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他叫陳硯。

*

八月末。

崎源縣剛剛下過一場暴雨,天空一片霧蒙蒙的陰暗,樹葉上殘留的水珠滑落,無聲砸向地麵,空氣中滿是讓人覺得壓抑的燥熱。

宋靜原剛從英語辦公室裏麵出來,抱著一遝卷子往教室走。

她穿著簡單幹淨的白色校服T恤,烏黑的柔發盤在腦後,露出飽滿圓潤的額頭,幾縷不聽話的碎發垂下,貼在她白皙的脖頸上。

她還在想剛才英語老師和她提起的競賽的事情,沒有注意到迎麵走來了兩個女生,直直撞在對方肩膀上,“啪”的一聲,手中的卷子掉在地上。

“能不能看點路啊?”被她撞到的是藝術班的祝瀾,她穿著一件吊帶短衫,露出漂亮流暢的肩頸線,長卷發披散下來,美得張揚又任性。

“對不起。”宋靜原慌慌張張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祝瀾沒理她,越過她繼續和身邊的人說話,聲音嬌媚:“今晚他說要帶我出去玩呢。”

“真的嗎?”祝瀾旁邊女生的語氣聽起來比她還要激動,“瀾瀾,我可太羨慕你了。”

宋靜原蹲下身子將散落在地上的卷子撿起,兩人的對話不偏不倚地傳到了她耳中。

“能和陳硯那種帥哥在一起,想想就很幸福。”

“那是自然。”

陳硯?

宋靜原手中的動作一頓,腦海中不免又浮現出那張熟悉的臉。

她不自覺抓緊了手中的英語卷子,等到祝瀾她們的聲音完全消失在走廊裏才回過神來,慢慢吞吞地往教室走。

“靜原。”丁詩瑤從教室裏出來,見她滿臉心事的樣子,關心道,“你怎麽了?”

宋靜原心中有些酸澀,咬了下嘴唇,搖頭:“沒事。”

“老李剛才喊你什麽事啊?”丁詩瑤問,“半節課都沒讓你回來。”

老李是她們班的英語老師。

“就說了一點競賽的事情。”

兩個人在座位上坐下,丁詩瑤把卷子放到宋靜原手上:“這是這周的數學卷,剛才你不在班級,我幫你留了一份。”

宋靜原塞到書包裏:“謝謝。”

“對了。”丁詩瑤突然想起了什麽,“剛才班主任過來說下周要開家長會,說是必須讓父母中的一個親自到場。”

宋靜原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其他人不行?”

“嗯,不知道他又要搞什麽名堂。”

宋靜原把校服外套從書桌裏麵拿出來,往教室外麵走:“我去打個電話。”

已經過了放學時間,走廊裏基本沒有什麽人,光線灼灼地照下來,空氣悶熱到讓人喘不上來氣。

宋靜原額頭上滲出些汗,她靠在窗戶旁邊的陽台上,一邊向外麵張望,一邊撥通爸爸的電話號碼。

聽筒裏傳來嘟嘟的機械音。

無人接通。

她抿了下嘴唇又重新撥回去,還是同樣的結果。

她轉身準備回到教室裏,手機卻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

宋鴻明給她回了消息。

【爸爸:忙。】

【爸爸:有事直說。】

宋靜原忽地笑了下。

忙。

也不知道他是怎麽說出這話的。

她猶豫片刻,還是回複了他。

【宋靜原:下周班上要開家長會,說是必須讓父母到場,你有時間嗎?】

【爸爸:沒時間,別來煩老子。】

……

宋靜原手掌撐在大理石陽台上,心裏有股說不清的情緒。

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

走廊裏麵的窗戶沒有關,熱風肆意灌進她的衣衫裏麵,打在她的臉上,吹的她滿身燥熱。

女人的哭鬧聲,男人的打罵聲,家具被摔在地上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在她耳邊反複播放。

熱浪衝擊得她有些喘不上氣來,那些夜晚經常以噩夢形式困擾著她的畫麵浮現在眼前。

那年她不過才十歲,父母整日吵架,能摔的東西都被砸到地上,她一個人躲在屋子裏麵,提心吊膽地聽著外麵的碰撞聲。

後來兩人離了婚,吳雅芳消失在這座城市當中,宋靜原的撫養權被留給宋鴻明,但他並沒有起到一個父親該有的責任,常年和狐朋狗友混跡在一起,對她不聞不問。

宋靜原在外麵吹了會風,回到教室裏,丁詩瑤看她臉色不太好,主動捏了捏她的手:“靜原,不舒服嗎?”

“不是。”

丁詩瑤對她家的情況了解一些,猜測道:“是不是因為家長會的事情?”

“沒事。”宋靜原牽強地扯了扯嘴角,“我再和老師好好說說。”

兩人從教學樓裏麵出來,出了校門,看見祝瀾在學校對麵的商店門口站著,雙手叉在腰上,拿著手機氣急敗壞地和誰講著電話。

“嘖嘖。”丁詩瑤撇了撇嘴,“就憑祝瀾這大小姐脾氣,真想不通為什麽那麽多男生上趕著追她。”

宋靜原又想起來剛才走廊裏聽見的話,咬了下嘴唇:“長得漂亮嘛,總是更招人喜歡。”

“她那就是會化妝。”丁詩瑤把目光放在宋靜原身上,仔細打量了一番,“而且平心而論,我還是覺得靜原你更好看一點。”

宋靜原確實好看,一張巴掌大的臉,皮膚是奶白色,一雙杏眼幹淨又清澈,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溫婉且恬靜。

用丁詩瑤之前的話說,每次看見她,都有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我要是個男生,我肯定追你。”丁詩瑤在她耳邊說悄悄話。

宋靜原被她說的有點不好意思,謙虛道:“我也挺普通的。”

“你這樣還普通,讓我們這幫人怎麽活?”丁詩瑤在她臉上捏了下。

“對了靜原,聽說二高那邊開了個新的遊戲廳,今天剛好是周五,要和我一起去轉轉嗎?”

“不了吧。”宋靜原抿了下嘴唇,“要去奶茶店那邊幫忙。”

“又去兼職啊?”丁詩瑤皺眉,“要我說那奶茶店就是看你年紀小,把你當廉價勞動力,一個月才給你三百塊,這不是騙人嗎?”

“別這麽說。”宋靜原從兜裏翻出來兩塊牛奶巧克力,拿了一塊放在丁詩瑤手裏,“老板對我還是很好的。”

“好吧。”丁詩瑤拿她沒辦法,忽然想起來什麽,“今天怎麽沒見你騎車啊?”

“刹車那裏出了點問題,拿去修理了。”

“你那自行車都用了多久了,趁早換一輛吧,別出什麽差錯。”

“沒事的。”宋靜原小聲說。

丁詩瑤歎了口氣:“那你注意安全。”

宋靜原把巧克力塞進嘴裏:“知道啦。”

-

傍晚時分的太陽好像更毒了一點。

宋靜原把校服披在身上擋太陽,繞到學校後麵的那條老街上。

這條街叫“萊河街”,街上基本都是些上了年頭的小店,雖然破舊,但很有煙火氣息,許多學生放學後也喜歡到這邊來玩。

褪色的牌匾與貼在電線杆子上的彩色小廣告隨處可見,隔壁理發店門口支了個大喇叭,機械地反複播放【剪頭5元一次】,遠處天空被晚霞染成暖紅色,所有場景融合在一起,倒像是副頗有意境的油畫。

宋靜原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片。

丁詩瑤不止一次吐槽過她,放著張這麽漂亮的臉蛋不自拍,卻整天對著各種風景拍來拍去。

宋靜原回看自己拍過的照片,滿意地彎了下唇,在奶茶店門口停下腳。

這家店的老板之前是宋靜原家的鄰居,隻比她大幾歲,看她和奶奶的日子不容易,才給她了一個過來兼職的機會,每周末下午過來幫會忙,一個月下來也是一筆收入。

奶茶店的生意算不上忙,沒人的時候她還能抽空寫會作業。

宋靜原推門進去,門前的沙發椅上坐了個女生,她一頭幹練短發,玫紅色短上衣露出性感的鎖骨,翹著二郎腿玩手機。

“欣姐。”宋靜原說。

欣姐比她大兩歲,是隔壁職高的學生,同樣也在奶茶店裏兼職,宋靜原今天是臨時被她叫來換班的。

“靜原來啦。”唐欣起身整理了下裙擺,她和宋靜原關係還不錯,塞了塊糖到她嘴裏,“還以為你今天和哪個小男生約會去了。”

“不是。”宋靜原臉“蹭”一下紅了,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頭發,“學校有點事,出來的比較晚。”

“還是這麽不經逗。”唐欣拍了拍她的頭,“那我先走了。”

“嗯嗯。”

“對了。”唐欣已經推開了門,半隻腳踏出去,回頭和她交代,“今天老板說晚上有個快遞會送到這裏,你可能要多等會。”

宋靜原點點頭:“好。”

現在過了放學最忙的時間段,沒什麽人過來買奶茶,宋靜原目光在店裏掃了一圈,看見東西有點亂,主動打掃了下衛生,然後坐在前台上寫卷子。

寫了一個多小時,宋靜原眼睛有點發酸,剛把東西都收拾到書包裏麵,“吱呀”一聲,奶茶店的門被打開,進來兩個和她穿著同樣校服的小姑娘。

她們點了兩杯奶茶,在角落的座位上交談著。宋靜原進了製作區,細碎的對話聲傳進她耳朵裏麵。

“誒我沒看錯吧?剛才看見的是陳硯?”

“沒看錯,就是他,可真帥啊。”

“他旁邊那個女生是他女朋友嗎?好漂亮。”

“應該是吧,不過聽高二的學長說,陳硯換女朋友比翻書還快,每一任都是那種顏值高身材正的大美女,但是談的時間都超不過兩個月。”

“就他那張臉,處兩個月也不虧。”

……

女生們的話題換的很快。

宋靜原正在往奶茶杯裏麵加東西,握在杯沿上的手指驀地抖了下,仿佛是被水蒸氣燙到了一樣,勺子裏的布丁灑了一半。

半晌,宋靜原才回過神來,低垂著眼將地上的汙漬處理好,重新做了杯奶茶,給兩個人送出去,店裏重新恢複沉靜。

在距離她下班還剩下十五分鍾的時候,店門再次被推開,快遞小哥把老板的東西送過來,宋靜原簽收後,收拾東西準備關門。

夏末的雨總是來得更急切一點,宋靜原剛走了沒多遠,雨點就從天上拍下來,她出門的時候沒有帶傘,隻好隨便進了個巷子,在屋簷下麵躲雨。

她不是很喜歡雨天,那種潮濕悶熱的感覺總是讓她產生一種生理上的不適感。

宋靜原正對著麵前的街道發呆,突然耳邊傳來一道嬌媚粘膩的撒嬌聲——

“你就送我回去嘛。”

學校附近的小巷子從來都不乏這種親熱的小情侶,宋靜原起初沒在意,但又覺得這個聲音有點熟悉,才順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

他們兩人就站在斜對麵的房簷下,那裏的路燈壞了,光線昏暗。

男生的大半身影都被匿在雨夜當中,隱約能看出他的個子高挑,身上套了件黑色的夾克外套,懶散隨性地靠在牆上,嘴裏咬著一根煙,淡淡的紅色火焰在夜晚中有些刺眼,渾身透著一股漫不經心的勁兒。

祝瀾和他麵對麵站著,幾乎是要貼在他身上,仰著頭繼續和他撒嬌:“真不送我回去啊?”

陳硯的態度很冷淡,往一旁靠了靠,和祝瀾拉開點距離,目光放在手機上:“不送。”

“別人家的男朋友都會送女生回家。”祝瀾語氣聽起來有點不滿,“你就不怕我路上遇見什麽危險?”

陳硯不知道在和誰發消息,眉頭一直皺著,半天才在鍵盤上敲幾下,最後索性把手機摁滅,冷著臉將手機收回口袋裏。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祝瀾聽起來有點生氣。

“別人的男朋友?”陳硯換了個姿勢靠著,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地盯著祝瀾問。

“對啊。”

氣氛突然沉靜了幾秒,陳硯咬著煙,眼底多了幾分意味不明的笑,然後不緊不慢地撂下句話。

“那你找他們當男朋友去。”

祝瀾頓時慌了,完全沒了剛才的氣勢,扯著陳硯的衣角,好言好語地道歉:“對不起,我剛才就是隨口一說。”

“我才不要找別人當男朋友呢,我最喜歡你了。”

換來的隻是一聲哼笑。

一輛出租車在他們麵前停下,陳硯抬手在祝瀾肩膀上摁了下,他的聲線極低,帶著藏不住的淡意:“叫了車送你回去。”

祝瀾戀戀不舍地從他身上離開,走了沒兩步又突然折回來,踮起腳想要親他。

陳硯及時止住了她的動作,語氣生硬:“祝瀾。”

“那我走了哦。”祝瀾有些失望,“到家給你發消息。”

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讓人心煩的潮濕感在空氣中彌散開來,宋靜原覺得自己有些喘不上來氣,心中滿是酸澀,想要逃離但是又舍不得。

她想再多看一眼。

一輛車從麵前飛速駛過,水窪裏的水被濺在她纖細的腳踝上,突如其來的涼意讓她下意識低頭。

再抬頭的時候,她眸子裏閃過一絲慌亂,白淨的指尖捏緊校服衣角。

陳硯正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