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嵐站在鬼王殿一塵不染的琉璃殿門前, 靜靜抬頭看了看剔透琉璃的上方,如凝脂一般溫潤釉色的天色。

她內心陷入糾結的泥淖,一雙腿如有千鈞之重。

她不知道, 該不該叩開那道門扉, 繼續走進門裏。

不出所料, 碧嵐這次並沒有見到那個眉毛淡淡往上挑,眼睛圓溜溜, 性格微微別扭又很有趣的稚氣門童。

她的記憶已經恢複了大半, 自然明白了為何之前自己分明見過數次,情花鬼姐姐卻對她稱從未見過那個守門的小鬼。

因為——

那個小鬼, 不過是鬼王厲昀按照自己小時候的樣子, 用靈力幻化出來的……

有幾分相似的空殼。

隻在她出現時, 守門小鬼才會露麵。而如今,她的記憶既然已解,守門小鬼的存在與試探,便都顯得毫無意義了。

所以, 她以後都不會再遇到他了吧。

碧嵐有些苦澀地笑了笑, 微微歎了一口氣。

她心中明白,也許,厲昀不止用那個小鬼, 他也嚐試用過別的方式, 一次次苦心孤詣地提醒著她——

他也曾在她過往的生命中哭過,笑過, 真實存在過。

可她, 因為痛苦而自鎖了所有記憶, 連帶他的, 也一並毫無印象。

況且, 即便有印象又如何呢?

兩個人彼此心知肚明,即便有回憶,也不過是多潦草淺淡的一筆。十方之外的時候,她雖然不懂什麽是愛,也不懂如何愛人,滿心滿眼……

始終隻裝有少淵上神一人。

倒入她心底的回憶,尚來不及為除了少淵上神以外的任何別人,織出多細密複雜的紋理。

而她所有回憶裏的愛憎,又隨著那個茫茫雪天,被她心頭化不開的冰霜……

所經年掩埋。

……

碧嵐閉上眼睛又想。

如果,她對厲昀的記憶隻到這裏,也就好了。

可她後來忘記前塵,成了醴淵的鬱青,偏偏對化為沈昀的鬼王產生了情愫。

又偏偏,她自九轉浮生夢看見了那些森然駭人的雪白龍骨,知曉了自己不曾知曉的——

連鍾山燭龍滅族,也與歸墟一事有著莫大的聯係。

她不知道,厲昀曾為她默默付出過多大的犧牲。可她沒時間捋清,也無法給他任何回應,更不敢……

讓他再為自己承擔任何風險。

因此,這一次,她斷然拒絕了與他一道去天界。

她心中有悵然,有深愧,也有著不知如何是好的迷亂。

兩人一起對付天女時,她尚可以與厲昀一來一往,表麵配合默契。

但等天女被將軍鬼帶著離開,又隻剩下他們幾個人時,她心生怯意,那根緊繃著的弦“砰”地一聲就斷了。

她又心事重重著急先去救水麒麟的事,便刻意回避與他視線的交流,漸漸變得不敢麵對。

想及此,碧嵐悶悶搖頭。

——無論如何,既然來了一趟往生海,總得與他先打個招呼再離開才是。

……

可這一趟,碧嵐卻撲了個空。

……

碧嵐從鬼王殿中失神離開,不知怎麽,她的身子變得輕飄飄的,不自覺的,便飄到了鬼市。

鬼市已有不少商鬼認出來了她,因著她如今身份今非昔比,鬼界又有好幾百年都沒有生過如此令人興奮的談資了,她們的臉舒暢地發著熱,互相悄悄攀著袖,低低咬著耳。

你一言,我一句。

商鬼甲搖頭晃腦,“沒想到啊,這位碧嵐姑娘居然就是傳說中從九重天上跳下來的妖尊。聽說她跳下來居然沒有死,隻是身體裏那兩根仙根妖根一起毀了。天界那些人,怎麽可能猜得到身為一個妖尊,她身體裏除了妖根,居然還能同時有仙根呢?”

商鬼乙連連搖頭,“嗐,死是沒死。但當初,還是咱們鬼王殿下把自己的鬼根換給她,才讓她穩穩續了命,保住了一些修為,隱藏了真實身份。要不然,就算是妖尊,她如今也是一個四肢無力的廢人了。”

商鬼甲接著話繼續道:“鬼根修習不易,更莫要說將自己鬼根生取出來,換給別人塑心。你們說,鬼王殿下消失那幾百年,會不會正是因為鬼根的事遭了罪受了重傷,所以才找了一個地方躲起來,不願意見我們?”

商鬼乙點頭附和,“很有可能……我們鬼王殿下,倒也真是用情至深……”

商鬼丙好不容易插進了話,“妖尊與鬼王殿下本就有姻親之說。可我聽說,有人在往生海邊瞧見了我們的先鬼王水麒麟跟妖尊碧嵐在一起,看起來關係也不錯。說到底,妖尊碧嵐隻有一個,可要是真有兩個鬼王殿下,她應該跟他們中的哪一個成親啊?”

商鬼甲蹙眉深想,犯起了難。“要是我,就都嫁,好好享這齊人豔福。可我們家那口子悄悄跟我說啊,我們現在這位鬼王殿下瞧著溫柔脾氣好好說話,心眼其實小地很呢。之前那薄藤女鬼,就是假扮作妖尊的樣子勾/引他,才被他拿鬼域冥火燒禿嚕了皮。不知怎麽地,傳來傳去,反而就傳成了鬼王殿下他討厭妖尊……”

商鬼乙抓耳撓腮,心中覺得十分可惜,“你的意思難道是,不嫁現在的鬼王,要嫁就嫁水麒麟殿下?”

商鬼丙截口打斷,“等一下,你們真不考慮我們現在的鬼王殿下了嗎?水麒麟殿下好是好,性子會不會木了些?還有,論長相,論別的……”

商鬼甲點頭補充道:“我剛那番話其實還沒說完。不管我家那口子怎麽說鬼王殿下,以我這個女鬼短淺的眼界看,他對妖尊碧嵐是一片真心,鬼王殿下拎得清,也從來沒有傷害過她。如果我是碧嵐姑娘……嗐,就是不知這碧嵐姑娘捋清了沒,需不需要我們再點點……”

碧嵐的耳朵邊傳來一陣又一陣竊竊私語的嗡嗡聲。

她都聽不清。

踟躕了一會兒,她試著向商鬼打聽消息,看她們有沒有人知道厲昀去了何處。

商鬼甲眨了眨眼睛,指了一個方向。

“我今早瞧見,鬼王殿下他去大力鬼家了。喏,就是那邊……”

“大力鬼?”

碧嵐覺得這個稱呼頗有幾分陌生。她呆愣了半晌,想不出來厲昀先前與這個“大力鬼”有何交集。

商鬼乙與商鬼甲交換了一個眼色,趕緊添油加醋道:“碧嵐姑娘,你還不知道吧?大力鬼有個女兒,生得十分清麗雅致,那樣子活脫脫跟你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尤其她那顆葡萄一般的眼睛喲,美得像水晶一樣,讓人瞧著怪是喜歡的……”

碧嵐一怔,反應過來這些明顯是她們有意說給她聽的。她心中有絲絲窘迫,麵上卻撐起一副平靜,笑痕清淺著稱了謝。

碧嵐離開後,商鬼甲扯著商鬼乙的袖子,憂心忡忡道:“大力鬼那女兒跟碧嵐姑娘分明長得一點都不像,又是個被大力鬼溺愛慣了,個子還沒我腰杆高的半大女娃。我們這樣誆騙她,拿這些話激她,真的好嗎?碧嵐姑娘剛剛那樣子,好像也沒聽進去啊……”

商鬼丙環手於胸插言道:“也難說。我看她剛剛那笑意,好像就挺勉強的……”

……

碧嵐在一抹玉色的光影中,再次見到了鬼王厲昀。

彼時他背對著碧嵐,今日穿了一身蕭蕭白袍。

他的脊背線條輾轉流暢,襯得光澤隱隱流動,從碧嵐的視線看,像極了一塊光滑的白色緞子。

而他的麵前,立著一個隻有他腿一般高,麵容姣好的小女娃。小女娃似乎剛從他手裏得了什麽了不得的寶貝,葡萄一般剔透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厲昀的臉,幽幽放著光。

意識到小女娃有什麽悄悄話要與他說。厲昀頸微彎,耳畔落下一縷發絲生豔的墨色,掃過他如瓷白皙的脖頸。

他主動俯下身靠近了小女娃,下巴微抬,嘴角噙笑。

即使是背對著自己,看不到神情,碧嵐反應了過來,他現在……

心情應該不壞。

碧嵐心生恍惚,覺得自己好像是多餘的那個,她局促不安地揉著自己碧色的衣角。

她隻是來打個招呼就走。她立了這兒,待得也並不算煎熬,但她也不明白——

自己為何會突然心生出如此嶄新而又陌生的酸澀。

碧嵐提步,想要轉身離開。

“等一下,碧嵐。”

卻是厲昀叫住了她。他麵前的小女娃也倏地一溜煙跑開了。

碧嵐停下了步子,心跳一下一下,像要從胸膛裏直跳出來。

她垂下眼瞼,磕磕絆絆道:“鬼王殿下,我把水麒麟送到了醴淵,想著該來給你打聲招呼。”

“我對水麒麟沒興趣。可,我有東西給你。”

厲昀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微勾著唇,揚起一抹溫柔的弧度。

碧嵐的掌心,出現了一枚亮晶晶的糖果,用漂亮的糖紙覆著。

“我之前要了大力鬼榨糖的石碌,今日既然製好了糖,就趕來把石碌還他。”

“糖?你做的?”

碧嵐清醒了點,望著手中晶瑩,睫羽輕顫了下。

“你之前認甘蔗作竹子,我也沒拆穿你,就是擔心這甘蔗種不成功,讓你白白期待了。”

厲昀垂著眼,難得隻安靜地看著碧嵐。

“放心,第一顆一直給你留著。”

見碧嵐看得出神又認真,一縷青絲散落在溫軟的臉側,厲昀眼裏的清澈笑意,倏地更深了。

“大力鬼的女兒剛剛找我問製糖的法子,我實在過意不去,才給了她一些邊邊角角的碎糖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