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簡有三周沒有見過陸繁了。那天她從他家離開,把衣物都帶走了。
他沒有發來隻言片語,她也沒有聯係他,隻是偶爾會看手機。
但什麽都沒有,他們什麽都沒有說,好像就這樣默契地斷掉了聯係。
她晾衣服的時候,盯著陽台上的仙人掌看了一會,想拔根刺玩玩,手伸出去,卻沒有興致了。不知怎的,心裏空的厲害。
倪簡並不想承認她有點想陸繁了。
但這好像是事實。
倪簡是怎麽確定這個事實的呢?很簡單,她已經連續三個晚上夢到他了。
這不是一個好的兆頭。她上一次這樣頻繁夢到的人隻有一個,是蘇欽——她此生永遠過不去的劫難。
倪簡難得的有一絲心慌。這似乎是超出她預料的事情,她覺得奇怪,也覺得難以理解。
但倪簡素來是行動主義者,當她第五次夢到陸繁時,醒來後,她就去找他了。
隻是沒有想到,再次見麵,他的摩托車上已經坐了另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倪簡認識。
倪簡在超市見過她,還聽小羅提過她。
倪簡清楚地記得她叫孫靈淑,是電視台的記者。
看到那一幕時,倪簡心裏詭異地冒出一句話——婊子無情。
她想了想,笑了出來,明明她才是那個婊子啊。
30秒的紅燈時間一晃而過。倪簡的眼睛酸了,在她眨眼時,綠燈亮了。
靜止的一切瞬間結束,陸繁的摩托車湧入車流。
倪簡坐在出租車裏,閉了閉眼睛,又睜開。
她一直沒有說話,於是司機一路開到湛江路消防大院。車子照例在門口大樹下停了。
“到了。”司機說。
倪簡沒動。
司機覺得奇怪,扭過頭,“哎,姑娘,到啦。”
倪簡意識到車停了,恍然回神,看了看前麵的計價器,低頭掏錢,付了車費就下車了。
門口崗亭裏依舊站著挺拔的哨兵,傳達室門口有兩個中年婦女,拎著鼓囊囊的袋子。
倪簡站了一會,無意識地走過去。
年紀大的那個主動對倪簡笑了笑,問她是不是也來探親。
倪簡還沒說話,傳達室已經有人伸頭出來:“咦,是小陸的對象啊,小陸不在!”
倪簡點了點頭,把手裏兩個紙袋遞進去,裏麵的人看了一眼,問:“給小陸的?”
倪簡頓了一下。
在那人要接過去時,她的手突然收回來。
她什麽都沒說,筆直地走到幾米之外的垃圾箱,把袋子丟進去,大步離開。
陸繁送孫靈淑去了醫院。
醫生給孫靈淑檢查了一下,說她的腳傷沒有大問題,給她開了止痛劑。陸繁取了藥,送她回家。看她進了門,陸繁把藥遞給她。
孫靈淑說:“進來坐坐吧。”
“不用了。”
陸繁拔步要走,孫靈淑伸手拉他:“我分手了。”
她拽著他的手,又說了一遍:“陸繁,我跟謝慶分手了。”
陸繁沒吭聲,他毫不遲疑地抽回了手。
孫靈淑心突了突,有點涼了。
那天在石元村,她暗示得那麽明顯,他應該看明白她的意思了,但這幾天他的態度卻始終平淡疏離,甚至比不上之前在超市意外碰麵那一次。
他待她是客氣的,這種客氣和消防隊的大夥兒一樣,是純粹把她當做來做采訪的記者,沒有任何其他的。就像今天,如果不是陳班長開口,他不會主動送她。
她離開兩年,再回來時,他還是一個人。她以為還有機會,但似乎不是這樣。
跑新聞做傳媒的人最不缺敏銳的嗅覺,孫靈淑知道,一定有哪裏不對了。
她平靜地看了陸繁一眼。
他站在那裏,脊背挺直。
在北京的那兩年,被謝慶傷透了心時,孫靈淑總會想起陸繁。
第一次采訪時,她就被他這個樣子吸引。
她那時25歲,跟著他們消防隊整整半個月,大暴雨天在山間輾轉,深夜出警救火,記下他們的每一天,那個紀錄片播出時引起不小的轟動。
采訪結束後,她還是頻繁地往消防隊跑,打著找素材的名頭接近他。
後來,他們的確有了一點進展。
陸繁話不多,但他對她很好。
在她打算表白的前一天,台裏給了她一個機會。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陸繁從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苛責的話。
孫靈淑想起她走的那一天。
陸繁沒有來,她在機場給他打電話,他低著嗓子說:“在那邊好好的。”
她一瞬間就哭出來了。
但她並沒有回去找他,她擦幹眼淚上了飛機,在北京打拚三年,跟謝慶分分合合,最終放棄在那邊的一切,重新回到這裏。
孫靈淑想,如果重來一遍,她不會選擇離開。
孫靈淑眼神漸漸暗了,對陸繁說:“你知道我為什麽回來嗎?”
沒等陸繁回答,她把話接下去,“不管你信不信,這幾年,我經常想起你。”
陸繁默然,看她兩秒,淡聲說:“不要說這些了。”
孫靈淑有點委屈了。
她很少哭,但陸繁這一句就讓她的眼睛泛紅了。
“為什麽不要說?我在說真心話,你已經不稀罕了是麽?”
陸繁:“說這些沒意義。”
“為什麽沒意義?”孫靈淑固執地看著他,“你還是一個人,我現在也是,我想跟你在一起,不行麽?”
陸繁沒回答行不行,他隻是低聲開口,指出她的錯誤。
他說:“我不是一個人。”
孫靈淑一震,表情錯愕,“你什麽意思,你身邊有人了?”
陸繁頓了一下,然後點頭。
孫靈淑的臉僵了。
半刻後,她咬著牙根問:“是誰?”
陸繁沒有立刻回答,孫靈淑眯了眯眼,似乎想起了什麽,紅著眼眶問,“你……那個妹妹?”
陸繁怔了怔。
單單聽人提起她,他的心跳就急了。
陸繁想,夠了,不用再冷靜,也不用再思考了。
他已經確定了。
倪簡瞎逛了半天,回去時,天都黑了。
她在門口看見一個人,眼睛睜大。
梅映天大老遠看到她傻兮兮的樣子,目露嫌棄:“愣著幹嘛,還不來開門?”
倪簡恍過神,掏出鑰匙過去:“你怎麽來了?”
梅映天白了她一眼:“我不能來?”
“你當然能來。”倪簡說,“你等多久了,怎麽不先告訴我?”
梅映天抬手敲她腦袋:“不聯係你?我給你發了多少短信你知道麽,打你電話居然是關機,你搞什麽!”
“關機?”倪簡一愣,“不可能吧。”她伸手進兜裏摸手機。
居然沒有。
梅映天好整以暇地靠在那,抱臂看她的傻相。
等了半分鍾,發現倪簡還呆在那,梅映天終於忍不住吐槽:“倪小姐能不能說說,這是你丟的第幾個手機了?”
倪簡張了張嘴,回過神,無比沮喪。
“真是日了狗了。”梅映天拍她腦袋,“你這失魂落魄的鬼樣子,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是中國股民呢,你到底在搞什麽?正事不做,天天與世隔絕,我要是Steven,你再能賺,我也不想搭理你!”
倪簡皺眉,茫然地問:“這是Steven催稿的新花樣?”
梅映天無語:“我賭Steven遲早會被你逼瘋。”
她說完就進了屋,倪簡跟進去。
梅映天掏出手機,打開郵箱扔給她,倪簡看了看,總算明白過來。
不過她對紐約漫展沒什麽興趣。
“我不想去。”
梅映天哼一聲:“由不得你不去,下午Steven聯係不上你,打電話到我那兒,我就幫你答應了,他已經跟主辦方確定了。”
倪簡臉色變了:“你為什麽要幫我答應?”
梅映天愉悅地挑了下眉,說:“很簡單,因為我想去啊。”
倪簡:“……”
最終的結果很明顯,倪簡妥協了。
漫展時間定在10月4日到8日。
梅映天跟倪簡敲定明晚出發,先去西雅圖待幾天,再轉去紐約。
臨走前,梅映天沒忘催促倪簡明天早上先去她家拿手機。
誰知道,她前腳剛走,倪簡還沒來得及關門,家裏又來了個人。
是房東老太太。
倪簡昏頭昏腦地聽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傾訴了半個小時,總算明白了她的意思。
倪簡想起梅映天的吐槽,覺得這老太太應該沒撒謊,股市大概真的挺糟糕。
得,她又得搬家了,人家要賣房子拯救傾家**產的兒子,她也不能攔著啊。
第二天一大早,倪簡沒去梅映天家,而是立刻找了個中介公司直接看了對麵小區的另一套房子,找搬家公司搬過去了。
下午兩點,她收拾好一切,拉著拖箱去找梅映天,當晚她們就上了飛機。
陸繁從孫靈淑家離開,直接回了家,隊裏給他調了三天假。
晚上十點,他給倪簡發了一條短信,等到很晚,沒有回複,他以為她睡了。第二天早上醒來,他拿過床頭的手機看了一眼,仍然沒有新信息。
等到中午,還是沒有收到回信,陸繁撥通了電話,提示關機。
她很喜歡睡覺,他是知道的。
他等到下午再給她打,還是關機。
陸繁等不下去了,傍晚的時候,他去菜市場買了菜過去找她。
在上次倪簡趕稿關機那事後,他特地問清了她的門牌號,記在了心裏。
電梯一直不下來,陸繁爬樓上去,到門口看見門開著,裏麵有幾個人,沒有倪簡。
他抬頭又看了一次門牌號,沒找錯。
裏頭的老太太看到他,過來問:“你也是來看房子的?”
陸繁愣了愣,說:“這裏……不是住著一位倪小姐嗎?”
老太太反應了一會,明白過來:“哦,你是來找那姑娘的?她走啦,不住這兒了!”
陸繁懵了。
他緊緊捏著手中的塑料袋,問:“她去哪兒了?”
老太太搖頭:“我不曉得啊,沒問。”
陸繁怔了一會,說了聲謝謝,轉身走了。
他一邊下樓,一邊給倪振平打了電話,但沒有問到倪簡的消息。
陸繁把菜放到車筐裏,立刻騎摩托車去了經緯公寓,也沒有找到梅映天。
他想不到別的路子,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去門衛室問了一句。
胖胖臉的保安大叔想了一會,眼睛亮了亮:“啊,那個梅小姐啊,我曉得,下午我還跟她打過招呼呢,她說要去美國,趕飛機去了!”
陸繁的心揪起來。
他咬了咬牙,問:“有人跟她一起麽?”
保安:“有啊,就是那個長頭發的姑娘嘛,梅小姐就是送她去美國!”
陸繁繃緊的肩一下子坍了。
陸繁半刻沒說話,保安看了他一會,說:“你找梅小姐有急事不?她在我們物業那留過電話的,要不我給你問問?”
陸繁抬起眼。
保安很快問來了電話,陸繁撥了兩遍,都提示不在服務區。
保安在一旁聽了,恍悟:“哦,梅小姐這號碼在外國不能用的吧。”
陸繁的手僵了僵,他說了聲謝謝,然後離開了。
回到家,天已經黑透了。
菜落在樓下摩托車筐裏,他忘記提上來。
陸繁進了屋,在沙發上坐著,視線裏的一切都是老樣子,昏暗的屋子,破舊的家具。
這屋裏什麽都沒有變,隻有沙發上多了一個抱枕,是倪簡買的,軟布麵,圖案是簡單的黑白線條。
她喜歡窩在沙發上,所以買了抱枕帶過來。
她那次離開時,什麽都帶走了,隻留下這個。
陸繁盯著抱枕看了一會,摸出手機打開,劃了幾遍才找出瀏覽器。
他換這個手機兩年多了,是個國產的智能機,營業廳搞活動時花三百八買的,可以上網,可以玩遊戲,但陸繁除了打電話和發短信,幾乎不怎麽用別的功能。
他打開網頁輸入“倪簡”,跳出很多條搜索結果,第一條是百度百科,第二條是百度圖片,然後是一個扒皮貼《那個歐美恐漫界的新秀倪簡,背景不簡單啊》,顯示是來自天涯論壇的娛樂八卦版塊,再往下是恐怖漫畫吧的表白貼《要變Jane Ni倪簡的腦殘粉了啦》。
陸繁一條條看下去,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沒有地址,沒有電話,沒有郵箱。
放假三天,陸繁沒去修車。
最後一天下午,他返回隊裏,經過傳達室時被喊住。
裏頭的人遞出一袋東西,把情況跟他說了,末了嘖了兩聲:“我看這衣裳可不便宜,那姑娘說丟就丟了,還好被我撿回來了,袋子我換過了,幹淨著呢,快進去穿上試試吧。”
陸繁一動不動,片刻後,抬起頭,嗓音幹澀:“那天……什麽時候?”
“就那天上午,你送孫記者回去那天,記得不?”
陸繁沒答話。
他在傳達室的窗外站了很久。
在西雅圖的幾天裏,倪簡整天在酒店裏睡覺,梅映天出去走親訪友,她們兩人隻在每天深夜見麵。
倪簡在梅映天眼裏跟豬已經沒什麽兩樣了。除了吃飯的時間,其他時候都是在**度過的,就算不睡,她也在**躺著,兩眼無神地盯著天花板。
梅映天覺察出倪簡的不對勁,但她以為是因為舊地重遊的緣故,倪簡當年就是在西雅圖遇見蘇欽的。
她們三號到達紐約跟Steven碰麵,漫展那幾天,倪簡像木偶一樣聽Steven的安排過日子,一堆活動結束後,她已經精疲力竭,在Steven家窩了三天才休整過來。
之後,倪簡陪梅映天去新加坡溜了一圈,梅映天帶隊參賽,她在酒店混吃等死。
這段日子對梅映天來說可謂充實豐富,但放在倪簡身上,除了“渾渾噩噩”,沒有更恰當的形容詞。
她的身體跟著梅映天亂跑,但是心不知道丟在了哪。
回國已是十月末。
一下飛機,倪簡凍得直哆嗦,沒想到天氣已經涼成這樣。
等坐上出租車一看,到處都是秋天的模樣,頓時驚覺夏天已經徹底過去了。
司機一路將車開到倪簡新搬的小區,梅映天把倪簡送上去就走了,她要趕去錄製一個節目。
梅映天錄完節目已經很晚了,回去時,差不多到了夜裏十點了。
梅映天從門衛室外麵走過,胖胖臉的保安大叔衝出來:“啊,是梅小姐回來了!”
梅映天停下腳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她不明白保安大叔幹啥這麽興奮。
大叔激動地跑近,“你可總算回來了,人小陸都等你一個月啦!”
梅映天一頭霧水:“小陸?哪個小陸?”
“就是那個小陸啊!”大叔連忙給她解釋。
他囉裏吧嗦說了一堆,梅映天仍是不明所以,她又累又困,眉頭都皺成山了:“我真不認識這個小陸,這人有病吧,天天過來等我幹嘛?”
“誒,怎麽會呢!”大叔不信,“我看人小陸挺正常的啊,就是不愛說話,天天晚上來一趟,就問你回來沒,也沒做啥奇怪的事兒!”
正說著,突然手一指,“瞧,他又來了!”
梅映天轉過身。
不遠處,那個男人正在停摩托車。
他抬步走來。
梅映天抬了抬眼皮。
原來是他。
倪簡洗完澡出來,沒吹頭發,先拿過手機,準備給梅映天發條短信。
誰知信箱裏正好有一條未讀信息,就是梅映天的,極其簡潔的四個字——
把門開著!
倪簡早已習慣簡單粗暴的小天式口吻,她立刻過去把門打開了,然後給梅映天回信:“開了,順便給我帶點夜宵,我餓了。”
倪簡發完信息就窩進沙發裏,一邊吹頭發,一邊看電視。
她今天看了一天電視,然後就愛上了國產無腦偶像劇,看裏麵的女主愛而不得歇斯底裏,她有一種詭異的痛快感。
倪簡覺得自己在變態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小天拍馬都趕不上她了。
倪簡把頭發吹到半幹就沒有耐心再吹下去了,她把吹風機丟到地上的小籮框裏,感覺肚子越來越餓了,有點奇怪梅映天怎麽還沒來。
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門口。
這一瞥,腦袋就再沒轉回來。
倪簡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沙發上跌下去的。
等她反應過來,她的大腿已經壓到地上的籮筐,胳膊肘撞到茶幾。
來不及感覺到痛,身體就被人抱起。
她被放回沙發上,抱她的人鬆了手。
手肘的劇痛蔓延,倪簡張著嘴,疼得說不出話。
陸繁捏住她的肘部,輕輕地揉。他垂著眼,眉心蹙在一塊,唇抿得極緊。
倪簡沒說話,陸繁也沒說話。
他幫她揉傷,她看他。
倪簡疼得發顫,陸繁不知為什麽也在發顫。
他的手掌有魔力,倪簡的身體從涼到熱,不過五分鍾的時間。
陸繁收回手那一秒,倪簡心裏空了,炙熱的身體瞬間涼個透徹。
她渾身發抖,熬不住了,用力一推,騎到他身上。
她親他的眼睛。
陸繁的手箍住她,將她摁在胸口,緊緊地抱著。
他閉著眼,任她親吻。
在她濕熱的唇舌離開時,他睜開眼,濕潤的眸子凝著她。
倪簡也在看著他。誰也沒有說話,下一個動作依然是親吻。她低下頭,捧著他的臉,尋到唇,舌頭溜入。
陸繁渾身繃緊,雙臂繩索一樣縛住她,像要把她整個人從心口壓進去。
倪簡脫了自己的睡衣,渾身上下沒了遮蔽,白軟的一片,陸繁的手從她的頸後滑下,溜過光滑的後背一直到腰,繞到前麵,往下。
倪簡咬著唇,身體直顫。
她等不了了,伸手拉他的衣服,卻怎麽都拉不動。
她皺緊了眉,像要哭出來。
陸繁放過了她。
他翻身,換她躺著,他幾下脫光了衣服,俯身親她的唇,然後是下巴、脖頸……
電視機的畫麵從白天切到了黑夜,下起了雨,歇斯底裏的女主坐在窗邊,哭得像沒了整個世界。
而沙發上的兩個身影疊在一起,從黑夜到白天。
倪簡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太陽掛得老高了。
她發現自己在**,隻有她一個,沒有別人。昨晚激烈的一切像場夢,無聲無息地溜過去了。
但倪簡知道那並不是夢。
她扯開被子坐起,身下一陣輕微的澀疼,她皺著臉緩了兩秒,起身下地,找了件毛線裙套上。
倪簡走出房間,四處瞥了一遍,眼睛在陽台上找到想找的人。
陸繁在晾什麽東西。
倪簡定睛一看,微怔了一下,轉頭去看沙發。
淡粉色的沙發變成了光禿禿的米白色。
他把沙發套拆下來洗了。
倪簡想起他們在那個沙發上做的事,身上又有些熱了。
她別開眼,吸了口氣,終究是把那股衝動壓了下去。
陸繁晾好沙發套,轉過身,看到倪簡。
他隻有一瞬的驚訝,目光很快就靜下來了,他站在那沒動,手裏拎著綠色的小桶。
倪簡也重新抬起眼,筆直地望過去。
陽台的玻璃窗開著,陸繁站在暖黃的陽光裏,他的短發沾了一圈光,看上去溫暖柔軟,光線模糊了他的眉眼。
倪簡的視線久久不動。
她想起在西雅圖那個下午。那天她睡了太久,起來時梅映天不在,她獨自在酒店的露台上看夕陽。然後她想起了陸繁,想了一整個下午,恍惚中看到了陸繁的臉,在眼前不遠的地方,她起身,伸手去撫摸,他消失了,她眨了眨眼,發現自己站在露台邊簷上。
那是高層酒店,她住22層。
神思飄**時,陸繁走到她的身邊。
他的臉在視線裏清晰,倪簡回過神,低頭看他手裏的小綠桶。
她說:“這桶跟你挺配。”
陸繁愣了一下,沒想到她張口的第一句話是這個。
他也低頭看了看桶,沒看出特別的,隻好接了一句:“是麽?”
倪簡看著他,淡淡嗯一聲,說:“生機勃勃的。”
陸繁又是一愣。他其實不太明白,但也沒有問。他看了看她的臉,問:“睡得好麽?”
倪簡說:“挺好。”
陸繁點了下頭,頓了一會,聲音低了低:“……還痛麽?”
“你說手麽?”倪簡摸了摸手肘,“不痛了。”
陸繁抿了抿唇,微微斂目:“我不是說手。”
倪簡反應了過來。她低頭笑了一聲,眉眼微揚“疼啊。”
陸繁的臉繃緊了,他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麽,最終又沒說。
倪簡把他的樣子看在眼裏,慢慢收起了笑,說:“不過很舒服,疼得挺值。”
陸繁就更說不出話了。
過了好一會,他看著她的眼睛,低聲說:“下次不會。”
倪簡微微一怔,但轉瞬她又興起調侃的心思:“不會舒服?”
陸繁無語了片刻,深深看她一眼,耐心糾正:“不會疼。”
倪簡嘴角勾了勾,沒應這話,徑自從他麵前走了。她去衛生間刷牙洗臉。
陸繁也進來了,他把桶放進浴室,站在一旁看著倪簡洗漱。
倪簡洗得很潦草,刷完牙,沒抹洗麵奶,接了幾捧水衝了下臉。
快洗好時,陸繁拿下架子上的毛巾遞給她,倪簡接過去抹掉水珠,遞回給他。
從洗手間裏出來,倪簡就覺得肚子餓了。
她昨晚沒吃上夜宵,本來就挺餓了,但那會兒忙著做別的,顧不上肚子,現在就不一樣了。
倪簡正想著,陸繁過來了。
“你坐著,我去拿早飯。”
他進了廚房。
倪簡沒坐,詫異地跟過去,發現他居然已經做好了早飯。
她剛搬到這兒來,連廚房都沒進過,不知道這裏鍋碗瓢盆應有盡有,更不知道小區裏麵就有個車庫改造的菜店,陸繁早上在樓下隨便一問,就找到了,買好了菜和米。
倪簡喝了兩碗蔬菜粥,吃下一個煎蛋,心滿意足,然後想起了一件事。
她去房裏拿了件黑色風衣,隨便扯了條圍巾。
陸繁看到她換了衣服,有點驚訝:“要出去?”
“嗯,去趟藥店。”倪簡走到鞋櫃邊換鞋。
陸繁一震,一時無言。
倪簡換好了鞋,直起身子說:“你要是有事,直接走就行了,我帶了鑰匙。”
她說完就轉了身。門拉開一半,手被陸繁握住了。
倪簡轉過頭。
陸繁緊緊抿著唇,與她對視很久。
倪簡感覺到他有話要說。但他的目光太複雜,她看不出他想說什麽。
半晌,陸繁動了動唇瓣,低緩地說:“你待著,我去。”
“不用了,你去做你的事。”
她低了低頭,示意他鬆手,但陸繁沒動。
他攥著她,認真地說:“這就是我的事。”
倪簡眸光微動,定定看了他一會,別開眼,笑了笑:“你一說,還真是。”
事後給女人買藥,的確是男人常做的事。
倪簡說這話沒有一絲嘲諷的意味。她的語氣很平淡,眼神亦如此。
但陸繁受不了。
她的雲淡風輕最傷人。仿佛這些事在她心裏一點兒重量也不占,她跟他睡也就隻是跟他睡,其他的,都沒入她的心。
倪簡發覺陸繁的目光越來越沉滯,隱約的,還有了一絲陰鬱,以及若有若無的動**不安。
這不是他該有的東西。
他這個人從來都是堅定的、明亮的,像山一樣,不會彷徨,不會怯懦。
他比她活得清明,活得穩。他不該是這樣的。
倪簡眨了眨眼,眸光冷定:“你怎麽了?”
陸繁沒出聲。
倪簡用力把手抽出來,陸繁又捉住,倪簡發了狠,把他推開。
陸繁撞到牆上,倪簡走近,仰著臉逼問,“你怎麽了?”
陸繁一聲不吭,他隻是看她。
他眼中那點兒動**已經消失了,他靜靜地看她,好像在說:我怎麽了,你不知道麽?
一瞬間,倪簡詭異地變成了弱勢的那一方。
他明明什麽都沒說,卻又像什麽都說盡了。
倪簡的血液兀自翻湧,在全身跑了個遍。
她看到他動了動嘴唇,似要開口,她飛快地移開眼,不再與他對視。
再看下去,她會撲過去把他吃下肚。
倪簡知趣地收回了尖牙利爪,抬手捋捋頭發,淡淡說:“那行,一起去吧,正好還要買些別的。”
她率先開門出去了。
陸繁獨自在牆上靠了一會,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連那一絲不確切的陰鬱也沒有了。
無論她認真與否,她心裏那塊地方,他總要去占下來的。
倪簡住的地方生活便利,附近有好幾個藥店。
到了藥店,陸繁進去買藥,倪簡站在門外。
陸繁一出來,倪簡就從他手上拿過藥。
陸繁看了她一眼,說:“回去再吃。”
倪簡沒看見,她在低頭拆藥。
陸繁皺了眉,握住她的肩。
倪簡抬頭,陸繁說:“你等一下,我去買水。”
倪簡笑笑:“不用,你瞧。”
她仰頭,把藥丟進嘴裏,直接咽下去了。
陸繁無言,鬆開了她,走到前麵的奶茶店,要了一杯熱奶茶。
倪簡從來不喝這種東西,但陸繁捧著奶茶過來時,她心裏是軟的。
她沒有拒絕。
他們往前走,路過商場,一樓有男裝店。倪簡停下腳步,看了看陸繁。
他穿著灰色的薄外套,洗得很舊,袖口和下擺微微卷起來了。
倪簡想起那兩件被她丟進垃圾桶的衣服。
那天她去找陸繁,也是經過這裏,秋裝剛上架,她看到了男裝,就進去給他挑了兩件,都是深色的。她想他應該更喜歡穿深色,顯得沉穩安靜。
那是她第二次給男人買衣裳。
誰知道,和第一次一樣,都送給了垃圾箱。
想起這個,自然難以避免地記起那天的其他事。
倪簡心裏堵了一下,她搖搖頭,不再想這個,轉頭對陸繁說:“進去看看。”
說完,也不等陸繁回答,抬腳走進去。
倪簡轉了一圈,發現那兩件衣服都沒有了。
她有些沮喪,找了一位導購詢問。
陸繁在旁邊,看她認真地跟導購描述衣服的顏色和樣式。
他想起家中櫃子裏的那兩件衣服,一件線衫,一件外套。
這一瞬,陸繁的心像泡過水,控製不住地發脹,發軟。
導購回憶了一下,告訴倪簡這裏沒有貨了,但可以問問總店那邊的倉庫,她問倪簡給誰穿,要多大的號,倪簡指著陸繁,說:“XXL的可以吧。”
店員點頭,轉身要去查貨。
陸繁走過去,說:“不用了。”
店員停住,疑惑地看了一眼陸繁。
倪簡注意到她的目光,也轉頭看陸繁:“怎麽了?
陸繁頓了頓,說:“上次不是買過了?”
倪簡眼睛微微睜大。
陸繁看著她,低聲說:“劉叔撿回來了,幹淨的,在我家裏。”
倪簡沒說話。陸繁對導購說了聲抱歉,上前牽起倪簡的手,“走吧。”
出了門,陸繁仍沒有鬆手,倪簡停步不走。
陸繁轉頭,倪簡看著他。
陸繁垂眼,沉默了片刻,說:“對不起,那天我送孫記者回去,沒在。”
“我知道。”倪簡扯了扯唇,“我看見了,你騎車,她坐在後麵。”
她說到這裏,笑了一下,“遠遠看上去,挺小鳥依人的,跟你很配。”
陸繁一愕。
倪簡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
酸味十足。
她沒等陸繁從那話裏品出什麽味來,就先低頭揉了揉臉,不想再跟他繼續說下去了。
她轉身走了,陸繁頓了一瞬,跟上去。
倪簡走到路口,轉彎,進了一家便利店。
陸繁過去時,她正在貨架前挑東西,選了薄荷糖,順手拿了三盒安全套丟進購物籃裏,轉頭看到陸繁,她麵無表情,自然得就像買了三盒口香糖。
結賬時,倪簡伸手掏錢包,陸繁先遞了錢過去,收銀員很自然地接過去給他找零。
倪簡看了他一眼,什麽話也沒說。
陸繁拎著購物袋走在前麵,倪簡在後頭慢慢跟著,兩人各懷心思,一路無言。
回去後,倪簡說:“我要睡會兒,你自便。”說完就進了房間。
陸繁要出口的話硬生生咽回喉中。
倪簡一覺睡醒已經是下午了。
她睡眼惺忪地走出臥室,發現陸繁居然還沒走。他坐在沙發上,手裏捧著一本書。
倪簡站在房門口歪頭瞥了兩眼,看到書的封麵,認出那是房東遺留在茶幾下麵的推理小說,她翻過兩頁,很俗套的情節,看了開頭就能猜到結尾的那種,很沒意思。
但陸繁似乎看得入了神。
倪簡半天沒動作,默默在門口站著,她突然不舍得打破這樣的畫麵。
恍惚間,像回到了小學一年級。她在陸繁的屋裏做作業,他靠在椅子上看書,一大片夕陽從小窗裏灑進來,蓋在他們身上。
她寫完作業,他會放下書,把糖罐子打開,給她兩顆花生糖,很甜。
那個味道,她已經多年沒嚐過,但依然清晰。
這樣的記憶,如今想起來,恍如隔世。
倪簡不知道自己的記性原來有這麽好。
陸繁家剛搬走的時候,倪簡時常想他,想他的好,想他媽媽的好,想他給她買的零食,也想他房間裏溫暖的夕陽。
但後來那些年,她離開這裏,在北京,在美國,在不同的地方漂著,沒怎麽想過他,畢竟隻是幼年記憶裏的一個小鄰居,交情再好,也算不上多麽刻骨銘心。
她頻繁地想起過去,是從重逢之後才開始的。
現在的陸繁跟小時候分明很不一樣,她卻總是從他身上看到那個小少年。
倪簡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背著手,靠在門框上,魂被什麽勾走了似的。
陸繁合上書,一轉頭就看到了她。
她頭發很亂,散在肩上,頭頂還有一小縷立起來的,有點滑稽。
她穿的睡衣偏大,鬆鬆垮垮地罩在身上,襯得她整個人纖細瘦小,無端地顯露幾分脆弱。
他們視線**,互相看了一會,誰也沒說話。
陸繁把書放下,站起身,朝她走過去。
倪簡這樣厚臉皮的人絲毫不會因為默默偷看人家而感到尷尬,她就站在那裏,平靜地看他走來。
陸繁到了她身邊,仔細看了看,確定她臉色還好,問:“睡好了吧?”
倪簡點了點頭。
陸繁說:“那行。”
倪簡抬了抬眼皮,以為他要說“那行,我就先走了”,沒想到陸繁的話頭打了個轉,拋出一句,“我們談談。”
倪簡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