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早就發現了宋靜原的不對勁。

前天下午課間, 他和同學從商店買東西回來,走到二樓樓梯口的時候,剛好碰見宋靜原在十幾階台階上麵。

兩個人的目光短暫交匯, 陳硯剛準備上去和她打個招呼, 對方卻慌慌張張地逃跑了。

再比如今天,看見她被祝瀾為難,他習慣性地走到她身邊, 她卻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動了些距離, 好像在刻意躲著什麽, 並且一直在逃避自己的目光。

陳硯沒遇見過這種情況,準確來說,之前他遇見的女生幾乎都是主動往他身邊湊, 即便他擺出一副冷臉, 拒絕的話說得再難聽, 她們也根本不在意, 仍然笑臉相逢,好像是在用這種主動來表達自己那顆熾熱的心。

你問他是喜歡她嗎?

不是。

他之前交過那麽多女朋友, 宋靜原可以說是和她們一點相似點都沒有,她安靜內斂, 幹淨的像是朵一碰就碎的小白花,根本不是他會看上的類型。

而且就像沈睿之前說的那樣, 他這個人, 平生最討厭束縛,浪**隨性慣了, 怎麽會對別人產生真心呢?

當然不會。

但這也是讓他覺得奇怪的地方, 看見宋靜原躲著自己, 他心中卻有種說不出的煩躁。

他有一瞬覺得自己今晚的舉動有些多餘, 就算是躲著他又能怎樣,反正他身邊從來不缺女生。

但是當她推門而進的那個瞬間,餛飩店裏昏黃的燈光落在她身上,將她身上的柔和與溫婉無限放大。

他想起那天化學課,自己從噩夢中驚醒,睜眼便看到她那張素淨又乖巧的臉。

幹淨的眸子中是藏不住的關心,刹那間與記憶中的某個畫麵重合。

是不是過去的時間太久,他產生了錯覺?

他自己也說不清。

“真沒什麽想說的?”陳硯還是不受控地重複了一次。

宋靜原顯然沒想到陳硯會這麽問自己,她揪著校服外套的一角,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遠,陳硯個子又高,她不抬頭也隻能看見他的肩膀。

他隻穿了一件白色T恤,任憑冷風灌進去,宋靜原沒想好怎麽回答他的問題,滿腦子都在思考他冷不冷。

直到陳硯第二次問她,她的思緒才被勾回了一點,她將睫毛壓低,思索半天回答:“有。”

“今晚的事還是要謝謝你。”宋靜原微微低了下頭,昏黃路燈將她的側臉勾勒出來,因為最近的事,她整日都沒什麽胃口,體重掉了幾斤,臉上的肉更少了。

等了半天就聽見一句“謝謝”,陳硯氣得笑了下,舌頭頂在側腮上,鴨舌帽被他取下,拿在手裏。

“我最近惹到你了?”

“沒呀。”宋靜原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這麽問,終於肯抬頭看他,眼裏也多了幾分迷茫。

“那你和我別扭什麽呢?”

……

宋靜原沒想到自己小心翼翼的舉動會被陳硯發現,更沒想到他會直接問出來。

她不自覺蹭了下鼻尖,冷風順著衣領鑽進去,她睫毛情不自禁地顫了下,陳硯瞥見她的動作,橫跨一步擋在她麵前,周遭的空氣裏瞬間多了些薄荷味。

宋靜原心亂得不行,低著頭,聲音很小:“沒別扭。”

“長本事了。”

“?”

陳硯哼笑:“都敢拿我當傻子糊弄了。”

……

宋靜原搓了搓鼻尖,白淨的皮膚被她蹭的發紅,她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問他:“貼吧那件事,你知道嗎?”

陳硯垂眸:“知道。”

宋靜原指尖發顫,他果然還是看見了。

“裏麵說的話很難聽。”宋靜原感到自己的體溫正在一點點下降,“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

陳硯靜了三秒,忽地一笑:“就因為這個?”

宋靜原鼻子不爭氣的一酸,有些想哭,無力地點點頭。

但對麵的人又笑了下,連帶著胸腔裏都多了幾分震動,讓宋靜原的心更亂了。

“你在笑什麽?”宋靜原慢吞吞地抬起頭,語氣裏滿是不確定。

“宋靜原。”

他的聲音依舊是那麽低啞好聽。

“你覺得我會信那些話?”

宋靜原猶豫了一下,像是不放心般地重複:“你沒有信?”

“有什麽可信的。”陳硯視線停留在她的臉上,語氣吊兒郎當的,但是宋靜原明白他沒有在開玩笑。

他是真的沒有相信。

壓在她心頭數日的石頭落地,宋靜原長舒一口氣,又聽見陳硯繼續說——

“我那天和你說的話你都忘了?”

“你是什麽樣的人應該由你自己來評判,至於別人的話,不必放在心上。”

宋靜原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睛,漆黑的眸子好像是塊寶石,在夜色中閃著光。

如果現在有人問她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是什麽,她一定會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被喜歡的人信任。

冷風還在繼續吹著,發絲在她臉上胡亂拍,陳硯揚了揚下巴:“進去吧,外邊冷。”

-

店裏麵的燈光昏黃,隻有三張配有塑料凳的桌子,老板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奶奶,看起來非常和藹可親。

宋靜原之前來過幾次,和奶奶也還算熟悉,老奶奶笑著和她打招呼:“今天帶朋友過來呀?”

“嗯嗯。”和陳硯之間的小矛盾已經解除,宋靜原心情好了許多,嘴邊帶著笑。

老奶奶把菜單放在桌子上,沈睿和沈枝意要了鮮肉餛飩,宋靜原給自己挑了蝦仁的,又去問陳硯的意見。

“和你一樣。”陳硯沒看菜單。

老奶奶笑嗬嗬的到後廚開始準備食材,告訴他們很快就好。

“你們倆剛才在門口偷偷摸摸幹什麽呢?”沈睿扒著陳硯肩膀,“半天才進來。”

陳硯懶洋洋地抬起眼,哼笑:“問這麽多幹什麽?”

宋靜原抬頭朝他身上看,他心情好像變得不錯。

所以說,他剛才心情不好是因為自己最近躲著他嗎?

真的是這樣嗎?

她有些琢磨不透。

也不敢多想。

老奶奶就住在店鋪裏,客廳裏放了個老式的電視機,正放著一檔喜劇節目,飄著熱氣的餛飩被端到桌子上,四個人圍著木桌坐在一起,頭上是暖黃色的燈光,還有電視背景音襯托,倒是有一種難得的溫馨感。

沈枝意將一顆小餛飩送到嘴裏,鮮美的味道沿著舌尖蔓延,她朝老奶奶豎了個大拇指:“奶奶您手藝真好!”

年紀大一點的人總是很喜歡這種誇獎,她慈愛地朝沈枝意笑笑:“喜歡就好。”

說罷還熱情地給他們每人送了一小瓶果汁。

幾人正吃著飯,陳硯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沒有接通。

過了兩分鍾,再次響起。

來來回回響了三次,他終於有點不耐煩了,滑動屏幕。

“林姨,我說了幾次了,我不去。”

電話那頭的人不知道說了什麽,他的神色漸漸不耐煩起來。

“行行行。”陳硯皺著眉,“我去。”

“林姨?”沈睿問他,“我怎麽不知道你還有個林姨?”

“林橞。”陳硯將手機扣在桌麵上。

“林橞?”沈枝意接話,“這名字好像有點耳熟。”

她仔細回想了下,拍了下桌子:“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咱們學校那個很漂亮的音樂老師啊?”

陳硯點頭:“是她。”

“可以啊沈枝意。”沈睿說,“轉過來沒幾天,連音樂老師你都認識了?”

“那當然了。”沈枝意驕傲地拍拍胸膛,“能記住所有美女的名字是我的榮幸。”

“所以音樂老師找你幹什麽?”沈睿又把話題放回陳硯身上,“不會想讓你轉行當藝術生吧?”

“過段時間學校要辦藝術節。”陳硯解釋,“讓我去添個節目。”

“什麽節目啊?”沈枝意好奇,“唱歌?”

“鋼琴。”

沈枝意正在低頭喝碗裏的湯,聽見這話突然被嗆了下,嘴巴驚訝成“o”狀:“陳硯你還會彈鋼琴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沈睿胳膊搭在陳硯肩膀上,“咱們硯哥,平時看著不學無術,但人家鋼琴水平確實實打實的好,之前比賽還得過金獎呢。”

“牛啊。”沈枝意朝他豎了個大拇指,“深藏不露。”

“少聽他吹。”陳硯白了沈睿一眼,“小學三年級得的金獎也值得你拿出來說。”

“那還不是後來你拒絕參賽……”沈睿話隻說了一半,意識到什麽不對,掩飾般地擺擺手,“算了,不提了。”

宋靜原一直在旁邊安靜地吃著餛飩,沒有接話。

陳硯會彈鋼琴這件事,她是知道的。

初三那年冬天,他們班的班長以慶祝新年為名組建了一個小聚會,剛開始宋靜原想要推脫掉,但是聽說陳硯也在,她便咬咬牙跟著去了。

團建的地點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娛樂會所,那天崎源下了場雪,結了冰的街道非常滑,宋靜原在路上耽誤了些時間,推門進到包廂裏麵,卻並不見陳硯的身影。

她局促地在角落裏麵坐下,因為在班級裏沒什麽朋友,存在感也很低,甚至沒人發現她遲到了。

又過了五分鍾,陳硯才匆匆趕到,現在已經是十二月,崎源的氣溫非常低,他卻隻穿了一件單薄的黑色外套。

宋靜原不禁皺了下眉頭,腦袋一直在想這人真的不冷嗎。

陳硯身後還跟了個樣貌出眾的女生,眾人見他來了,哄鬧著說他來得太晚,必須得接受點懲罰。

他靠在包廂最中央的凳子上,黑色外套被扔在一旁,隻剩一件灰色衛衣,下頜線條硬朗流暢,眉眼帶著懶散的笑,語氣輕鬆:“行啊,罰什麽?”

“罰酒就沒意思了。”不知道是誰喊話,“得罰點別的。”

跟著他一起進來的女生是年級的校花,追了陳硯很久,據說很快就要成功了,也是因為這個,她幾乎成了班裏女生的公敵。

不知道她是被誰叫來的,自從進門開始,她的目光就一直黏在陳硯身上。

她越過眾人坐在陳硯身旁,語氣嬌媚:“陳硯,聽說你會彈琴,不如給我們展示一下?”

話音剛落,包廂裏的人紛紛驚訝起來,沒想到陳硯還會鋼琴。

女生臉上笑容更甚,那表情就好像是在和大家炫耀說,你們都不知道陳硯會彈鋼琴,隻有我知道,我才是最了解他的那個人。

坐在對麵的宋靜原掐了下手心,她承認自己有一點被刺激到,拿起麵前的酒杯喝了口酒,這是她第一次喝酒,帶著涼氣的冰啤灌下去,倒是有幾分清醒。

也對,自己本來就沒有多了解他。

對麵陳硯拿著酒杯的手僵了下,表情明顯冷了下來,語氣像是摻了冰碴:“誰告訴你我會彈鋼琴的?”

女生沒想到他會是這種反應,神色裏多了一抹慌張:“我、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剛好包廂的角落裏有一架黑色鋼琴,其他男生起哄:“硯哥,就彈一個唄,別玩不起啊。”

陳硯眉眼耷著,漆黑的眸子裏多了幾分戾氣,隻是淡淡道:“我不會。”

“行了。”班長見陳硯臉色實在難看,再這樣下去可能要鬧出什麽衝突,幫著解圍:“不會也別為難人家了,還是罰酒吧。”

陳硯拿起麵前的就被將裏麵的冰酒灌下去,喉結滾動,但是後來的整場聚會他都一言不發,隻是坐在角落裏,幹什麽都沒興趣。

其他人見狀也不敢惹他,自顧自地玩著,隻有角落裏的宋靜原一直在看他。

她想知道,他為什麽這麽不開心。

中途宋靜原去了趟洗手間,再回來的時候,剛好看見班級大部隊浩浩****地往外走,看樣子是要去下一個場地玩。

看著眾人離開的背影,她站在原地歎了口氣,沒有繼續玩下去的興致,準備回包廂取走自己的東西就回家。

包廂的門沒有關嚴,她剛準備推門進去,目光不經意掃進去,卻發現陳硯並沒離開。

他沒骨頭似的坐在鋼琴前麵的琴凳上,修長分明的骨節輕搭在黑色琴身上,後背的肩胛骨突起,昏暗流轉的燈光落在他的身上,拓出半麵陰影,隻是一個背影,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頹痞感。

宋靜原就秉著呼吸,一直站在門外悄悄看他。

不知過了多久,琴蓋終於被掀開,他的動作很慢,就好像是琴蓋上被人壓了一塊石頭,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打開。

婉轉流暢的曲調從房間中傳出,宋靜原愣了愣,沒想到剛才那個女生說的是真的,陳硯真的會彈鋼琴。

那剛才他為什麽不承認呢?

這架鋼琴的品質算不上好,彈出的音色也是不盡人意,但是宋靜原還是從旋律中聽出了彈琴者的情緒。

他不開心。

宋靜原並不知道他到底怎麽了,她舍不得離開,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小心點開了錄音功能。

短短幾分鍾裏,宋靜原聽他的曲調從悲傷到激憤最後再到平緩,他好像在用琴聲發泄著什麽,讓人有些琢磨不透。

一曲結束,陳硯重重扣上琴蓋,起身準備離開。

宋靜原倉惶逃到拐角,等腳步聲從走廊中徹底消失,她才折回剛才的房間,將自己的東西帶走。

她沒有將陳硯會彈琴這件事和任何人提起,隻把它當作兩個人之間無形的秘密,但是那段旋律一直在她的腦海裏沒有散去。

後來,每到夜深人靜,她心情煩躁或者是睡不著的時候,都會把那段旋律拿出來播放,伴隨著起伏不平的節奏,她的情緒卻總是能神奇般的平靜下來。

兩年多的時間裏,音頻不知道被她播放過多少次,她也曾試圖在網上找到這首曲子的名稱,但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

也許這是陳硯隨手彈出來的吧。

好奇怪,他即興演奏出的旋律,居然成了她的一味鎮定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