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唱機,絲絲空轉,傭人拎起唱頭,鐵盒子裏撿出一根唱針,裝上去,搖了發條,放一張《桃李爭春》,小號加弱音器,靡靡之音,冷颼颼。白光開口,說一句道白,你醉了麽。接唱,窗外春深似海,我問你愛我不愛,我問你愛我不愛。滬生立起來,接陶陶的電話。天井鐵梗海棠背後,花窗廊棚,女傭身影一閃,繞過太湖石,走過兩側書帶草的青磚甬道,送來各式茶點,包括檀香橄欖,雪藕,風幹嫩荸薺,白糖山楂。滬生收了電話,落座。阿寶說,人明明坐了常熟,電話裏為啥講蘇州。滬生說,老朋友闖窮禍了。阿寶說。啥人。滬生說,現在不便講,總之,有人從四樓還是十四樓跳下來,嚇得我亂講。徐總說,嚇人的。蘇安說,滬先生講到蘇州,是因為常熟,已經名聲不好了。滬生笑笑說,我想想當時,汪小姐走進這種大牆門,花花草草,吃吃唱唱,悲金悼玉,酒膽包天,難免思春。丁老板說,滬先生,我違教許久了,看來真可以做兩段詩,描寫這個社會。滬生笑笑不響。丁老板說,其實,隻有裹了金蓮,束了胸的女人,可以思春。蘇安說,一講就不入調。滬生說,有一趟小毛對我講,汪小姐,現在基本是萬花筒,一直變花樣,根本不承認來過常熟。徐總說,這個小毛先生,就是跟汪小姐登記的男人吧。滬生說,是的,我聽汪小姐講過一句醉話,做女人一輩子,就是尋一個優質男人,難。丁老板說,汪小姐決心要尋一粒優秀種子,是難的。蘇安說,開黃腔了。滬生說,據說汪小姐,現已經記不得,到底參加了多少活動,尋了多少種子了。蘇安說,無恥的女人。滬生說,小毛認為有道理,種黃瓜種絲瓜,也要尋良種,何況種人。丁老板笑笑說,常熟良種商店櫃台裏,有一粒好種子。蘇安說,不許再講了,吃茶好吧,大家吃點心。徐總說,最近此地,確實是門庭冷落,兩位來了,無論如何要吃夜飯,過個一夜。滬生看表說,不客氣,我四點半要趕回上海,以後吧。丁老板說,小毛先生不容易,汪小姐還有啥新聞。滬生說,保胎階段,脾氣時好時壞,情緒不穩,經常打電話,叫小毛去,小毛上門,先是做木頭人,讓汪小姐怨三怨四,出了悶氣,再聽小毛講小道消息,葷素鹹話,也就開心了。徐總說,滬先生這趟回去,代我帶一隻信封,我要對小毛先生,表表心意。蘇安說,這就是不打自招了。徐總說,小囡落地,萬一是我的呢。蘇安打斷說,到了萬一再講。滬生說,汪小姐一直恨徐總,如果徐總跟蘇安,能夠上門慰問,哪怕一趟,心情就好了。蘇安說,做夢。大家不響。滬生說,多虧有小毛接盤,小毛有素質,每趟一上門,妙舌一翻,汪小姐眉花眼笑。蘇安說,我倒是好奇了,究竟講了啥,可以讓這隻壞女人,笑得出來。阿寶說,主要是開黃腔。徐總說,講講看。丁老板說,女士在場,要文明。蘇安說,大概的內容,可以講一講。滬生說,這個嘛。阿寶看表說,還是以後吧,時間關係,我有大事體要談。蘇安說,再正經的女人,總有好奇心,段落大意,可以衛生一點,講一講。滬生不響。蘇安說,主要是了解這隻墮落女人,有多少墮落。滬生說,小毛的故事有兩種,民間傳說,自身經曆,以後有機會,請小毛自家來,坐到天井這座小戲台裏,擺一塊驚堂木,一把折扇,讓小毛自家講。徐總說,小毛先生舌底翻蓮,信封一定要轉交。丁先生說,這一對假鴛鴦,這樣天天開黃腔,也許已經假戲真做了。滬生說,這不會,人家有孕在身,小毛也最懂遊戲規則。徐總說,以後一定要請小毛過來,說一段上海弄堂評話。蘇安說,故事大意,中心思想是啥呢。滬生說,哪裏有中心,有思想,也就是胡調。蘇安說,比如講呢。滬生呆了一呆說,比如講武則天,派了太監,到全國男廁所蹲點,發現厲害男人,拖到宮裏服務,轉天就殺頭。蘇安說,啥意思。滬生說,天天拖男人進宮,天天殺,玉皇大帝覺得再下去,全國男人就要死光,因此安排一個“驢頭太歲”下凡。丁老板大笑說,我已經明白了。蘇安說,笑啥,我是第一次聽。滬生說,太歲是驢子投胎,身有異秉,大搖大擺踏進男廁所,大大方方,有意讓暗訪太監看見。太監一瞥,就是一驚,連忙捉將起來,飛報回宮。則天聽了,心裏一笑說,先到皇家花園裏,擺八仙桌,擺一盤柿餅,一盤棋,我要手談,結果呢,兩個人麵對麵,棋子走到中盤,女皇就仰天一倒,滿意至極,從此,就不殺男人了,全國老百姓,過上了美好生活。蘇安說,結束了。滬生說,結束了。蘇安說,這算啥黃色。滬生支吾說,這是梗概,主要就是這點。蘇安說,汪小姐有問題,故事太平淡了。滬生說,“人們不禁要問”,內容為啥精彩,這要靠細節。蘇安說,比如講。徐總說,比如講,也就是女皇穩坐八仙桌,其實等於是幹部考核,試探太歲的實力,兩個人,起碼相隔八十厘米,四隻眼睛看棋盤,心裏隻注意台麵下情況變化,結果,女皇大叫一聲,朝後一倒。蘇安忽然立起來,麵孔一紅說,停停停,我曉得了,不許再講一個字,實在太下作,太齷齪了。丁老板笑笑。蘇安說,早曉得汪小姐是這種女人,當天過來,我應該放狼狗。蘇安一個轉身,走到廂房裏去。
四個男人吃茶,吃點心,徐總說,“至真園”大宴賓客,梅總還有啥新計劃。阿寶說,不了解。徐總說,李李跟梅總的關係,看上去不一般。阿寶說,一個做東,一個做飯店,過於緊張了。徐總說,李李的脾氣,越來越吃不準,身邊男人調來調去,最近,跟一個美籍華人熱絡。阿寶說,第一次聽到。徐總說,上禮拜,李李帶幾個美國客戶,到此地過了一夜。阿寶說,是吧。徐總說,我熱情招待,吃茶聽書,李李走到天井,跟男朋友法式貼麵禮,夜飯吃了酒,兩個人勾肩搭背,聽我介紹老唱片,我此地小舞池,燈光好極,音樂一響,兩個人抱得緊,跳得慢,其他兩位男賓,我特地請了舞女來陪,當時蘇安講,李李這一對,看樣子入港了,特地安排了大床房,冰桶裏香檳凍好,杯子一對擺好,點大蠟燭,一切預備,結果李李生氣了。阿寶不響。徐總說,講明隻是普通男朋友。蘇安也看不懂了,各人回房休息,李李與蘇安聊到半夜,想得到吧。阿寶說,想不到。徐總說,第二天,李李一早見了男朋友,還是法式貼麵禮,一抱一親,兩個人拉手,成雙成對到天井花園裏走,麵對麵吃早餐。阿寶看表,不響。滬生打斷說,不早了,李李以後再講,要緊事體,還一字未提。阿寶說,確實要講了。丁老板說,是十四樓跳下來的情況吧,阿寶說,這次來常熟,有要事相告,見麵就應該講。滬生說,向兩位報告,青銅器的照片,相當專業,已通過朋友,轉交青銅器權威鑒定了,準備轉呈馬承源馬老先生過目,但一直無下文。與出版社已經約定了,馬老題寫了書名,就可以開工,等來等去,我有點急,多次與朋友聯係,前天總算有了回音。滬生講到此刻,大家不響。隻聽唱機絲絲聲。滬生說,結論就是,這批古董,具有鑒賞收藏的價值,但不是真品,嚴格講,其中十幾件,是清末仿品,其餘是近期仿品。丁老板說,啥。忽然麵孔一沉,兩眼閉緊,滑到青磚地上。徐總說,老丁。阿寶起來拉。徐總掐丁老板的“人中”,丁老板擋開,大透一口氣說,我不至於昏倒。兩個傭人跑過來,攙起丁老板。阿寶說,丁老板。滬生說,消息還算樂觀,有收藏價值,可以的。丁老板透一口氣,緩了過來,傭人送進一片藥。靜了一靜,徐總揩汗說,也許送鑒之前,欠一點考慮,應該有所表示的。阿寶說,按國際標準,博物館專家,包括台灣“故宮博物院”專家,不收任何費用,也不做正式的鑒定,這位青銅器權威也是這一路,不收費,最多提意見參考。滬生說,權威通不過,就不可能讓馬老先生過目,題字泡湯了,朋友建議,付一點費用,可以再請外地專家鑒定,題名,反正,現在各行各業專家,權威,要多少有多少,出一點費用,就可以辦到。徐總不響。丁老板不響。滬生說,其他辦法是,先停一停,另起爐灶,工作踏實一點,想得複雜一點。阿寶咳嗽一聲。滬生說,到外省搞一個活動,開國際考古討論會,也可以。徐總不響。滬生說,總歸有辦法。徐總說,老丁覺得呢。丁老板說,我想一想,再講。滬生說,丁老板不急,身體要緊。徐總說,天無絕人之路,我理解老丁心情,關鍵階段,人要放鬆。丁老板動了一動說,我先去休息,寶總,滬先生,失陪了。兩個傭人攙起丁老板,大家起立目送。此刻,唱機不轉了,麻雀在屋簷上叫。阿寶有一點窘,卻見蘇安從一樹海棠後出來,換了玫紅鑲紅緞滾邊旗袍,梅紅繡花緞麵鞋,掛一串紅珊瑚“懸胸”,腕上是珊瑚嵌牙手圈。三人為之驚賞。蘇安笑說,小毛的黃故事,講得老丁搖搖晃晃,也擋不住了。徐總打量說,招搖冶豔,為啥呢。蘇安說,國外一個女同學,到嘉定探親,夜裏有飯局,我搭寶總的車子去。阿寶說,順路的。滬生說,徐總跟丁老板,也一道去吧,三個人到嘉定散散心。蘇安說,不可以,夜裏的聚會,女同學比較多,徐總去了,要出事體的。徐總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