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纖手絮進袖內, 將手一抬,一枚邊緣並不齊整的玉石瞬間便懸於手心,玉石迸發而出的華光暴起約一丈高, 映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這是君華石缺了的那塊, 妾今日便將它作為賀禮, 送與蒼慈殿下。望蒼慈殿下切莫負了君華上神之意……”

此話一出,在場觀禮的仙官憐惜天女之餘, 望著玉石激**不已的華光, 不禁紛紛露出了愕然的神色,一時怔愣地不知如何言語。

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嘲諷, 天女瀲灩眼波自蒼慈身上掠過, 深情有之, 怨懟有之,皆是無盡風情。

蒼慈隻是淡看她一眼,麵沉如水。未作置對,也未接過她手上的玉石。

天女櫻唇吞吐, 看了一眼蒼慈身旁明麗喜帕覆蓋下的新娘, 吃吃笑了一聲。

玲瓏身姿一旋,天女就近從一仙子手上捧著的鎏金盤裏取過酒盞,仰頭飲了下去。

天女臉色微醺, 縹緲迷蒙地看向眾人。

“妾自知蒼慈殿下棄舊憐新, 心去難留。如何,連妾備下的這一份薄情, 蒼慈殿下今日是也不肯領受了?”

天後遲疑一瞬, 壓低聲音道:“慈兒, 還不快去取了天女賀禮, 天界近日本就不寧, 得盡早著人填補君華石缺漏之處……”

見蒼慈沒有動靜,天帝蹙眉,麵露怒意:“我兒是怎麽了,父君母後先前交代你的,你如今是一並忘了麽?”

“不敢。”

蒼慈的聲音分辨不出什麽情緒,他看了身旁新娘一眼,目光又淡淡掃向人群某個角落。他上前取走天女手上的玉石,視線卻沒有在天女身上作多的停留。

天帝天後總算鬆了一口氣。

厲昀則一言不發,無聲無息退到了剛剛端著鎏金酒盞的仙子身側,扶著額頭作出一副傷情模樣,若有所思,隻餘光注視著此間一舉一動。

天女心情這才稍解,但一想到此處是君華上神的仙陵,眼中便恨意覆霜。

“天帝天後,蒼慈殿下之心意,妾不敢強留。但妾有一事,必須於今日秉明天帝天後,以免大錯鑄就。”天女唇齒無法抑製地顫抖,“妖尊碧嵐她,決計不能在君華上神的仙陵與蒼慈殿下成親……”

“天女所言,究竟為何?”

天帝天後十分配合。

“君華上神守護仙界已久。但這妖尊碧嵐,數百年前就曾居心叵測潛入我天界,又曾與九天玄女交緣盡數習得一身魅術,是以,才能勾/引蒼慈殿下,迷惑蒼慈殿下心智。更重要的是……”

天女指著新娘,恨聲道:“失蹤的一百零四位仙官,都是她妖尊碧嵐搞的鬼。妾曾通過九轉浮生夢看過她的身世,妖尊碧嵐實則是少淵上神佩劍上的玉劍首。當初,少淵上神勾結魔神後卿背叛仙界,背叛君華上神,致使歸墟大亂。現在,她又妄想以眾仙官之神力,複活少淵上神……”

“這……”天帝天後表情略顯僵硬。

“我乃鬼界之人,不熟悉天界情況,不知天女所說一百零四位仙官,都有哪些,可否請天女為我一一介紹,若是知允,鬼界日後說不定也可略盡一份薄力,”一直沒有出聲的鬼王厲昀不緊不慢環視了四周一圈,“可……”

“以厲昀所見,今日觀禮的仙官來得十分齊整,並無虛席,似乎,並無天女所說失蹤一類的蹊蹺吊詭之事……”

厲昀身旁的小仙女顫了顫,心頭古怪極了,把頭不動聲色埋得更低了些。

蒼慈同樣目光一凜。

天女聞言卻是心中驟然一沉,她淩厲的視線匆匆掃視四周,發現原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仙官,今日居然齊齊都在,一個都沒有落下。

怎麽……可能?

“碧嵐,又是你?!你又壞我好事!”

天女眸中寒光乍現,哀恨的目光膠著在新娘身上,她腰一擰,右足一旋,倏然後飄,祭出一盞隻有琴身沒有琴弦的浮生九夢琴。

天女一手抱琴,一手劈掌凝於己胸,一聲清嘯猶如破浪,一道隱隱藍光自胸口溢出。

眾人看明白了,她竟是想生抽出自己的仙根,化作浮生九夢的琴弦來對付碧嵐。

疾風**起,吹走了新娘頭上覆著的喜帕,一百零八顆南珠絲線錚然而斷,一顆一顆散落在了地上,滾向四麵八方。

天女瞧清了新娘的麵容,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瞪瞪地盯著眼前的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個遍。

麵前著一身緋色盛裝的女子瓜子臉,遠山眉。嫋嫋婷婷,容色姣好,妝容華麗,眉心以花鈿描紅。

——但她,不是碧嵐!

猶如晴天霹靂,天女的心瞬間一窒。天女不可置信地猛搖著頭後退了幾步,震驚之下,也停了手上動作。

仿若失音了一般,她陷入癡茫之中。

“你……你怎麽是鍾山燭龍的那個侍女?新娘為什麽不是碧嵐?碧嵐她……又在哪兒?”

四周闃然無聲。

過了半晌,蒼慈目光森然,冷冷地看向天女。

“天女,失蹤的仙官已被碧嵐悉數找回。君華上神羽化已久,天女卻陷入執念,為了複活君華上神,造下諸般罪孽。既你做得出這些,為何沒有膽氣公之於眾,推到碧嵐一人身上……”

天女心意翻動,姿容慘淡,疲憊地閉著雙眼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厲昀瞧見了身旁小仙女窸窸窣窣的動靜,心中了然。他翩然邁出幾步,從容立在天女身前。

厲昀清了清嗓子,緩緩含笑道:“天女之心思籌謀,定是遠慮長思,不是我等可輕易揣摩。但我今日閑來無事,剛剛正好推演領略了一番,不知天女聽了之後,可否順便指正一二其中錯誤?”

天女咬著牙,滿臉厭倦沉鬱,“既然仙官都被你們一一找到,我輸了就是輸了。堂堂一介鬼王,犯不著為了碧嵐,做出戳人脊梁骨做到如此不堪的地步罷……”

天女擰笑了起來,眼中洶湧著毀之一切的快意,“嗬嗬,你竟為她自輕到這般……我猜,你是不是也同我一樣,才知道新娘並不是她吧。那你,今日最初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思,來參加她跟蒼慈殿下的成親之禮的呢?

眼見厲昀表情有一絲鬆動,天女續道:“可她,本就是個比我還執念深重的人。要不然,當年她也不會痛苦到盡數失去了少淵上神的記憶,自封了心神。她又如何會有一刻,把你真正放在心上呢?你以為,她若知道了我的法子,就真不會動心,真不會拿這些神力同樣來複活少淵上神?”

“你的話雖不好聽,但一席誅心之語,似乎,也挑得出來幾句……有幾分道理。除了,有一點我很肯定。她斷然不會跟你一樣,起心動念,想著用這些神力恢複少淵上神,致天下大亂。”

厲昀喉間輕逸一氣,又道:“碧嵐她心敬少淵上神至極,所以,即便少淵上神不在,即便她失去了少淵上神的記憶,但她做的選擇,也隻會跟少淵上神一樣……如九轉浮生夢中天女你所見一般,她後來也活成了少淵上神的樣子。又或者,換一句話說,碧嵐並不是活成了誰的樣子,而是她跟少淵上神,本來就是一類人……”

“我之愛她慕她,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天女冷哼一聲,“嗬嗬,像她一樣如此蠢笨愛管閑事之人……”

厲昀垂下眼睫,見那個小仙子趁天女不備,偷偷拿走了她的浮生九夢琴,他的嘴角淡淡一彎。

他愈看,愈是覺得這個小仙子十分有趣,看起來十分順眼。

“她是善良,小事上瞧著也不免有些膽小軟糯。但她從不虧大節大義,她心思玲瓏,即使被人利用也是心知肚明,她從來不是真的蠢笨……”

天女正要斥貶厲昀的話,蒼慈聲線驟然一沉,“鬼王殿下,我還杵在這兒,今日名義上至少是我與碧嵐成親,你是不是該適可而止?不要想著趁人之危,故意拿出這一套感動姑娘的說辭,表達你的愛慕。對天女,你說重點即是。”

“哦?好。”

厲昀本就無意在這個節骨眼上與蒼慈逞口舌之快,更何況,他看出來蒼慈此舉雖有針對他的私心,但也是為了掩護那個小仙子的行動。

厲昀支著臉側,似笑非笑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天女集仙官之神力,不過是為了複活君華上神。一再用浮生九夢琴與獻祭滅魂陣設計她,則是因為天女相信了碧嵐是上古補天遺玉,可以織魄一事。就算天女已經在九夢浮生裏親眼見到,碧嵐已經失去了織魄的能力,但你為了以保君華上神複活一事萬全,對碧嵐,你還是想著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而且,你還相信,也隻有讓碧嵐走進獻祭滅魂陣,自願獻出性命,才能更好發揮織魄術的用途。”

他嘴角仍是輕輕一牽。

隻這次,卻盡是嘲諷之意,“至於讓她枉擔罪名,將這些醃臢罪孽推到她與少淵上神身上。是因為,你不願意君華上神真的複活之後,被人懷疑,受人指摘,因為你今日所作所為蒙塵染垢。”

天女聞言,身形不可抑製地往後一晃。

空氣靜默了一瞬。

蒼慈抬手一撚,天帝天後像被抽空了一樣,變成了兩具麵容模糊輕飄飄的軀殼。

四麵一片嘩然,眾仙官麵麵相覷。

蒼慈冷著眼,惱怒盯著仙陵地底的方向。

“天女,地底這條仙脈,你到底是何時鑿成的?”

天女見蒼慈也向她發難,心中知大勢已去,不禁變色,眼眸閃爍了幾下。

“不是妾修鑿的,妾是在守陵之時,無意發現了這條地下仙脈。但……”

“不是你,還能有誰?”蒼慈截住了天女的話,憋了一肚子火,眉宇間皆是不耐的厭惡。

他手掌運勢,忽地從身側抽出朔月劍,劍光流轉,朝著天女麵前斬去。

天女凝著朔月劍熟悉的湛湛寒光,一時之間念及君華上神,滿眼盈淚,竟不知躲閃。

“噌”地一聲。

一道淩厲詭譎劍氣橫空相擋,劍風勁嘯,將軍鬼一手拎起泥塑木雕一般的天女,不斷仰身閃避,化解攻勢,直退數尺。

他的骨頭關節哢哢作響,嘴裏罵罵咧咧的話卻是沒有消停片刻。

“你這個臭婆娘,說好了來天界送個禮就走,怎麽又激怒了人家,差點被人剁成了肉泥?!”

“要不是你算計老子,以情花鬼威脅,老子才不會放你出來。現在,又得是老子來給你收拾爛攤子!”

見蒼慈已收劍勢,將軍鬼提著天女落在了地上,地麵激起一陣微顫。

他死死盯著蒼慈與厲昀,袖子上的妖異蝴蝶振翅欲飛。

“看在過去的交情份上,兩位給我們個麵子。”將軍鬼眉毛挑了挑,看向那個捧著鎏金酒盞的小仙子時,笑容卻瞬間僵硬了下來。

“哦?過去的交情?”厲抿嘴一笑,“我是與鬼界的將軍鬼有些交情。可我不記得,我與魔神後卿跟靈若神女有過什麽交情?”

蒼慈目光冷銳,厲聲道:“將軍鬼,你為何一而再再而三與我們作對,一定要救下天女?天女跟魔神後卿到底又是什麽關係?”

天女因為虛弱已經昏死了過去。

將軍鬼嘴角抽了抽,“你們怎麽知道的?是因為……情花鬼遞話說了什麽?”

“情花鬼隻是告知了我們你們的行跡,並沒有說別的。”厲昀眉心微低,半帶輕笑道:“我懷疑你與魔神後卿有關係,早從我把魔神後卿的佩劍給你之時,就已經有了……”

將軍鬼聽出來其中戲耍之意,看了看手中長劍,狠狠跺了跺腳,心中十分不滿,“合著你是把老子當魚釣呢?虧老子還覺得你難得上道當了盤好人……”

厲昀並沒有接將軍鬼的話,“至於碧嵐她懷疑你,是……”

厲昀刻意頓了頓,沒有急著說下去,吊足了胃口。

捧著鎏金酒盞的小仙子這時站了出來,歎了一口氣道:“我問過情花鬼姐姐,將軍鬼大人你以前並不喜歡蝴蝶和花。在九轉浮生夢裏,我見到了醉蝶花,明白了你身上的衣袍畫的其實並不是花跟蝴蝶,而是醉蝶花……還有,將軍鬼從前根本不會在意我的穿著打扮,從來不會在這件事上與我提建議,可那次你卻執意讓我改容。我聽說,魔神後卿與靈若神女貌甚美,也十分講究妝容儀態,他們的家鄉,盛開一種很美的花,這種花,便是醉蝶花……”

將軍鬼有些窘迫,又有些訝異,倒吸了一口涼氣。

“小蔥花,小碧嵐,我沒有看錯,竟然真的是你。”

碧嵐略有遲疑,掏出來天女之前給她的錢袋,扔到將軍鬼手中。

“將軍鬼大人,等天女醒了,你幫我把這錢袋給她吧。請你轉告她,我很讚同她對我說的,無論身處怎樣境遇,都不要妄自菲薄,不要消磨,都要掙一口氣出來,要做出立天地的大事的心誌。可……”

碧嵐沉聲又道:“如若這樣的大事是顛覆眾生,塗炭生靈,隻為一人,我並不認同這樣的立名……少淵上神也曾給我一個錢袋,我每日與他小賭,每日靠做活,一枚一枚積攢銅幣。這樣的日子,雖然平庸平淡,但反而讓我覺得踏實地多。”

將軍鬼強忍著頭疼,瞬息騰挪到碧嵐身後,用劍斜指向碧嵐的脖頸。

“小碧嵐啊小碧嵐,你不覺得,既然都猜到了老子跟魔神後卿的關係,你現在再來與老子扯少淵上神,很不夠懂事麽?”

厲昀與蒼慈同時放聲道:“放開她!”

“要我放她,可以。”將軍鬼半眯起了眼,“你們幾個,放我跟天女毫發無傷地出去,我就放了她……”

……

一個時辰後。

蒼慈凝著碧嵐白皙脖頸上那一道殷紅淺淡的血線,聲音顫抖,“碧嵐,你怎麽這麽相信將軍鬼?難道,就因為情花鬼的話?”

碧嵐聲音喑啞,“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相信他,也不知道將軍鬼的打算,但我現在,必須這麽做……”

厲昀抬手輕輕一觸,清冽的氣息繚繞著碧嵐的脖頸,很快,碧嵐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舒適。

“你故意放走他,其實也是因為天女吧。”

“嗯……”碧嵐悶悶點了點頭。

厲昀聲音極輕,“因為,這些失蹤的仙官,都是你用符紙變出來的。九天玄女所教本就精巧,天女經上次重傷,現在又並無分辨能力,以為他們真的已被你悉數救了出來,回到了天界。你並不知道失蹤的仙官去了哪兒,但以人的本能反應,天女她今日既見此情景,隻要我們放走她,她定是要去她藏仙官之處查證一番的……”

碧嵐微微一怔,“厲昀殿下,你都猜到了,難怪,你那時要搶了我本來要說的話。你也是為了幫我,不讓她多注意到我 ,起了疑心麽?”

蒼慈皺眉,“鬼王殿下,你何時認出新娘不是碧嵐的?”

“說來慚愧,若不是今日心緒不佳,我本應該,早就能看出來端倪。”

厲昀目光坦然,唇含笑意,“碧嵐要取天女的浮生九夢琴,即使假成親,自然也不能真扮作新娘,與你一起。而你們在天界能信任的人,目前也不多。剛好,我曾留下鍾山燭龍唯一活下來的一名侍女,投靠了天界。而她常戴碧玉耳掛,便是我為了讓她提醒你往昔之事……碧嵐,你記得此人,所以也找她幫忙。她記得我所托,自然也願意幫你……至於你扮作捧著鎏金酒盞的仙子,我猜,酒裏應該是有什麽東西,若天女喝下,她對仙官已被你們救回之事,會更加深信不疑……”

“你猜的,都……都對……”

碧嵐幾乎驚愕地張開了唇瓣,“對了……我剛剛發現我手裏有一個紙團,不知道什麽時候得來的,裏麵是青丘跟堂庭山的布防圖和地形圖……”

蒼慈猜測道:“莫非,是情花鬼遞來的消息?”

碧嵐輕輕搖了搖頭,凝著手中抻開的圖紙,目光漸疑。

“我覺得不太像……”

“你們看,青丘藥聖仙尊的居處,怎麽畫了一個墨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