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倚在板凳上的鬱青剛好醒來。

眼睛一動不動、巴巴地盯著手裏亮晶晶的物什。

糖果在人間不算什麽稀罕物什,鬼界卻是萬萬不可能有的。

偏偏鬱青嗜甜。

鬼界多陰戾,遍尋也隻有情花鬼姐姐那兒有帶一些甜汁的情花果。

天下有情人越來越少,至純至善之心越來越少,情花果也連帶跟著逐年減產。

隻有鬼節的時候大家學作人間熱鬧模樣。

以情花果不計多少,陰幹去殼,搗羅為麵,三分之二加糯米粉和勻,以情花果蜜水拌潤,再入甑烝熟。

鬱青有幸分得過一個小團子,餘味繞梁,念念不忘。

但情花果多少帶著有情之魂的記憶,食之如同經曆有情人的一生一世。

很多初時甜蜜,後勁酸澀悲傷。到底跟話本子裏的糖果完全不同。

人間十幾年都在自給自足的封閉小村莊裏待著,鬱青也沒有機會見識真正的糖果。

如果從未出現,這本也不算什麽大的遺憾,但此時此刻卻經美人之手,出現在了自己掌心裏,鬱青還是感覺到了一些不一樣的稀奇。

鬱青眨了眨眼睛。

果然,跟傳說中的樣子一樣漂亮。

那跟傳說中的味道比呢?

鬱青小心翼翼打開漂亮脆弱的糖紙,抬頭看了眼美人,趁美人目光沒有巡到自己麵上之際,羞赧之餘,快速低頭輕輕嚐了一下——

甘甜覆舌。

碧色流深般燦爛,單邊梨渦淺淺**漾開來。

到底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

美人忍俊不禁,眼裏柔色愈深。

……

鬱青有些懷念自己還是碧嵐時那一點低微的靈力。

從前萬般嫌棄自己的靈力修為,但在這人間一隅卻是可以諸多用處。

若是靈力尚在,美人那麽愛看書,她可以用靈力給美人搜羅很多人間難尋的孤本。

可以讓山野的兔子排著隊自己撞上門前的樹,給美人每餐添些肉食,加些營養。

總之可以改善美人一切生活品質。

這樣一個琉璃似的人兒本值得最好最珍貴的東西。

生活不易,揾食艱難。

鬱青歎氣!

美人卻不知道鬱青心裏這些彎彎繞繞。

他看到的是,眼前這個愛著綠裙,碧色淺瞳,身量未足的小姑娘,把知恩圖報四個字從不掛在口中,但深深放在了心上。

被她整理收拾過的屋子窗明幾淨;被她洗過的衣服煥然一新;她每天搶著做菜,變著法兒輪換著做。

被自己當藥材拾回來的野草,她蹙著小小的眉,認真從中挑出來可以食用的野菜,細細切碎了就著肉末熬粥;和著麵粉炸野菜團兒;桌上總有新鮮帶著露氣的野花……

報恩這件事上,似乎她總是其樂無窮、不知疲憊的樣子。

日子便這樣過了小半月有餘。

美人所居之處,雖也是山野,但似乎自來時,鬱青便從來沒聽過戰亂罹禍的消息。

這原也很好想通。因為這裏方圓數裏基本就沒有人。在這裏,門可羅雀的雀都要比人多。連美人代筆寫信,去最近的地方也要徒步翻完一整座山。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沒人,就當然沒事兒。

天天看著美人這副傾城模樣,倒也相看不厭、不會枯燥無聊。隻是一想到沒有地方可以打聽外界的消息,鬱青暗暗犯了愁。

愁歸愁,日子還是得過。恩還沒報完,何況從那日起美人總是隔三差五給自己捎回糖果。

鬱青暗歎口氣:不知不覺間欠的更多了。

一日,捉襟見肘的鬱青照舊拿了衣物打算去河邊浣洗。

按照鬱青的預想。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順便摸兩條魚回來,熬一鍋撒上青翠的香菜末兒、乳花簇起數許瑩白的魚湯給美人改善夥食。

沒曾想,魚沒有見到,鬱青倒是在河邊遇到了一人。

來人是一個十五六歲左右的少年,皮膚黝黑,短衣勁裝,一副粗礪尋常的獵戶打扮。

隻神色不好,看上去負傷不久。

鬱青警覺之餘難免好奇。

這裏雖然獵物不少,但人卻稀奇。生人更是極其罕見。且村裏的獵戶一般情況下都會兩人結伴而行,很少會一個人落單。

少年瞧上去憨實中透著幾分精神,精神中又流露幾分憨實。

鬱青在他身上巡了幾回,可左看右看,也實在不像有什麽壞心腸的歹人。

鬱青道:“你……”

少年有些窘迫地開口“姑娘,我和同伴來這個山頭尋獵物,卻不料同伴歹毒,背後傷人,我醒來就發現睡在了這河邊。如今行動不便,失血過多,如果姑娘不嫌棄,可否請你摘些草藥幫在下敷於患處。我……我背筐裏還有兩尾魚可做交換。”

原來是這般可憐人。

鬱青想起來自己傷重倒在往生海邊的經曆,又想起自己曾被美人援手搭救,生出了幾分同理心。

止血治療傷口的藥草在這裏還是很好找的,病中不能下地時鬱青已經把美人的書籍翻了個七七八八,裏麵有不少醫學百科。

於是鬱青爽快地答應了。

很快找好了藥草,就地找了一塊凹進去的石麵,搗取絞了一鬥汁。

少年傷的是後背,是以隻能褪下上半身衣服。

鬱青倒是沒有覺得什麽,畢竟還保留有碧嵐的記憶。

鬼什麽樣子的都有,赤身的更是十有七八。

至於人,往生海邊什麽樣的也都見過。

除了幾分醫者仁心,以及內心端著的碧嵐幾百歲鬼齡的長輩姿態,鬱青並沒有考慮現世這副身子還要注意男女大防這一層。且少年來路還是存疑,鬱青不願把他帶回去,給美人添麻煩留下什麽隱患。

是以,鬱青一邊內心沉吟,一邊輕手不動聲色加速,把藥汁敷在了少年的患處。

少年卻不是這麽想的。

他背對著鬱青,自是看不到她臉上百轉千回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內心那些小九九。

他能感受到的,隻有少女溫柔的動作,

以及更加溫柔的氣息。

藥水敷在傷口,初時是刺刺啦啦的疼痛。但到後麵,痛意慢慢舒緩開來,彌漫一股辛辣清香。很快,一陣舒適的涼意沁人心脾。

少年暗自慶幸。

還好背對著,才不教鬱青看到自己臉上迅速上升的緋紅。

“好了。你多保重。我走了。”

估摸了少年身體底子和恢複時間。

鬱青不再留戀,起身作別。

“鬱青姑娘,謝謝你。有機會我一定登門道謝。”

少年黝黑的眼帶著幾分動人明亮。

鬱青自然沒往心裏去,隻當客套。

擺擺手示意不必。

接過少年遞過的兩尾魚。

想了會兒,拿出了自己隨身帶的幾個小饢餅,和一條魚一起悄悄放了回去……

這茬在鬱青心頭結束了。

等到回家的時候,鬱青眼前一亮。

桌子上麵多了幾隻粽子。

鬱青曾在書籍裏讀到,人間有個地方的人善做粽子,常將粽做成樓閣、船隻、車兒等諸般巧樣。

美人的粽子雖不算多有巧思,但也有模有樣,青青翠翠、煞是可愛。

鬱青了然。

山中不知年,原來今日已是人間的端午佳節。

美人一笑,珠璣璀璨。

“阿青姑娘今天回來晚了,粽子可要趁熱吃。”

鬱青捏著裙角,赧然道:“順道救了一個人,耽誤了時間。對不起啊,讓你擔心了。”

美人輕輕蹙眉。

“我們有魚吃了。你想喝魚湯還是清蒸……”

鬱青曉得他實為擔心她,著緊美人的神色之際。

突然福至心靈想起了那尾魚的存在。

於是獻寶一樣趕緊踮起腳、雙手高高舉起拿給美人看。

美人果然因這孩子氣的行為,重新舒展笑意。不問其他,隻多了幾分無可奈何,輕輕揉了揉鬱青的頭發。

鬱青也笑了。

這頓飯鬱青吃得很是瓷實。

粽子入栗子並香藥鬆子,艾葉浸米裹,香甜軟糯,入口剛好,實在很對這個年齡少女的胃口。

吃到最後,鬱青意料之外咬到了一顆硌牙的硬物——

一枚小而光潔的銅幣。

以前倒是聽說過,人間過年時,有人會在餃子裏包銅錢,有幸吃到的人就討了一個好的彩頭。

至於粽子裏包銅錢,倒是聞所未聞第一回 遇到。

鬱青捏了捏銅錢,不解望向美人。

“我想著過年還早,便自作主張提前準備了彩頭。既然是你吃到了,那這份運氣理應眷屬於你。”

“你的家人一定會找到的,你的所有願望也定能實現……”

“願你一世長樂長安。”

美人桃花眼氤氳著熟悉的笑意。

“願你一世長樂長安。”

每個字鬱青都聽得懂,組合在一起卻那麽生澀。鬱青反複咀嚼著這句,鼻頭不自覺有些發酸。

鬼是長存於世的形體。人往往為了得到庇佑,為了升官發財,為了家人康健而去祝頌神,但人跟鬼之間卻沒有什麽利益往來。鬼給不了人想要的東西。所以,從來沒有任何人,哪怕一個瘋子,會去祈福鬼。更不要說祝鬼長樂長安。再無聊的人,也不會關心鬼快不快樂平不平安。

鬼界無日月。

日子久了,很多鈍化悄無聲息。好像不知不覺的消磨裏,也漸漸失去了獲得快樂的能力。

往生海邊的碧嵐,一身傷痛,但無人知曉也無人問津。在人間時短暫生活了十幾年平淡安穩的生活,沾染了一身令人安心的煙火氣。種田文的本子最終也還是被戰亂打破,背井離鄉卻與家人離散。

長安難以長樂,長樂難以長安。

兩者之間,本來就是矛盾的。

庸碌能長安,也是沒有變化的。但一旦習慣了,多少也會害怕迎來什麽變化。

倒不是怕未知本身,而是裹挾而來的橫跨山海的不確定。

卻是眼前這個素不相識的人搭救了她。

雖然他看上去總是雲淡風輕的,卻總是不聲不響地給予她能給予的一切溫暖。

在不是新年的日子,傻裏傻氣粽子裏塞了彩頭,祝福她一世長樂長安。

屋外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

雨水沿著屋簷滴落下來,地麵激起的微弱清晰響動。

人和人的因緣際會似乎都是很微妙的事。

一句話、一個舉動。

內心進退動輒千裏。

如果說這段時間多少帶著戒備與客套的禮貌疏離。今天鬱青徹底放下了。

明明隻是吃了幾個粽子,鬱青卻感覺自己喝了鬼界的春風醉一樣。

月色如銀,花影疏窗,庭下如積水空明。

鬱青支著下巴,碧綠的瞳色盈著淺淺的迷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