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家的孩子很少在街巷裏和別的孩子一樣玩。

畢杏波不管走到哪兒肩膀上都背著畢杏珍。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和米慶華比糖紙。畢洪亮也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隨便玩,他要幫著姐姐幹活,他最拿手的就是用寫過字的本子疊匣子槍,“姐,你看像不像?”畢洪亮抽回流出來的鼻涕問姐姐。有時候,畢杏波就說:“你去玩一會兒吧!”“真的,你不告訴媽?”畢洪亮雖然擔心姐姐她們告狀,但他還是抑製不住對玩的向往,抽著大鼻涕跑走了。

“姐,買袁爺爺家房子的那家有八個小子,有倆爸!”畢洪亮氣喘籲籲地從外麵跑回來。

“別瞎扯,誰家都是一個爸,他家咋能有倆?”畢杏波瞪一眼畢洪亮。“騙你是小狗,不信,你去問米慶華。”畢洪亮知道姐姐跟米慶華好。“咋能有倆爸?”畢杏波不相信地嘀咕。有天晚上,畢杏波背著畢杏珍到米慶華家玩,她把畢杏珍往米慶華家的炕上一放問:“哎,你知道嗎?咱院新搬來的那家有八個小子……”“誰不知道,還有倆爸呢!”米慶華搶過畢杏波的話頭。“真有倆爸?”畢杏波不相信地看著米慶華。“那還有假,我媽說,他家有一個爸是、是叫啥,叫‘拉幫套’(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一起過日子,多半是其中有個男人因疾病纏身而喪失勞動能力,另外的這個男人負責養家糊口)”,“對,是叫這個名。”米慶華一本正經地看著畢杏波。“啥叫拉、拉幫套?”畢杏波結巴著問米慶華。“我也不知道,你問我媽吧。看我,又有一張富拉爾基出的糖紙。”米慶華不願意再討論“拉幫套”的事兒,就打斷畢杏波,興衝衝地拿出自己新攢的糖紙。“哦!”畢杏波看著米慶華的糖紙嘴裏慢應著。

“媽,啥叫‘拉幫套’?”晚飯時,畢杏波剛扒拉一口苞米餷子就抬起臉問母親。“你說啥?”母親吃驚地看著女兒。“就是、就是,買袁爺爺家房子的人家,米慶華說的,他家有倆、倆爸,她媽說叫拉幫套。”看到母親嚴厲的眼神兒,畢杏波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不是,他家有八個小子,還有倆爸,沒有拉—幫—套。”畢洪亮怕畢杏波罵他,就笑嘻嘻地看母親。“把飯咽進去再說話。小孩子別亂嚓嚓,啥倆爸仨爸的。”母親用筷子敲著桌子說。畢杏波和畢洪亮都惶惑地點點頭。畢杏波看見母親沉吟了一下,想要說啥,最後還是沒說。

“聽說了嗎?買老袁家房子的那家人,有倆老爺們,一個癱瘓了,這個老光棍主動上門,他倆年輕時指定就不利索,說不定這八個孩子就有這個……”舅媽啪嗒啪嗒地走進畢杏波家,大聲小氣地跟母親說話。舅媽少有的高興。母親看一眼畢杏波,畢杏波和畢洪亮趕緊撿桌子刷碗,躲到外屋地去了。舅媽和母親對看了一眼,聲音小了起來。

天黑了,畢杏波家十五度的燈泡泛出焦黃的光暈。

天氣悶熱,屋裏像一個蒸籠,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咋也睡不著,畢杏波和畢洪亮的手裏拿一塊紙殼當扇子。“哥,你把紙殼給我唄!”黑暗中,畢杏豔哀求畢洪亮。“不行,你碗裏苞米餷子的豆咋不給我‘刺’一個。”畢洪亮把“吃”說成了“刺”。“不給拉倒,大舌頭。”畢杏豔氣呼呼地罵。“媽,我哥掐我!”畢杏豔尖聲尖氣地喊。“別吵吵,大的沒個大樣兒。”聽到母親罵,畢洪亮像貓似的縮著頭。“這天八成是要下雨,連個星星都沒有,瞅這蚊子。”母親坐起來劈裏啪啦地打蚊子。“我去找幾塊紙殼。”說著話,畢杏波從炕上跳下來,跑出屋去。

畢杏波一直跑到袁爺爺家的院門口,白天時,她好像看見袁爺爺家院牆的拐角處有一個紙殼箱子,大概是誰家裝小雞崽兒用的,箱底盡是雞屎。畢杏波想,把底撕掉留出幹淨的幫也不會太埋汰,給畢杏豔和畢杏珍每人撕一塊,再給母親弄一個大塊的,讓她和畢洪江倆人用。畢杏波憑著記憶走到牆的拐角處,黑暗中她踢了兩下腳,卻踢空了。畢杏波低頭仔細地踅摸,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她伸手去抓。“媽呀。”畢杏波嚇得慘叫一聲差點暈過去,她轉身要跑。“你拽我頭發幹啥?”是一個小孩的聲音。“黑燈瞎火的我上哪兒能看著你,你是誰?”畢杏波的一隻腳沒有落地,她顫著聲問。“我是這家的,你是誰?”小孩反問畢杏波。“你管我是誰,我來找紙殼箱子。”畢杏波的心還在狂跳。“嗯,是這個。”小孩從屁股底下拽出被他壓扁的紙箱子。畢杏波沒想到小孩會把紙箱子給她。她拎起紙箱子問,“你是這家的?就是有倆、有八個小子家的?”畢杏波本來是要說倆爸,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黑暗中小孩點頭畢杏波沒看見。“你咋不說話?你姓啥?”畢杏波問。“我叫荊五!”“啥?‘京五’是啥名字?”畢杏波不解地問。“荊五咋就不是名字!”小孩倔強地爭辯。

“要下雨了,我得回家。我媽還等我呢,你也快回家吧!”跑出好幾步了,畢杏波又回過頭喊,她覺得叫“京五”的小孩有點怪。

雨點像爆豆子似的在畢杏波的身後掉了下來。

傍晚,全院裏的人都踮著腳把脖子抻出老長地往荊五家的院子裏、屋子裏瞅,舅媽就領著李國、李佳直接去荊五家的門口看熱鬧。母親不讓畢杏波她們出去,她說:“一個小孩子,哪有熱鬧上哪兒去,沒規矩。”母親借著夕陽的最後光亮給畢杏珍做鞋子,麻繩嗤嗤地穿著鞋底的聲音聽起來讓人牙根兒刺撓。畢杏波收拾完桌子坐在炕上,她們誰都不敢動,你看我,我看著你地瞪著眼睛。畢洪亮看著畢杏波說:“姐,要不,你再給我們講劉文學的故事?”“不行,都講一百回了,換一個!”畢杏豔噘著嘴說。“那行,我給你們講《雞毛信》!”《雞毛信》講到第三遍,舅媽帶著李國、李佳踢了趿拉地回來了。舅媽直接來到畢杏波家住的下屋。“都吃完了,我還以為你們沒吃完飯呢,咋沒去看熱鬧?”看舅媽的神情,像是占了大便宜。母親把錐子在頭皮上劃了兩下說:“沒有,我著急把鞋上上,你沒看那個腳趾頭都出來了。”母親朝著畢杏珍的鞋努努嘴。“這倆老爺們用一個老娘們咋說也不行。別看那個癱了,可他那地方估計還能用,自個的女人老往別人被窩裏鑽,他要不知道還行,這眼睜睜的……”母親看畢杏波一眼,畢杏波領著畢洪亮他們到院子裏去玩了。“你家這孩子,就是這樣好,不聽大人下巴嗑。”這回舅媽是真心實意地誇讚。“那老癱巴,腿不能動了卻挺有勁,把桌子都掀翻了。”舅媽撇著嘴說。“咋還動那麽大火氣,不是他願意讓這個男人進門的嗎?”母親把麻繩拽得嗤嗤地響。“讓這個男人進門,是為兒子們能吃上飯,可看到自個的女人老睡到別人的被窩,還整出挺大響聲,他能願意?就找茬兒。今天就為兩個雞蛋,這個男人幹活累,女人給煮倆雞蛋,可躺在炕上的不願意了,他幹啥累,幹你累吧,就把……”舅媽兩嘴丫子全是白沫兒。

差不多天天都能看到荊五坐在牆的拐角處,大多的時候,他都低著頭玩土。雙手捧起一捧土,再看著土從手指丫縫裏一點點流下去。有時候,他也死盯著一個地方出神兒,眼神兒迷茫,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不管旁邊的孩子玩得多熱鬧,他連一眼都不看,他像一個僧人永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從來沒看到過荊五站起來或走路,都是坐著。畢杏波心裏嘀咕,莫非他也不會走?有好幾次,畢杏波都想跟他說話,但是一看到他散淡的眼光,她不知道跟他說啥。這天晚上畢杏波放學,剛走到大門口,又看見荊五坐在牆的拐角處。

“你咋老坐旮旯?”畢杏波鼓足了勇氣和荊五打招呼。

“你上學了?”想不到荊五真說話了,眼睛裏還流露出羨慕的目光。

“我放學了。”畢杏波糾正荊五。

“上學好嗎?”荊五問畢杏波。

“那你咋不上學?”畢杏波蹲下身子問他。“我大爺說,讓我明年上學。”荊五的眼睛裏充滿了憧憬。“你今年多大?”畢杏波摩挲著荊五的頭發問。“我十二。”荊五的眼神兒又散亂起來。“啊?你都十二了還這麽矮?”畢杏波的眼睛都瞪圓了,手在自己的胸脯上比了比。荊五低下頭,使勁地看著地。“你咋老像有愁事兒?”畢杏波一問,荊五又低下頭用手指就使勁地摳土。“你能不能教我認字?”荊五摳了半天土抬起頭期待地看著畢杏波。“能,我要是上午上學就下午教你,要是下午上學就上午教你,你還可以到我家去學,我每天都教我弟弟妹妹,還給他們講故事。可他們現在不愛聽劉文學的故事了,等明個我有錢就買小人書給他們念。”畢杏波一口氣說完。“那,我還是在這兒等你吧。”荊五執拗地說。

畢杏波教荊五“人”字,荊五很快就學會了。

“我教你認字,你叫我老師。”畢杏波看著荊五說。

“你那麽小,我叫你老師?我明年上學才有老師呢。”荊五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那你叫我啥,叫我姐也行。”畢杏波想了想說。“我咋能叫你姐,你比我小。”荊五認真地看著畢杏波說。“嗯……”畢杏波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一個合適的稱呼,就說再學“口”和“手”吧。荊五用一個細木棍在地上反複地寫著“人、口、手。”“你臉咋那麽白,比李國的臉還白。”畢杏波問荊五。“人……”荊五在地上寫著念著,他不回答畢杏波。“哎!”畢杏波扒拉荊五。“那,李國是誰?”荊五頭都沒抬地問。“李國,就是李國拉。”畢杏波沒好氣地看著荊五。“那,李國拉是誰?”荊五打破砂鍋問到底。

“今天就學這三個字,我回家了。”畢杏波頭也沒回地跑走了。

一連三天畢杏波都沒看見荊五。畢杏波不敢到他家去問,母親不讓他們到荊五家去。母親說:“少打聽人家的事兒。”星期一,畢杏波是下午上課。晚上放學,她離老遠就看見荊五坐在牆的拐角處。“咋這些天沒看見你?”畢杏波蹬蹬地跑過來用腳尖兒點一下荊五。荊五抬起頭看著她沒說話,畢杏波發現荊五的臉不像李國的白,是灰白。“咋老坐地上,你不會走道啊?”畢杏波想起荊五有一個癱瘓的爸。畢杏波一問,荊五下意識地把伸出去的腿蜷回來。“你不學字了?”畢杏波蹲下身子看著他問。“咋不學?我知道你這點兒放學,就出來等你!”荊五迷茫的眼神兒有了亮晶晶的東西。“那不行,我得先回家做好飯,才能出來教你。”畢杏波生怕荊五眼睛裏的那點兒亮消失又馬上說:“吃完飯,我就出來,今天學‘上、中、下’。”“那,那我在這兒等著你。”荊五點點頭。

天都蒙蒙黑了,畢杏波才跑出來。“等著急了吧?哄半天我老弟才睡著。”畢杏波喘著氣說。“沒,我就是怕你不來了。”荊五的嘴角向上彎了一下。“其實,你笑起來挺好看的。”為了證明荊五好看,畢杏波也把嘴角向上挑一下。她挨著荊五坐下來問,“你咋不跟咱們院裏這些孩子玩?夏天玩打仗、藏貓貓、彈溜溜、扇啪嘰,冬天還打雪仗、抽冰尜、滑爬犁啥的,成好玩了,我弟弟用紙疊的匣子槍可像啦,趕明讓他給你疊……”“沒意思。”不等畢杏波把話說完,荊五就打斷她。“你就不能多說兩句話,說說你家,說說你爸你媽。”畢杏波的好奇心又上來了。“咋不說你家?”荊五討價還價地看著畢杏波。

天完全黑了,月亮像一個新結婚的小媳婦害羞地露了一下頭又鑽進一塊雲彩裏去了,畢杏波惋惜地拍了一下大腿,她瞪圓眼睛希望月亮能快點出來。果然,這輪滿月慢騰騰地出來了,雲彩像一塊舊綢子被月亮輕描淡寫地甩掉了。要是白天看這雲彩指定是紅色的,畢杏波心裏想。“唉!”畢杏波歎口氣轉向荊五說:“我家有啥好說的,我爸死了,我媽帶著我們五個孩子過日子,不像你,有……”畢杏波把倆爸的話咽了回去,她覺得有倆爸不是啥光彩的事兒,要不,舅媽一說起這事兒來咋是那個神態。“哦!”荊五沒在意畢杏波的神情應了一聲。“那你,想你爸嗎?”荊五的眼睛在夜色裏熠熠閃亮。“那咋不想,我媽也想,再說我們還老被人欺負,要是我爸活著的話……”畢杏波的眼裏有了淚光。“你家可真好,我爸要是死了,我就不想他,我媽也不想。”荊五的眼睛又望向遠處。“那為啥?”畢杏波睜大了眼睛。“我爸不稀罕我,也煩我三個弟弟。他說,不讓我們上學,全讓我們做睜眼瞎。”荊五噘起了嘴。“你爸真狠,沒準是後爸。”畢杏波想起爸活著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地說過:“隻要能念好書,家裏再窮都供。”“我才不是後爸呢,我爸說我是野種,還說十個雜種九個混蛋,念書也白瞎了。”荊五直視著畢杏波。“啥叫野種、雜種?”畢杏波也看著荊五問。“我不知道,反正我一記事兒我爸就打我媽。後來,我們那屯子裏的人還給我媽的脖子掛上一隻鞋,白天讓我媽在大街上走。晚上,我爸就讓我媽跪著。我大爺半夜跳窗戶救我媽,把我爸打了,我爸就不會走了,我大爺被抓起來。我三歲時,我大爺就住我們家了。我爸還是整天罵,自從我有了三個弟弟後,我爸更罵了……”原來荊五說起話來也嘎巴溜脆。“你爸煩你大爺?”畢杏波雙手攥成兩個小拳頭。

“杏波,還不回家睡覺?”聽見母親的叫聲畢杏波撇下荊五撒腿跑了回去。

米慶華一看見畢杏波就問:“你最近咋沒到我家來?”“我天天教門口那小孩認字呢!”畢杏波得意地看著米慶華。“哪個小孩?”米慶華警覺地問。“就是,其實,他也不是小孩,就是長得矮。”畢杏波所答非所問。“你和別人玩?不跟我好了?”米慶華咂了幾下嘴。“就是那家的孩子。”畢杏波用下巴努了一下。“就是倆爸那個?我當是誰呢。”米慶華一撇嘴。“他家都是小子,你跟男生玩?”米慶華用手點著畢杏波。畢杏波想反駁米慶華,哢巴了半天嘴沒說出一句話。

“看我不告訴你媽,你跟小癱巴玩,還教人家學字,臭嘚瑟。”什麽時候李國站到了畢杏波的身後。

“我願意,有能耐你就告去。李國拉!”畢杏波被米慶華搶白的怨氣終於找到發泄對象。“不用你臭美,明年你家就得住露天地兒去,我家房子不給你們住了。”李國說完就跑。“等著明天上學的,看我怎麽揍你?”畢杏波站在那兒跺腳。

畢杏波幹完活就跑到牆的拐角處找荊五。自從教荊五認字,每天要是看不到他,畢杏波的心裏都空落落的。“哎,你早來了吧?”畢杏波問。荊五點點頭。“你吃飯了嗎?”荊五看了一眼畢杏波還是點點頭。“你差不多快認識二十個字了吧?”“二十二個,你昨天還教我‘中國’了。”荊五終於說了一句話。“哎呀,你說話咋這麽費勁,都能把人憋死。”畢杏波用手編著垂在胸前的辮梢兒。“嗯、嗯——”荊五用手扒拉畢杏波。“幹啥?別拽我手,有話你就說唄。”畢杏波不耐煩地看著荊五。“給你!”荊五塞到她手裏兩塊東西,是兩塊包著玻璃紙的糖。“我大爺給我買的,我沒舍得吃,給你留著,你還能把糖紙攢起來。”荊五說話又流暢起來。畢杏波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她看著手心裏被荊五攥得汗津津的兩塊糖,糖紙是白地帶紅花的玻璃紙。畢杏波第一次看到這麽好看的糖紙,一想到自己就要擁有這兩張漂亮的糖紙,她興奮得說不出話來。“其實,你吃糖,把糖紙給我就行。”畢杏波被這個意外的收獲弄得臉通紅。“你吃!”荊五推了一下畢杏波的手。“我大爺常給我買糖,有時候還給我買槽子糕呢。就是不能讓我爸看見,要不他又要砸壞東西。”

星星一下子就布滿黝藍色的夜空。畢杏波指著天空說:“你看,沒有月亮星星其實也挺好看的,多亮。”荊五也望天。“我可不願回家睡覺了,一到睡覺的時候,我爸就罵我媽。說我媽不跟他睡覺,是**。要不,就騙我媽說要喝水。我媽端過去水,我爸薅著我媽的頭發就打,我大爺光著腳跑過去,我爸才不打我媽。昨晚,我媽還給我大爺跪下了,哀求我大爺別打我爸了——”畢杏波發現,荊五一旦說起話來不但流利聲音還好聽。“那你媽跟誰睡覺?”畢杏波把糖塊緊緊地攥在手心裏問。“我媽、我大爺領著我們四個在南炕睡覺。要是冬天的話,我爸就和我四個哥哥睡南炕,我媽說南炕衝陽,炕還熱。現在是夏天,我們就住南炕。”荊五用小手指鑽著耳朵眼兒說。“哦!你耳朵刺癢啊?”畢杏波哦了一聲問荊五。荊五又搖搖頭。“別搖頭,你說話,我愛聽你的聲音!”畢杏波瞪著荊五說。“你愛聽我說話?真愛聽?那等咱倆長大了住一塊唄!”荊五看著畢杏波。“不可能,我家還要買房子呢,說不定搬到啥地方去,到時候你就找不著我了。”“哦,是這樣啊?”荊五失望地打了一個嗝。

這天畢杏波值日,晚上放學比平時晚。畢杏波剛進大門口就聽見一片嘈雜聲,一大幫孩子圍在牆的拐角處。畢杏波幾步跑過去扒開人群一看,果然是荊五,一塊槽子糕掉在地上。李國正拿著一根草棍捅荊五的鼻子眼兒,荊五左躲右閃地來回晃腦袋,看到他的怪樣,圍觀的孩子們哈哈大笑。荊五試圖把槽子糕撿回來,他幾次伸出手去夠掉在地上的槽子糕,都沒夠著。看到荊五差不多要夠著了,李國就用腳把槽子糕往遠了挪,荊五撅起屁股極力地夠,另一個孩子從後麵抱住荊五,不讓他往前蹭。荊五灰白的臉憋得通紅,眼淚在眼圈直打轉,當荊五再次撅起屁股去夠那塊槽子糕,李國一腳把它踢出去,荊五像狗一樣撅著屁股趴在地上——孩子們哈哈大笑,荊五哇地一聲哭了……畢杏波像隻小母狼一樣地衝進去,使出全身力氣把李國推個仰八叉。李國剛要罵,一看是畢杏波,他吭嘰著說:“管你啥閑事兒,他又不是畢洪亮?”“我就管,我管——”畢杏波憤怒地又要衝上去打李國。“等著,我告訴你媽,你幫著別人打我。”李國揮著拳頭嚇唬她。“我等著,你軟的欺負硬的怕,見著硬的就叫爸。”畢杏波擋在荊五的麵前罵李國。“好啊,你還罵我爸。”李國撒腿跑回了家。孩子們拍著手大聲地起哄,“哎,快來看啊,他倆是小兩口,小兩口——”畢杏波抓起一塊土坷拉扔過去,孩子們哄笑著跑開了。

“姐,媽叫你快回家。”畢洪亮把流出來的大鼻涕哧溜一下抽回去。“哼,回家就回家。”畢杏波硬著頭皮走進院子。果然,李國站在畢杏波家的下屋門口吃吃地笑。母親拽過畢杏波照著她的屁股就是兩腳,回手又是一個嘴巴,畢杏波捂著火辣辣的臉一個眼淚都沒掉。母親還要再打,看見女兒倔強的眼神兒,她把抬起來的手放下了。“今晚不許你吃飯。”母親點了一下女兒的腦門。畢杏波徑直來到炕梢兒挨著牆坐下了,她示威地看著母親。“真是個強種,我哪輩子作孽了養你這麽個——”畢杏波微閉著雙眼,她想,現在荊五是在那兒坐著還是回家了?她在心裏默念著,“千萬別等我,今晚我出不去了。”畢杏波好幾天沒出去教荊五認字,母親看著不讓她走出屋門,畢杏波不知道荊五等不到她會急成啥樣兒?一想到荊五在黑天瞎火的晚上等她,畢杏波就咬著牙恨李國。

這天晚上,畢杏波看見母親到舅媽家去了,她對畢洪亮說,你看著家我到米慶華家看看她攢的糖紙。“啥到米慶華家看糖紙?你就是去、去找門洞那、那個——媽回來又該打你了。”畢洪亮把黃鼻涕抹到手背上。“我就是到米慶華家去。”畢杏波瞪一眼弟弟。

“我知道你一定能來。”看見畢杏波荊五差點站起來。

“你天天等我了?”荊五的臉色像剛露出雲層的月亮,白得嚇人。“嗯,我想跟你說說話。”畢杏波驚喜地看了一眼荊五,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大爺把我爸的腦袋打破了,還縫針了呢,也不知道我媽吃了啥藥,反正睡了好幾天覺,我大爺天天哭。我大爺說,我媽要是醒不過來,就讓我爸給我媽抵命……”荊五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你大爺為啥老打你爸?”畢杏波想要摸一下荊五的頭,抬了幾下手又放下了。“那天,我們剛睡著,我爸就嚷著要撒尿,我大爺說他去給我爸接尿,我媽說我大爺幹了一天活還是她去,我爸就趴在炕沿上薅住我媽的褲襠使勁地拽,我媽嗷嗷叫,我大爺就跑過去……”“你那破家真沒意思,像我家,不,我家要是沒有李國他們挺好的——”畢杏波氣咻咻地說。“我不能多待,要是讓我媽發現就完了?”畢杏波要走。“你先別走,把這個給你,我給你留了好幾天。我、我忍不住吃了一塊。”荊五像做了錯事兒一樣,低下了頭。畢杏波接過糖和糖紙說:“沒事兒,你都吃了給我糖紙就行。我明天下午的課,我媽白天上班,我上午過來教你認字。”畢杏波站起來要走。“哎,我話還沒說完呢——”荊五不舍地伸出胳膊。“別忘了,把剩的那塊糖吃了,別讓你媽看見。”荊五在畢杏波的身後喊。

“明個、明個上午我媽一走我就來。”畢杏波快步地跑回家了。

一上午,畢杏波出來進去好幾趟,都沒看見荊五。畢杏波泄氣了,她想,荊五他家可能又打架了或者他媽也不讓他出來。吃完中午飯,畢杏波剛要上學,看見舅媽像瘋子一樣從外麵跑進來,“不好了,不好了——淹死了,在江沿上找到的。”“誰淹死了?”母親端著飯碗從屋裏走出來。“住老袁家的那個小癱巴。”舅媽把唾沫星子嘣出去老遠。“他爸不會走,沒聽說他家還有孩子不會走啊?”母親疑惑地看著舅媽。“誰知道會不會走,反正老看到他坐在牆旮旯。”舅媽瞥了母親一眼。剛要走出大門的畢杏波霍地一下站住了。“他咋死了?”畢杏波和母親脫口而出。舅媽看了一眼畢杏波轉過頭去對母親說:“大概是昨天晚上十點鍾左右,他家要睡覺了才發現少個孩子,開始還沒在意,後來一直沒回來,這才起來找。找了一宿,剛才在江邊找到了,小肚子都脹這麽大。”舅媽邊說邊比畫。

畢杏波傻了。“他咋能走到江邊,他咋走去的?”畢杏波想不明白荊五咋會走出那麽遠,她從來都覺得荊五不會走路,她已經習慣荊五坐在牆旮旯的樣子。畢杏波沒心思上學,她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踅摸了一圈她皺著眉頭走出了院子——畢杏波像丟了魂兒一樣,不知道是怎麽走到學校門口的,一回頭突然看見李國跟在她身後,她想起李國用草棍捅荊五的鼻子,想起那塊紅彤彤的槽子糕,想起荊五像狗一樣地撅著屁股——畢杏波紅著眼睛朝李國走過去,她掄圓了胳膊給李國兩個大嘴巴,李國的鼻子霎時間開了一朵小紅花。看著那朵小紅花越開越大,像被李國踢出去的那塊槽子糕,畢杏波滿意地笑了。

畢杏波果然沒去上課,她跑到父親的墳上坐了一下午。後來睡著了,她夢見了父親。父親問她咋沒上課?畢杏波哭著說:“不想念了。”父親長歎一聲走了。畢杏波又哭著叫住父親說:“爸,你別生氣,我好好念書,我現在就去上課!”父親這才笑了。畢杏波還夢見了袁爺爺,袁爺爺說:“波兒,你是個懂事兒的孩子,袁爺爺天天看著你呢,將來能有錢交學費!”畢杏波看見了荊五,荊五哭著喊著夠那塊掉在地上的槽子糕,可跑過來一隻狗把槽子糕叼走了,荊五哇哇大哭……“你別哭了,我知道那塊槽子糕是給我留的,我知道……”畢杏波號啕大哭,她哭醒了。

荊五死了,畢杏波覺得日子也停止了。一有時間就呆呆地看那幾張白地紅花的糖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