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碧嵐剛說了一個字,女鬼身上濃重發臭的血腥氣味便濕漉漉地緊貼上了她的眼皮,又如附骨之疽一般鑽粘進了她的鼻腔。

碧嵐撫了撫眼皮,在眩暈中穩住身子、極力定了定神。

女鬼見碧嵐既已開口,將手從碧嵐小腿移到自己膝頭,撲通一聲趕緊又觸地磕了三個響頭。

“碧嵐姑娘,眼下隻有你能救我了。”

等女鬼再抬起頭的時候,腦門處的爛肉已經被磕得更猙獰了。

她目露十分驚恐,從喉嚨裏擠出來的聲音,也是又沙又啞。“再被他們打下去,我就、我就得靈肉俱滅了。”

“你是……薄藤鬼?”

碧嵐低頭看下去,發現女鬼發絲間編著無數根細若遊絲的褚色葛藤,如不仔細看,這些細藤跟頭發簡直渾然一體。

怪不得,她最開始目光略略掃過去看她頭發時,會以為是一頭枯草。

碧嵐記得,別人提起過,在鬼界,隻有薄藤女鬼才會有此裝束。

“是,我正是薄藤鬼。”薄藤鬼訝異了不到一瞬,“碧嵐姑娘你鬼美心善行行好,你幫我給他們說句好話吧,你去求求情,他們獸鬼說不定就會放了我。”

碧嵐原本彎了腰,伸出手去,想著先把薄藤鬼扶起來,待她經薄藤鬼這一番提醒,手中動作一收勢,抬眼一看。

——不遠處與她呈對峙之姿的一整排頭頂森嚴的獸鬼,正冷冷地看著她們。

碧嵐神情瞬間漠然了許多。

“抱歉,我既不美又不善,也救不了你。”碧嵐幹脆地拂開對方不依不饒再次攀上來的手,“薄藤鬼,勞駕你身子移開讓讓路別擋道啊,我還有別的正經事要做,耽誤不得。”

薄藤鬼被碧嵐一拂,身子順勢委攤在一邊,像一塊扶不起來腐蝕已久的爛泥。

醜陋肮髒的臉配上曼妙無比的身材,瞧上去詭異極了。

薄藤鬼不可置信地咬緊了牙,渾濁的眼裏隱隱有淚光流轉,“你、你真能見死不救?”

“剛剛不都說了嗎?這是又在說什麽糊塗話呢……”碧嵐緩了一口氣,垂下眼,目光輕飄飄地落在薄藤鬼臉上,她疏離客氣地笑了笑,“怎麽救?譬如換我替你執行杖刑?”

碧嵐視線從薄藤鬼麵上移開,並不再看她,轉身準備離開時,又幽幽地歎了一氣,“說不定,讓路也是給自己積德,你就不用靈肉俱滅了呢?”

碧嵐的話讓薄藤鬼一下子如墜冰窟,她怔怔地看著碧嵐,一時間忘了言語。

她完全沒有想過碧嵐的心腸竟如此惡毒,事情如今的發展跟他們預計中的一點兒都不一樣。

那些認識她的鬼,不都說碧嵐性子純善,素來都喜歡幫助他人嗎?

薄藤鬼偷偷瞥了一眼碧嵐看過去隻是一片虛無的地方,焦慮的神情便自眼底浮了上來。

——怎麽辦?她還沒有按那位大人物的要求成功試出碧嵐,碧嵐就已經不願意再搭理她了。那位大人物要是不肯給她仙藥治臉,難不成她真要頂著這樣一張爛臉在鬼界過一輩子?

碧嵐及時捕捉對方情緒,一聲不吭盡收眼底,卻沒有直接挑明,隻若有所思。

見碧嵐拂袖而去真要離開,薄藤鬼薄弱的意誌再也禁不住煎上一煎,她的腦子已經亂成一鍋粥。

徹底著了慌的薄藤鬼伸手一擰,卻是連碧嵐的裙邊都沒摸到,她隻能衝著碧嵐的背影歇斯底裏吼出了聲,“碧嵐姑娘,難道你真不想知道鬼王殿下為何會如此對我,讓我遭受如此之罪麽?”

“哦?”碧嵐回過頭看了薄藤鬼一眼,“既然眼下已經回歸你想要的主題了,你可以慢慢說你早就準備好的話了,我也願意去聽。”

又涼涼地掃了眼一排獸鬼,指了指獸鬼的方向,“這些沒必要的障眼術法,還是收了吧。”

薄藤鬼愕然,“你……你怎麽看出來的?”

以她的修為加上那位大人物的加持,按理說,眼前的獸鬼理應毫無破綻,不應該讓碧嵐瞧出端倪才對。

正應如此,薄藤鬼一直以為碧嵐很好拿捏。

碧嵐搖了搖頭,無奈道:“我是修為不濟,很容易被你們這些修為高的鬼擺一道。可就算我眼瞎認了”,碧嵐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肯定道:“我心又不盲。”

這第一呢,她在鬼界本就是一個無名散鬼。除了情花鬼姐姐跟將軍鬼他們幾個,沒有哪個鬼打一見麵就真能叫出她的名兒。

這第二呢,就算薄藤鬼真的從哪兒聽說了她的名兒,又剛好受杖刑被她撞見,薄藤鬼也沒可能向她求救。她在鬼界本就跟一不起眼的蔥花兒似的,就算薄藤鬼被打昏了頭,也不可能覺得她真是她能抓住的最後的救命稻草。

這第三呢,也是最重要的,薄藤鬼受罰的事,她已經從情花鬼姐姐那兒聽說了好一段時日了。鬼域冥火懲罰是狠極,但鬼王罰鬼隻罰一次,從不破例。她也從來沒聽說過他們鬼王殿下隔著這麽些時日,還會選擇當街杖刑。

鬼王殿下珍惜自己的體麵,以己及鬼,就算犯了錯的鬼,也不會讓它們真在其他鬼麵前受刑難堪。

相信鬼王殿下不會這麽做,這便是她質疑薄藤鬼最大的憑據。

碧嵐蹲下了身,見薄藤鬼臉上新傷舊傷糾纏不清,沒有一處可以剪開清創、好重新凝結的。

長長歎息一聲,碧嵐輕輕挑著對方下巴,有同情也有鄙夷,“怕不是你為了在我這兒更好地演這出苦肉計,你自己也往臉上動了不少吧?”

全然被戳中心事的薄藤鬼神情不自在起來,她從一開始自顧自憐的委屈中無端升起了對碧嵐的一抹憤恨。

憑什麽?她也是一身綠皮,卻能在鬼王殿下眼皮子底下安然無恙過日?

憑什麽?仙界大人物為了她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散鬼,居然找上自己,承諾用那樣名貴的仙藥來換取她的信息?

薄藤鬼幾乎喘不過來氣,但嘴上卻是木然開口說著:“我是受貴人點撥,才不惜把傷口撕給你看,你別不信,我們都是女鬼。從來都是女鬼幫女鬼,我這樣,真真也是為了你好。我是不想,你再走我的老路子。”

“我不明白,這跟鬼王殿下又有什麽關係?好吧,我趕時間不假,但也騙了你,我也沒那麽急,你可以慢慢說。”碧嵐蹲下身,掏出情花鬼姐沒用完、勻給她的半塊紫草膏,細細地抹在薄藤鬼腦門最醜最猙獰的疤痕上,她渾不在意地向她解釋,“紫草膏清火,不知道對鬼域冥火有沒有用,但塗著,總歸舒服些。不過,不管怎樣,下次再有什麽事可以找我直說,莫要再為了任何事任何人作踐自己了。”

碧嵐替薄藤鬼輕輕拭去臉上那道彎彎曲曲歪七扭八的淚痕,鄭重其事肅了語氣。

“不值當。”

“我……”薄藤鬼撫上了臉,感受到紫草膏浸著軟肉的絲絲涼意。

是真的很舒服,她沒有騙她。

她的臉,許久沒有這樣被人毫無嫌惡地正視過,除了日日刀割火灼之苦,她的確好久也沒有感受過一絲一毫的舒服了。

剛剛的恨意就像被水兜頭一澆、完全熄滅了的火。

來不及去分辨碧嵐真真假假的話裏有多少意切情真,光是碧嵐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完全兩極的態度,已經夠讓她薄藤鬼琢磨迷茫了。

而這會兒,碧嵐無從知道薄藤鬼心裏有多少驚天駭浪的糾結掙紮,她想的卻是,既然有關於鬼王殿下的八卦,不論真假,她聽了,也不算白聽。

回憶舊事,薄藤鬼麵上激起一陣冷汗,亂肉瑟瑟發抖,“碧嵐姑娘,你之前聽說的故事,是不是我覬覦鬼王殿下,故意搗騰了一身綠皮,前去勾引他,才遭了鬼域冥火之劫?”

碧嵐點頭。

薄藤鬼咬牙,“明明是他惦記覬覦妖尊在先,說我身段跟妖尊有幾分相似,虛情假意特意傳我術法,讓我得了一身綠色皮囊,好瞧著更接近妖尊。”

“惦記覬覦妖尊在先?”這下,換碧嵐吃驚了,“可妖尊她不是、她不本來就是鬼王殿下的妻子嗎?”

“他是這麽跟你說的?果然……”薄藤鬼冷笑一聲,“先鬼王也好,天界太子蒼慈殿下也罷,妖尊怎麽算,也輪不上他。他自欺欺人與你這樣說,倒也不稀奇,一切不過都是他自己單戀成疾、癡心妄想罷了。”

碧嵐駭然抬頭,不寒而栗,“什麽先鬼主,什麽天界太子蒼慈殿下,怎麽這麽亂?”

“妖尊的名聲是不大好,光是我知道的,好桃花爛桃花都有不下七八朵了。”薄藤鬼狠咬住嘴唇,避重就輕,釣足了碧嵐的胃口,“妖界與鬼界本有聯姻,按道理,妖尊跟先鬼王雖未行禮,卻正是眾妖鬼眼中一對伉儷。”

“那後來呢?”碧嵐的臉色慘淡了起來。

“後來嘛”,薄藤鬼慢慢講著個中原委,“後來妖尊一直不肯與先鬼主成婚,還在妖界大肆尋覓容貌絕佳的男色。但據說,這些男子再是俊美,卻沒有一個留過了夜。再後來,她跟先鬼王因為往生海的事,去與天界討說法,對俊美無儔的天界太子蒼慈殿下據說一見傾心……”

碧嵐忍不住嘶了一聲,“妖尊這麽膚淺近色,妖界還不亂了套啊?那些小妖們當真沒意見?”

“妖界不似鬼界,自來神秘地很。聽說全靠那位孟槐大人打理著。至於妖尊,她平日想做什麽便做什麽,自私任性慣了。”薄藤鬼想了想,麵上也忍不住露出鄙夷神色,繼續道:“妖界與天界向來不容。聽說妖尊為了得到天界那位蒼慈殿下的心,不惜自賤身份,偷偷化作他的侍女,每日陪他讀書研磨,紅袖添香。可惜啊,蒼慈殿下慣是個冷情的,沒有愛上妖尊不說,後來又要與天女成婚。”

見碧嵐已經完全聽愣,眼裏的光明明滅滅,薄藤鬼心情好將了起來,又靜靜欣賞了一會兒碧嵐的表情。

“跟天女成婚的消息徹底打碎了妖尊的幻想,她是多驕傲一人,平時她又習慣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心碎之下,妖尊一意孤行跳了九重天殉情。”

“那鬼王殿下他……”碧嵐撫著心口,莫名一陣心悸難過。

“先鬼王歿後,眼下這位鬼王就竄了出來,不為別的,正是為了鬼王的身份能與妖尊順理成章成婚。”薄藤鬼冷哼了一聲,適才欣賞碧嵐表情的心緒徹底沒了,“他對我施加鬼域冥火的日子,正是妖尊在天界做太子蒼慈侍女的時候。他心有滔天醋意,便隻能往我身上發泄。”

碧嵐的眼神迷離起來,“所以你費這番周章是想提醒我,眼下鬼王殿下雖然對我不壞,但他也不過是因為我這一身綠皮,暫時把我當做妖尊的替身。”

薄藤鬼虛弱地點了點頭,“沒錯。”

碧嵐擰著眉,繼續推斷,語氣涼得像剛化了雪的水,“可妖尊若真是跳了九重天,應該早也靈肉俱滅了。鬼王殿下難保哪天憶起妖尊,情緒不穩之下,會像傷害你一樣傷害我。”

薄藤鬼點了點頭,試著寬慰她兩句,“現在知道,還不算太遲。以後你盡量離鬼王殿下遠點就是。”

碧嵐默然片刻,方抬眼漫視四周,開口問道:“我記得你開始說你受貴人點撥,才願意撕開自己傷口,讓我認清鬼王殿下的麵目,與我說這些來幫我。那、那位貴人他是誰呢?”

話及末梢,碧嵐的視野裏出現了一抹淺金暗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