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昏睡了多少時日。

醒來後,她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一張臉。

臉的主人,是一個約莫弱冠之齡的男子,他的肌膚細致如美瓷,唇色似品色溫玉,鼻梁挺直而柔和,如粼粼光束,最終隱入重重春嵐。

尤其一雙桃花眼如初雪將霽,望之視而有情,隻要有人見過,就會留下極深刻的印象。桃花眼眼角微微下垂,襯著眼尾那一粒不大不小剛剛好的淚痣,反而會在看人時顯得愈發溫煦與動人。

話本裏經常出現的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有匪君子,溫潤如玉。

“姑娘終於醒了。”

美人嘴角上揚著好看的弧度,如同掛著一彎淺淺弦月。

唔,好看的臉聲音果然也很好聽。

“那麽,便將藥錢付了吧。”

美人玉指一挑,指了指不遠處冒著細細熱氣的小藥爐。

頭腦仍有暈滯感的鬱青這才留意到眼下周邊環境。

再簡單不過的陳設。

所存者一張破床,一張碎幾,一方病琴,殘書數佁堆疊四處。

就連她現在臥著的竹床也嘎吱作響——隨時都要散架作了古。

又在美人麵上巡了幾回。

鬱青內心沉吟:

按走散時的時間和方位,爹娘現在應該已經尋到了安全的地方落腳。自己傷勢未痊愈,拖著病體孤身闖**尋親也不現實。

這位美人看來是一個好人,家境清寒卻願意對自己這樣一個陌生人施以援手。還是先還了恩情,養好病體,把地皮混熟,萬無一失時再想辦法尋找爹娘的音訊比較妥當。

理清思緒後,鬱青定了定神。

可——

“可我逃難出來,與阿爹阿娘走散了。身上沒有帶錢……”

她眼圈微微一紅,垂下了頭,沒有底氣地囁嚅。

這時外人若是見到,便是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一秒變成泄了氣的糖球的景象。

不管是做鬼時候的碧嵐還是人間受爹娘教育的鬱青,都自來不喜歡欠人東西。

答應會還卻又忘記了,欠別人的一顆枇杷果兒,也會在自己心裏膈應許久。何況是這般相救的湧泉恩情。

是以,美人提及孔方,鬱青尷尬和局促之餘,又帶著不知所措的懊惱。

“如此,這段時間你便替我幹些活兒折債。”

美人佯作眉尖微蹙,複又漾起漣漣笑意。

唔,美人果然善解人意。

“好。”鬱青朗聲答得幹脆。

見鬱青不複初時黯淡憔悴,此際目如朗星,碧色流深般燦爛,單邊梨渦淺淺**漾開來。

倒叫他心神不可控一晃。

小心接過美人手裏的粗陶藥盞——藥很奏效,一碗下肚,吐納間,五髒六腑竟有種久違的潔淨輕鬆……

剛開始的時候,鬱青揣度,依美人兒容貌氣質,極可能是一位喜好優遊泉林,常懷山澤魚鳥之思的名士隱客。

幾日相處下來,鬱青發現,美人倒的確思山澤魚鳥。

隻不過——

第一天,美人上山采藥不辨物種,帶回來一堆沒有用的野草,掛了一身彩。

第二天,美人香汗岑岑,搗騰許久,用家裏所剩不多的餘糧為餌合著舊籮筐設計了一個捕鳥的陷阱。

倒是真的有鳥來。隻不過鳥吃完所有的誘餌,飽暖思欲,留給外間翻曬的被子幾粒新鮮的鳥糞後翩翩然而去。

第三天,美人一大清早又起了,玉手提著捕魚的刺鉤、圍罛,看起來要多違和有多違和。

但美人自是留意不到這些,哼著小曲兒甚是暢快出了門。不曾想,沒有捕到半條魚不說,失手落下了工具,踉蹌去尋時又被湍急水流卷走。

第四天是個陰天,院子一角耐冷的翠苔,在潮濕的空氣裏,顯得尤其低黯而濃鬱。

鬱青低頭聞了聞新洗不久的被褥——不出意料淡淡的黴味,曬得不夠酥香。

鬱青皺眉,暗想:

老天還真是公平,開了一扇門,就關上一扇窗。

美人的這副攝人心魄的好皮囊,約莫是老天在顏值這扇門上毫不慳吝,開得太敞亮。所以為了公平起見,堵住悠悠之口,自然把生活自理能力這扇窗給堵得要多死有多死。

照這樣下去,可能自己還沒來得及還恩情,美人已經就把自己窮死、熬死、折騰死。

眼見美人又要生龍活虎地跨出院子,病將將養了八成好,一直顧及美人恐皮薄,努力維護美人尊嚴,捧美人麵子,腿終於能下地的鬱青坐不住了。

揪著顆心衝了上去,也不顧腿上傳來的陣陣隱痛,第一時間攔住了不知道又要搞什麽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幺蛾子,一條腿已經跨出門檻的美人。

“阿青姑娘不必憂心……”

像是讀懂了眼前,因為隱忍憋綠而無限生機勃勃的臉上,沒有說出口的無數潛台詞。

美人還以淺笑。偏偏還笑得人畜無害、如沐春風。

鬱青愣了神。

不得不說,這雙水氣氤氳的天生桃花笑眼,真的非常蠱惑人。

那樣的笑,倒叫鬱青懷疑,受傷出糗的從來都是她。是他看在眼裏,但卻一直包容著她。

美色攝人!

美色誤人啊!!

鬱青趕緊攏了瑕思,不免有些羞愧。

醒來後雖是美人提出自己幫忙做事抵了藥錢。但沒想身體這麽不爭氣,纏綿病榻幾日,到今日才能下地。這樣一個內外明澈、謫仙兒般的美人卻絲毫不介意她允諾的事兒,隻字未提,這幾日以自己所能盡心盡力照顧她。

若是隻有美人自己,雖然笨拙,但也能勉強照顧他自個兒周全。如今這般困窘無措,多還是自己連累的。

“阿青姑娘不必憂心。之前我替人寫信,此趟出門無他,隻是去結工錢……”

像是看懂了鬱青眉宇間憂色,美人出言解釋,打消她未出口的顧慮。

話到這份上鬱青也不便阻攔,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依言讓了道。

……

美人走了。雖說得輕鬆,但前幾次經驗讓鬱青還是下意識掛牽。

縱使生存能力看起來很不靠譜,可他的話總讓自己覺得安定和舒適——沒來由的熟稔與信任。

這樣一個放在天界、鬼界都驚才絕豔的人,這幾日卻在這亂世一隅與一個平平無奇的田野小女相依為命。

感覺就像做夢一樣呢。

支起一個小板凳,鬱青滴溜著眼珠,像小狗一樣守在門口。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碧色淺瞳順時針轉累了,又強撐著換個方向轉回來,到後來幹脆雙手杵在膝蓋上,拖著腮——

隻教和睡意困獸猶鬥。

等到美人歸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情景。

薄暮蒸騰起白色的細霧,氤氳天地,也氤氳著他家破舊門檻邊支起的小板凳上石綠麻裙的小姑娘。

她闔上的睫毛掛了細細的霧氣,弧度稚氣而可愛。平日清麗蒼白的臉因著熟睡而染了幾分胭色。此刻看不見她瞳色,這倒顯得她和平常的姑娘更無二致。

有些莫名的畫麵堆疊在一起,與夢境一起撲麵而來,但又在腦海裏一閃而過,卻是握也握不住。

這些年習慣了一個人住,也自知,自己欺人的溫潤外殼下本來也不擅長柔軟,並沒有善心到——見到昏迷受傷的人就想往家裏救。

況且,知道自己行蹤的人,越少越好。

卻還是在采藥路上,遇到昏倒在岩石邊的鬱青時著了道。

那時她全身髒兮兮的,看不出清麗麵容。石綠麻裙空****包裹著她未足的身量,雖然昏迷中但潛意識仍極沒有安全感,皺巴巴地蜷縮成一團兒。

不愛管閑事的他破天荒頓足,鬼使神差地把她抱起,放在了離岩石懸崖遠一些、能遮陰的樹下——

心裏的不安落下了些,就在準備轉身離開時。

這個一直沒有動靜,昏迷中的小姑娘朝懸崖的方向滾了幾下。

他左眉一挑。

隻得重新把這個姑娘打橫抱起,又放回離懸崖更遠的樹下。

有了經驗教訓後,這次他決意觀察一刻鍾動靜。

一刻鍾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短。

萍水相逢,人都有自己的天命。

他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前麵時間都像靜止畫麵一樣安然度過。

不料一刻鍾的最後時刻,小姑娘掐了點、夢遊般以更大幅度地朝懸崖方向滾了幾個大圈。

他右眉一挑。

小姑娘很適時地半睜開了眼睛,因為虛弱,碧色染了翳,但還是流光的碧色,瞧在他眼裏,沒來由得叫他心頭一滯。

斂了色,歎口氣。

這心裏的不安是沒法落下了。

然後就迷了心竅把她帶回了家。

後來小姑娘醒來,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叫鬱青。他不提,她便也很有分寸沒打聽過他的名字。

她一向極有分寸。

清麗蒼白、淡淡疏疏,算不上什麽動人絕色。但是每每篤定或興奮處,目如朗星,碧色流深般燦爛,單邊梨渦淺淺**漾開來,直叫人移不開眼睛。

離家去國,與親人走散,但不改堅韌,臉上仍是平常。

知道幹活能抵藥錢的方法就瞬間開心明朗起來。

看著他各種吃力徒勞的舉動,卻怕傷他自尊,從未開口。但又擔心他安危,剛能落腳下地就衝到門口攔住他,隻是攔住,又窘迫地說不出任何話來……

說不出哪裏像。

可能是圓潤吧。

圓潤和自己一度很像,但又遠比自己真誠。

低頭看著她,感覺從前那個陰仄的世界也柔和了許多。

不知怎地,很想輕輕戳一戳她的梨渦——手感應該不錯。

他是這樣想的,便也鬼使神差真的伸出來手。

但轉念又不知想起來什麽,還是訕訕收回了手。隻輕輕放在了她手心一顆亮晶晶的糖果。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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