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雄和艾小美帶著一陣風走進支隊大辦公間,艾小美懷裏抱著一份卷宗,一臉的振奮,想必是檔案室一行大有收獲。
艾小美一邊將卷宗遞給韓印,一邊嘴裏歡快地嚷嚷著:“韓老師,您真神了,焦金山果真曾經發生過命案!”
杜英雄進一步解釋說:“案發在2007年5月9日,一個女出租車司機,被一夥歹徒搶劫殺害,拋屍到焦金山中。兩天後,幾個中學生到山上遊玩,發現屍體並報了警。而這幾個中學生中,就有我們曾經接觸過的嫌疑人——江楓,他當時在焦金山下一所中學讀初二。”
“確定是張燕的那個男朋友江楓?”葉曦追問。
“對,當時作為報案人做筆錄時,錄入了他戶口簿上的身份證號碼,我和英雄剛剛在身份證數據庫中比對過,此江楓就是張燕的男朋友江楓。”艾小美一臉篤定地說,“正如韓老師所說的那樣,江楓年少時目擊了焦金山的命案,在他狹隘的意識中,不自覺地將犯罪或者死亡與焦金山聯係到一起,並形成一種思維上的反射,於是在他自己成為犯罪人的時候,焦金山理所當然成為他拋屍的不二選擇,所以江楓作案嫌疑巨大。”
杜英雄接著說:“剛剛看到案件卷宗中出現江楓的名字,我突然想起和陳隊詢問金兆凱時,他提到江楓的姥姥在前段時間去世的消息。於是我和小美調閱了江楓家族的戶籍信息,發現他姥姥的戶籍於本年6月9日被銷戶,距離陳美雲的遇害不到一周的時間,我和小美覺得他姥姥的死,應該就是他作案的刺激性誘因。”
艾小美緊跟著解釋道:“戶籍信息中還顯示,他年少時父母便相繼死亡,他的戶籍是掛在姥姥家的戶口簿上,而姥爺比他父母去世得更早,所以實質上他是跟著姥姥相依為命、長大成人的。如此來看,失去唯一可以依賴的姥姥,令江楓徹徹底底成為孤家寡人,心理的失衡感一定很強烈。”
“說得很對。”韓印點點頭,長出一口氣,“江楓是一個培訓老師,正確的打對號(√),錯誤的打叉號(×),是他日常性的操作,並深入骨髓,成為他衡量生活中一切對錯的標記符號。”
“他有車嗎?”葉曦提到了一個關鍵性問題。
“沒留意,我和韓老師詢問他的時候沒關注到這一點。”顧菲菲搖搖頭說。
“這個好辦,我們現在跟車管所聯網了,用身份證號查一下就知道了。”陳鐸望向艾小美,“江楓身份證號碼多少來著?”
艾小美迅速翻開放在桌子上的卷宗,報出一組數字。陳鐸隨即操作起手邊的電腦,很快便有了結果——江楓有一輛捷達車,車牌號為“東BG3779”,車輛信息顯示該車更換過車主,也就是說是一輛二手車。
“現在怎麽辦?”證據顯然不夠充分,陳鐸用征詢的眼神望向韓印。
“等等,有了車型和車牌號,不再盲目了,咱們再看一遍兩個案發當晚的監控錄像吧?”艾小美插話提示道。
說著話,艾小美已經從背包裏拿出筆記本電腦,又插上一個黑色的移動硬盤,先前她已經把相關的監控錄像都拷貝到這塊硬盤中。
6月15日晚8點09分……6月25日晚8點51分,車牌號為“東BG3779”的捷達車,均在案發現場焦金山區域出現過。雖然隻是被兩公裏之外江淮路上的一處交通監控捕捉到該車行駛的畫麵,但作為當地人的陳鐸,很清楚捷達車從江淮路往北行,是可以抵達焦北路的。
眾人一番商量,決定申請傳喚通知書和搜查證,與江楓展開正麵交鋒。
當葉曦、陳鐸帶領眾警員出現在百分教育培訓中心時,江楓錯愕而又惶恐的神情,似乎已經說明一切。尤其當他看到傳喚通知書,看到搜查證書中標明的搜查範圍包括他的捷達車和他的住所,單薄瘦削的身子竟抑製不住瑟瑟發抖起來。少頃,或許已經預感到自己的結局,他使勁抿了抿嘴唇,主動伸出雙手,等著被戴上手銬。
“一言不發”,這就是江楓被抓捕後的狀態。整整兩天,無論警方提出什麽問題,他始終隻字不吐。
在江楓的車中,未搜集到兩名受害者的毛發和衣物纖維等物證,不過在車的後備廂中,警方找到一把刃長為20厘米左右的匕首,刀柄上有江楓的指紋,刀刃上則采集到屬於陳美雲和馮靜姝的血漬。還有江楓作案時穿戴著的長袖襯衫、長舌帽和手套,也在捷達車後備廂中被找到,上麵均沾有來自兩名受害者的DNA證據。同時在江楓的住所中,警方也起獲了兩名受害者的手機等物品。另外,在破解了江楓的手機鎖屏密碼後,警方在其手機中發現多張來自案發現場的照片,照片從各個角度記錄了陳美雲和馮靜姝被遺棄在焦金山時的狀態。
警方目前掌握的證據,可以說是相當充分,即使零口供也並不妨礙對江楓的定罪。但對韓印來說,這樣的結案方式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失敗。他研究的專業,就是要搞清楚這些形形色色具有畸變心理的犯罪人的所思所想,他們人格的蛻變軌跡,他們從開始、到發展、到成熟的妄想係統是如何形成的?從而不僅要從法證證據上擊敗他們,更要從心理上徹底擊垮他們,以真真正正維護法律的尊嚴。所以近兩天韓印走訪了江楓就讀過的小學、中學、大學,乃至工作單位,與教導過他的老師和一些同學以及同事,進行了對話,也走訪了他姥姥那邊的幾位表親,於是江楓二十多年的人生,便濃縮到韓印的大腦中。
支隊審訊室中,燈光亮得刺眼,坐在審訊椅上的江楓微仰著頭,眼睛毫無顧忌地盯著燈管,一副老僧入定的架勢。
韓印獨自抱著一個米黃色的大紙箱走進來,他翹翹嘴角衝江楓送出一個微笑,然後走到長條審訊桌背後,把箱子放下,緊接著從箱子裏取出一摞摞的文件夾,放在手邊。其實那些文件夾中什麽都沒有,該有的都在韓印的腦子裏,他隻是想傳遞給江楓一種感覺——我研究你很久了,你的一切我都掌握。
韓印坐到椅子上,解開兩邊襯衫袖口的紐扣,將襯衫袖子向上挽了挽,隨後摘下腕上的手表放到桌上,又從兜裏掏出手機緊挨著手表擺好。做這一係列動作時,韓印臉上始終掛著親和的微笑,就如他站在學院講堂上,準備開始今天的講課一般。
“怎麽樣,這麽多天想明白了嗎?”韓印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江楓,但也並不指望能得到他的回應,停頓幾秒鍾之後,繼續說道,“‘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要去哪裏?’正如這三個千百年來困擾人類的哲學命題,我相信也同樣無時無刻不在困擾著你,令你的人生感到茫然、焦灼。
“‘理智麵具’,是你在微博上給自己的命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它取自好萊塢電影《美國精神病人》中的一段台詞——‘我具有人類的一切特征,發膚血肉,但沒有一個清晰可辨的表情,除了貪婪和厭惡,我內心深處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但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屬於黑夜的嗜血惡性蔓延到了白晝,我感到垂死的氣息處於狂怒的邊緣,我想我理智的麵具就快要脫落了’。”
一段低沉的吟誦之後,韓印輕咳兩聲,隨即陷入短暫的沉默,但很快又繼續說道:“我想這部電影之所以讓你印象深刻,大抵是因為男主角掙紮在華爾街金融驕子與冷血殺手之間的雙重人生打動了你。很多時候,你都在捫心自問:暗夜中的殺戮者和白天講台上的教書育人者,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你又為什麽會成為今天這副模樣?而你終究會成為什麽樣的人?”
“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對於你——你們這一類人,我有很深的研究,我想和你解釋,或者說是探討一下你的困惑,你願意聽嗎?”韓印不斷通過征詢的口氣,挑動著江楓的神經,逐步將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自己身上,“從哪裏說起呢?還是從你的父母開始說吧,因為他們,尤其是你的母親,是你走到今天的初始刺激源。你父母有了你的時候,隻是兩個剛成年不久的孩子,還渾身充滿著稚氣,他們以為他們正在經曆的就是真正的愛情。因為有了你,他們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從家裏偷出戶口簿,急匆匆領了結婚證,但是他們並不懂得那張證書背後所要承擔的義務和責任。於是在你一歲半的時候,你父親不堪壓力,突然離家出走,消失得無影無蹤。你母親因為早前和家人斷絕了關係,隻能獨自帶著你生活。可是一個不到20歲的女孩,又沒有文憑,她能幹什麽呢?拿什麽養你?最終她隻能出賣自己。她開始周旋在一個又一個男人之間,時常穿著暴露的衣服,學會了抽煙,瘋狂酗酒,甚至學會了抽大麻。可能有那麽一次,她又喝得爛醉不堪,她心情極度鬱悶,渾身充滿戾氣,因為你的一點小錯誤,她把你結結實實暴打了一頓。也就這麽偶然的一次,卻讓她體會到了某種釋放,她為自己狼狽不堪的生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並逐漸形成習慣。還記得你對陳美雲和馮靜姝的屍體做過什麽嗎?你往她們的嘴裏塞滿泥土,剪斷了她們的頭發,那其實是你對母親時常拽著你的頭發、喊破喉嚨衝你怒吼的回應。不僅如此,你還扒光了她們的衣服,讓她們那個裹著肮髒靈魂的軀體**裸地暴露在世人眼前,就如同你在羞辱那個私生活糜爛、在你眼裏如同妓女一般的母親。
“我見過你中學時期的同學,他們對你的評價都很不錯,尤其強調你是一個非常正派的人。在我的循循善誘下,他們講了一個關於你的有趣的故事。你們初中的幾個男同學曾經有過一次聚餐對吧?那天聚餐後你們又一起去KTV唱歌,每個同學都找了作陪小姐,隻有你拚命地推辭。後來一個男同學,還是找了一個小姐硬塞給你,結果沒多久你便吐了小姐一身的酒。事後,你告訴你的同學,那小姐身上的味道太讓人惡心了。我聽了這個故事,當時就在想,那小姐身上到底是一種什麽味道?我想了很長時間,不得其解,於是我也試著走進那樣的場所,終於我體會到了那種味道——是香煙、酒精,混合著廉價化妝品的氣味,對嗎?”
“風塵味!”江楓動了動嘴唇,遲疑了一下,突然吐出三個字。
“對,很形象,是風塵味。”韓印微微仰頭,深邃的雙眸中閃過一絲亮光,顯然江楓的思緒正隨著他的牽引,已經有所起伏,令韓印覺得可以進入核心話題了,便穩了穩自己的情緒,繼續說道,“但我並沒覺得那味道有多麽令人惡心,所以是你心理的問題,因為那是你記憶中母親身上經常散發的味道。因為那種氣味,讓你仿佛被牽引回到那些個遭到母親虐打的夜晚,緊張和恐懼感油然而生,並逐漸蔓延,令你惶惶不可抑製。實質上這就是一種強迫性的焦慮症,它來源於年少的你,麵對暴斂、頹廢的母親時,由內心中的緊張、害怕、無助和憤恨,以及肉體上的疼痛,交織而成。令你痛苦的是,一旦它形成了,便如影隨形般追隨著你的人生軌跡,無法磨滅。而這種焦慮和惶恐,隨著你母親在你8歲時因酒精中毒身亡,隨著你的初戀女友陷入裸貸旋渦,隨著在你母親死後撫養你,並與你相依為命的姥姥的去世,達到頂點。你覺得必須要做點什麽,才能讓自己感覺到安全。於是在你姥姥告別人世後不久,曾經發生過一起女出租車司機命案的焦金山上,便接連出現兩具女屍,就是我剛剛提到過的陳美雲和馮靜姝。她們活著的時候,與你母親在世時一樣,年輕貌美,風流**……”
“別……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別說了……”江楓突然打斷韓印的話,語無倫次,喃喃說道。瞬即,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這也正是韓印所要的效果,既然目的達到了,便及時止住話題,默默地等著江楓平複心緒。
片刻之後,低頭抹了一陣眼淚的江楓,抬起頭,使勁眨著雙眼,抑製住淚水,抽泣著,語調顫顫巍巍地說:“關於那兩個女孩的事,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你怎麽找上那兩個女孩的?”
“第一個,是她主動在微信上加的我;第二個,是我有意識在微信附近的人功能中搜索到的。”
“你和她們約在哪裏見麵?”
“焦北路往北的路邊,我先前在附近觀察過多次,隻有那裏是監控盲點。”
……