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嵐回到往生海邊, 蹲下了身子。觸景一生情,碧嵐眼神中慢慢生出一些新的柔軟,她禁不住遐想了一會兒, 腦海中一時閃過許多畫麵。

一會兒, 是情花鬼姐姐對著往生海當鏡子, 攬鏡自照,一張白麵龐如滿月清輝。因著自己幫她梳好了牡丹雲, 她的心情便也跟著不錯, 有一搭沒一搭地同自己聊天,時不時抬手戳戳自己梨渦的畫麵……

一會兒, 是她與將軍鬼在往生海邊見到戴著精致麵具, 謫仙一般的鬼王殿下的畫麵……

那日, 即使隔著麵具,即使鬼王殿下嘴裏也說著不甚客氣,教訓她與將軍鬼二人的話,但他麵具下露出來的浸著複雜笑意的眼睛, 像已經融化了的春雪, 有些冷冽晃眼,又十分矛盾,猶自帶著潛藏的暖意。令人隻看一眼, 便為之目眩, 很不容易忘記。

碧嵐還記得,他那時的衣袍, 連袖口也是上好的雪白銀絲絞線所縫製, 麵上完全看不出來, 走勢無形而輕巧。可後來, 他的衣袍一經她手, 走線歪歪曲曲,像一條條醜陋的蟲子,遭毀了許多。但他也從未計較,反而穿得比先前還要自在。

往生海上有暗翠的光澤隱隱流動。

碧嵐深深歎了一口氣,水麒麟則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碧嵐你看,往生海裏的這些靈蟲,它們好像對你格外親近。”

水麒麟的聲音不如鬼王殿下聲音那般流玉濺珠的好聽迷人,也不像蒼慈殿下聲音略帶喑啞的威嚴懾人。

隻是平靜而踏實,像一條幹幹淨淨不知道拐彎的溪流,湧入她生過幹涸的心田之時,便生了清涼而又溫潤的觸覺。

總能讓她恍惚想起十方之外無數個平靜踏實卻又清潤甘甜的日子,想起少淵上神總是淡彎的嘴角弧度以及袖口經年素白的紋路。

那一瞬時間凝滯回溯,周遭的一切,皆化成漫天湧動的無邊柔情。

……

水麒麟說得沒錯。

靈蟲搖搖曳曳而來,在她近前擠擠挨挨成一團兒,甩了甩尾巴,遊得十分暢快。碧嵐的臉上因著覆了一層水汽,她抬手捋了捋掛著水珠兒的發絲,再看向通體透明,隻心髒處是極淡粉色的靈蟲時,心情同之前卻是完全不一樣了。

碧嵐憶及九轉浮生夢中往生海中的玉石以身淨化歸墟,頃刻間變成如今這般模樣的一幕幕,鼻子一酸,心中難過起來,生了綿密的澀然與鈍痛。

碧嵐的眼淚像珠子一般安靜地往下掉,她用手背抹了抹眼尾紅腫,“對不起,我失去了記憶,直到最近,才想起來你們。”

搖曳的靈蟲聞言愣了愣,微張著嘴,但又發不出什麽聲音。

碧嵐心緒淩亂。

她真是傳說中那塊力能補天的上古遺玉麽?

……她不知道。

從前她汲汲以求過聲名,心中最大渴望,也不過是能躋身末流,能在鬼花錄上留下名字。從未敢妄想過自己會有什麽了不得的出身,更不曾想——

補天遺玉之名,之耀目,之負重,有朝一日皆能一通砸在自己身上。

……但這個問題,對今日的她來說,顯然也沒那麽重要了。

因為,她清楚知道,當初修補歸墟,若不是有它們不為人知的合力犧牲——

以她一個人,根本不可能完成。

她想,即使換作正兒八經的補天玉,若隻有一塊,成功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碧嵐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的呼吸,隨之變得破碎。

“水麒麟,你現在看到的這些靈蟲,之所以會親近我,其實是因為,很久很久之前,它們也是我的同類,與我一同生長在往生海裏。”

“同類?怎麽會?”

水麒麟也蹲了下來,打量著水裏的靈蟲,有些不知所以。他轉眸不解道:“你的意思說,這些靈蟲,以前都是玉?”

“是。”碧嵐點了點頭,伸手觸及往生海海麵,靈蟲爭先恐後遊了過來,紛紛靠近她,蹭得她柔軟瓷白的指腹微微發癢。

碧嵐又解釋道,“它們都是玉,大多數也都比我長得好看。平日,它們多數都看不起我,言詞之間常有擠兌輕慢。因此,我雖不討厭它們,但一度也曾冷漠以對,並不願主動與它們消釋隔閡,反而讓嫌隙彌深……我以為,我與他們之間,千千萬萬年間隻會有嫌隙,以後也生不出其他感情。但關鍵時刻,它們卻不遺餘力地幫了我……甚至,因為幫我,變作了現在這般樣子。”

碧嵐歎了一口氣,“我從前隻覺得己身孤獨無聊,但現在看來,至少我來去自由,並不算是真正的孤獨。而它們,卻是真正被困於往生海,哪兒都不能去。”

水麒麟聽到碧嵐作此語,大抵也明白了碧嵐說的“關鍵時刻”是指修補歸墟的事。

水麒麟認真想了想,以少淵上神心境,會選擇如何開導碧嵐。

過了半天,他才訥訥開口道,“修補歸墟,也許這便是它們的抱負,它們的所願。它們這麽做,不隻是為了幫你。”

碧嵐似有所觸,輕輕點了點頭。

水麒麟垂下頭,一臉歉然道:“對不起,少淵上神出事,你遇險的時候,我都不在你們身邊……”

“雖然我不知道怎麽回事,但那個時候,你應該也有你的苦處吧。不然,你也不至於會弄丟你如此寶貝的青鸞蛋……”

往事不可追。

碧嵐緩了語氣,即使心緒湧動之下心神皆十分憔悴,卻仍是盡量寬慰著他。

“對了,我向蒼慈殿下打聽過,他似乎並不知道青鸞的真實身份,堅定回我,青鸞是他的妹妹。我猜,君華上神羽化之後,天界神力式微。不知他們如何發現了你的青鸞蛋,又出於何種心思,最終決定把它撿了回來,對外一律聲稱她是天帝天後自己的孩子,還讓她做了天界戰神。奇怪的是,他們口風很緊,不僅防著外人,甚至竟然連蒼慈殿下也一並瞞了過去……但好在,青鸞出落得明媚又聰慧,一樣對你一見鍾情。”

碧嵐暗自定了定心,“等你在醴淵見到她,把她接了回來,那個時候,這個中諸多真相,也許便就都慢慢浮出水麵了……”

水麒麟聽到“一見鍾情”四字,臉上瞬間起了緋紅,又被碧嵐盯著看得極不自在。

聽到“醴淵”,水麒麟的臉色又是一變。

“好,等我接回青鸞,確認她無恙,速速就回來幫你。”

碧嵐點了點頭,重新對著往生海中的靈蟲出神,心中無限感傷。

以前,她為什麽會覺得這些靈蟲長得一模一樣的泛泛,除了淡粉的心髒,隻有透明的身體呢?

明明仔細看,它們身上也是有胭脂紅玉、白玉、墨玉不同的痕跡,並不是完全無跡可尋……

“請你們再幫幫我,將我的兄長水麒麟平安無事送到醴淵。”

“請你們這次,不要吞噬他的記憶。”

……

將軍鬼咬著手裏的果子,越看麵前如枯發蓬飛,一團擰在一處的薄藤……

越覺得心堵。

“老子前腳剛去找果子,也沒捱多一會兒,怎麽一回來就見你在這兒作孽?她到底怎麽惹著你了?!以你身體如今境況,你以為,你把她毀成這樣,你自己就能沒事了?!”

天女直直地看向將軍鬼,本要脫口而出嘲諷他婦人之仁的矯情,卻不想,自己先咳出一攤鮮血來。

“是她自己沒用,如何怪我?本以為她還有幾分機敏,我才給了她我的殿牌,讓她去天界探聽消息,可她卻什麽消息都沒帶回。就這樣辦事,還想讓我繼續給她仙藥,讓她的臉恢複如初,根本就是做夢!”

天女渾不在意地抬手拭去嘴邊血沫,眼底湧動狠厲的氣息,與之前人前的嬌豔,完全判若兩人。

“就算她真給我帶回來什麽消息,我也一樣,絕對不會放過她!”

將軍鬼皺了皺眉,“為什麽?!難道是老子之前說你是靈若神女按照君華上神的喜好故意打造出來,算好了君華上神來的時間,又蓄意提前放置在堂庭山的一枚黃玉這事,對你刺激太大了?!你接受不了真相,所以你現在才不擇手段四處發泄?!”

天女咬著牙,冷冷地嗤笑了一聲,並不接將軍鬼的話,眼底盡是偏執而又病態的陰沉。

“她身為鬼界之鬼,先是背叛了鬼王,後來又背叛了給過她一次仙藥的蒼慈殿下,現在卻轉而來投奔我。碧嵐對她並不薄,她卻隻為了自己一張臉皮,負盡恩義……嗬嗬,就算她曾為我做成功過一兩件事,但於我而言,這樣背信棄主的小人,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將軍鬼對薄藤女鬼相交不深,並沒有什麽多的在意,也覺得天女剛剛嘴裏吐出的話裏,居然也不是全無道理。

將軍鬼咳了一聲,索性不與她爭辯,轉而另起了話題。

“你的身份,我的身份,老子現在都一五一十告訴你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如今,我們兩個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要不然,當初,老子也不會從他們手下拚死把你救到這兒來。老子就問你一句,你到底想清楚沒有?青丘也沒有,那些神力,你究竟藏到哪兒去了?你我今非昔比,要替魔神後卿與靈若神女複仇,對付他們那些厲害人物,失蹤神仙的那些神力,我們現在必須得馬上找回來,留著我們自己用。要不然,他們若是先一步找到了,便宜了他們,到時候就是我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天女目光冰冷,“這些話,這些天,你囉嗦說了很多次了。”

將軍鬼摸了摸鼻子,遲疑道:“老子有麽?老子怎麽記得這是第一次說?”

天女臉色難看,深看了將軍鬼幾眼,警惕探究的目光這才慢慢變得放鬆。

她能察覺,將軍鬼不願意看著她死,這件事是真心的。但吊詭的是,在這種真心裏,她感覺不到將軍鬼對她有存著任何關心的情緒。

隻要她沒有死的可能,他似乎,甚至都不會搭理她,多看她一眼。

她想不清楚其中究竟,決定不在這件事上多耗費心力,隨時靜待應變。

“放心,那個地方,沒有我,他們任何人都找不到。”

天女眼底泛起狠厲寒光 ,“將軍鬼,過幾日,你送我回一趟天界。”

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將軍鬼愣了愣,“這個時候回天界?為什麽?你斷胳膊斷腿的,是嫌自己命長,他們沒追著來找你,你就要上趕著,好讓他們要了你的命?”

“蒼慈殿下與碧嵐成親之禮,據說幾日後在君華上神的仙陵舉辦。你說,蒼慈殿下負了我,轉娶她人,也就算了。可他們偏偏還特意挑了這麽一個讓我沉不住氣的地方。”

天女涼涼勾唇,“我怎麽可能不如他們所願?到時,不去送上一份重的賀禮,以表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