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靜原立馬抓起衣架上的外套, 用了不到十分鍾便趕到了渾河北路。

月光無精打采地照射在大地上,空氣裏泛著清新的涼氣,宋靜原在門前停下腳, 抬頭往裏看。

院子裏秋千上的積雪已經被清理幹淨了, 下麵的雜草也被除去,陳硯患上了一件白色衛衣,懶散地靠在秋千柱子上, 嘴裏咬了一根沒點燃的煙, 聽見推門聲, 他撩起眼皮,刻出一條深邃鋒利的褶子。

“來得這麽快?”

宋靜原沒接話,走到他麵前, 睫毛上還沁了層水汽。

“冷嗎?”陳硯抬手將她的衣服領子往上拉, 手背不經意蹭過他的臉頰。

“還好。”宋靜原搖頭。

他朝秋千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要不要玩會?”

“啊?”宋靜原愣了幾秒, 抬頭看向昏暗月色中的陳硯。

“放心。”他輕聲笑了下, “摔不著你。”

宋靜原坐在秋千椅上,陳硯走到後麵輕輕推著她, 他的力度不大,秋千的速度很慢, 腳懸在半空中,但並沒有不安全感, 鬆散下來的發絲被風吹起, 茉莉清香縈繞在空氣當中。

宋靜原悄悄偏頭看他,他低垂著眼, 目光不知道在看哪, 漆黑的碎發垂下來擋住眉毛, 立體的五官被月光切割出一道道陰影。

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看什麽呢?”兩個人的目光突然交疊在一起, 他的聲線一如既往地懶散,“這麽好看?”

“……”宋靜原默默收回了視線。

陳硯低低地哼笑了一下,頓了片刻解釋:“以前我姑姑最喜歡在這秋千上麵坐著。”

宋靜原怔然。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又怕會不小心觸碰到陳硯內心的傷疤,索性選擇沉默。

月色如水。

宋靜原小心翼翼地靠在秋千的椅背上,發絲偶爾會蹭在陳硯身前的布料上,發出簌簌的摩擦聲。

沒過多久,陳硯扶著兩邊的鐵杆讓秋千緩慢停下來,然後扶著她下來:“進去吧。”

宋靜原跟著他進了屋子。

房間裏麵已經被打掃過了,地麵上的血漬消失不見,茶幾上的酒瓶與藥瓶也被送進了垃圾桶裏麵,頭頂的吊燈在地麵上反射出淡淡的白光,與周圍的橙黃色壁紙交互映襯,又是一派溫馨的模樣。

“你吃飯了嗎?”陳硯問她。

宋靜原搖頭:“還沒有。”

他走到冰箱麵前拉開冰箱門,裏麵除了幾瓶冰啤酒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東西,陳硯皺了皺眉,將門關上,轉身去廚房倒了杯熱水放到她麵前。

“餓嗎?”

“還好,你呢?”

“我不太想吃。”

宋靜原咬了下唇內的細肉:“飯要好好吃的。”

陳硯視線在她臉上停留片刻,轉身坐在她旁邊,隨意地靠在後麵的抱枕上,把手機從沙發縫裏麵撈出來:“行,吃什麽?”

“我都好。”宋靜原又想起他最近的身體狀況可能不是很好,抿了下嘴提議,“要不我們吃些清淡的吧。”

陳硯把手機扔到她懷裏:“你點吧。”

宋靜原最後在一家粥鋪裏挑了粥和幾道簡單的小菜,想著陳硯嘴挑,仔仔細細檢查了裏麵有沒有他忌口的東西,最後拿過去詢問他:“可以嗎?”

陳硯掃了一眼:“可以。”

外賣送過來的速度非常快,宋靜原把包裝盒拆開放到餐桌上,香氣飄散出來,陳硯又從冰箱裏拿了瓶涼酒出來,宋靜原攔了下:“還是別喝酒了,冬天喝太涼的不好。”

“又開始管我了?”陳硯抬眉看她,但還是把酒送了回去,給自己也換了杯溫水出來。

這家外賣的味道不錯,粥燉的軟爛,幾道小菜也做的很可口,陳硯胃口看起來不錯,一碗粥都喝掉了,小菜也吃了一半。

宋靜原無聲彎了彎唇,她其實不太餓,但還是陪著陳硯多吃了一點。

吃過飯後,她將餐盒與一次性餐具都裝進塑料袋裏,微微俯下身子,將桌子上的水與湯漬擦掉,陳硯就靠在一旁的凳子上,牢牢地盯著她看。

宋靜原將塑料袋丟到外麵的垃圾桶裏,風將她頭頂的碎發吹亂,幾縷垂下來粘在鼻梁上。

陳硯喉結動了動,開口問她:“沒什麽想問問我的?”

宋靜原停住腳,點點頭:“有。”

陳硯抬眉:“怎麽不問?”

“那我問了?”

陳硯點頭。

宋靜原抬手將那縷發絲勾下來,語氣認真:“之前那半個月,你是不是過得不太好?”

茶幾上那兩瓶開了的安眠藥,一直是宋靜原心中的一根刺。

陳硯怔了下,他沒想到宋靜原會問這個。

“還湊合吧。”他扯了扯嘴角,主動解釋,“晚上有點失眠而已,不用多想。”

宋靜原心事重重地點點頭,但是她沒法不多想。

“沒有別的要問的了?”

“有。”宋靜原頓了幾秒,“下午來的時候看見瓷磚上有血跡,你……你受傷了嗎?”

“就是胳膊上劃了個口子,沒事。”

“好吧。”宋靜原輕咬了下嘴唇,“那我沒有其他要問的了。”

“你就不好奇我姑姑的事情?”陳硯淡聲道。

宋靜原搓了下手心:“這也算是你的隱私,你要是想說的話,會主動和我說的。”

頓了幾秒,她又補充:“不過我還是希望你不要一直困在過去的事情當中。”

陳硯抬眸看她。

少女的眼中充滿了堅定和真誠,不摻雜任何其他的感情,真的是單純的在關心他。

陳硯笑了下:“好奇心不重可是個好事。”

人在陷入迷境的時候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就好比下午在天台,他被路辭逼到欄杆旁邊,看著高樓下來來往往的萬物,眼前不斷回放著陳姝凡跳下去的那個畫麵,血紅色墨染般地綻放在眼前,一瞬間有了結束這一切的衝動。

結束了,他也就解脫了。

反正也沒什麽他可留戀的東西。

但是他沒想到,宋靜原會來拉住他,會找到那個被他藏起來的攝像機,陪著他直麵這麽多年的陰影。

壓在他心口多年的一塊石頭好像破碎掉了。

光怪陸離的吊燈籠罩在兩個人的頭頂,少女的麵龐在橙黃色的暖光下逐漸柔和,將他內心的陰暗逐漸驅散。

陳硯揪過一個抱枕摟在懷裏,語速緩慢:“我是被我姑姑照顧大的。”

宋靜原愣了幾秒:“你爸爸媽媽呢?”

“他們啊。”陳硯自嘲地扯了下嘴唇,“他們都不太喜歡我。”

*

陳家和梁家都是崎源有名的大戶家庭,一個在政界上小有作為,另一個則在商業上大放光彩。

陳政和梁玥是在一次商業晚宴上認識的,那場晚宴是由陳家主辦,梁玥跟著父母前往參加,卻被陳老爺子一眼看中。

彼時的梁玥正值芳華歲月,身材長相姣好,又受了良好的教育,成為當場宴會上的焦點,再加上梁家當時在崎源的地位,所以她受到了不少大家族的青睞,都想要過來和她交個朋友。

陳家也不例外。

在他們那個圈子裏,商業聯姻從來都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剛好陳家的長子陳政年齡與梁玥相仿,各方麵條件也算出挑,陳老爺子便主動和梁家結交,雙方就這麽認識了。

梁家父母對陳政也非常滿意,沒過多久,他們的婚事就被父母直接定了下來。

那場聯姻的規模非常浩大,在整個崎源都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外界都評價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段感情並不像他人想的那樣美好。

陳政和梁玥兩個人基本沒有什麽感情基礎,相處起來也有很多意見不合的地方,吵架是常有的事情。梁玥本想提出離婚,但是因為一次醉酒後的意外,她卻發現自己懷孕了。

這個孩子來的太突然,還不等打掉,就被兩家父母發現,所有人都不同意流產,更不同意離婚,梁玥身邊被安排了多個傭人,精心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同時也在防止她悄悄去流掉孩子。

就這樣度過了十個月,梁玥的預產期到了。

整個產期她的心情都非常差,導致生產的時候大出血,搭上了半條命才生下陳硯。

與此同時,也讓她對這個孩子深惡痛絕,當其他新手媽媽小心翼翼地逗孩子開心的時候,她把陳硯一人扔在嬰兒車裏,任憑他哭鬧。

陳政最開始還想要盡到一個父親和丈夫的責任,但梁玥的情緒非常不穩定,經常對著陳政發火,時間長了,陳政也對她厭煩起來,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連帶著陳硯也撒手不管。

陳硯成了這場商業聯姻的犧牲品。

從有記憶開始,他的家庭就是冷冰冰的,父母不恩愛,沒有人在乎他的想法,爺爺年紀逐漸增大,身體素質大不如前,隻有偶爾會陪他說說話。

起初他以為隻要他足夠乖巧就會獲得父母的歡心,直到有一年冬天,一場嚴重的流感席卷崎源,他不幸中招,高燒到四十度,意識模糊地趴在**喊著爸爸媽媽,卻無人問津,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聽到這,宋靜原的心抽痛了下。

在吳雅芳和宋泓明鬧得最凶的那幾年,她也是這麽過來的,所以她非常能理解陳硯當時的心情。

迷茫又無助,明明自己沒做錯什麽,但好像一切錯誤都是你造成的。

她拉了一下陳硯的衣角,眉心皺起:“陳硯,這些不好的記憶還是不要再提起了。”

“沒事。”陳硯抬了下眉毛,無所謂地笑笑,“都過去很久了。”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裏,陳硯很快就變得沉默寡言,不太喜歡和別人說話,直到後來,陳政的妹妹陳姝凡回到崎源。

她早年在國外主修鋼琴,學成回到崎源後,在陳老爺子那裏見到了陳硯。

她很喜歡這個乖巧又懂事的侄子,經常帶著各種零食來看她,有時間還會帶他出去玩,陳硯在她身上體會到久違的親切與溫暖,和她也一點點親近起來。

再後來,陳姝凡直接和陳老爺子提出把他帶到自己身邊照顧,反正她剛剛回國,一個人也寂寞。

陳政最開始是不同意的,但見老爺子態度堅定,也說不出什麽反對的話來,就這樣,陳硯跟著陳姝凡搬進了別墅裏麵,開始了她人生中一段幸福又快樂的生活。

陳姝凡是個很享受生活的人,別墅裏麵的裝修風格都是她親自設計的,她還在院子裏紮了一個秋千,兩旁種上大簇的繡球花,每天午後,陽光斜斜地照進院子裏麵,她便會抱著陳硯坐在秋千上,伴隨著花香,拿著一本故事書給他講故事,或者是講她在國外讀書時遇見的奇聞異事。

陳硯在陳姝凡的照顧下逐漸開朗起來,受到她的影響,他喜歡上了鋼琴這種樂器,陳姝凡也發現他很有天賦,把他從學校裏接回來後,就帶著他一起練琴,也會帶著他到各地參加比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那幾年的日子美好得有些不真實。

直到陳姝凡在一次商業比賽中認識了路興安,他比陳姝凡年長四歲,氣質成熟,長相帥氣吸人,待人也是彬彬有禮。

他開始熱烈地追求陳姝凡,每天給她送一束紅玫瑰,隻要她有需要,一個電話他就能立刻趕到,並且他對待陳硯同樣非常友好,還會和陳姝凡一起帶著他到遊樂場玩。

陳姝凡很快就和他戀愛了。

有了愛情滋潤的她氣色比從前更好,臉上總是掛著幸福的笑容,陳硯看見她這個樣子,也暗戳戳地替她高興。

兩個人的進展很快,半年之後,陳姝凡偶然發現自己懷孕了,她興高采烈地和路興安說了這個消息,提醒他兩個人的關係是不是該再進一步。

也是這個時候,路興安開始逃避。

起初是用工作忙的接口來搪塞她,後來直接玩起了失蹤。

陳姝凡的情緒一點點低落下來,陳硯看她不開心,主動提出要陪她到商場裏麵轉一轉,但是沒想到,他會在那裏遇見路興安。

當時陳姝凡正和陳硯在玩具店裏挑東西,陳硯轉身看見路興安的身影,忙去扯陳姝凡的衣角,指給她看。

陳姝凡愣了幾秒,剛準備過去找路興安問個清楚,問他為什麽要突然冷落自己,不等她動彈,一個小男孩跑到路興安身邊,手裏拿著一個變形汽車,稚嫩的童聲傳進耳朵裏,他叫路興安“爸爸”。

看樣子,那孩子已經和陳硯差不多大了。

緊接著是一個打扮精致的女人走到路興安的身邊,親昵地挽上他的手臂,小男孩轉身喊她媽媽。

陳姝凡腦中“嗡”的一聲,腳不受控製地發軟,整個人向後癱倒,一時不敢相信她剛才所看到的畫麵。

她所謂的男朋友,居然已經有了家庭。

後來陳姝凡去路興安公司樓下蹲守了幾天,拍到了不少他和妻子還有孩子相處的照片,拿著一起甩到了路興安麵前。

路興安臉上閃現出一絲慌亂,他和陳姝凡商量:“姝凡,我會給你一大筆錢,你去把孩子打掉,然後我們就好聚好散吧。”

陳姝凡眼圈泛紅,將路興安推開:“為什麽一開始要騙我?你已經有家庭了,為什麽還來追求我?你要為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路興安也急了,竟然出手直接將她推到在地上:“當初還不是你先主動勾引的我?”

陳姝凡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同時下腹部傳來一陣劇痛,鮮紅的血滲在地上。

她流產了。

生病住院期間,陳硯一直陪在她身邊,陳家嫌她搞出了未婚先孕這種丟人的事情,都不願意多過問她,隻有陳老爺子偶爾會來看她,勸她看開點。

但是陳姝凡的精神狀態依舊很差,幾乎每天都是以淚洗麵,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眼睛紅腫得不像話。

她為自己腹中的孩子感到痛心,同時也為自己被騙的感情感到絕望,不等她為自己討回公道,路興安的妻子卻不知從哪得到了消息,跑到醫院來大鬧一通,辱罵她勾引自己的老公,任憑她怎樣解釋,都沒人相信她。

不去責怪自己出軌的丈夫,卻要責怪一個受了騙的無辜女人。

真的很好笑。

陳姝凡身體底子本就不好,流產更是對她造成了很大的傷害,路興安的妻子從醫院離開後並沒有善罷甘休,在外麵大做文章,說她是故意插足別人婚姻的小三,謾罵短信幾乎要把手機引炸。

她的話也越來越少,再不似從前那樣活潑開朗,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裏,窗簾緊閉著,不讓一絲光亮透進來,兩頰很快凹陷下去,臉色蒼白得嚇人,像是朵即將凋零的花朵。

宋靜原用力掐著自己的手心。

你用心經營的一段感情,到頭來發現這一切都是騙局,真的讓人很難過。

陳硯停頓了下,細碎的光落在他的睫毛上:“那時候我還在上學,看見她狀況不好,直接和學校請了假,在家裏陪著她,有一天我去叫她吃飯,看見我姑姑關著燈蜷縮在臥室的**,她哭著問我,為什麽那天要拉住她的衣角,要讓她看到那一幕,如果沒有看到,也許事情就不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宋靜原呼吸一窒。

“可這並不是你的錯啊。”

“我也不知道。”陳硯的語氣越來越弱,低低地笑了下,“再後來的一天,她終於肯把自己從臥室裏放出來,給了我五十塊錢,說想吃從前她最喜歡的那家奶油蛋糕。”

“我以為她想通了,連忙出門給她買,怕她等得太久,便一路跑著回來。”

“然後呢?”

“我滿心歡喜地回到家裏,卻發現她一個人站在陽台上。”

“我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連忙跑到陽台旁邊想要拉回她,但是我剛爬上窗台,還不等抓住她的手,她就從窗口跳下去了。”

“我就那麽眼睜睜地看著她墜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