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吉薩地區多為沙漠或者沙地,間或有一些綠洲,依靠這珍貴的水源,就會有很多不大不小的村子如雨後春筍一般建立起來。地處埃及與利比亞的交界處,又與赫梯隔海相望,吉薩地區成為了埃及以及利比亞,甚至越海而來的赫梯王國的行旅商人的必經之地。由於農業環境惡劣,原本吉薩地區十分貧窮,但受到從塞提一世起對貿易的開明政策影響,吉薩地區的村民開始接受各國商人帶來的貿易衝擊,逐步開始為他們的需求提供服務。

吉薩地區富裕的村子,多半是從事兩種職業的。一種是如同西塔特村一樣,專門提供物資的運輸,以及保鏢等服務。西塔特村裏的人們曆代都以加入法老的軍隊為榮,成年男子均受過良好的身體訓練。自從貿易政策開放,沒有被選入法老禁衛軍的年輕人,不再執著著要加入軍隊,反而以類似傭兵的形式出現,為打算帶珍貴物品去孟斐斯的商人護航,賺取不菲的傭金。

還有一種就是幕萊村這種,村民自己投身於貿易之中。很多商人到達了邊境,因為政治或安全因素等種種原因考慮,不願繼續進入埃及內地。幕萊村裏比較精明的村民就會借此大大殺價,以相對便宜的價格收購各國的物資,然後轉手賣給其他有實力繼續去內地的商人,或者索性花一天時間走到吉薩,賣給當地的大中轉商,從而帶動了整個吉薩地區的發展。

吉薩地區一躍變成了埃及諸多地區裏最富有的區域,無怪乎有民眾私下裏大膽地稱之為“吉薩自治區”。可以說,如果沒有吉薩,孟斐斯市場上琳琅滿目的商品將會減少一半。

由吉薩地區過了國境線,徒步走半天時間,就可以看到利比亞的邊境城鎮,但是兩地展露出來的卻儼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光景。與吉薩欣欣向榮的富裕相對比,利比亞邊境城鎮的人民衣衫襤褸,飯不足食。不難想象,利比亞對埃及這塊富裕的寶地早就是垂涎三尺,但是在之前的若幹年,有一些事情一直鉗製著他們,讓他們不敢隨意冒犯。

“如果你介紹的吉薩地區的情況都是準確的話,那麽我推測利比亞之前老老實實的原因大致有三個,”艾薇一邊說著一邊和布卡快步地向穆萊村走去,一路上布卡簡略地為艾薇介紹了一下吉薩地區的經濟情況以及地理位置。自從艾薇上一次準確而富有戰略眼光的判斷以後,布卡再也不敢小看這個瘦小的外國男孩,事事都會先問他的意見。

“一、吉薩地區對利比亞的貿易有好處。雖然利比亞覬覦吉薩地區的富裕,但是畢竟自己國家的商人也借這個平台從埃及賺取了不少好處,所以他們不會輕易進攻。治安的混亂會毀掉這個平台。”

布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二、利比亞與塞提一世簽訂了和約。如果不是有完全準備,隨便撕毀和約會使利比亞顏麵盡失,外交地位一落千丈。一旦戰敗,利比亞的下場必會慘不忍睹。”

艾薇快步地走著,呼吸有些混亂,說話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但是她還是盡力為布卡解釋著,這也是為了理清自己的思路。戰爭多半都是有經濟利益驅使的,把問題看成是一個簡單的商業問題,一切就都會清楚很多了。公司與公司之間也會有各種各樣的戰爭,其實與真實的戰爭本質相同,隻是形式換了一下。她安慰著自己緊張的心情,說了下去。

“三、利比亞人自認從武力上打不過塞提一世。前法老的軍事實力強大,國內平穩,欣欣向榮,利比亞完全無機可乘。”

“什麽話!先王雖然強大,但是拉美西斯殿下絕對不遜色於先王,”布卡激動地反駁,自己的哥哥跟隨現在的法老已有多年,其實法老的才能,絕對是在先王之上。但是礙於對先王的恭敬,布卡沒有把話說出口。

艾薇擺擺手,舔舔因為缺少水而幹澀的嘴唇。“你誤會了,聽我把話說完。”

布卡從背袋裏翻出水袋,掂了掂,遞給艾薇,“你都喝了吧,快到了,堅持一下。”

艾薇接過來,不客氣地喝得一滴不剩,然後大大地吸了一口氣,“不錯,真是我喝過最好喝的水了。”布卡輕輕地笑了,這個小孩,或許是從沿海的國家來吧,容易渴,又缺乏對沙漠的常識,但是對於局勢的判斷,卻超出其年齡般地異常準確。

“好,我來解釋為什麽利比亞人要趁現在進攻幕萊。”艾薇喝完水,擦了擦嘴角,表情嚴肅地說,一切的答案其實都躺在那裏了,隻等著她整理好思緒,一一道出。“因為之前利比亞所顧忌的三點,在這個時機,全部都不成問題了。首先,雖然擾壞幕萊這個平台不好,但是如果能占領,則是另一碼事,那也是利比亞一直以來希望做到的;第二,背信棄義不好,但是如果有把握成功,那麽條約也僅僅是一紙空談;第三,塞提一世已經死了。”

布卡搖搖頭,“我還是不明白。”

“就是說,利比亞人有十足的把握成功。這也是為什麽我可以再次確認這次絕對不是簡單的擾境!”艾薇水藍的雙眸映出了自信的神色,“如果是單方麵進攻,利比亞人早就動手了!我推測,他們是在等,等這樣一個時機,等一個能讓埃及全盤皆輸的時機。”

“等他們所顧忌的先王過世?”

“不。”艾薇麵色陰沉地說,“等埃及新老朝代交替,等出現紕漏,他們與其他人合作,或者是內奸,或者是其他國家,聲東擊西,意在一鼓作氣,重創埃及。”

布卡聞言,感到四肢冰冷。“居然……這樣嚴重……那、那我們快回孟斐斯,我們要去保護法老。”

艾薇歎了口氣,“回孟斐斯絕對已是於事無補,你我兩個小人能做什麽?離開孟斐斯步行需要數日,這種打法肯定是早就協商好的,我隻能企盼法老確實如你所說,足夠睿智,可以按照紙條上的話,度過這一劫……現在我們能做的,就隻有盡力幫助幕萊村的村民,不再遭受殺戮了……”

她抬起頭,美麗的眼眸映出了天空的顏色,沙漠的風不緊不慢地吹著,打到臉上,是一種熾熱的感覺。放眼望去,前方不遠處,出現了點點綠色。

幕萊村就在前麵。

艾薇感到自己的心髒瘋狂地跳動起來,幾乎要跳出胸膛。

誇下海口說要盡力幫助幕萊村村民的她……是否真的可以做到呢?

兩個人繞到幕萊附近的一個沙丘之上,走到丘頂,尋找一個高點,以便觀察局勢。布卡從背後拔出彎刀,附下身子,小聲說,“艾微,跟在我後麵,把身體放低。”

艾薇覺得有些好笑,不過還是聽話地附到地上,從書包裏拿出那把Smith&Wesson38手槍,放到貼身的口袋裏,又拿出望遠鏡,遠遠地觀察幕萊村附近的動向。雖然沒有看到利比亞軍隊,但幕萊村顯然是一幅受到洗劫的樣子,孤零零地立在沙漠之中。裏麵淩亂不堪,毫無秩序。

“布卡,我們下去。”

“什麽?你瘋了?”

“附近沒有利比亞人。”艾薇把望遠鏡遞給布卡,自己往下爬,“村子又經曆過了侵略。這群利比亞軍隊,純粹是誘餌,他們的目的是掠奪金錢和讓法老知道這邊的動亂。現在目的達成了,他們暫時不會攻打幕萊,而是會在周邊休整,等待法老中計。

布卡接過望遠鏡,擺弄了一會兒,還是不知道怎麽使用,所以連忙跟著艾薇往下走,“真愚蠢,他們怎麽會知道這種小小的邊境動亂,法老一定會來?萬一王上根本不理呢?”

“不會的,新王剛登基,正是好大喜功的時候,為了樹立威信,即使不親征,多半也會派重兵前往,一定要打個勝仗。不管是哪種,他們在孟斐斯布下的圈套,都會有八成的成功把握。”艾薇不假思索地說,“反正我們先下去,呆在沙丘後麵是不會有任何幫助的。”

艾薇費力地往下走著,布卡從後麵輕鬆地追過來,看著她狼狽不堪的樣子,心中不由暗自好笑,“你做什麽呢,比蝸牛走得還慢,我背你吧。”

艾薇連忙擺擺手,“不用了,男人背男人,太惡心了吧。”讓他背還得了!

“你這麽走,要到什麽時候才到啊?”布卡把刀往背後一插,結實的雙手伸向艾薇,輕鬆地就把她抱了起來,艾薇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被布卡丟了起來,讓她頭朝下地由腹部掛在他的肩膀上。“真輕啊你!”布卡一邊感歎一邊往下走著。雖然隻有十七歲,但是他也是經過西塔特村獨有的身體訓練的人,年輕的身體看似瘦弱,實則全是肌肉,結實得很。

“快放我下來!!”艾薇十分不好意思地抗議,手腳同時拍打著布卡的身體,希望可以快點從他肩上下來,她怕近距離的身體接觸會讓他發現自己是女人。

“別亂動啊!”可是粗線條的布卡,完全沒有像艾薇所想得那樣敏銳,他隻是費力地扛著亂動的艾薇,快步地往下走去,“你怎麽和個女人似的!婆婆媽媽的,別動了!”

聞言,艾薇隻好噤聲。算了,反正他也發現不了,就讓他顯示一下自己的男子漢氣概吧,她也省得走路,隻是……這種姿勢真的好難受!!

“喂!你還是放我下來吧!!!”

走了大約一個小時,兩個人進入了幕萊村。

可以看出,這原本是一個美麗的村子。閉上眼睛,仿佛可以看到在金色的沙漠之間,小小的綠洲之中,有一片樂土,清風拂過,綠色的芭蕉樹葉隨風輕輕擺動,樹下清澈的水塘泛起點點波紋,映出岸邊正在嬉耍的孩子們的身影。磚製的屋子周圍種著矮小的綠色植物,穿著樸素的埃及姑娘在房裏織著布,屋後木製籬笆圍起的馬廄裏,養著毛色亮澤的駿馬。來自各國的行旅商人在這裏歇腳,各色的皮膚,不同的語言,人們聚集在村中塘邊的空地,把貨物從駱駝身上取下來,與其他人進行交換。可以見到帶著大批金銀珠寶滿意離開城鎮的外國商人,也可以見到當地的村民,帶領一隊馱滿貨物的駱駝,秩序整齊地出發,向吉薩的方向走去。

多麽……欣欣向榮的場景阿!艾薇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一片狼藉。街上一片混亂,遍地都是散落的物品,家家的房門幾乎都是被砸爛的,間或可以看到女人帶著小孩伏在路邊死去的男人身上傷心地哭泣。人們緩緩地修整著自己的村子,把倒下的籬笆扶起來,破碎的瓦罐拾起來,毀壞的房門拆下來。所有人都沉默不語,雙目之中充滿了疲憊與迷茫。

艾薇呆呆地看著這一場景,心中再一次為戰爭的殘酷而感到歎息。

等到這一切結束,她一定要回到英國。目睹了這淒慘的場麵,她已經別無所求,隻要能呆在哥哥身邊,呆在那個和平的年代,研習自己喜愛的經濟學,即使讓她終日碌碌無為,平庸一生,她也滿足。那些藉由戰爭一舉成名大發橫財的人們,難道不曾被這樣的場景所打動嗎……為什麽,為什麽還會有那麽多所謂的政治家、軍事家,絲毫不顧及民眾的死活,為了眼前的利益,永不疲憊地一次次發動戰爭呢。

“艾微……”艾薇的思緒被布卡輕輕地喚回,“我們去見村長吧。”

艾薇點點頭,又看了看街上沮喪的人們。她艱難地移動了腳步,跟著布卡,往村子的中央走去。

村長的屋子,在村子中央的道旁,同樣是以燒製的磚塊建成的。門口兩側各有一棵高大的芭蕉樹,十分顯眼。門大開著,艾薇和布卡直接走了進去。

一進去,屋裏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讓艾薇幾乎吐了出來。她捏住鼻子,仔細一看,大屋裏麵一片狼藉,花瓶被摔碎,家具也都扔在地上,有血噴濺在牆上,但是已見不到傷者或死者的影子。

“吉穆塔爺爺!”布卡突然叫了一聲,跑進屋裏,跪到躺在地上的一個虛弱的老人麵前。“吉穆塔爺爺……怎麽、怎麽會這樣呢………塔姆、若蘇米達、妮塔,他們、他們都去哪裏了?”

布卡的聲音幾乎有了幾分哽咽,艾薇在一邊無助地看著他,卻不知道能幫上什麽忙。

“吉穆塔爺爺,我背您出去,離開這個房間。”布卡手忙腳亂地扶起老人,想把他放到自己的背上。但是老人完全沒有配合他的動作,幹枯的雙臂就好像已經失去了所有生命的能量,任由布卡擺布。

“布卡……”老人開口了,聲音遊若懸絲。“布卡,你來了……”

“吉穆塔爺爺,我來了!爺爺您放心,我已經通知了哥哥,他們很快就會帶領大軍過來的!爺爺!給您的族人報仇!”布卡的眼圈紅紅的,他快速地說著。“我帶您出去。”

吉穆塔緩緩地搖了搖頭,“我的家人……塔姆、若蘇米達、妮塔,他們都被殺了……就讓我留在這裏吧。布卡,我快不行了……”

“爺爺!不會的,您不會的!”布卡瘋狂地搖著頭。

老人艱難地呼吸著,繼續說了下去,“拜托你,保護我的村民,逃離出去……村長的令牌,村長的令牌在我的腰上。交由你保管……拜托你,保護他們……保護他們所有人……”

老人的聲音嘎然而止,幹枯的雙臂頹然地垂了下去。艾薇能夠看到,他眼中的生命之光正在逐漸逝去,宛若燃盡的蠟燭,滅了。

“吉穆塔爺爺!!”布卡哭叫著,用拳頭狠狠地砸向地麵,全然不知血正順著他的關節流下來。“可惡,該死的利比亞人!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

眼淚,順著艾薇的臉龐落了下來。為什麽,為什麽要讓她穿越千年目睹這樣殘酷的畫麵,難道這是上帝的懲罰,懲罰她擾亂曆史?懲罰她對哥哥的不倫之戀?那為什麽不懲罰她一個人,偏偏要通過這樣殘忍的方式讓她難以呼吸呢。

她用力晃了晃頭,用袖口大力地抹去了臉上的眼淚。

“布卡,帶上令牌,我要召集全村的人說話。”

“?”沉浸在悲痛中的布卡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她。

“不能辜負村長的期望,我們要盡全力讓所有的村民安全!”

布卡看著艾薇,那雙清澈如天空一般的眼睛中,閃過了堅定的神情,自信卻不自大的言語,讓他不由從心底信服。

哥哥曾說過,王上是一個神奇的人,他能夠用簡單的語言令別人信服,從而使身邊的臣子心甘情願地為他賣命,死而後已。

布卡想,如果艾微是自己的主人,那麽他也會為他堅信不疑地竭盡全力,那雙飽含智慧的水藍雙眸,仿佛可以帶來無盡的希望。

他願意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