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投靠悍民軍不是一時臆想,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征東軍不南下投晉,在北方還能投誰?軍屯枋頭養精蓄銳的氐人、躲在遼西對中原虎視眈眈的鮮卑慕容、抑或是即將滅亡的羯人石趙。。。無論投靠哪一方,對征東軍來說,也許都有一個光明的前途,可石青無法容忍。因為,他是漢人,他渴望與族人並肩戰鬥。

中原有很多漢人。晉室南渡,一小部分隨其南下,大部分仍然留在中原,以數量論,漢人仍是北方第一大族。盡管如此,石青卻沒有其他選擇。

幾十年來,北地漢人分化出不同的圈子。有南和張氏這樣的世族,有聚在乞活旗下的民眾,有麻秋、王朗等各軍軍主,還有許多依附羌、氐等胡族求存,更多的是以地方豪雄為代表,散居四處的塢堡壁壘。這些圈子和征東軍一樣,散亂如沙,在亂世中掙紮求存,毫無建樹;無法引起石青的共鳴。

悍民軍不同。

在傾頹之時,於崩潰之即,悍民軍最終舉起了漢人的戰旗。

無論出於主觀還是客觀,無論有多少瑕疵詬病,中原大地被各種式樣的胡人戰旗湮沒之即,唯有悍民軍舉起了屬於漢人的戰旗。

這是漢民族首次的覺醒,很盲目,無知無覺,但是,這確實是民族意識的初醒。

受過民族啟蒙教育的石青沒法選擇,隻能站在這麵旗下。

羞答答地說出“投降”二字,石青沒有聽到預料的反對聲浪。

有一點他沒弄明白。亂世之中,當效忠主體**然無存之時,投降已成為常態。投降是一種選擇,意味著出路,不是難堪之事。胡人的統治思維是弱者的降服,他們鄙視虛假的忠誠。幾十年來,受這種思維的影響,北方人已習慣改換門庭。三姓家奴、四姓家奴比比皆是。

石青的擔心純屬多餘。

“投悍民軍?石閔雖勇,聲望還是小了些。。。”韓彭從實際出發開始考量可行性。

“哎!若是能投到麻秋手下就好了。”司揚的遺憾讓石青大汗淋漓;司揚竟然對麻屠夫青眼有加。

“以我說,投到太尉手下最好。南和張氏,嗬嗬,了不得!”丁析難得說句話,說出一句就讓石青差點暈倒。投張舉?我們不願南下投靠世族把持的大晉,反倒要投靠北方世族?

“你們啦。。。經見的少啦。”

孫儉如同一個智者,悠悠說道:“麻秋待下嚴苛,動輒斬殺部屬的性子是我們能侍候得?太尉張舉?看得上我們這起子流民、土匪、叛賊?以我看,朝廷裏容得下我們的,隻有悍民軍和乞活軍。乞活軍李農總帥人好啊,可就是忍辱偷生讓人不喜,跟著他難免受窩囊氣。悍民軍石閔英雄了得,愛惜士卒,原是不錯,可他太遭人妒,在朝中孤立,跟了他,說不得受牽連,跟著被穿小鞋。”

孫儉見多曆廣,說起朝中人物如數家珍,眾人聽得呆了。孫霸有些焦急。“大伯,如你所說,我們竟是不能投朝廷了?”

孫儉歎道:“你們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嗎?自古以來,有幾個願意投人的?投人的哪個不是走投入路了?既然走投入路,還能挑挑揀揀?眼下,不投悍民軍就難過這一關。大夥兒也別嫌棄了,收拾收拾投了吧。。。”

一幫草根指點‘人物’,激揚‘出路’,輕鬆得如飲水吃飯,卻不知中原大地風雲已起,他們指點的人物正被卷入劇烈動**的時代漩渦,再不複原有形象。

李農逃出鄴城,在上白聚攏了數萬乞活軍,據城自保。張豺惱怒不已,認定是張舉暗中報信,出於報複,他將堂堂太尉派遣出去,率軍親征上白,捉拿李農。張豺不怕張舉借機生事;鄴城之中,有南和張氏宗室子弟七八百口,張舉舍得拋棄?

張舉不敢借機生事,拿定主意任事不做。包圍上白以後,旋即按兵不動,時不時約李農出城喝酒作樂,時不時進城狎玩樂伎,靜等鄴城變化。

滯留在河內李城的彭城王石遵得到了蒲洪、姚弋仲、石閔、劉寧、劉國、王鸞等一幹大將的支持。石遵是石虎兒子中少有的“英王”,腹中有些韜略。此時,他聚集了九萬兵馬,但依然很謹慎。原因是,可用、堪用之人實在不多。

劉國、劉寧、王鸞在與征東軍交鋒時損失慘重,手下人馬所剩無幾,不堪使用。

蒲洪、姚弋仲不能輕易使用。兩個老頭有強大的部族力量,有很深的資曆,很高的地位。石虎在世時,姚弋仲可‘劍履上殿、入朝不拜’,蒲洪‘開府儀同三司’。兩人被石虎封為郡公,再上一步就是王,已到封無可封的地步。況且,兩個老頭對石虎還有三分顧忌,卻未把石遵放在眼裏。石遵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若讓兩人再立大功,實力得以進一步擴張。這個後趙天下就不知道是氐人還是羌人的了。反正不會是羯人的。

這個時候,他想到了石閔。似乎,這是目前唯一的選擇。

石閔,後趙第一猛將,悍民軍,天下第一強軍,人足以用,軍足以堪。石遵不怕石閔坐大,相反,他甚至希望石閔和悍民軍更強大一點,以便日後使用。石閔有一先天性‘缺憾’,讓他難成大事。也讓石遵毫無顧忌。

石閔是石虎義子;本姓冉,乃孔門七十二賢之後,這是真正的士族。後趙第一家‘南和張氏’與冉氏相比,就像暴發戶——一個因張賓而起,發跡僅有兩世的暴發戶。門第家世對胡人來手不算什麽,對漢人來說,看得比性命還重要。

也許出於嫉恨,南和張氏當家人,當朝太尉張舉,對石閔從來沒有好眼色,對悍民軍也是百般壓製。北地世家看風使舵,跟隨張氏,對石閔百般孤立打壓。致使石閔和悍民軍空負盛名,實質影響不僅不如李農,甚至不如麻秋、王朗。

有張舉和他身後的北地世家牽製。萬餘悍民軍能成什麽事?對於石閔和悍民軍,石遵認為勿須顧忌,甚至應該拉攏扶持,以為對抗氐人、羌人以及張舉、李農的籌碼。

石閔來了。單膝跪倒,向石遵行軍禮。他和石遵名義上是兄弟,但他行禮時依舊一絲不苟。

“閔弟。兄弟之間,勿須客套。”石遵第一次稱呼石閔為兄弟,拉起石閔,頗有感觸地說道:“先皇才去,朝中奸佞便即橫行,國事多艱,你我當攜手共度時艱啦。”

石閔正容道:“閔唯兄長馬首是瞻。”

石遵頜首讚許道:“我等張義幟,除奸邪;欲還天下以公道。吾意以閔弟為前部督,行此壯舉,以為千年佳話。閔弟以為如何?”

“這個。。。”

石閔聞言,臉上現出難色。沉吟道:“悍民軍尚有一部正在豫州追剿叛賊,如今不過七千餘眾。隻怕難。。。”

“閔弟勿須多慮。吾欲將劉寧部歸於閔弟麾下,另撥五千禁衛中軍補充悍民軍傷損。。。”石遵揮手打斷石閔的叫苦,許下連串諾言後,深沉道:“吾三十有六,尚無子嗣,此生當無親出。弟若努力,功成之後,當立弟為太子。”

石閔二十八歲,石遵三十六歲。兩人年齡相近,太子一說,純屬瞎掰。石遵不在意,石閔更不會放在心上;他隻為悍民軍得到擴充而高興;當即亢聲遜謝道:“太子之位,閔不敢奢望,隻悍民軍若能得王兄親眯,前途有望,閔替麾下將士先行謝過王兄。前部督之責,閔不敢辭。”

石虎死了的消息,快馬急報,傳到涼州,征西大都督麻秋聞訊,立即命令心腹大將王擢趕回鄴城探聽動靜。他則收縮防線,隨時準備回朝。

石虎死了的消息也傳到了淮河兩岸。

壽春。後趙揚州刺史府。

揚州刺史王浹聚部商量。

“我等大多是北地子弟,原本屬晉,因朝廷無意進取,遂隨路公(路永)歸趙。今石虎已斃,北方當亂;大晉定會提師北伐;我意再次歸晉,以為北伐先鋒,攘此大舉。諸位以為如何?”

眾將轟然叫好。王浹遂整頓部屬,一邊留意北方動靜,一邊遣使前往建康投書納降。

大晉征北大將軍,國丈諸衰聞訊,招眾議事。

手下大將王頤之進言道:“北胡忙於國喪,人心紛亂;我當趁隙而進,先取彭城;如此,進可攻、退可守。坐觀變化,一俟時機。”

淮南塢主糜嶷道:“彭城、下邳互為犄角,若守彭城,必取下邳,屬下願領一支偏師,拿下下邳。”

諸衰聞言大悅。“光複北地,便在眼前;二位努力經事,功在千秋。吾當奏稟朝廷,隨即率大軍前來。”

淮河北岸,一個偏僻的塢堡。塢堡正堂,三個中年男子品字而坐。

主位上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士子,語聲激昂。“先輩遺誌,豈敢相忘!逢此天時良機,正是我輩奮起之時。”

左右客位之上,兩個雄武赳赳的漢子聞言,抱拳肅立:“先輩遺誌不敢忘,天時良機待奮起。長陽公,該當如何,但請吩咐。趙(李)家塢無有不從。”

主位上的‘長陽公’手拈長須,麵現堅毅之色,慨然道:“河南之地,得於士稚公,失於士和公,功過罪孽盡在祖家。今豫州無主,吾欲取之,以為祖上洗垢雪恥。”說著,他右手握拳,在案幾的一張草圖上重重一捶。道:“懸瓠城。就從它開始。”

石青知道曆史的大致脈絡,卻不知道曆史的根枝末節。此時的他,對於身周悄然而來的變化無知無覺。

“大家放鬆下來,盡快梳理部眾。一切就緒後,我們投悍民軍去。”讓同伴帶著親近部眾投入悍民軍,是他為毒蠍作出的補償。這些人都是毒蠍的好兄弟。

石青有些亢奮。幾天來,他已想得明白。既然來到這個風雲激**的亂世,他不求能流芳千古,隻需要轟轟烈烈一場。

大丈夫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