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大有把人烤糊的架勢,猙獰著一張圓臉掛在天空的正中。
畢杏波一身細汗地夾著捆草紙從街頭的老劉小鋪兒跑回來,袁奶奶和袁爺爺坐在窗戶下納涼。“波兒,過來!”袁奶奶胸腔中的肺像一麵被風撕扯得一條條的破旗,呼啦呼啦地響。“你買草紙,是不你媽要貓下了?”袁奶奶的話還沒說完,她自己倒是咳嗽地貓下腰去,袁爺爺趕緊放下手裏的蒲扇給老伴兒敲打後背。“又要添人進口了!”袁爺爺笑眯眯地看著畢杏波。畢杏波一臉迷茫地看看袁爺爺和袁奶奶,又看看手裏的草紙,母親是要生弟弟或者妹妹咋能“貓下”,她飛快地跑回家。一進屋,畢杏波四下看了一圈果然不見母親的身影,她就撩起架在地上紅箱子下麵的布簾,櫃子底下隻有幾個幹癟得看不出模樣的土豆,還有父親一雙黑涼皮鞋。“你翻它幹啥?快吃飯!”母親脖子上搭著一條毛巾從外麵走進來。“袁奶奶說你‘貓下’了,我就跑回來看你是不是真藏到櫃子下麵?”“傻孩子,吃飯!”母親嗬嗬地笑出了聲。
第二天母親沒有到五七廠上班,拖著笨重的身子蒸了一鍋暄騰騰的饅頭。畢杏波臨上學時,抓起一個還冒著熱氣的白麵饅頭,她兩手來回地倒換著並用嘴吹著氣,“要是能天天吃頓饅頭那該多好!”每次父親回來母親都要蒸一鍋饅頭,父親胃疼,母親說要是有條件的話多給父親吃麵,父親的胃病就能好。想到父親中午能回來,畢杏波幾口吃光了饅頭也加快了往學校走的腳步。
想到父親,畢杏波由衷的自豪。別看父親在磚廠幹的是推水坯的活,可他的工作服總是一塵不染。一休班回家,父親就把他那雙黑涼皮鞋從箱子底下拿出來,他穿著嘎吱嘎吱響的涼皮鞋把能裝六挑水的大水缸喂飽,畢杏波常常把滿缸水當一麵鏡子,扶在缸沿上探頭照,有時候水是平靜的,她的鼻子嘴就完整地映了出來,頭發也光滑得像抹了油。有時候母親剛舀過水,畢杏波的鼻子嘴就**起波紋,放大到令人驚駭的地步,她趕緊下意識地摸一把臉,發現鼻子嘴都完好無損地還在原來的地方,就抿一下嘴心滿意足地跑走了。父親還用燒紅的爐鉤子把畢杏波和畢洪亮掙斷了的塑料涼鞋粘上,聞著刺鼻的塑料味,畢杏波得意地看著李國、李佳。父親最拿手的是做菜,父親能把水啦吧嘰的角瓜片吵得幹巴巴的好吃。“我媽炒角瓜總有那麽多湯。”畢杏波站在父親的旁邊看著鍋裏的角瓜片。父親瞥了一眼母親嘿嘿地笑著說:“你媽做東西不細。”“養一大幫像餓狼一樣的孩子,哪有閑工夫細做?”母親說著話把一個陶瓷的大白盆咣當地墩在缸蓋上。“都怪我,都怪我——”父親笑嘻嘻地看著母親。畢杏波知道,父親最愛吃餃子特別是羊肉餡餃子。“下月開資指定買二斤羊肉給孩子們包頓餃子。”半夜,父親對母親下著決心。聽到父親的話,畢杏波就在黑暗中咂嘴,最好能吃頓豬肉餡餃子,畢杏波討厭羊肉的膳味。一想到豬肉餃子,畢杏波舌頭下就有津津的口水溢出來,她縮在被窩裏使勁地咽了幾口唾沫。畢杏波和父親一樣也盼著能吃頓餃子,可每月父親把工資錢一交到母親的手裏,母親就先把糧食和家裏需要的其他東西都搬回來。“餃子等過年再吃,你爸幹那麽重的活還不是和咱們一樣吃粗茶淡飯,省著點花好買房子。”無論母親說啥父親都點頭。
母親給父親縫了好幾個小布袋子。父親上班,母親就把苞米餷子、高粱米、小米分別裝到布袋子裏。父親把鋁飯盒搖得叮當響對畢杏波他們說,“上班去了,你們在家聽你媽話,別出去和他們打架,等咱們有房子就好了。”父親說這話的時候總是深深地看幾眼大女兒,畢杏波就低下頭去。父親把從家裏帶去的米用飯盒淘好再加上適量的水,放在磚窯上麵不出半個小時飯就熟了,父親幹完活到窯上拿下飯盒,就著從家裏帶去的鹹菜吃飯。父親說,窯上煮飯掌握不好就夾生,烤土豆最好吃,找個破盆把土豆扣上一會就好了,窯上烤的土豆既不糊還有焦黃的嘎巴,吃起來稀麵稀麵的。畢杏波一直盼著能到窯上烤幾個土豆吃,父親總是告訴她等著。父親常常胃疼,母親說,窯上煮的飯肯定是生一頓熟一頓的,還不把胃吃壞?再說,不能啥飯都半個小時,高粱米大餷子就得多煮一會兒。看到汗珠從父親的額頭上掉下來,畢杏波就在心裏說,等自個掙錢了非得給父親買二斤羊肉,不,買一隻羊回來。
畢家的孩子唯有畢杏波長的最像父親,母親一直這麽說。父親長的高高瘦瘦,畢杏波的身材也欣長。“你看人家米慶華胖乎乎的,你嘴壯點多吃飯才能長肉。”父親一看見米慶華就羨慕地對大女兒說。“咱家老吃小米飯,我不愛吃。”畢杏波正在把一張皺皺巴巴的糖紙鋪平壓在炕席下麵,父親走過去拍拍女兒的頭歎口氣。“都吃一鍋飯長大的,你弟你妹咋沒像你?還不是她奸饞?”母親腆著大肚子臉上一點笑模樣都沒有。
畢杏波又想起豬肉餡餃子,她看看父親又咽了幾下口水。吃不上餃子能吃幾個磚窯上烤的土豆也行,她又想到父親說的烤土豆。
中午飯擺在桌上,但誰也沒動筷。母親說等父親回來一起吃,父親卻沒有按時回來。母親一遍遍地看掛在牆上的鍾,又一遍遍地上廁所。畢杏波問母親咋了?
母親說:“沒咋。”說著話,母親已經是大汗淋漓。
開始,母親還在地上走,後來母親幹脆到炕上爬,畢杏波嚇壞了,她跑出去叫舅媽。
舅媽過來了,看到母親的樣子,她笑了:“做女人的就是沒臉,每次都折騰得死去活來還照樣養!”舅媽讓畢杏波點著火,燒一鍋開水。鍋裏的水一會兒就吱吱地叫喚了,像是煮了一鍋耗子,弄得畢杏波全身直起雞皮疙瘩。舅媽說:“再燒!”畢杏波又蓄了幾瓢涼水。母親還是炕上地下地折騰,舅媽不叫母親再到外麵拉尿,讓畢杏波把膠皮桶拿到屋裏。舅媽說:“別把孩子養到糞堆裏。”
舅舅回來了,舅媽跟他說了幾句什麽,舅舅又騎著自行車匆匆地走了。沒一會兒,舅舅馱回一個背十字藥箱的老太太,袁奶奶也搖晃著胖身子呼哧帶喘地跟著舅舅進來。
舅媽說:“杏波,帶著弟弟妹妹到門口接你爸去。”
畢杏波把弟弟妹妹們帶到院子裏,舅舅也走出來。畢杏珍哭嘰嘰地鬧,她讓姐姐背,畢杏波隻好把她放到背上,可背在身上的畢杏珍還是哭。畢杏波就在院子裏來回地溜達,嘴裏哼著亂七八糟的曲調哄畢杏珍,心慌意亂地聽母親在屋裏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喚。
畢杏波她們沒有等回父親,卻聽見屋裏傳來嬰兒的啼哭聲。她又添了一個弟弟。
“啪、啪……”
“爸回來了!”畢杏波飛奔到院門口。
“趙叔!”
“你媽呢?”
“我爸呢?”畢杏波莫名其妙地恐懼起來,她沒有回答趙叔的話卻急切地問。
舅舅出來把趙叔讓到他家的上屋。沒一會兒,舅舅慌張地站在畢杏波家門口把舅媽叫出來。畢杏波看到舅舅的臉煞白,他緊張地和舅媽小聲嘀咕,舅媽兩條瘦腿哆嗦得快站不住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壓得畢杏波快要窒息。畢杏珍沒有理由地大哭起來,畢杏波把她從後背挪到前麵抱著,她咬畢杏波的肩膀還是咧咧地哭,畢杏波隻好又把她背到背上。舅舅、舅媽、袁爺爺、袁奶奶還有趙叔在舅舅家商量著什麽,畢杏波不顧一切地衝進屋去——
“我爸咋了?”屋裏的人沉默,隻有畢杏珍的咧咧聲。
舅舅走過來,撫摸著畢杏波的頭說:“你爸他,他被倒塌的磚窯砸了、砸死了——”
畢杏波隻覺著天旋地轉,又有無數顆星星在眼前飛濺起來,坐在窗台上李國、李佳的兩張白臉像太陽一樣晃得她睜不開眼睛,畢杏波想哭卻沒有眼淚,她不斷地抽咽著。畢杏珍的咧咧聲卻戛然而止。
大家商量的結果,還是把父親的死告訴母親。
母親嚎啕的哭聲讓畢杏波終生難忘。後來的日子無論多麽苦多麽難,畢杏波都不會大聲哭,隻會默默地流眼淚或不斷地抽咽。
“那昝,我不像……”看到袁爺爺的眼神兒,袁奶奶打住要說的話,她艱難地咽了幾口唾沫說:“別哭,啊,別哭,月子裏落下毛病,你看我——”袁奶奶又看了袁爺爺一眼,咳嗽了半天才說:“有毛病了,是一輩子的事兒。”不管袁奶奶怎麽勸,母親的嗓子還是哭啞了。孩子們看著母親都不知道咋辦才好?畢杏波的心裏一陣陣火燒火燎地疼。
父親沒有從廠子回到家裏,舅媽不讓把父親抬回來。她說,母親在她家的房子裏生孩子就夠不吉利的了,再把一個橫死的人弄到家裏來,沒門。舅舅沒說話。
父親的屍體送到了醫院的太平間。
母親堅持把父親埋到靠江邊的一個土崗上。她說:“那裏眼亮,父親喜歡聽江水流動的聲響。”家裏來了好多人,有的人畢杏波認識,有的人她根本就沒見過。一部分人在家裏幫忙張羅著父親出殯的事,這些人畢杏波都叫他們大爺、大娘、叔叔、嬸子,他們一會兒叫畢杏波帶著弟弟妹妹到醫院的太平間給父親燒紙,一會兒又安排他們為父親印紙錢。畢杏波像一個木偶,別人怎麽安排她就怎麽做。其實,她很累,眼皮直打架,她恨不能用根棍把眼皮支上。她覺得自個是個壞孩子,父親那麽喜歡她,可父親死了她都不哭。每次去給父親燒紙,旁邊的大人都會拍打著畢杏波的後背說:“快、哭兩聲,哭啊——”畢杏波的眼睛幹得像著了火,可她的心卻像放在油鍋裏炸一般的難受。她就用手在心口處亂抓,那裏好像堵著一大堆破棉花,她想放聲大哭,就是哭不出來。大人們看著畢杏波嘖嘖地直咂嘴。弄到後來,畢杏波很怕去給父親燒紙,她希望快點把父親埋了,自個好找個旮旯美美地睡上一覺。
出殯那天,母親執意要去送父親。舅媽請袁奶奶幫忙,看著剛出生卻永遠也見不著父親的遺腹子畢洪江。母親的眼睛像一個爛桃子,不能說話隻會哭。天還是熱得喘氣都困難,可舅媽卻給母親穿了一件棉大衣,母親臃腫得像一隻企鵝,在舅媽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畢杏波背著畢杏珍,奇怪的是,一天到晚總是哭咧咧的畢杏珍自從父親死後卻一聲都不哭了。畢杏波背著她也行,把她放到一個地方她就乖乖地玩。畢洪亮和畢杏豔手牽著手,披在頭上的白布像幽靈一樣敲打他們的屁股,三個人走起路來磕磕絆絆。
江邊的土崗上到處是婆婆丁,黃花開得連成片。風一吹,先謝花兒的婆婆丁馱一把白色的小傘,在風中起舞。聽人說,婆婆丁的生命力極強,它的生命就是靠著這把白色的小傘載著,飛到任何一塊土地上,就會在那裏生根開花。父親也會在這裏生根嗎?他會開花兒?會是黃色的嗎?畢杏波還在想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父親的身體上隆起一個大土包。這就是父親的墳,也是父親的家,有人安排畢杏波他們跪在父親的墳前。畢杏豔用手指摳著土問畢杏波,“咱爸就住這兒了?”畢洪亮按下畢杏豔的腦袋說:“快磕頭。”
埋葬了父親,大爺、大娘、叔叔、嬸子安慰了一陣母親後,又俯下身子看看躺在炕上的畢洪江,相繼地離開畢杏波的家。把所有的悲痛留在這間潮濕、悶熱的小屋裏。聽著院子裏雜遝的腳步聲,畢杏波卻不困了,她瞪大了眼睛怯怯地看著母親。
袁濤突然從他家的院裏躥出來叫住了送人回來的畢杏波說:“以後,李國要是再欺負你,告訴我,我替你出氣。”畢杏波突然看見袁濤,她委屈得直想哭,可她卻咬著嘴唇跑回了家。
畢洪江可能知道自己出生給全家人帶來了苦難,他從不大聲哭,唧唧得像一隻病貓。母親一點奶水都沒有,袁奶奶每天都過來給畢洪江喂糖水。畢杏波為母親做一盆疙瘩湯,袁奶奶連哄再勸,母親才喝了兩口。畢杏波、畢洪亮、畢杏豔都傻呆呆地看著母親,隻有畢杏珍在母親的腿上跳來跳去。“珍兒啊,別鬧,跟姐姐玩去!”袁奶奶把畢杏珍抱給畢杏波。袁奶奶一陣咳嗽吐出了幾口黃痰後,長出一口氣對母親說:“你得吃飯好早點硬實起來,孩子們都看著你呢!”母親的眼淚又撲簌簌地掉下來。
舅媽送過來二十個雞蛋。她對畢杏波說:“不許偷吃,每頓給你媽煮倆。”
袁奶奶沒和舅媽說話,她把畢杏波拉到外屋地的門後小聲地囑咐,“波兒,別貪玩,夜裏也別睡死,看著你媽!”袁奶奶嗬斥帶喘地衝坐在屋裏炕頭的母親努努嘴。畢杏波懵懵懂懂地點點頭。“唉,苦命的人啊,真是命苦……”看著袁奶奶蹣跚地走出院子,畢杏波想,今黑不睡覺,看著母親。
晚飯母親也沒吃,她根本不管畢洪江拉了、尿了,隻是靠在牆上呆呆地看著一個地方出神兒。畢杏波為母親圍上被子,還拽過枕頭墊在牆上讓母親靠著,母親的眼珠兒都不轉一下。“媽,我給你倒點水喝?”畢杏波期待地看著母親,可母親像是沒聽見她的話。畢杏波嚇壞了,她搖晃著母親,“媽、媽……”“幹啥?”母親推開女兒的手,她**一般地看著母親。“還不上炕睡覺?”母親有氣無力地說。畢杏波遲疑地上了炕,可她沒有躺下,她坐在窗台上,眼睛仍沒離開母親。母親沒有再看她。
“當、當……”牆上的掛鍾敲了十下。畢杏波連續打了幾個哈欠,她用手背使勁地揉眼睛,想把瞌睡趕跑。“像鬼似的老盯著我幹啥,還不快睡覺?”母親近乎歇斯底裏的叫聲把畢杏珍嚇醒了。她憋著嘴剛要哭,看看母親沒敢哭出聲。“姐,姐你摟我睡。”畢杏波膽怯地看一眼母親,扒拉開畢杏豔伸過來的胳膊挨著畢杏珍躺下了。畢杏波眼皮直打架,但她不敢瞌上眼睛,她怕睜開眼睛再也看不著母親。畢杏波極力想一些有意思的事兒,腦袋像過電影一樣,想了半天卻想起同學劉誌雙。
剛上學時,畢杏波和劉誌雙非常要好,她常背著畢杏珍到劉誌雙家玩。有一次,畢杏波把一直哭鬧不停的畢杏珍放到劉誌雙家的炕上,她就咯咯地笑著和劉誌雙的小弟弟在炕上玩得興高采烈。“你小妹兒愛到我家來玩!你看她不哭了。”劉誌雙得意地對畢杏波說。“嗯,她要是不哭,我就天天背她到你家來。”畢杏波瞅著畢杏珍笑。話音還沒落,一看到劉誌雙她媽用筷子挑著一張黃燦燦的雞蛋餅,畢杏珍說啥也不玩了,哇哇地大哭起來。劉誌雙她媽說:“我們家小雞兒幾天才下一個蛋,這不,隻能給小崽兒吃——”畢杏波背起畢杏珍到院子裏看劉誌雙家正在吃草的毛驢兒,本來畢杏波還想逗弄毛驢叫幾聲,可畢杏珍對毛驢根本不感興趣還惦記著雞蛋餅,她哭鬧著就是往屋裏掙。畢杏波咋也哄不好,就跑出劉誌雙家的院子,一分錢買倆菇娘兒才哄好她。第二天,同學們都知道畢杏波有個賊饞的妹妹,看人吃啥她要啥。聽到這話,畢杏波狠狠地瞪了一眼劉誌雙,“等明兒,我烙一盆雞蛋餅放到你家門口,看你弟饞不饞。”畢杏波再也沒到劉誌雙家去。沒過幾天,劉誌雙卻不來上學了。同學們都說:劉誌雙她媽趕的毛驢兒車被一輛受驚的馬車撞翻,她媽當場被軋死。劉誌雙的三個哥哥不讓她上學,叫她在家帶三個弟弟,劉誌雙哭得連飯都不吃。最後,她爸揍她一頓,她才不鬧。畢杏波有點想劉誌雙,要是能看到劉誌雙的話,畢杏波想抱住劉誌雙告訴她,爸爸死了,媽媽整天哭不吃飯,自個都不知道咋辦才好?想到這兒,畢杏波抽嗒起來,她怕母親聽見,趕緊趴在枕頭上。畢杏波的困意又上來了,她翻過身使勁地揉眼睛,還把手指放到嘴裏輕輕地咬。她想,要是睡著了的話,一咬手就會醒過來。
畢杏波在舅媽送過來的二十個雞蛋裏挑,她想挑兩個勻乎點兒的雞蛋給母親煮上,翻來挑去都差不多大,畢杏波就把兩個雞蛋小心翼翼地放到鍋裏。小米粥熬得直冒泡,畢杏波用勺子嚐了一小口,滿意地咂咂嘴,母親最愛吃黏糊的小米粥。畢杏波順手從碗架裏拿出個大碗為母親盛粥,她把雞蛋剝了皮埋到粥裏,端進屋裏讓母親吃,可坐在炕上的母親卻不見了,“媽、媽呀……”畢杏波的叫聲令人毛骨悚然。“啪嚓——”畢杏波手裏的粥碗掉在地上……她忽地坐起來,是夢。畢杏波用手抹一把汗水,咋睡著了?她急忙看坐在炕頭的母親,母親真沒了。畢杏波慌張地跳下地,炕上地下裏屋外屋連母親的影子都沒有,她急了,推門跑了出去。
夜,漆黑得像鍋底。狗的叫聲似遠似近地傳來,畢杏波的腿都嚇軟了。“媽、媽,你幹啥去了?媽,你回來……”畢杏波帶著哭腔在大街小巷裏邊跑邊叫。畢杏波為給自己壯膽,故意讓腳步聲咚咚地響,可這卻引來狗的狂咬,沒一會兒,狗叫聲就響成一片,畢杏波更加緊張了。“媽、媽,你快回來,你不要我們了?”畢杏波跑得虛汗淋漓,她的腿軟了,嗓子像著了火。畢杏波一連跑了好幾條街,也不見母親的蹤影。狗們咬成一鍋粥,畢杏波忘記了害怕,她完全絕望了。“叭嘰”畢杏波趴在地上,她沒力氣也不想起來,眼淚掉到土上,幹土立刻就凝成一個個小濕坨,像出過水痘後落下了麻子的臉,她無助地抓撓著地上的土——母親要是丟了,自己還活著幹啥?畢杏波恨自己,她薅自己的頭發,她想,就這樣趴著吧,她的肩膀**起來,她隻能哭——“不行,要是我和媽都不回家,李國、李佳欺負畢洪亮他們咋辦?再說,畢洪江還不得餓死——咋辦啊?我找爸去,問他咋辦?”畢杏波一骨碌爬起來,她忘記了害怕撒開腿往江邊跑去……
快到父親的墳前,畢杏波看見一團黑影匍匐在父親的墳上——畢杏波嚇壞了,她緊張得無所適從,她立即想到小偷,十個手指頭絞在一起。再一想,小偷不會到父親的墳上來,墳上既沒有吃的也沒有用的東西。畢杏波試著往前挪動腳步,她似乎聽見是母親的聲音,又往前走幾步,是母親,她正對著埋在土裏的父親嚶嚶地哭訴。
畢杏波沒敢走過去,她站在母親的身後默默地掉眼淚。
第二天,母親全身起了黃豆粒大小的包,不到一上午就長滿全身。看到母親腫得隻剩下一條縫兒的眼睛,袁奶奶讓畢杏波給母親衝薑糖水喝,袁奶奶說,隻有出透汗才能好。“這麽侍候你還受風?真沒辦法。”舅媽扭扯地瞪著母親,母親躺在炕上還是一句話也不說。
“那昝,我不像現在……”袁奶奶剛要開始她的開頭語,就被一陣咳嗽打斷。她喘著粗氣說:“誰願攤上這事兒,可誰攤上都得受著。你得往前看,別說這落炕的,還有這幾個張嘴等著吃的,你走了落個清淨,這幾個——”咳、咳、咳——“落到誰手裏能活呀?”袁奶奶的臉憋得發青。“聽大娘的話,自個身上掉的肉不能扔給別人!”袁奶奶朝窗外一努嘴。舅媽剛走出房門。
母親第一次喝了一碗小米粥。
畢洪江終於滿月了,哭聲不見大卻可以喝米湯了。畢杏波不但要做一天三頓飯,還得給畢洪江喂米湯。喂米湯時,畢杏波就按畢洪江的頭。“媽,小弟頭上有一塊地方細軟兒,可好玩了!”“不能摸,你想整死他?”母親嗬斥畢杏波。母親一滿月就屋裏屋外地忙,袁奶奶說:“別看滿月了就不加小心,一百天裏都是月子。”母親咧了咧嘴算是回答袁奶奶。母親要為畢洪江落戶口,她說,早點落上,供應糧就長了,多一斤是一斤。母親又去了幾次父親工作的磚廠,不但為全家爭取回來了生活補貼,廠方還說考慮為母親安排工作。
這個夏天畢杏波得了肺結核。李國自從那次尿褲子以後,在家囂張的氣勢萎頓了不少。畢杏波每天下午打針,要是趕上下午沒課李國還陪著。晚飯時,舅媽給畢杏波送一碗麵條,畢杏波吃了幾口哇地一聲吐了。母親說:“不知好歹的東西,麵條還吐。”畢杏波嘔得沒有說出話,其實,畢杏波是吃到一塊雞蛋皮,她清楚那麵條裏肯定是臥了雞蛋。舅媽看了畢杏波一眼對母親說:“這病要是再吃不下東西,那還得了,現在是夏天,天一涼還不更重。”
“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母親長歎一聲,眼神黯淡下去。
天氣開始轉涼時,畢杏波的病竟奇跡般地好了,站在х光機前麵的醫生嘖嘖地感歎。“還能不能犯?”母親的目光隨著醫生上下抖動著片子的手問。“已經鈣化了,這一輩子都不能得結核了。”醫生喜滋滋地回答母親。還有一件令全家高興的事兒,母親被安排到得根鎮民政局所屬的紙箱廠工作。
父親死後,母親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其實,我是個樂嗬人,就是沒有樂嗬的事兒!”母親對舅媽說。“嗯!”舅媽沒高興,相反,她的表情有點兒訕訕的。“這回你有工作了,省著我們老幫你,你哥多累呀。”聽到舅媽的話,母親的表情僵住,不知道是點頭還是搖頭。畢杏波看到母親的窘態,剛要說話,被站在牆根下啃豬爪的李國打斷了。“要不是我陪你打針,你病能好?”“我要不幫你,他們整天喊你李國拉!”畢杏波搶白著李國,眼睛卻看著舅媽。“嗯!”李國不置可否地又繼續啃手裏的豬爪。看來,李國對自己的綽號已經不是很在乎了。母親看一眼女兒,示意她少說兩句。
上凍之前,母親帶著畢杏波和畢洪亮用手推車推回一車白菜和四麻袋土豆。看著垛起來的白菜和土豆,母親說:“這下,糧不夠吃也不怕了。”
畢杏波一放寒假,活得賴唧唧的畢洪江就不上托兒所了。母親對畢杏波說:“省點托兒費,你帶著弟弟妹妹在家玩,等咱們攢夠了錢好買房子!”
畢杏波愉快地答應母親。
外麵滴水成冰,屋裏也陰冷。爐子隻能在早晚才能多燒一些煤,白天用濕煤壓著。母親說:“能省點兒是點兒,要是天天使勁燒得多少煤。”畢杏波就領著弟弟妹妹在炕上玩。除了睡覺,畢杏波就把畢洪江放在炕頭,用一床棉被圍著。可畢洪江不老實,一會兒把手伸出來一會兒又把腿踢蹬出來,畢杏波看著他,隨時把畢洪江的胳膊腿掖進被子裏,炕也冰涼。北牆角開始上霜,沒幾天,北牆就是一片白花花的霜,再後來,除了炕腳底下和鍋台的間壁牆沒上霜,屋子裏一片銀白。“媽,咱家燒不起煤,太冷的時候咱也燒點兒樹根啥的,哪怕燒燒炕也行,我小弟有點兒咳嗽。”母親看了一眼大女兒,她把畢洪江抱起來放到自己的腿上。這天夜裏,畢洪江突然高燒,吃了兩次退熱藥溫度也沒有降下來。母親用酒給畢洪江搓身子,畢洪江被母親按在炕上,把後背揪得喀喀直響,畢杏波他們看得都直咧嘴,可畢洪江像隻死狗一樣,隻吭嘰了兩聲。沒一會兒,畢洪江抽搐得隻剩下白眼仁兒,嘴角還冒著白沫。全家都沒睡覺,坐起來看著畢洪江。畢杏波和母親忙了半天也不見畢洪江清醒,母親就用被子把畢洪江包起來抱在懷裏,“天一亮,媽就抱你去醫院!”
“媽,他能不能死啊?”畢杏珍凍得全身打著哆嗦。畢杏波說:“媽,屋子冷,炕涼,小弟凍的。”母親瞅了一眼畢杏波點點頭。“我出去弄點兒柈子燒炕。”畢杏波沒有聽清楚母親說的話。畢洪江終於在熱乎乎的炕上不抽了,母親試著喂他點兒開水。“還是燒,不能等了。”母親掀開窗戶上的布簾看著淒清的月色說。“媽,那我跟你去!”畢杏波下地穿鞋。“不用,你把爐鉤子給我,省得路上碰到狗。”母親把畢洪江抱在懷裏看著大女兒。母親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猶豫了一下又對畢杏波說:“一會兒,舅媽要是問柈子,你就說……哎,算了。”
母親消失在夜色中。
母親帶著一身寒氣從醫院回來,她剛進門,舅媽就跟進來,她倚在門框上抱著肩膀說:“你們家半夜還燒炕?禍害人還想咋禍害?”“嫂子,是這麽回事兒,炕太涼了,小崽發燒,還抽,我隻好去抱點兒柈子,給孩子暖和暖和。太晚了,就沒告訴你。”母親像偷了人家東西一樣。“那柈子我們家都省著燒,你們再燒,這一冬天能夠嗎?”舅媽根本不管母親的窘態,沒好氣地數落她。
畢杏波正往鐵爐子裏添煤,她看一眼臉通紅的母親,把手裏的撮子啪地放到地上,扭過頭來說:“那木柈子又不是你家的,是我爸刨的樹根兒……”“瞅你家這孩子,就是欠揍……”嘭地一聲,舅媽把門摔上,走了——“啪、啪!”畢杏波的臉上挨了母親兩巴掌。
畢杏波委屈地看著母親,兩片嘴唇哆嗦地動了幾下,她最終還是低下頭去——
畢洪江還是呼呼地喘,母親抱著他打了好幾天點滴,他才好起來。可是,經過這一場大病,畢洪江看上去更加營養不良了。母親一看到畢洪江的臉色總是歎氣:“這孩子,將來可咋辦?”
離月初還有好幾天,畢杏波家就沒糧了。看著見底的白菜和土豆,母親一邊抖落著苞米麵的袋子一邊說:“你們都是掉底的肚子?”畢杏波看畢洪亮,畢洪亮趕緊低下頭。“看她幹啥,你沒吃啊?”畢杏波也低下頭。母親把酸菜剁了,再攥成一個小團,然後裹上一層薄薄的苞米麵放到鍋裏蒸。“要是能可夠吃就好了!”畢洪亮小聲地嘀咕。
畢杏波瞪他一眼。
母親隻吃了一個酸菜團子,她告訴畢杏波,“我到班上求求人家,看能不能買十斤糧。”母親一走,畢杏波和畢洪亮又把麵袋子拿出來,往盆裏抖落,盆底看上去便有黃黃的一層,畢杏波為畢洪江做了苞米麵糊。喂飽了畢洪江,圍上一床棉被又把他放在炕頭坐著。幾個人就坐在炕上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姐,你不餓呀?”畢杏豔舔著嘴唇軟綿綿地問。畢杏波沒說話。
“要不,咱們玩‘燒火機’?”畢杏豔看著姐姐問。“行,這回,該我當燒火機了!”畢洪亮說著話就趴在炕上先做出著火的樣子。畢杏珍爬到櫃蓋上喊:“你燒不著我!”畢杏波最先搶了被垛,畢杏豔索性下地,要藏到櫃子下麵。“姐,她要下地我就不玩了!”畢洪亮的大鼻涕流過嘴唇。“小妹兒,你上被垛!”畢杏波跳著腳喊畢杏豔。玩出一身汗,畢杏波又給弟弟妹妹講了少年英雄劉文學(七十年代的少年英雄),為保護生產隊裏的海椒(四川的方言,指辣椒)和地主分子搏鬥而壯烈犧牲的故事。“我今晚不睡,一定堅持聽完《魚島怒潮》!”聽完了劉文學的故事畢洪亮意猶未盡地下著決心。“可不是,一吃完飯你就得睡覺!”聽畢杏豔一說到吃飯,誰也沒心思玩,沒心思聽了,仨人都吧唧著嘴看畢杏波。
畢杏波看看牆上的掛鍾,已經是下午兩點了,母親中午沒回來。畢杏波跳下地去,捅捅用濕煤壓著的鐵爐子,火苗呼地一下竄了起來,畢杏波趕緊蓋上爐蓋子。畢杏波想了一會兒對畢洪亮說:“把大鍋點著,咱們煮點兒黃豆吃!”“行!”畢洪亮興奮地從炕上跳下來。鐵鍋裏的黃豆咕嘟咕嘟地翻著滾,白氣也順著木頭鍋蓋的縫隙處擠出來,一會就湧滿了屋子,黃豆的香味在屋子裏彌漫開。“姐,把屋裏的門打開讓熱氣進屋,好暖和點?”畢洪亮用手撲拂著繚繞的熱氣問。“咱們一定等媽回來吃,媽肯定沒買著糧,也一天沒吃飯,還得幹活!”畢杏波沒有回答畢洪亮。“姐,我聽你的。”畢杏珍坐在炕沿上,咽幾下口水悠**著兩條腿說。“當、當!”敲門的聲音——“媽回來了!”畢杏豔和畢杏珍跳起腳來喊。“不可能,媽沒這麽早下班。”畢杏波看著門說。是舅舅,他幾步跨進門。舅舅很少到畢杏波家來,看到氣咻咻的舅舅,畢杏波他們都低下頭去。“你們是不烀黃豆了?”舅舅問畢洪亮,又用手指著他說:“你們咋那麽饞,你媽不在家就敢烀黃豆吃,一戶才供應幾斤,不能留著做醬、換豆腐當菜吃……”舅舅一腳把畢洪亮踢倒在地上,舅舅還在罵,“一群白眼狼,簡直無法無天,敢跟你舅媽頂嘴,都給你們攆到露天地兒裏住,凍死你們——”
畢杏波看到舅舅進來,她緊張得不知道咋辦?當她看到舅舅把畢洪亮踢倒在地上,還破口大罵他們,畢杏波簡直氣瘋了。舅舅對李國、李佳從來沒罵過,別說打了。畢杏波拽起畢洪亮衝著舅舅喊:“我們家連飯都吃不飽,不吃菜。”“你再喊,再喊,把鍋給你砸了,看你們還敢偷吃東西?”舅舅說著話,真拿過門後別門的鐵棍咣咣地杵了兩下鍋。灶坑下的火吱啦一聲,鍋裏的黃豆湯淌到火上。畢杏波急忙奔過去看鍋,她用手摸摸鍋沿兒,鍋真壞了。畢杏波衝過去要和舅舅拚命,舅舅推了一下畢杏波,她蹬蹬地後退了好幾步,畢洪亮抹著鼻涕眼淚把姐姐扶住,畢杏波才沒坐到地上。舅舅一甩手氣哼哼地走了。畢杏波知道,舅舅家年年做豆瓣醬,把他們家供應的黃豆也拿過去,說是兩家一起吃,可醬好了,畢杏波盛個一兩次舅媽就給臉色看。畢杏波與母親說好幾回了,“咱家那麽些黃豆都讓他們吃了!”母親瞪著眼睛不讓女兒說。
一天沒吃飯的母親,回到家看到裂紋的鍋,她無聲地哭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