唇。

上屋的舅舅家,炕桌上的盤子碗狼藉地擺在那裏,李國和李佳坐在窗台上心照不宣地看著舅舅,舅媽不讓他們出去玩,李佳想要舅舅幫忙跟舅媽求情,可舅舅就是不看她。李佳就瞪著和舅媽一樣的眼睛用腳趾使勁地摳炕席,毛刺紮進她的腳指甲裏,李佳誇張地喊叫起來,終於把坐在火牆下麵凳子上和舅舅小聲嘁嚓的舅媽叫過來……

袁爺爺、袁奶奶吃過飯就悠閑坐在門前看著瘋玩得像泥猴的孩子們,袁濤是孩子頭。袁爺爺端著一個大白陶瓷缸子,把茶水喝得噝溜噝溜地響,袁爺爺喝水像喝粥。“這些討吃的小鬼呀!”袁爺爺眼睛眯成一條縫兒,紅亮亮的臉龐上像抹了一層油。“咱們要是有好幾個兒子就好嘍,也會生出成幫的孫子!”袁奶奶氣喘籲籲地搖著蒲扇看著袁爺爺,臉上閃過愧疚的神色。袁奶奶三十歲才開懷,生了一個女兒後,再也沒生養。“一個孫子咋了?要是有出息一個就夠了。”袁爺爺好像習慣了袁奶奶的愧疚,他自顧說著話根本不去看袁奶奶蒼白得有些浮腫的臉,眼神兒始終跟隨著孩子們的腳步,還嘿嘿地笑。“別把眼睛掉進去!孫子是好,可明個他長大了還不跟咱們分心眼兒,羊肉終歸貼不到狗肉身上——”一連貫的說話使袁奶奶喘不上氣,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袁奶奶費勁地彎下水桶般的腰,呸呸地往地上吐咳嗽出來的黏痰。袁爺爺趕緊站起來為袁奶奶捶背,“好、好,看你行了吧!”袁奶奶想說什麽又是一陣喘,她雙手拄著地呼哧呼哧的樣子像一頭大黑熊,從來不離手的蒲扇也扔在地上。

“那昝,我不像現在,腰條兒賊細不說,眼睛也有神,不信你問他?”每次,

袁奶奶開頭都是這句話。好像不用這句話開頭,下麵的話根本無法繼續。有時候袁奶奶連咳嗽帶喘,袁爺爺為她揉肩捶背也不能讓她好受一點,袁爺爺就說:“唉,你過去啥樣來著?”“那、那昝,我、我……”袁奶奶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袁爺爺——袁爺爺憨憨地笑了。對於袁奶奶的過去,袁爺爺從來不為她打證言,總是笑眯眯地噝溜噝溜地喝茶。

“你快去看看,杏波這丫頭指定又挨打了。”袁爺爺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對袁奶奶說。“哎!這丫頭就是強,像一頭小毛驢兒。”袁奶奶歎口氣,艱難地站起來——

甜絲絲的空氣像妖精一樣從窗子飄進來,畢杏波使勁地一吸鼻子,醒了,她一邊揉著酸疼的後背,一邊用眼睛踅摸母親,趁母親不注意,她飛快地掀起炕梢兒的席子,又飛快地抓起一把東西,背起書包跑到了門洞口。

由於一夜都靠在牆上,畢杏波的腿腳有點發緊,跑了幾步就站住了,用力地踢了幾下腿。

袁爺爺家的房門終於開了一下,一團熱氣欣喜若狂地往外湧,又被隨後合上的門截回去。畢杏波看到袁濤從門裏閃了出來,她興奮地抿了一下嘴。袁濤三下五除二地把一個烀土豆吃完,一揚手把土豆皮撇了出去,土豆皮畫了一道弧線,落在地上。畢杏波的腳步有點踟躇,但還是迎上去。

“哎,你站這兒幹啥?”袁濤問。

“嗯,把這個給你!”畢杏波遞過去兩張壓得板板正正的煙紙盒,煙盒上麵有一串紫英英的葡萄。是葡萄牌香煙紙。

煙盒很快在袁濤的手裏變成了三角形的“啪嘰”(七十年代初,男孩子收集煙紙疊成三角形,俗稱啪嘰。雙方把啪嘰放到地上,一方把一方的扇翻過去就算贏了)。那串葡萄正好在啪嘰的正中間,嫩得像要淌出水。“你疊的啪嘰真好看!”畢杏波討好地看著袁濤。“其實,我不願意上午上課,還得起早。”畢杏波沒話找話。“中午放學就去玩,贏幾張‘握手’(一種香煙)回來,最好再給你贏點兒糖紙!”袁濤看著她。畢杏波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這幾天,你奶咋不到門口涼快?”畢杏波的眼光在袁濤的臉上虛愰一下。“沒去,我奶咳嗽得厲害,昨天晚上還是我撈的小米飯呢。”袁濤看著畢杏波說。

“昨天,我……李國說我偷他紅纓槍了,他媽帶著他和李佳打我……”畢杏波十指絞在一起。

“哦!”袁濤愣怔了一下又點點頭。

第三節下課的鈴聲一響,孩子們像圈在籠子裏的小鳥張開翅膀飛出了門外。一時間男生都擁到了門口,門前立刻像梗阻的豬大腸。

袁濤高喊一聲“撒尿去”,門口才像打開的閘門。

畢杏波也想上廁所,就慢騰騰地向學校操場邊上的學生專用廁所走去。廁所是用紅磚砌成的,按照男左女右的慣例,廁所兩邊分別用白石灰寫著“男、女”。廁所頂蓋的木板由於常年日曬雨淋,已風化成灰色,像一張曬皺了的驢皮。畢杏波離老遠就看見李國夾著雙腿站在廁所門外,他咋不進去呢?畢杏波奇怪地瞥了一眼李國。

最後一節是語文課,同學們都坐好了,袁濤才帶著一夥人踢了趿拉地衝進教室,李國最後一個蹭到座位上。語文是畢杏波最愛上的課,她情緒飽滿。趙老師說:“以後,同學們要抓緊上課的時間。”她停頓了一下又說:“請同學們把語文書打開,翻到《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們先來學這一課的生字……”

“哼、哼、哇、哇……”哭聲由小變大。

趙老師微張著的嘴半天才合上問:“李國,你哭啥?”這回李國趴在桌上抽泣起來,肩膀上下聳動像在抽羊角風。

他同桌的女生站起來指著李國說:“老師,他尿褲子了。”

“哈、哈……”全班同學哄堂大笑。

畢杏波突然明白了什麽似的看了一眼袁濤,袁濤衝她眨眨眼。

“李國拉”這個綽號從小學陪著李國上了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