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說完那句話轉身就走了, 甚至沒給她解釋的機會。

宋靜原朝他那個方向看,過了這麽多年,他的肩膀依舊瘦削落拓, 但不知道為什麽, 她總覺得他身上多了幾分落寞感,周圍病人家屬的腳步匆匆,他卻好像與那些喧囂全部都隔絕開來。

陳硯剛才說的那兩句話在耳邊自動播放, 心髒好像被人倒上了一杯冰水, 涼意一點點向下蔓延, 脹得難受。

她怎麽可能不在乎啊。

那時候她不過才出院沒幾天,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知道陳硯從ICU病房轉到普通病房後, 第一時間想要過去探望, 但是卻被陳老爺子拒之門外。

無奈之下, 她隻能跑到陳家老宅, 沒人肯見她,她就站在院子裏等了整整一晚, 那夜的雨下得很大,她身上那件淡黃色的連衣裙濕了一遍又一遍, 閃電像是一把利刃劃破夜空,將女孩瘦削的身影映在地上。

那是她十六年來最狼狽的一次。

如果不在乎, 她怎麽會委曲求全地等了一夜呢?

她比誰都想陪著陳硯一起走下去, 但是她真的沒有辦法。

“學霸。”一旁的沈睿出聲喊她,把她的思緒勾了回來。

宋靜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 尷尬地笑了下:“我沒事。”

“去那邊坐坐吧, 剛好聊會天。”

宋靜原說好。

“你要不要喝點什麽?”醫院大廳裏有自動販賣機, 沈睿指了下, 朝她露出一個笑容,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時代,“我請你。”

宋靜原折騰了一大通,嘴唇喉嚨都很幹,也沒推脫:“礦泉水就好。”

“好嘞。”

沈睿走到販賣機旁邊,從口袋裏麵掏出手機準備掃碼買水,剛解鎖屏幕,看見微信裏有兩條未讀消息。

他點進去。

【硯:你問問她生什麽病了,為什麽會來醫院。】

【硯:別說是我問的。】

沈睿:“……”

他真服了。

剛才還給人甩臉子看,現在又暗戳戳地關心上了。

這叫什麽?

他是真看不懂陳硯想幹什麽。

沈睿對著那兩行字翻了個白眼,確認支付後,“哐當”一聲,水瓶從上麵掉下來,他彎腰從下麵的出水口取出來,一邊回複:【我不管,要問你自己問。】

【硯:你要是不問的話,我就把你高中那點糗事全都告訴你對象。】

沈睿:“……”

陳硯你無不無聊啊!!

他低聲罵了句“操”,咬牙切齒地回複他說好。

【硯:對了,在她麵前別瞎說什麽不該說的。】

沈睿退了微信,拿著礦泉水回到休息區,還十分貼心地擰開了瓶蓋,宋靜原接過水,朝他道了聲謝。

他嘴上雖然嫌棄著某人,但還是很仗義地幫他打聽情況,指了指宋靜原手腕上掛的藥袋子:“你這是生病了嗎?”

宋靜原寬慰似的笑了下,唇邊兩個梨渦浮現:“胃炎,是老毛病了,醫生給開的藥。”

沈睿怔了幾秒:“之前怎麽沒聽說你有這毛病?”

“是離開崎源後才有的。”宋靜原很坦然。

沈睿的神情明顯僵了下,囑咐她:“那可得好好注意點,胃炎這種病好得慢。”

“謝謝你。”

“你現在留在江北工作嗎?”

“是。”宋靜原喝了一小口水,幹燥的喉嚨得到滋潤,“大學就在這裏讀的,也沒什麽別的地方可去,想來想去還是留在這裏,待得年份久了,都熟悉了。”

“那你呢?”宋靜原又問。

“害,我那成績你也不是不知道。”沈睿抓了把頭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高考碰運氣過了一本線,在盛陽讀的大學,畢業進了自家公司,這次來江北是旅遊。”

“你剛才說陪人看病——?”

“不是陳硯。”沈睿解釋,“是我女朋友,這幾天她應該是沒吃好,有點腸胃感冒,陳硯是被我叫來幫忙的。”

原來他沒生病。

心裏的一塊大石頭落地,但宋靜原還是有點不好受。

同時她心裏也生發出一陣感慨,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沈睿居然會是先脫單的那個。

沈睿好像也讀懂了她的心思:“沒想到吧?雖然我高中沒談到戀愛,但大學可找到女朋友了。”

他的語氣帶著幾分孩子般的頑皮,但不難聽出,他現在的的確確很幸福。

“等你們有好消息了一定要通知我呀。”

“那是自然。”

宋靜原忽然又想起來另外一個人,連忙問:“對了,枝枝她怎麽樣了?”

她從小到大的朋友並不多,沈枝意對她是真的很好,而且如果不是因為她,自己和陳硯也沒機會接觸,隻可惜後來她離開崎源,不得不和所有人斷了聯係,這麽多年來她心裏一直都有些過不去。

“她啊。”提到她,沈睿重重歎了口氣,“過得還湊合,沒那麽好也沒那麽差。”

“江宇鐸你還記得吧?”

宋靜原點點頭。

當時她暗戀陳硯,沈枝意喜歡江宇鐸,在那個平安夜的夜晚,兩個青春期的少女坐在酒館的昏暗燈光下,學著大人的樣子,一邊喝酒一邊分享著自己的秘密,那是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畫麵。

“所以他們現在在一起了嗎?”

“沒有。”

“那她還在等他嗎?”

“是。”

宋靜原有一瞬間的失神。

都說年少時不能遇見太驚豔的人。

那些在草稿紙上寫下的酸澀難言的文字,那些穿過人山人海也要偷偷追尋的身影。

都會變成以後歲歲年年的執念,割不掉也放不開。

“她現在在哪兒?”

“京南。”沈睿說,“她大學學了平麵設計,在京南開了個設計工作室。”

高中那會兒沈枝意就喜歡在本子上畫畫,這份工作倒還真的很適合她。

“這樣吧,你加下我的微信,我把她聯係方式推給你。”

宋靜原拿出手機掃碼,沈睿很快發過來一張名片。

這個話題中斷後,空氣突然靜了幾秒。

“不想問問他嗎?”沈睿先開口。

宋靜原咬了下嘴唇,語速放得很慢:“所以——他呢?”

“他這些年過得好嗎?”

“不好。”沈睿的語氣變得很堅定,“他過得不好。”

宋靜原心髒猛然一縮。

“這麽說其實有點矯情,畢竟誰的日子都不好過,你當年退學後就沒了消息,這麽多年自己一個人挺過來肯定也很難。”

“但是我和陳硯認識了這麽多年,總歸是有點偏心的。”沈睿扯了下嘴角,“記得他姑姑剛出事的那段時間,他整個人都很低迷,我就帶他到我們家去住,他雖然不好受,但是也沒太表現出來,隻不過變得渾了點,生活還能湊活過下去。”

“但是你從醫院離開的那天晚上,他趁著我們不注意,獨自一人上了醫院的天台。”

宋靜原猛然抬眼,手中的礦泉水瓶被捏變了形。

“對,他想跳樓自殺。”

宋靜原的大腦“嗡”一聲炸開,周遭的聲音飛速離她遠去,四肢百害突然傳來強烈的痛意。

陳硯當年親眼看著陳姝凡從他麵前跳樓而下,那個場景對他無疑是有陰影的。

後來在商場的天台上,是她費盡全力將他勸了回來。

她走了,他也不要命了。

“那整整一個月他情緒都挺不好的,陳老爺子怕他再出事,看得很緊,隻有我能過來陪他說說話,偶爾到樓下散心,他沒再表現出什麽情緒,我以為漸漸他就能走出來,直到那天——”

沈睿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那天是5月20號,醫院樓下的薔薇花都開了,空氣中彌散著早夏的味道。

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都是些出來慶祝節日的小情侶,他和陳硯靠在白色木製長椅上,他的頭發長了不少,也懶得打理,看起來有些淩亂,側臉瘦削得有些可怕,眼下一圈烏青。

沈睿偏頭,看著陳硯半闔著眼,眉心微皺,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擔心陳硯又冒出什麽不好的想法,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你在想什麽呢?”

過了很久陳硯才緩緩開口,鴉黑的睫毛有些顫抖,聲音啞的給沈睿嚇了一跳。

“沈睿,你說這是不是我的報應?”

沈睿當時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

陳硯睜開眼睛,眼眶有些紅:“還是說我哪裏做得不好了,所以她才不要我?”

“是不是她在怪我那天在火場出現的不及時?還是怪說我沒能親自陪她過生日……”

他想不通女孩為什麽要離開,所以拚命在自己身上找錯。

宋靜原眼睛紅了一圈,淚水在眼框裏麵打轉,肩膀跟著發顫。

“學霸,我說這些不是在責怪你,你是什麽樣的人我心裏清楚,你離開肯定也有自己的理由,我就是覺得,你們之間可能有什麽誤會。”

護士在不遠處喊誰是13床的家屬,沈睿猛地起身,和宋靜原解釋:“我女朋友行了,我得進去看看。”

“我陪你一起去吧。”宋靜原整理了一下情緒,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生病了應該去探望一下,就是今天有些倉促,沒帶什麽東西。”

“害,和我不用這麽客氣。”

宋靜原跟著沈睿進了病房,病**的小姑娘聽見外麵的腳步聲,連忙閉上眼睛裝睡,慌慌張張的,額前的劉海都亂了。

半天沒等到動靜,她半睜開一隻眼,卻剛好對上了沈睿的目光。

沈睿笑了下:“還裝睡呀?”

被揭穿了她也不生氣,睜開眼睛抱怨:“你剛才去哪裏了呀?”

“遇見了個朋友。”沈睿介紹給她,“這是我高中同學,宋靜原。”

“這是我女朋友,趙惜兒。”

趙惜兒是標準的元氣少女長相,眼睛很大很亮,留著一頭齊肩短發,雖然穿著灰白色的病號服,臉色有些憔悴,但寫在臉上的那份開朗是藏不住的。

趙惜兒朝她笑笑,眼睛變成了月牙形:“你好呀。”

宋靜原笑著擺手:“你好。”

沈睿在趙惜兒額頭上試了下:“還難受嗎?”

“不難受了。”趙惜兒搖搖頭,抬起胳膊可憐巴巴地拽著沈睿的衣角,朝他撒嬌,“我餓了。”

“那我去給你買粥。”

“不想吃粥。”趙惜兒鼓著腮幫子,像隻討食的小貓咪,“我想吃樓下那家灌湯包。”

沈睿在她臉上捏了捏:“別想了,醫生說在你病好前隻能吃流食。”

“就吃一點點好不好?”她眨巴了幾下眼睛,眼裏像是藏了星星,用手比出一小段距離,“就一點。”

“一點也不行。”

趙惜兒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樣,嘟著嘴巴,故意不看沈睿。

那模樣實在可愛極了。

沈睿拿她沒辦法,俯下身子好言好語地和她講道理:“不是不舍得給你吃,現在你身體還沒好,吃了會難受。”

“你乖乖喝粥,等病好了帶你去好不好?”

“好吧。”趙惜兒倒是個好哄的,臉色由陰轉晴,“勉強答應你。”

“真乖。”

宋靜原在一旁看著兩個人的互動,心想沈睿這是把女朋友當女兒寵著了,嘴角不自覺向上彎了彎。

沈睿下樓去給她買粥喝,宋靜原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氣氛有些微妙,她瞥見床頭有個水果籃,扭頭拿了一個蘋果出來:“我給你削個蘋果吃吧?”

“好呀。”

許是缺什麽喜歡什麽,趙惜兒從小就不是個能安靜下來的性子,對宋靜原這種安靜溫柔的女生特別有好感,她眨了眨眼睛,長睫毛像是忽閃忽閃的翅膀:“我可以叫你靜原姐姐嗎?”

“可以呀。”

“靜原姐姐,我好像見過你。”

宋靜原一愣,手中的蘋果皮斷了。

“念原的那個總裁陳硯,你認識吧?”

宋靜原機械地點點頭。

“前幾天沈睿帶我到他辦公室裏,我瞥見他辦公桌上放了一張照片,雖然照片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但我很確定那就是你。”

“而且他們公司的名字也好特殊,念原。”她手指戳著自己的下巴,“是不是思念靜原的意思?”

宋靜原被她說的心越來越亂。

沈睿腿腳很快,過了十多分鍾,他拎著一份皮蛋瘦肉粥從外麵回來,滿屋飄香。

沈睿把小桌板支到病**,扶著趙惜兒起來,煮的滾爛的粥被送進嘴裏,趙惜兒笑了下:“好吃。”

“謝謝男朋友。”

“那我就先走了啊。”宋靜原摸了摸趙惜兒的頭發,“等你病好了,可以來找我,我帶你出去玩。”

“好呀。”

“我送你出去吧。”沈睿說。

他們並肩走到醫院門口,宋靜原牽了下嘴角:“就送到這吧。”

沈睿的神情看起來有些複雜,欲言又止很久,就在宋靜原轉身要走的時候,他出聲叫住了她:“靜原。”

“怎麽了?”

“還有個事情,我想我應該告訴你。”

宋靜原心口一跳,像是某種預兆,她用力在掌心上掐了一下,讓自己保持平靜:“什麽?”

“陳硯高三複讀過一年。”

“第一年他落榜了。”

宋靜原有些疑惑,臨走之前她幫著陳硯補過一段時間的課,他的成績已經有了明顯的進步,高考正常發揮的話,是可以考上盛陽的大部分學校的,怎麽都不至於到落榜的地步。

“為什麽會落榜?”

“因為他隻填了一個誌願。”

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竄了出來,宋靜原覺得呼吸有些困難,胸口艱難的起伏著,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將她束縛住,僵硬與寒意爬上脊背。

“他報了哪所大學?”

沈睿看見她的神色,歎了口氣:“就是你想的那樣。”

“他那年隻報了江北大學。”

江北大學。

宋靜原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