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侍提著氤氳著一圈兒浮塵的娟燈在前引路。碧嵐緊跟在其後,隨他一路走過抄手走廊,繞過水晶珠簾,又轉過一個把空間隔開為二的月洞門檀,才算進到閣裏。這時,碧嵐眼前景色驀然一換。

她之所見,閣中所置滿屋錯落有致的紫光檀博古架,無不散發著馥鬱幽香。架上雅致整齊地擺放著混沌時期上神用過的鎏金狻猊香爐、十二血蓮蓮座,還有據說由妖尊親手所製贈與鬼王定情用的灑金薄紗菱扇、天青釉膽瓶、攢金絲花鴛鴦軟枕……

鬼侍一邊如數家珍一般給碧嵐介紹,一邊很是滿意她那副哈喇子都快要流出來、就差把“我沒有見過世麵”七個大字刻在腦門上的震驚臉。

鬼侍覺得顯擺得差不多了,遂把娟燈遞到碧嵐手中,輕咳一聲,“閣裏之物差不多就是這麽個情形,你還有什麽不懂的地方麽?”

碧嵐半個身子籠在幽光下,看什麽都帶了一層朦朧。實際上,從昨日見鬼王起她的心便恍惚地很,更別提失眠一夜、人更不清醒了。所以,她這會兒其實並沒有什麽想問,但對方既然開口,總不願氣氛過於尷尬。

碧嵐想了想,從十二血蓮蓮座開始掃了一眼,巡了一圈兒,最後落在了攢金絲花鴛鴦軟枕上,目光變得有幾分連她自己也沒覺察到的僵硬。

碧嵐試探性開口,“妖尊跟鬼王是有婚約麽?鬼侍大人剛剛說妖尊給鬼王的定情信物……”

“啊呸,我剛才嘴漏真說了這個嗎?”鬼侍腿一軟,變了臉色,自悔不該得意忘了形,趕緊招了自己一記耳刮子,“我剛剛說的大逆不道的話,你趕快忘了。你可記住了,千萬別在鬼王殿下麵前提那位妖尊的事……不,不對,是妖尊兩個字,都不能提。”

“要知道,我們鬼王殿下性子素日算是個柔善的,待我們也極寬容,就算有人犯錯,他的懲罰手段從來也稱不上狠厲。”見四下除了碧嵐外再無他人,碧嵐外表看上去又是個乖巧好拿捏的主兒,鬼侍這才將將放下一些心來。他附在碧嵐耳邊,艱難地咽了咽口水,輕聲提醒。

“唯獨一提那位,定會觸了他的黴頭。”

碧嵐點了點頭,感激他提點的好意。

“我明白了,這些珍寶名器雖然貴重,但大多數不有縫兒就是有缺、半壞不壞的。我一定按您吩咐,盡我所能,把它們修複好。”

……

碧嵐雖然表了態,但鬼侍心裏並沒有多當真。

要知道,林兮閣裏雖然放著的都是數一數二的名器珍寶,但由於各種原因的壞損,現如今,隻能唬幾個小輩是幾個小輩,沒有法力作用,更經不起細看,早被鬼王遺忘在了一邊。修複一事既費心又費眼睛,沒幾個鬼沉得下心來。就算換成他來做也是一樣。

更何況,碧嵐見麵時一開始說的話,更讓他認定了,她也跟鬼界那些肖想勾引鬼王的女鬼沒什麽大的差別,心裏隻裝著情情愛愛,哪兒吃得了這份清苦。他敢打賭,在這個浪費時間寂寞無人賞的地方,碧嵐根本待不住三日。

因此,幾日後碧嵐小心翼翼捧給他看自己焗好的幾隻花瓶時,他伸出手,觸感一片光滑。

心裏很是一驚。

“你、你怎麽做到的,一點兒縫都瞧不見……”鬼侍心情複雜地盯著碧嵐微微淩亂的發絲以及眼下更加深重的青暈,這才想起來她自待在閣裏伏在案上修複器物,好像已經連續好幾日沒有休息了。

再一想,她從第一次問過鬼王,後來就當真本本分分地投入到修複中,再也沒提過多餘的話。不知怎麽,他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其實難歸難,但隻要精力一直集中,也不是什麽登天的事兒。還好,有鬼侍大人你事先提醒了是且分不得神的細致活兒,所以我才提前有了心理準備,算起來,才也沒那麽難熬。”碧嵐不好意思地笑了,指了指身後的鴛鴦軟枕,“器物修複我倒是能努努力補補拙,不過,這些需要針線的活兒,我可能就……”

鬼侍終是於心不忍,打斷了她,“我不是告訴過你嗎,鬼王殿下從來不會來這兒,你做的反正他也看不到。前麵我說的話都是唬你的,你差不多看著補補就好,是那個意思就成。你怎麽就這麽一根筋實心眼?”

見碧嵐一臉不解其意的發懵,鬼侍別扭地揚開臉去,“再說了,修複又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你自個兒有時間照鏡子瞅瞅,你這一雙碧瞳裏全是紅血絲在打架,紅配綠,看著可怪醜怪瘮人的……”

“多謝鬼侍大人”,碧嵐淺淺一笑,“我沒想太多,既來之則安之。我既領了差事,就盡量做好才是。”

鬼侍心裏都快哭了。有那麽一刻,他真心希望鬼王殿下能聽到他的祈盼,來林兮閣一趟,瞧瞧這個隻知道埋頭幹活、清純不造作不矯情的傻鬼罷。

也不知道他的發願是不是過於誠心。有一日,他如往常一樣守在門口,數著地上的螞蟻,視線裏驀地真的出現了一抹清雅溫潤的白。

鬼侍不可置信抬頭,“鬼……鬼王殿下?你怎麽來了?”

鬼王點了點頭,帶著一絲探究,隻嘴角溢出淺若無的笑意,“她這些天都沒主動問起過我嗎?”

“……她?”鬼侍半天才反應過來鬼王口裏的“她”是誰,嘴唇跟手都激動地抖了起來,“您說碧嵐啊?沒,她沒找我打聽過殿下任何……她老實安分地很,心裏沒什麽花花腸子,一心撲在修複的事上。依下官所見,碧嵐雖然修為不濟,但心性極穩,對殿下又沒有什麽綺念,是鬼界不可多得的偏才,定能助殿下成一番大事……”

鬼侍想法設法為碧嵐掙一個好印象,福至心靈,從袖口掏出碧嵐才補好的一隻碗,獻寶給鬼王看。

“這才幾日,你對她評價竟然高到如此?我記得,你一向可看不起女鬼。”鬼王不置可否,隻了然輕笑,然後仰頭看天,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輕喃。

“她對我、沒有綺念麽?”

今日種種反常,無不讓鬼侍後背一陣發涼。

“看這碗,以她性子、應該很久沒休息了吧。”鬼王淡聲,“我有塊玉極為貴重,得親自交付給她修複。我且去看看她,你留在這兒,就當什麽都不知道……”

這下,鬼侍後背不僅涼,還跟著麻了。

……

碧嵐揉了揉發酸的肩膀,麵前的香爐指甲蓋兒大小的缺口讓她眉頭緊鎖,目光直黏在一處。

這時,一股不應該出現茶香往她鼻子裏鑽。她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擺了擺手,想散掉這股味道,卻剛好觸碰到了青瓷之上肌膚溫潤的涼意。

不是幻覺。

“鬼侍大人?”

碧嵐口中的“鬼侍大人”凝了手上那片肌膚一眼,唇角輕輕上揚,把茶盞優雅遞到她手中,“碧嵐姑娘辛苦了,不如、先喝些茶吧。”

碧嵐不再推辭,展唇還以一笑。熱氣騰騰的茶水甘甜覆舌,半盞剛剛下去,疲勞也被掃去許多。

大概是碧嵐的眼神過於坦**熱切,“鬼侍大人”不自在地移開眼去,環視四周,拿住了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林兮閣修複一事,看來經過碧嵐姑娘操持修複,已小見成效。隻這灑金薄紗菱扇、天青釉膽瓶、攢金絲花鴛鴦軟枕,怎麽還是老樣子?”

這話一出,碧嵐感覺喉嚨被剛剛來不及咽下的茶水哽住,忍不住嗆了好幾聲。

“鬼侍大人”幾乎出於本能,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剛準備扶上碧嵐後背,替她輕拍順順氣……

但轉念不知想到什麽,手最後還是僵在了半空。半晌,他調轉手勢,輕輕撫上了擺放著的一塊散發著幽幽熒光的玉石,“修補它們時,你可有一時半會兒會替它們覺得可惜麽?”

“嗯?”碧嵐眼裏已經看不見玉石,若有所思地盯著“鬼侍大人”的手,正專心致誌地出神。

“鬼侍大人”歎了一口氣,“它們的壞損雖有外力破壞之由,但也有它們自己不惜自己之因。像這塊玉石就是,一朝碎在地上倒是痛快,全然不知親手修複它的人會有多少心痛煎熬。”

“鬼王殿下說得是。”碧嵐理了理思緒,迎向他的眼神,麵容始終坦**沉靜。

“你剛剛叫我鬼王殿下?”

“鬼侍大人”愣了愣,隨即了然,慢慢抬手拾起那塊殘缺的玉石,整個動作行雲流水,像一陣春風拂過去似的。

他的唇瓣隻翕動一下,出現在碧嵐眼前的,已然又變成了那個戴著精致冰冷麵具的鬼王殿下。

“怎麽看出來的?”他頭微微一側,好整以暇的,似乎在等她一個解釋。

碧嵐見恢複成鬼王的樣子後,隻對著自己一個人時的他果然連笑也慳吝到不曾予她,心裏不知怎麽湧起淡淡失望,想起來鬼侍大人的提醒,總算忍住了說妖尊定情之物的事。

“因為啊,鬼侍大人雖然待我也極好,但他從來不會請我喝茶。還有,最重要的是,鬼侍大人沒有這麽十指流玉,謫仙般的手……”

“哦,十指流玉、謫仙般的手……”鬼王殿下語氣沒有任何波瀾,讓人分辨不出喜怒。

“剛說了幾句就繞不過一個仙字。也難怪剛剛你一直分心走神,原來是、心都飄到天界去了……你便這麽不願待在鬼界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