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眼前紛繁巨變, 席間眾人互相擠眉弄眼,交頸咬耳,繪聲繪色攀扯著可能的真相。

鬼宴一片嘩然而喧。

鬼王厲昀揮了揮手, 一大半賓客躁了眉眼, 彼此瞧了一眼, 三三兩兩結伴退了出來,神情惴惴, 主動尋了因由, 與鬼王拱手作別。

孟槐上前一步,撩開袍子, 在碧嵐麵前跪了下來, 烏木般的瞳孔動了動, “恭迎妖尊隨我等回妖界。”

“恭迎妖尊隨我等回妖界。”

嗵的一聲膝蓋與地麵撞擊之聲,孟槐身後的妖眾一同齊齊跪了下來。

碧嵐一手將孟槐扶將了起來,眼底有些飄忽,“孟槐大人, 抱歉, 現在我還不能回去妖界。我有要事,還要先去一趟天界。”

“天界無人可信,盡是薄情自私之人。妖尊此時去天界十分不妥。”孟槐心中忐忑, 驟然揚起臉, 唇角緊抿成一條僵直的線,“妖尊, 當年是我們妖眾有負少淵上神所托, 沒有能夠照顧好你, 沒有及時察覺到那天女的詭異手段, 才讓那天女幾乎得手……”

神情一向倨傲的人想起那一次幾乎不可挽回的悲藏催心, 似要被這往事痛苦的撕磨撕掉所有的底氣,配上那一身豔紅地快要滴出血來的衣裳,整個人反而透出一種深入骨髓的滄桑與蒼白。

孟槐心頭鬱氣難舒,咬著牙道:“孟槐實不願妖尊再踏傷心之地。天女之浮生九夢琴雖琴弦盡斷,眼下她心力俱毀,對我們暫時構不成什麽威脅,但其所修之術吊詭非常,指不定她不日便可以卷土重來。孟槐無用,但妖界眾妖願以身為盾,哪怕屍骨全無,妖髓為燼,此次,我們也定要護妖尊萬全。”

碧嵐目光一凝,睫羽微微一顫,心下已是十分動容。

“孟槐大人,你聽著,大家的性命,都很珍貴。我的命,並不比你們任何人分量更重。碧嵐雖然感動,但我實不願,你們以命換我。孟槐大人,對付天女一事我心中已有計較打算,眼下,我還有很重要的事需要你盡快回到妖界,幫我去完成。”

碧嵐湊到孟槐耳邊,語氣極輕交待了一番,孟槐默然半晌後,召集妖眾,隨他再次向碧嵐鄭重其事叩拜道別……

在場,隻剩下了碧嵐,鬼王厲昀,蒼慈與飛廉四人。

碧嵐雖然嘴角猶自掛著一抹笑意,弧度卻是十分尷尬勉強。

鬼王厲昀起先還能坦然迎視,“你要去天界,我可以陪你一道去。”

“不,不必了。多謝鬼王殿下。”碧嵐條件反射般後退了半步,捂手壓著心口的位置。“我跟蒼慈殿下一同去,就行。”

“你現在,還在稱我鬼王殿下麽?”鬼王心中掩飾得極好的不安終是浮在了表麵,他的臉上浮出來一絲自嘲的苦笑。

一朝踏空,以後,便隻能盡是無邊深淵了麽?

他曾經以為她過於痛苦忘記了前事,愛上了天界太子蒼慈,又對蒼慈愛而不得,當年為了殉情而死,潦草跳了九重天。因此,他處心積慮讓她進了林兮閣,讓她修補損毀之玉,就是想要她明白,自毀是多不值當,多令真正愛著她的人焚心削骨之舉。

後來,為了幫她,他通過一點點調查,所獲,也慢慢接近了當年的真相。他知曉了天女的九轉浮生夢,又在與碧嵐更深的接觸中,恍然明白了,即使她的回憶都被抽去,即使她的靈力修為已淪為平庸,但她也不會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輕易做出自毀的選擇。

他為了讓她記起來少淵上神,故意重複了一件件,一樁樁……少淵上神曾對她做過的事。他踏著少淵上神曾經留下的,茫茫雪泥中的驚鴻一般的烙印,一點一點蓄意接近她。雖然名義上的確是在喚起她的記憶,讓她自己能夠從封心的痛苦裏走出。但他心中深知,這也同樣是在更改覆蓋她的記憶。

……這對她跟他來說,皆是殘忍。

有朝一日,等她洞悉清楚了所有真相 ,窺見他見不得人的內心,一定會恨極了他。他與她之間,踏錯行就,遲早萬劫不複。

可步步為營的正心,步步引/誘的私念,在欲/淵中翻攪,早已分不清彼此孰輕孰重。

她恨他,但他不能置她安危於不顧……

鬼王厲昀緩緩揭下了麵具,露出一雙如初雪將霽的桃花眼,桃花眼眼角微微下垂,襯著眼尾那一粒不大不小的淚痣,即使此刻神情是無盡的悲涼惘然,反而在看人之時也隻顯得溫煦與動人,如粼粼光束,最終隱入重重春嵐。

鬼王厲昀吐了一口氣,有些遲疑道:“碧嵐,若陪你去天界的,是醴淵沈昀呢?”

“沈昀,真的是你?”

碧嵐恍惚了一瞬,伸手抹了抹發紅的眼角,“鬼王殿下,其實我早就猜到了。情花鬼姐姐曾說,你戴麵具,也隻是近段時間才有的事,以前數百年從未有過先例……你回到鬼界,撇下眾鬼,第一時間來往生海邊尋的,看似是將軍鬼,其實也有我吧……你還記得麽,將軍鬼曾為我畫了一副你不戴麵具的畫像。畫像裏的人,雖然無從辨清,但那粒痣的位置,跟沈昀你眼下的淚痣一模一樣……”

厲昀心中發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醴淵沈昀又算什麽呢?不管我是鬼界厲昀還是醴淵沈昀,碧嵐你,都不會願意我再跟你一起。怪我,做了那些事後,還抱著不真切的幻想,自負多想。”

厲昀一副真的想通釋然了的樣子,同樣後退了半步,朝著碧嵐恍然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靈力修為還沒有盡數恢複,你施用符紙,強撐了一副假象做給天女看……我在那朵假的創世青蓮跟你的冰魄蠶絲上動了一些手腳,天女她近日應無力鬧什麽大的動靜。以後,你小心天女,好好珍重。”

碧嵐被這話悶堵著心口,無數複雜情緒突然絞痛起來一般,攪得她的心十分不安寧。

過了半晌,碧嵐上前幾步,掏出手中物什,小心放在了厲昀手中。

“鬼王殿下,厲昀殿下,沈昀公子,不管你是誰,以後,也都請你珍重。”

“這是?”厲昀低頭,待看清手中之物,眼瞼顫了顫,麵色瞬間微變,“它,怎麽會在你那兒?”

“天女說她有鍾山燭龍一族遺物,我不知真假,但在獨幽夢境的混亂中,我隻從她身上搜到此物。”

碧嵐聲音細得如同一縷遊絲。

……

隨著離九重天的距離越來越近,天色,也越來越像剛上了釉彩的瓷器,浸潤在陽光晴和燦然的影中。

碧嵐掏出手裏那塊淺金路引殿牌,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臉上露出無懈可擊的淺笑。

“蒼慈殿下,沒想到,你給我的這塊殿牌路引,還真發揮了它的用處。”

蒼慈側過臉,愣了愣。少女的梨渦,渡了一層陽光淺淡毛茸茸的金色,碧瞳流深,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她的笑,跟記憶中,數百年前的笑重疊在了一處。

蒼慈並不願戳破兩人之間難得的寧靜,他刻意撇開了孟槐直刺他心頭的嘲諷,以及略去碧嵐與鬼王厲昀之間複雜湧動的曖昧糾葛。

蒼慈點了點頭,黑眸深沉。

“碧嵐,天女似乎還沒有懷疑我對她的態度。我也相信你的判斷,既然君華上神的仙陵在天界,她一定會想辦法回到天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