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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村麥收結束半個多月了。除草劑已經噴灑過,盡管人們也需要忍受些現代農業帶來的汙染危害,但畢竟不用再去幹那些諸如鋤地呀刨麥茬呀之類枯燥而繁重的體力活,整個田野裏都見不到幾個忙碌的身影。

方心寧還記得在上小學的時候,遠山村小學還時興放麥假和秋假,那時,自己也幫著姐姐和娘在地裏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兒。他最怵的當屬割麥子,盡管他割麥的機會少得可憐,但想起腰酸背疼,曝曬的大太陽,熱辣辣的風,他的心裏還是覺得不堪忍受。現在,收割機越來越多越來越智能,他自己又忙著給學生上課沒多少時間回家,真的再也不用割麥子了。但每每想到那些勞動的場麵,他的腦海中就縈繞著白居易的幾句詩:“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方心寧忽然覺得,自己越來越習慣於感恩與自省了。真的,可以說每一名語文老師,都在不知覺中深受教材中課文的影響,與其說是在教學生,還不如說是在教自己。

方母正在家裏忙著曬麥子。她的氣管和心髒都不太好,要把麥子用瓢子倒騰到籃子裏,再順著促狹陡峭的梯子挎到平房頂上去。方母幹這些體力活已經明顯有點兒吃力了,總有喘不完的粗氣,姐姐雖能幫點兒忙,可畢竟還有自家那一攤子。

方心寧讓娘停下來歇息一會兒,自己找了身短褲背心換上去幹這些粗活。上班的時候,人總是正正經經的,尤其是男人,捂得比女人還嚴實。現在這一換衣服,就像是突然做了自由人,全身沒有一個關節不輕鬆,沒有一處肌膚不舒服,每一個部位都施放著活力。

方心寧就想,這樣的熱天,人的輕鬆與否,或許和這身上的衣服多少成反比關係吧。

他要去曬麥子,方母卻不讓,兩人爭執了好一會兒。為了顯示自己有這個能力,方心寧扛起一整袋麥子,輕鬆地爬到平房頂上。他把麥子鋪開來,光著腳丫在麥子上趟來趟去,用腳掌一圈一圈地翻動著麥子,那種感覺,癢癢的,很舒服,盡管烈日當頭。

方母突然從屋裏出來,對兒子說:“電話響了。”方心寧說:“娘,你幫我接一下。”方母拿過電話“喂”了好幾聲。方心寧大笑,對娘說:“把手機蓋兒掀開。”

“你姐家電話拿起來就聽,你這個倒麻煩了,”方母打開手機接著說,“喂,誰呀?噢,小季呀,來家玩兒呀,大娘可想你了,什麽?電腦那個事……”

方心寧猜是季梅婷打來的,慌忙從平房上躥下來,搶過手機說:“這裏是梅寧電腦公司,請問你找誰?”方心寧當然是想跟季梅婷先開個玩笑。

“我是紅飛呀。”對方說。

方心寧愣了一下,知道是自己搞錯了:“你說的是學電腦的事?我已經替你報了名,在金巨人,你記住開學的時間,是10號。”

掛了電話,方心寧說:“娘,你小季小季的,我以為是誰呢。”方母說:“不就是小季?送我羽絨服的那個?那羽絨服那麽新鮮我哪能穿,讓我送你姐了。我這輩子就不是穿羽絨服的人,還是自己做的祅穿著得勁。”方心寧說:“你這都是老觀念。再說,這個小紀不是送你羽絨服的那個,是送呢子的那個。”方母說:“那塊呢子布?你一會兒說是人家送的,一會兒說是你自己買的,我真不知道是我傻了還是我兒傻了?”方心寧說:“我不是怕跟你解釋不明白嗎?”方母說:“你當是娘已經糊塗了。那呢子倒是我穿的玩意,讓我做褂子了。她們是姊妹倆?”方心寧說:“不是,娘你誤會了。剛才打電話的那個是我同事,叫紀紅飛。你未來的兒媳呢,叫季梅婷。她們的姓聽著一樣但根本不是一個字。”方母笑著說:“我不管這個那個,你可不興腳踏兩隻船。”方心寧說:“腳踏兩隻船?怎麽會?她們兩個,一個在我們學校工作,是我同事;一個在辛成市宣傳部上班,是我女朋友。我心裏分得可清著呐。”方母認真地說:“我誤會了倒沒什麽,可千萬別讓人家誤會了。”

不一會兒,季梅婷也打來電話,問起方心寧到辛成學電腦的事。方心寧解釋說,自己已經在辛縣報名了。季梅婷很認真地說:“現在是電子時代,這一行當會有前途的。你一定要好好學。”方心寧說:“你的決定永遠是最最偉大最最正確的。”季梅婷說:“學車的事呢?”方心寧說:“學完電腦就去。”季梅婷說:“你就沒個心眼兒一塊報上,你以為你想學就能學得上呀?在辛成,報名還得排隊哩。”這句話,有股子不耐煩的味道了。

但方心寧也很慶幸,多虧沒讓娘接這個電話,要不,那第一句話她肯定要問:“你是哪個小季呀?”讓自己再怎麽解釋?

家中除了有些零碎的活兒,也沒什麽大事,方心寧又住了一晚,就返回縣城了。

其實方心寧是個汽車迷,做夢都想擁有一輛自己的車——服飾是女人的精神,汽車是男人的玩具。方心寧也覺得學學是不錯,隻要自己在泰雲好好地幹,過上幾年,買一輛開開總還是有希望的。他聽從季梅婷的話,就到一家駕校谘詢。

一名工作人員問:“你是老師啊?摸過方向盤嗎?拿了證不開也是會忘的,不如你過些時間再來。”居然有這樣招生的,來了學員還往外攆。看方心寧沒反應,那人就又說:“那你先等一會兒。”說完他便出去了。

一輛教練車開了過來,下來幾個人到這邊辦公室裏喝水。一個說:“王教練,今天我做東,一塊兒吃大餐去。”被稱作王教練的人並沒有說話,後麵跟著的幾個年輕人高興了,紛紛向那人說道:“謝謝李經理了。”王教練這才吩咐道:“李經理比較忙,咱們今天就多讓他上車。”年輕人們紛紛答應。

李經理更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搖搖擺擺地過來問方心寧:“來學車的?”方心寧點點頭。李經理斜著眼睛問:“幹什麽工作?”方心寧認認真真地回答:“我是老師。”

旁邊幾個人就在一旁小聲地議論上了。

“這些年,當老師的竟然都來學車了。”

“老師學了車開誰的?自己買得起嗎?”

“夢裏開唄,窮極了到這裏來尋開心的也有呀。”

“你別說,現在老師工資也挺高的,還聽說貴族學校裏的老師掙錢不少,咱辛縣不就有一所泰雲學校?”

“我聽說大學裏的老師掙錢挺多,可這位也不像。”

“天下老師一個樣,錢多了也是小器小調的樣子。你到商場裏去看看,總有兩類人,男人和老師,男人買東西大多不太講價,而那些斤斤計較的,一準是老師,不分男女。”

方心寧一個人站在辦公室一角,氣得牙齒發顫,恨不得用一雙鐵拳橫掃這些嘴上不把門的家夥。一個人民教師,在這些人眼裏就是這種形象?

一群人旁若無人地東啦西扯了一會兒,若無其事地上車走了。

過了好一陣子,剛才接待他的那位老師回來說:“真對不起了,假期大學生學車的實在太多了,還有很多沒安排。要不,給你安排到明年上半年行不?”從他的語氣可以聽出,這事兒根本沒什麽商量的餘地,隻不過是給方心寧一個下台的機會。剛才,方心寧心裏還想,如果這家學不成就另找一家;可現在,他太受傷了,一點情緒也沒有了。

車沒學,氣倒吃了滿滿一肚子。

當天,方心寧又返回家去,發誓再不進駕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