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下午,阿寶剛走進曹楊新村大門口,小珍趕過來說,阿寶,大伯伯跟一個陌生男人窮吵,敲碎了玻璃窗。阿寶跑進房間,果然兩扇窗玻璃敲光了,小阿姨打掃碎玻璃。大伯走來走去,中山裝筆挺,胸口少了兩粒紐扣。小叔已經走了。孃孃低頭悶坐,祖父靠在**,兩眼閉緊。大伯慢吞吞說,阿寶來了。阿寶不響。大伯說,剛剛差一點出了人性命,有一個壞人,差一點敲煞我。阿寶說,敲玻璃窗做啥,落雨哪能辦。大伯慢吞吞說,這叫狗急跳牆,為一點鈔票,小叔叔先敲我,再敲玻璃窗。阿寶不響。窗子外麵,鄰居探頭探腦看白戲。小阿姨說,走開好吧,有啥好看的。祖父歎氣說,我是老來苦呀。小阿姨說,等於是逆子,不管高堂死活,獨吞財產,欺負弟妹,眼裏隻有銅鈿鈔票。大伯說,喂,一句不響,人會變啞子吧,這事體,外人少管。小阿姨說,我自家人,完全可以管。大伯說,快點去燒飯。小阿姨說,哼,現在有鈔票,做大佬倌了,脫落藍衫換紅袍,山清水綠,吃飯要求高,此地不再供應,請到曹家渡狀元樓,吃館子去。大伯笑說,小阿姨燒的小菜,我哪裏會忘記。小阿姨說,再燒有用吧,吃心太重,全雞全鴨,統統吃獨食,我是嚇的。大伯說,十三。小阿姨說,吃吃白相相,混了一輩子,胃口撐大,要傷陰騭。大伯慢吞吞說,小阿姨,政策懂吧,我爸爸這把年紀,上麵落實政策,當然簽我名字,政府定的,不是我。孃孃說,公平吧。小阿姨說,自稱好,爛稻草,一輩子伸手用鈔票,看老頭子麵色,真正資本家,是**這隻老頭子。大伯不響。身邊的孃孃說,還想做思南路大房東,弟妹全部做房客,笑話,我要申訴的。大伯慢吞吞說,劃成分,隻有資本家一檔,哪裏有小開的稱呼,我當然算資本家,吃足資本家苦頭,現在享資本家福,應該吧,完全應該,眼睛不要紅。孃孃說,好意思講的,幫爸爸賺過一分銅鈿銀子,做過一筆生意吧。大伯立起來說,好了好了,總數目,我再退一步,我拿八成半,總可以了吧。孃孃說,熱昏頭了,我跟小阿哥,一定鬥到底的。大伯慢吞吞說,思南路房子歸還,房契當然寫我名字,弟妹住進來,不交一分房鈿,總可以笑眯眯了。孃孃跳起來說,這場官司,非打不可了,銀箱鑰匙,思南路房契,樣樣是爸爸的。大伯說,我奉陪。祖父坐起來說,不許再吵了,現在先講,一共多少數目。大伯說,還能有多少呢。祖父說,多少,講呀。大伯不響。祖父說,逆種。大伯說,抄走的黃金,跟當初官價回收黃金,價格一樣,兩塊左右一克,一兩黃金三十二點五克,十六兩製。祖父說,這我曉得。大伯說,現在落實政策,照官價九十五塊一兩發回,哼,一天以後,市麵金價,馬上調到一百三十八塊一兩了,嚇人吧。祖父說,正常的,有啥稀奇,我肚皮裏一本賬,金一兩,元初是折銀四兩,到了永樂,當銀七兩五錢,乾隆朝,十四兩九錢二分,到光緒二年,已經十七兩八錢七分,光緒三十三年,換銀三十三兩九錢一分,之後,金價就跟漲外國行情了,到民國三十四年三月,黃金每兩2萬法幣,一夜提到3萬5千塊,貶低幣值75%。大伯不響。祖父說,數字還不肯講,還不知足。大伯不響。祖父說,已經蠻好了,想想自家當年,穿破背心,癟三腔,倒馬桶的樣子,快點講,到底是多少,總共多少,我來分。大伯伯慢吞吞說,阿爸,事體要我來弄,自家好好休息,少管。祖父眼睛一瞪說,再講一遍。大伯說,既然名字寫我,一切我做主,思南路,弟妹可以住,房契,產證,名字隻許寫我一個人。孃孃一拍台子說,談也不要談,法庭見。祖父眼睛閉緊,不響。小阿姨歎氣說,政府對資本家,已經菩薩心腸,相當優惠了,還了鈔票,還了房子,我娘家大地主,富農,多少讚的房產,全堂硬木家生,真金白銀,以前講起來,衙門錢,一蓬煙,生意錢,六十年,種田錢,萬萬年,有多少稻田,竹園,魚塘,不另外估價,隨田上紙,有多少登記多少,有用吧,早就抄光,分光,搶光了,到現在,人民政府有補償吧,有落實政策吧,想也不要想,屁也沒一隻,我娘家廿幾年前,就已經踢到了鐵板,碰到斷命運動了,最後,隻弄剩一個小間,派出所我的死男人,監牢裏放回來,住了幾天,結果呢,這一點名堂,家具門窗連到瓦片,賣光吃光,房間七歪八倒,夜裏出鬼,這叫敗家,完全是敗光了,家資田產**盡,朝不保夕,一身狼狽。大伯說,硬插進來,講這種不搭界的事體,鄉下陳年宿古董的事體,聽也不要聽。阿寶說,為啥不聽,我要聽。小阿姨說,人心要足,為一點銅鈿,一副急相,就等於我好菜好飯端上來,有一種人,一句不響,伸出一雙筷,隻顧悶頭觸祭,獨吃獨霸。阿寶說,是的,我看到的。小阿姨說,老輩子人講了,當年長毛一路搶抄殺,箅一遍,日本人,箅一遍,土改,又箅了一遍。大伯冷笑說,反動無軌電車,隨便開。小阿姨說,我姆媽當時,抄得清湯寡水,窮到家了,但據說,還剩個一個秘密,上幾輩人,留了一件壓箱寶,埋進了天井,足可以福蔭兩三代,最後這天夜裏,四進房子空****,隔日窮鬼就要來霸占,隻剩我跟姆媽,兩個人,端一盞菜油燈,摸到天井裏去掘,半夜裏咯的一響,菜刀碰到缸沿,再掘,是一隻缸,蓋板爛得發酥,舉燈一照,兩個人當場一嚇,倒退三步,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阿寶說,挖到救命黃金了。小阿姨不響。孃孃說,是一缸銀錠,激動萬分。大伯想了想說,赤金一兩製小元寶。祖父兩眼閉緊說,不是皇親國戚,哪裏會這種黃貨。小阿姨說,我跟姆媽拔腳就逃,魂飛魄散。阿寶說,缸裏是啥。小阿姨說,上輩留的銀洋鈿,有蜂窩洞,有圖章,白花花的老錠,結果呢,簡直要吐血,變戲法一樣,變成半缸赤練蛇,一條一條,缸裏伸出舌頭,到處看,到處爬,到處遊。我跟姆媽,窮哭百哭,土地菩薩不開眼,母女兩人,走了大黴運了,黴上加黴,黴到銀子變蛇的地步,我等於抽到一根“下下簽”,上麵的簽文,黴到底了,寫得明明白白,身邊黃金要變銅,翻來覆去一場空。阿寶說,後來呢。小阿姨說,天一亮,這幫窮鬼,轟隆隆隆搬進來了,發現天井裏一隻空缸,這還了得,認定半夜裏偷挖了財寶,好,我跟姆媽再吃一遍苦,鬥爭三遍,想不到,幾十條蛇,鑽進老房子一天了,到了黃昏,全部爬回來,盤進缸裏,照樣是半缸蛇。一個鄉下赤佬,舉了鐵搭,一锛下去,赤練蛇盤滿竹竿,盤到幾個赤佬身上,蛇要逃,人也要逃。阿寶說,後來呢。小阿姨說,後來,就是傾家**產了,我娘一死,我逃進上海呀,我每天買,汏,燒,最後跟派出所的下作男人結婚離婚,我有過半句怨言吧,我一句不響,所以,人心要平,看見鈔票銀子,就想獨吞,獨霸,手裏的真金白銀,將來說不定就變赤練蛇,人總有伸腳歸西一天吧,口眼難閉了。大伯說,啥意思。小阿姨說,下一輩子孫,看樣學樣,人人也獨吞家產呢,現世報呢,連環報呢。大伯慢吞吞,凜若冰霜說,廢話少講,一切,我依照人民政府政策辦事,人民政府講啥,我做啥。祖父一拍床沿說,我氣呀,我氣悶脹呀,早個十年廿年,我定歸叫這隻逆子,先跪一個通宵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